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起了個大早，穿上我那長袖的白色T恤，戴上太陽眼鏡，頂著一
頂漁夫帽，騎著單車悠閒的往海邊去。那天正好是期中週之後假日，為了彌補我前一個禮
拜不眠不休準備考試的辛苦，我覺得今天要好好犒賞自己。
港口邊的堤岸，從岸邊深入海洋的懷中，綿延幾公里。海堤兩旁總是三三兩兩聚集著釣客
。我喜歡把車停在沙灘邊，慢慢踱向防波堤，一路上享受被海邊燦爛的陽光與乾燥的海風
吹拂頸部的感覺。堤岸的末端 ，豎立著一座白色的小燈塔。我走到燈塔下面，靜靜的看
著周邊的藍色世界。那是一個隔絕的天地，與嘈雜的人間只有一條細長的海堤相連，我在
燈塔下坐了下來，讓陽光把我的身體晒暖。我看到遠方的漁船，緩慢在粼粼的波光移動著
。天空，有海鷗飛舞。
突然，背後一聲驚呼，撲通撲通，兩聲落水聲傳來，打破了這祥和的氣氛。
發生什麼事情？我站起來，往聲音的來源跑過去。看到防波堤外的消波塊上，聚集了一堆
人。大家神色驚慌，直往海面上看。我跨越了凹凸不平的消波塊，走到那堆人旁邊，問身
邊的釣客說怎麼了。一位中年老伯說，剛剛有人掉下去。另外又有一位年輕人說，好像已
經有人跳下去救人了。
我隨著眾人，一起看著平靜的海面。身邊的釣客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有人打電話報警，
有人考慮要不要跟著跳下去看看。
就在這氣氛緊張的時候，一個男人浮出水面。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樣子。你全身溼透了，眼睛張的大大的，頭型很圓，膚色黝黑，身
上穿著深色背心。你上半身浮出水面，乍看之下，活像一隻海豹。你手上抱著一個人，應
該就是剛剛落水者。大家看到你順利把人救起來，都忍不住大聲叫好。
年輕人，快來幫忙。一個大叔這麼跟我說。
我快步隨眾人走過去。可能是因為我身上的衣著最輕便，我竟然最快走到最靠近你的消波
塊，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蹲下去，伸開雙手，對你說道，「來！給我。」
你抬頭看了我一眼，遲疑了一下，把手上的人交到我手上。落水者並不重，但徒手抱一個
人越過層層消波塊對我來說還是很吃力的任務。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抱著他回到海堤
上。回到堤岸的時候，我已經汗流浹背了。在眾人的幫忙下，我把落水者平放著，憑著前
陣子剛剛學過的急救技術，跪在落水者身旁，當場就做起心肺復甦術來。
當我做到一半的時候，你走到我的身旁。問道，「人怎麼樣了？」
我搖搖頭，擔心的說，「不好，呼吸和心跳都還沒回來。」
「我來。」你說。湊過來要把我擠出去。你身上的水滴在我的手上，溼溼黏黏的。
「不用。」我不耐煩的說。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的我異常的焦躁，我一反常態，竟然對
著不認識的你很不客氣的說道。「我來就好。」
你愣了一下。退到一旁看我繼續急救。表情嚴肅中帶著不滿。
不知道又做了多久，我從不知道做心肺復甦術這麼累人，好不容易，落水者的呼吸和心跳
都恢復了。雖然還是頗微弱，但至少有點進步。大夥看了都很高興。一位大嬸突然高聲叫
道，消防隊來了，消防隊來了，這裡，這裡。
我緊繃了幾十分鐘的心情，突然間鬆了一口氣。
我停下手邊的動作，無意中瞥到你蹲在我對面，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我終於有機會注意到
你這個救人的英雄。你眉毛很濃，頭髮很短，輪廓很深。你表情凝重，眉宇中帶著一道陰
鬱的英氣，顯然不是那種習慣聽人命令行事的人。你細薄嘴唇閉的很緊，外型高挺，而且
身手相當敏捷。
你注意到我在看你，眉頭一皺，倏地站了起來。
我也站了起來。想為剛剛的失禮向你道歉。想不到剛站起來，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我突
然間無法維持平衡，腿一軟，就倒了下去。
4.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不在炎熱明亮的海邊，我躺在陰暗的廂房內的椅子上。這裡
是一座箱型車內，可以聽到隆隆的引擎聲，落水的男人躺在擔架上，被放置在我腳前方。
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一位穿著消防隊員制服的中年男子，旁邊，還有你。
「你醒了呀？」那位消防員發現我在動，關心的詢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搖搖頭。老實說頭還有一點暈。沒什麼力氣講話。
「這裡是救護車裡面。我們就快到醫院了。」消防員說。
醫院，我竟然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太詭異了，怎麼會這樣？我看著窗外，亮晃晃的大太
陽下，熟悉的街景一格一格的從眼前穿越。煞那間，我有一種驟然跌入夢境的感覺。本來
想輕鬆一天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太出乎我預料了。我的人生不常出現這類的意外，
這是夢境，還是真實呢？我有一種預感，彷彿有一件神祕的，跟我原來的生活步調很不一
樣的事情即將發生。我不知不覺閉上眼睛，試圖整理我混亂的思緒。
「你還好嗎？」一個低沈的嗓音，打斷我的胡思亂想。
我睜開眼睛。原來是你在對我說話。
「我以為你又暈過去了。」你說。
「我剛剛暈過去了？」我驚訝的問。
「對呀！你剛剛站起來就突然暈倒，是這位同學動作快，把你接住，才沒有撞到頭。」消
防員說。
我看著你。這才發現你的左腿有紗布包紮著，紗布中心有被深色的液體染污的痕跡。你兩
手扶著自己的膝蓋，兩道厚重的眉毛皺的很深，眉頭微微冒汗，好像在忍受些什麼。
「你受傷了!」我驚訝的說道。
「嗯！」你說。「在水底不小心畫到的。」
「真不小心，」消防員搖搖頭，又問道，「既然是水中傷到的，怎麼沒有一上岸就發現？
」
「我剛剛上岸的時候，也沒發現到這個傷口。後來痛起來才發現受傷了。」你說。「不過
他可能早就注意到了」你指著我對消防員開玩笑的說，「所以他剛剛才沒讓我做CPR。」
想不到一直很嚴肅的你會開玩笑，我微微感到詫異。可是看到你的傷口，我又感到一陣愧
疚，你奮不顧身的救人，自己受傷了，竟然還接住昏過去的我。我並不輕，這一倒，可能
讓你的傷口更嚴重吧！而我剛剛卻對你這麼失禮。
消防員皺眉說道，「你這傷口要注意，海水有時候很毒的，如果感染到什麼怪菌，有時候
會死人的。」
聽到消防員的話，讓我心情更沈重。
「不過你這小子也真猛。」消防員話鋒一轉，「竟然這樣就跳下去，這很危險的。你知道
嗎？這附近海流很不穩定，常常淹死人的。這個年輕人算命大，想不到今天掉下去竟然還
能被救活。」
我注意到，你的嘴角，隨著消防隊員的誇獎微微的挑動了一下。
「你有看到他怎麼掉下去的嗎？」消防員問。
「我也不知道，你想了想說，我只是正好走到那附近，突然看到他走路怪怪的，我還在想
他站在防波塊上有點危險，想要叫他回來，他就掉下去了。」
「然後你就跟著跳下去了？」我跟著問。語氣中有點驚訝。
「對呀！」你說，態度自若，好像這件事情合情合理，天經地義，相形之下我們的反應未
免大驚小怪。
「太衝動了。」消防員說，如果你自己也溺水就糟了。「那時候應該趕快報警。」
「嗯！」你沒有多說什麼，敷衍式的應付了一聲。顯然你並沒有接受消防員的建議。
「不過你們兩位今天的表現的確也滿勇敢的。我應該通知你們學校幫你們記嘉獎」。消防
員說。
「學校？」我困惑的問道。
「剛剛你暈倒的時候，我們為了知道你的身分，已經查過你的皮夾了。」你說。「同學，
我們是同一所學校的。」你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容，雖然只有一段很短的時間，可是當你眉頭鬆開，嘴角像上弦
月那樣搭起來後，整個表情綻放出來的平和與善意跟之前那種嚴峻冷冽的臉孔簡直判若兩
人。但是不管哪一種表情，都讓人覺得非常真實，具有感染力。
「原來你也是Ｃ大的。」我說。同時跟你介紹我的系級。
「你們系的人都像你這麼拼嗎？」你打趣著說。「做CPR做到昏倒。」
「當然不是。我算是我們系上最虛的。」我開玩笑回道。
你還剛要回嘴，就被消防隊員打斷，「啊！醫院快到了。消防隊員說。我們準備要下車了
。我和我同事得幫忙抬這位落水的年輕人，你們兩個可以自己走吧！」
車子在急診室前停妥。消防員和他的同事合力一起把落水者抬下車。
我走到你面前，蹲下來問道，「還疼嗎？」
「還好。」你說，動了一下想起身，大概是動到傷口，你皺了眉頭，又坐了下來。
「我扶你去吧！」我說。再度向你伸出我的手。「來！給我。」
你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讓我扶著你，慢慢下了車。你的手很大，手掌粗糙，力道也很
強。
我注意到，我的暈眩已經好了許多，而你的表情也比我醒來時看到的時候緩和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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