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走到房間正中間的燈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一瞬間，我發現你的表情變了。原本的
你只是一個帥氣的台灣大學生，但是從那一刻你，你斂起笑容，垂下眼神。突然間變得心
事重重的樣子。你緩緩的走向我，帶著複雜的表情。你的表情藏著一個邪惡的陰謀，但陰
謀背後藏著卻是更隱晦的渴望。
「請你靠近一些，我有話要對你說。」你說。這是台詞的一部份，你已經進入漁夫的靈魂
那個角色裡了。
你開始跟我講述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告訴我你是怎樣到南方旅行，怎樣遇到一個國王。
經過一場爾虞我詐的鬥智，你得到一個稀世的寶物，『財富戒指』。
你的表情，誇大而強烈，動作直接而生動，講話的聲調隨著劇情，時而陰狠，時而暴怒，
講到發怒的時候，你睜大眼睛的爆裂神情，直像個邪惡的惡棍，讓你嚴肅起來本來就有肅
殺之氣的臉龐變得像更像兇狠的魔鬼。你本來擁有英氣逼人的五官，粗濃的眉毛，炯炯有
神的雙眼，堅毅的輪廓以及強壯的體魄。但這些英俊的特質現在卻搖身一變，化身為殘忍
，無情與冷血，成為你奪取戒指的幫兇。你在你講述的故事中是個徹徹底底的反派，沒有
良知與同情，只會持續的傷害旁人。你索求，威脅，不斷的逼迫，比最惡劣的討債集團還
暴虐。你揮舞壯碩的臂膀，好像鐵鎚那樣重重的一鎚，我彷彿可以聽到被揍的人發出的哀
號。甚至國王苦苦哀求的時候，你也毫不心軟的奪走他最珍視的戒指。我看到你的表現，
被你那強烈的肢體表現所震懾，好像之前我認識的那位自負又正派的英雄不過是你的假象
，真實的你原來是一個這麼卑鄙的惡徒。你喪盡天良的目的，就是要得到一個誘惑的籌碼
。你最後終於得到那個戒指。然後，你突然靜下來，慢慢走向我，蹲跪下來，抬起頭，看
著我。你臉上的暴戾之氣消失了，你露出誠懇的表情，轉變語氣用溫柔，討好，甚至可以
說低聲下氣的口吻對我說，「只要戴上這個戒指的人，就會比全世界的國王還要富有。所
以，請你戴上它吧！，那麼，全世界的財富都將屬於你了。請讓我進入你的身體。」
我看呆了。我完全沒有想到，情境會突然演變成這樣。起先我只是一個觀眾，我可以很輕
鬆的觀賞你的演出，享受你的充滿力道的表演。但這一刻，我突然發現，我不只是觀眾而
已，我原來已經被你當成一個角色了。我必須回應你的台詞。而我回顧周遭的氣氛，我才
發現我進到一個很詭異的情境。一個魔鬼般的靈魂竟然蹲跪在我的膝前，用自己搶來的財
富，來誘惑我，來苦苦懇求我。我逐漸明白漁夫的靈魂為什麼要竭力展現自己的無情無義
。他是用一種迂迴的方式來傳達自己對漁夫身體的渴望。為了進入身體之中，靈魂已經不
顧一切了。他願意付出了全部的代價，用來彰顯他對這個渴望的執著有多深。那有如入魔
般的執念，是如此的固著，如此的堅決，卻又如此的殘忍。我看著你所飾演的靈魂，抖動
著雙唇，一個音一個音的把最後一個音節吐出來，小心翼翼等待我的回應，原本的霸道，
堅決與蠻橫消失了，反而變得像等待審判的罪犯那樣的脆弱無助。我突然覺得，在那樣的
情況，要拒絕好難。我第一次感受到，要抗拒這麼強烈的誘惑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情。這
是兩種意志的對抗。你的意志是這麼的強烈，我幾乎要被這樣的舉動所說服。
我不是一個善於處理誘惑的人。從小到大我很少被什麼東西所誘惑。我深深知道我內心最
渴望的東西不是可以輕易顯露的，所以我只向這個世界展現我的一小部份。活著，只要安
全就好了。誘惑對我來說是太過危險的東西。那是一種不管接受或者拒絕都會讓人覺得有
點失落的矛盾情境。我以前都避的好好的，可是今天下午，你卻突然把我丟到這麼危險的
誘惑前面。更慘的是，我發現我竟然抵抗不了。我的心跳莫名的躁動起來，以閃電的速度
不斷在我胸膛搏動著。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則，手心也開始冒汗。那個時候我才注意
到，你那英挺又脆弱的臉龐原來這麼迷人。不論你上午奮不顧身的救人，在醫院害怕縫傷
口的天真表情，以及剛剛進入角色那種狂野奔放的表現，都是這麼美，這麼激情。我想抵
抗，但無能為力。原來你的肉體以及情緒，對我而言竟是這麼強烈的誘惑。
我有點憤怒，為什麼你可以這麼輕易的打破我安全的世界。讓我知道被強烈誘惑原來是這
樣的感覺，興奮，矛盾，又悲傷，就像身上有螞蟻在跑那樣讓人焦躁不安。我有一種不安
的預感，好像即將掉入很黑暗的洞穴那樣。我強自鎮定的望著你，突然想起，現在的我不
應該是我自己，我應該是漁夫的身體。我應該進入角色。我是一個被小美人深深愛著的人
，我已經夠幸福了，我什麼都不缺了。而你只是一個想誘惑我的邪惡靈魂。誘惑，是的，
只有在戲中我才可能被人誘惑。在真實的世界，我根本是與誘惑無緣的。現在的我是角色
，我要入戲。剛剛那一切激情都只是幻覺，只是當我此刻坐在你面前所升起的幻覺。我決
定做出對我來說最正確的回應。
「不，愛情比財富更好，」我說，我的語氣顯然帶著一點自暴自棄的輕蔑，我終究還是一
如以往的拒絕了，「況且，小美人魚深愛著我。」回到了抗拒誘惑的位置後，我的激動快
速平復，我感覺到安全與平靜。
你抬起頭，露出失望的眼神。你的眼神很深邃，那漆黑的眸子就像夏夜的天空。但是你表
情所顯露出來的挫折與傷痛卻讓人不忍心繼續讀下去，「不！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財富更好
的東西了！」你幾乎是悲憤的說道。我好像可以聽到你粗厚的呼吸聲。
「愛情才是最好的！」我依著台詞，堅決的說。我知道，這句台詞非常殘忍。特別是由我
這樣的人講出來。但是，我本來就是對我自己很殘忍的人。我看著你，露出淡淡的微笑。
8.
一段靜默出現，你和我在這靜默中彼此對望。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道我看到的
到底是你，還是邪惡的漁夫靈魂，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我，還是漁夫的身體。我覺得今天很
多事情都像夢一樣的不真實。
我看到你閉上眼睛，深深的喘一口氣。我看到，那個帥氣的大學生又回到我的眼前，我確
定，這一段不會是夢。
「你也學過演戲？」你問。
我搖搖頭。
「可是你剛剛的那個句子念的太棒了。」你說，「一句話就把我打入失望的深淵中。那麼
堅決，不為所動。好像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根本不值得一哂。」
當然，我已經複習這類反應二十年了，這樣的反應還能不堅決嗎？
「而且你的聲音不像是裝出來的，你真的把情緒很完整的包含在裡面，讓我聽到了漁夫的
身體該有的不屑與不在乎，甚至是敵意。」你說，「你剛剛在講那句台詞的時候，為什麼
要停頓一下子？」
「我只是在揣摩漁夫的身體該用怎樣的語氣說那句話！」
你有點不相信的端視了我一陣子，才說，「那個停頓掌握的真好，正好消耗掉我滿腔的期
待，把我的情緒接的很順。如果你真的沒學過，那你一定是個用聲音表達感情的天才。你
知道嗎？」你說。「剛剛你那句話真的讓我好難過。我沒有想到那句話會這麼傷人。我後
來回的那句話講的都快哭了。」
是的，我聽的出來。有點哭泣的感覺。原來我讓你這麼難過。我突然覺得有點愧疚。
「而且你最後竟然還對我笑。那個笑真是太毒了。好像把我用力踩扁跺爛的感覺。我氣的
差點想把你痛扁一頓。」你說，「你怎麼想到要笑的。我劇本根本沒有這麼提示呀！」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只是覺得講完那句台詞之後，應該要笑一下比較好。」
你又驚訝的望了我一眼，搖搖頭嘆口氣說，「如果跟我演對手戲的演員也有這等功力，那
我們這場戲一定可以表現的很好。」
「不，你才太厲害了！真的太厲害了！」我終於說出我的感想。「你剛剛那段靈魂的獨白
好震撼，我都看呆了。你演壞人怎麼可以演的這麼像。」
你開心的笑了起來。得意的拍手說，「很棒吧！當然囉！我可是練了很久了呢！」你笑的
眉毛彎成海鷗的形狀。
「其實是因為你本來就是大壞蛋吧！」我微笑說道。
「不！你錯了。」你糾正我，「我才不只是大壞蛋而已，我可以什麼都是喔！」你自信的
說。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你。這真的是剛剛那個邪惡狡詐的魔鬼嗎？現在又變成原本那個自
負的富家公子了！為什麼你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轉變這麼複雜的身分呢？
「同學，既然你有這種表達聲音的天賦，以後有空來幫我練習好嗎？」你說。
「練習？」
「就是像剛剛那樣幫我對詞。」你說，「你很特別，你有那種可以激發我的潛能的能力。
如果你來幫我，我一定可以進步更快的。」
「呃！」我遲疑了。我確定，你不是一個安全的人，我下意識的不想讓我自己距離危險這
麼近。而且我也不確定你說的那個天賦是什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夠..」
「一定可以的！」你打斷我的話。「這段台詞，我跟不少人對過。你是第一個讓我有那種
被撞到的感覺的人。很神奇耶！你好像可以看穿我在想什麼！然後對準我的弱點猛烈無情
的打下去。」你熱切的說著，好像剛剛那個狡猾的靈魂附身。
要拒絕你的請求，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不在戲中，你的動作與言辭依然充滿強
烈的吸引力。我看著你期待的臉龐，腦中閃過很多念頭。我的身體很想答應你，可是我突
然想到你剛剛給我的劇本中，漁夫的身體最後終於被邪惡的靈魂所誘惑，上了岸，結果失
去小美人魚的結局。
我不希望最後落得跟漁夫的身體一樣的下場。
「先讓我考慮一下吧！」我最後還是沒有鬆口答應。「如果有空再說。」這似乎是我第二
次拒絕你的請求。
「好吧！」你洩氣的說，像小孩子那樣鼓起腮幫兩下，「等你有空再說吧！。不過，這是
我們公演的時間。」你把幾張票拿給我。「歡迎你過來看看我們的表演。一定要來喔！」
我發現，你連失望都這麼可愛。
「我一定會去的！」我笑著說。我看著票根上印著你的頭像，眼神銳利露出精明幹練的神
氣，流露著是一股跟眼前的孩子氣海豹，以及漁夫的靈魂都截然不同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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