柳橙愛人
也許，削柳橙的過程應該很接近在打造一場夢囈。偶爾，汁液噴濺出來，就像意外掉
落了一朵液態的火燄。或者說，一種曖昧的逗引。那樣的質地彷彿在清甜與黏膩之間，妳
用舌尖一一描繪：這是陽光的顏色，在冰箱冰過之後，便開啟了什麼。比方說，關於妳初
度的肉體記憶。
妳削開柳丁皮，如同卸下了外衣。愛在懵懂與清醒之間，誠實的赤身露體。妳囓咬酸
甜的果肉，還以為，是他正在品嚐著妳芬芳怡人的，青春肉頁。
◇
這是第五次下雨了。妳說。
親愛的Maggie，後來妳說，這個城市太過憂傷，雨季，整個城市傷心欲淚。夜空如墨
，妳泫然欲泣：那時候，妳離開夏季，獨自走到雨裡。妳的ＣＤ刮傷，以致於妳正在聽的
海飛茲，他的小提琴正在不完美的走音。
雨季。是的，下雨了。妳隻身從椅子桌子等高起物搭成的一座臨時橋經過，像個漫不
經心的路人。（聽說，大概是聽說吧，夜裡隻身行走會掉進自己的意識裡，因為下雨的緣
故。）
因為下雨的緣故，如果只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妳無端莫名的憂鬱，就像是突如其來的
，綿密的雨勢。
忘記是從哪裡看來的，「沒有雨的雨天，一下起雨來就會變得很任性。」其實妳不太
記得這句話的原始版本跟真正正確的詞序，只記得，那本書一提到雨季，就有了一種黏黏
的質地：２５歲以後，關於一個單身女子的愛情習題，到現在還能像青春初度那般，是個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謎面嗎？
妳啪噠啪噠踩過一灘水面，驚動水面上的漣圈。漣圈層層疊疊，以致產生不規則的鏡
射。妳看見了妳的倒影模糊、碎裂、暈開，變成無可再碎的水珠。然後妳驚慌了，匆匆挽
起水來，卻驀然地發現，妳細意捧起的，竟是一掌全碎的水。
夜間，妳捧著全碎的水。
像妳正在聽的，刮壞的海飛茲。
雨勢莫名的漸強起來，遮妳的眼。妳聽見街邊從屋簷不斷漏下的水聲，彷彿這場雨永
遠也不會停止似的。妳莫明突然回憶起童年時的住屋光景：島嶼北方，吹來的風聲聞得到
魚腥味，印象中那裡總是潮潮的泛著一層水氣。那是夜裡，隔著一只薄薄的門，妳父親正
在削柳橙，母親站在他身邊，『你累一天了，讓我來切吧。』她說。妳的母親自你父親接
過水果刀，專注的削起來。妳父親靜靜端詳著她，滿足地笑了。妳看見，母親澐澐而瀉的
長髮落在她的荷葉袖上，烏黑、輕軟。父親用手指在她髮上一遍一遍細膩的來回，如同一
個丈夫對妻子那樣訴說一遍遍的愛意。
妳恍神了。怎麼突然會想起這個呢？
就像是今天，妳莫名的想起最後一次見到Ｋ的模樣。那時候妳意外在電影院看見他和
男子牽手離開，心裡涼了一截，妳一路跟著他們，發現他們的目的地竟是一家旅館。
妳逃了。
而在那之後，Ｋ換了手機號碼，也搬了家。從此再也沒有聯絡妳。彷彿妳和Ｋ交往的
那些日子和發生的種種，像一場不完全也不真實的愛莉絲夢遊仙境。
《愛莉絲夢遊仙境》。
女主角愛莉絲從夢裡醒來，故事有了童話的質地。但妳夜夜失眠，直到今天，妳才好
坦承的發現，到現在你還是這麼悲傷，而且留下眼淚。
妳最後一次作夢大概是夏天吧？
那個夢真是太美了。妳到現在還深深的記得：
那是夏天。妳夢見海，夢見沙灘。沙灘，把海浪輕緩地吸納。水聲是這樣的，在陽光
與月亮交界的地帶若斷若續，漁火船槳在白天晚上莫名的潮騷起來，如同作一個個像透明
泡膜一般柔軟又輕盈的夢：有風，把誰的記憶翻頁，像在吹拂一個旅人的臉……。對了，
妳夢見了，有風。
妳夢見海灣：在青春初度的渡口，愛情習題會是沿路必須的風景與陷阱嗎？
那時，在K的家裡，妳總是為K削好一盤柳橙冰好。像妳母親經常做的那樣。妳習慣將
一只橙削成六瓣，排的好像太陽的樣子。『柳橙』K說。他將一整盤全部吃掉。然後他一遍
一遍地吻妳，把妳一一褪盡，就好像要剝一個完整的柳橙那樣。彷彿妳是芬芳可人裸體的
果肉。而他是陽光，溫柔又熱烈的像金黃色的雨一般落下，把妳包圍起來。高亢中，妳在
模糊與清醒的中間來來回回，妳隱約感覺：在那秘密男女接合的地方，熾熱而黏膩。夢漿
在那裡糊成一片，他在妳體內任性地調皮起來：……迂迴、衝刺、轉彎……。直到你們汩
汩的流出大量的愛液與愛意。
………………
………………
妳跌入柔軟的床墊，荷爾蒙的氣味瀰漫著。K總是在完事後隨即進入夢境，妳聽著他規
律的鼾聲，濃重的睡意湧上。妳沉沉的睡了。
（那時候妳總是沉沉的睡了，但現在妳總是失眠。夜裡，妳站在雨中，雨勢打在你的
傘面上，彷彿妳在好認真地聆聽一場眼淚的奏樂。）
◇
『要喝什麼？』男人問妳。妳走進喚作「邊城」的coffee shop，隨意找了靠吧檯的位
置坐了下來。妳發覺這個男人的聲音很好聽呢。
妳乾笑了一聲，但妳沒有答腔。妳只是走累了，想找個地方歇歇腳。男人亦不再打擾
妳，空氣中飄出糖燉柳橙的味道。啊。男人正在切柳丁片呢。妳不由得抬起頭來……。
糖燉柳橙。妳記得那是妳父親常作的簡易甜點，將柳丁切片，放入蜜糖水裡醃著，然
後用小小的火把糖汁稍微收乾。不管是熱吃、待涼了吃，或放入冰箱裡，都有令人想不到
的豐富的滋味。
而妳母親則喜歡將整粒柳丁放入電鍋蒸煮後剝了來吃，聽說是回春祕藥。妳不知道這
樣的烹調方式是否真的和「回春」有關，但妳所不知道的是，因為加熱的緣故，柳橙的纖
維給徹底軟化，柳橙皮特有的香氣和苦澀亦帶入果肉裡，於是果肉便有了比新鮮柳橙有了
兼具內斂且呼之欲出的厚度。就像是，妳印象中的母親的裸體，後更年期，肌膚從緊實踏
入鬆弛崩頹之際，那種果肉般即將皮開肉綻那麼芬芳馥郁、美麗至極，那麼令人慨歎同時
具有性感兼傷壞的姿色。
母親真的是有點年紀了。但是那樣的她彷彿有了更多艷麗簡直近乎於神聖的氣質。在
回憶裡妳深深找尋：竟是一個家的輪廓。而妳是以妳的父母為理想的藍本。
這個女子應該是有心事吧？男人心想。他注意到她的樣子似乎是有點狼狽，那看起來
需要溫度尚足的擁抱……。一分鐘後男人驚覺到自己竟是對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胡思亂想
起來。他給自己倒了杯水。
男人停下了切片的動作，開始擺盤：橙香藍莓起司蛋糕。這是「邊城」的招牌甜點之
一，在藍莓起司為主調的蛋糕上放一片精心製作的糖燉柳橙，小小一枚柳橙片不但有引人
入勝的滋味，同時調和起司稍嫌重膩和藍莓太強烈的甜味。每次入口，因為位置的不同，
同時吃下的橙片、藍莓與起司有了些許的差異。於是它既濃烈又清淡，調和中亦有衝突的
成分在，彷彿每個一人份的橙香藍莓蛋糕都有自己的個性。蛋糕是舞台，舌尖才是主角，
要相遇之後才會各自上演使用者才能賞味的戲劇化的故事。
妳一直都沒有發言，男子自始自終都沒有打擾妳。妳發覺男人作蛋糕時並不是穿著一
般的工作服或咖啡店侍者的裝扮，而是像個鄰家男孩一樣，上半身Giordano合身剪裁的
polo衫，下半身Levis’501低腰中直筒。妳看見她胸前的名牌，店員：來特。Writers。真
是特別而且屬性好清楚的名字啊。妳猜想，他會不會是真的人如其名，表面上是個咖啡店
店員，其實真正的身分是個天馬行空的浪漫派愛情小說家？
妳看著他，臉上突然一怔。妳發現，妳的視線居然是毫不客氣停在他胸前未扣好的釦
子。合身但不完全貼身的polo衫在他身上，胸膛和腹肌的線條隱隱約約，但又彷彿清晰可
見。視線往下，妳瞥見他的褲襠分明勾勒男體的形狀，飽滿而營養豐富的陰莖……。
『妳要？』妳想像，他用那種溫柔的聲音喚妳。妳那秘密的地帶忍不住騷動起來……
妳好意外的跟男子雙目交集，妳發現他的臉紅了。
◇
(來特的日記)
已經兩個月了，我還是任性又執著的聽海飛茲。我將ＣＤ倒帶、快轉、暫停、音量忽
大忽小、慢動作……。可憐的海飛茲，淪為我情慾發洩的遊戲。我想，因為這樣的緣故，
ＣＤ尚有了刮傷，以至於後來每次聽海飛茲，他的小提琴正在不完美的走音。
又下雨了。雨中的海飛茲聽起來有莫名而且不知如何理解的情緒，ＣＤ有刮痕的那一
部份，我能假想：被拉傷的音色，聽起來像是壓抑的哭聲嗎？
(說到哭聲，我想我是恍然了。總覺得那和某種悲傷有關，但又不完全是。我想那是在心裡
幽微深細的地方，神經引起肌肉不自主的抖動，一種無可言喻的感覺莫名湧上，胸口就突
然就緊緊的。雨中的哭聲聽起來格外傷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它們主要的成分都是水的
緣故，於是它們無意間便產生了惺惺相惜的共鳴作用？)
大概是連續撥放的第一萬次吧？一次我將ＣＤ取出，不慎將之摔在地上，ＣＤ應聲破
裂成兩個半月形……。
所以，從那次以後，我不曾再聽海飛茲。
但是，少了海飛茲的雨聲，聽起來未免太過孤單。(或許是我太過敏感了？)我在想這
場雨簡直是停不下來似的，雨勢徹日徹夜不住纏綿的下著，彷彿這個城市容納了過多過多
的憂傷，需要用這麼哀婉至絕的方式方能宣洩殆盡。
(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嗎？)
這天晚上，我在邊城，接近打烊的時段，整個店面只有我和一個女人，她點了杯卡布
奇諾之後便靜靜坐在那裡。我閒來無事，索性開始擺盤，「橙香藍莓蛋糕」。
親愛的維笙，記得我跟你提過上次四天的假期裡我跟你提過我去了一趟墾丁對吧。那
時我到了一家海邊的小酒館，遇見了一個和你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子，我還用手機把他的照
片ｅ給你，你還驚呼他該不會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我和他閒聊起來，男子好像有好多心事似的，一身濃烈的酒味。看來他喝了不少酒。
『我是Ｋ』他說。他把渾身的酒氣往我身上吐吶，向來不沾酒的我，彷彿真的有幾分微醺
了。(親愛的維笙，我開始幻想你喝醉的樣子。)
那天晚上，Ｋ斷斷續續告訴我他和他愛人之間的種種。他吻她、他擁抱她、他和她在
種滿柳丁樹的地方，加州，他們沐浴在陽光下，有了了幸福的預感。說著說著，我發現自
己竟是漸漸裸裎而偎軟在他的懷裡。
那天晚上，他吻了我。我們裸裎相擁，抱著抱著，直到抵達夢境。
親愛的維笙，不知道，這算是背叛嗎？因為我沒有把這個片段告速你。而和K裸裎相擁
的那段時間，我彷彿是直接觸摸了他的溫度。我想我是知道了在他看起來幸福的背後莫名
的空虛感。
我在想。他是真的愛她嗎？
或是說，維笙，其實他和我們一樣，是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男人？
從墾丁回來之後，因為這份莫名的感覺與悸動，作出了這樣的香橙藍莓蛋糕。但願，
在愛情的國度裡，我們都能好誠懇的面對甜美與衝突。即便我們在愛裡滄桑，也能不要放
棄了追求幸福。
維笙。這天晚上，我在邊城遇見一個女客人。當他看著我做藍莓蛋糕的時候，她給了
我一種好直接而純粹的感覺。我莫名的勃起了，不是因為性衝動的緣故。而是，看見這個
女人的時候，突然讓我想起了K，我意外回憶起和他裸裎相擁，那麼曖昧模糊、撲朔迷離的
瞬間。
我霎時間以為我就要在她面前脫口：『妳要？』然後緊接而來上演一段男女肉體激越
的對話。
當她以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看著我的時候，我不由得臉紅了。
或許，也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不禁開始想像一個場景：
「也許，削柳橙的過程應該很接近在打造一場夢囈。偶爾，汁液噴濺出來，就像意外
掉落了一朵液態的火燄。或者說，一種曖昧的逗引。那樣的質地彷彿在清甜與黏膩之間，
妳用舌尖一一描繪：這是陽光的顏色，在冰箱冰過之後，便開啟了什麼。比方說，關於妳
初度的肉體記憶。
妳削開柳丁皮，如同卸下了外衣。愛在懵懂與清醒之間，誠實的赤身露體。妳囓咬酸
甜的果肉，還以為，是他正在品嚐著妳芬芳怡人的，青春肉頁。」
親愛的維笙。對於女體的想像，你覺得這樣會有足夠的說服力嗎？
我在邊城。打烊之前，靜靜寫下這樣的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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