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oppozaru (禺)
看板gay
標題[創作]《幸福的話》01
時間Wed Dec 23 15:42:33 2009
『乖……你是個非常幸福的小孩……』一聲輕喚,眼前的男人遞
過冰涼糖水,柔撫他淚濕紅漲的側頰。
他依稀記得八歲那年,某個炎炎夏日的正午時分,憤恨的父親於
加護病房前賞了他一個響亮耳光後,那位無顧漠視穿越排椅,施予他
恩惠的陌生男人,消失在廊道轉角前的最後一句話。
凌晨破曉之際,他再度於勞心的疲憊中醒來。每逢躁鬱時,他總
不禁想起這段擾人的夢境。特別是那位明明置身事外,卻又假惺惺披
起修養外衣,微笑同情的陌生人。
他並不幸福,一點也不。有記憶起雙親便離異的他,早已不記得
生母長相,就連她因故往生那天,自己懵懂地在醫院放聲哭鬧,為的
也不是死訊,而是酷暑下的條件反射──販賣機內的瓶瓶罐罐。
莫宇歆,表面看來雖憤世嫉俗了點,但本質不差。三十而立,在
外從事設計工作的他,退伍後已有四、五年時間沒和父親好好見面說
話。儘管如此,他每月還是固定匯款,用類似的方式,對這位年輕時
努力滿足他物質生活的長輩聊表謝意。
單親背景下的早熟世故,加上都會職場及旁系血親間的人情冷暖
,生死離別在他腦中,早已不過是週期現象,非關情感。也許,這是
唯一的例外──起身翻閱床頭放置的訃聞,確認告別式日期,正是今
天。
對他而言,比起晝夜為錢奔波、親子關係疏離的生父──莫以擎
,上週才因白血病驟逝的外公──何孝添,更有父親的感覺。他甚至
忘了是什麼科目,只記得剛上小學,有次段考拿了滿分,外公竟送了
一盒全新彩色筆,還是當時高檔的二十四色,羨煞他無數同儕。
在他兒時的記憶深處,一直有座寬闊的三合院中庭,及其摩娑樹
影建構的世外桃源。這裡雖有飄逸的春蝶、豆娘,也有嘈如急雨的夏
日蟬鳴、浮躁的蟋蟀唧聲與悠揚蛙叫……但論他的最愛,還是黃昏時
於田野折返的牛車上,或載貨用的腳踏車後座,自得其樂地搖擺雙足
,隨前座外公昂首高歌的情景。
二○○九年九月三日,向公司請了七天喪假,他騎車返鄉,以一
席筆挺的白襯衫與黑西裝褲出席告別式。儘管鮮綠的曲徑已化作水泥
路,兩旁用來區隔民舍,交織紫藤與九重葛的紅磚牆亦消失得無影無
蹤;熟悉的桃源景色,亦早被親戚合資的鐵皮工廠割去大半,取代了
人稱晒穀場的遊園地。所幸他從未忘記那些走過的路,和名做歸屬的
方向感。
停下機車,他逕自來到後院,於會場找了空位低調坐下。幾分過
去,沒人認出他來,也沒人前來招應。他並不訝異,畢竟自他升上小
學,隨父親遷至鎮中心後,便再也沒回過這個故步自封的偏郊鄉里。
況且除卻外公,那的親屬大都對他不懷好感,加上外公家貴為仕紳,
人脈廣闊,生前土地不下十頃,在場多的是慕名而來的商界政客與胡
湊熱鬧的閒雜人等。
『宇歆?』正當他結束上香,準備離去時,一熟悉喚聲傳入耳際
。回頭,原來是那位較他年長十歲,從小被叫「姊姊」叫慣了的長輩
。
『你爸沒跟你來嗎?』
『很久沒回去找他了。』牆邊鐵椅上,兩人一問一答。
『工作順利吧?』
『馬馬虎虎。』
『目前在哪高就?』
『台北,自己開了間設計工作室。』
『了不起,真照你小時候的興趣做了!』
『混口飯吃罷。』他莞爾道。
『生與死,不過就這麼形式的東西,對吧?』突然,她將視線巡
過全場,嘆了口氣,『不去看看他嗎?下星期他生日呢。』換過話題
,她悠然笑續。
『他?』
『你爸啊。』
『我連自己都顧不好了。』
『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是嗎?』
『把握夢想,珍惜每個幸福的當下……他總是這樣說著。』
『他?』
一陣沉默,只見她打住笑意,逕自步回靈堂,像在告知什麼似地
,於棺木邊呢喃私語。語畢,倒也不多留人,單單朝這頷首抿笑,搖
手送行。
幾番思索,為求心安還是回去一趟。的確,父親並沒不好,只是
太過消極頹廢,軟弱無為。鄉下出身的他,據說年輕時一無所有,但
憑藉自然無害的執著傻勁,倒也攀得身為護士的母親──何子衿,並
在她熱情引薦下,博得醫院駕駛一職。
只是心地善良、貌美如花的母親貴為地方仕紳的掌上明珠,配上
貧困出身,又有竊盜前科的父親,理所當然不被看好。每每經過那間
離家不遠的小型醫院,他總會想起這段不受祝福的婚姻。
三十年前,就在母親生下他後,沒多久便和父親簽下離婚協議,
再嫁一位追求她的院內醫師。父親亦在那時辭去了駕駛職務,於建築
工地做起臨時工。直到他八歲那年,母親在鎮內出了車禍,走了,他
甚至沒和她講過一句話。
媽,你真是太早生我出來了!倘若他是那位院內醫師的懷中寶貝
,而非這名臨時工(儘管後來成了工頭)的絆腳累贅,自己平凡的人
生會有多麼不同。學生時,他最愛拿這事開起玩笑,儘管無知的自己
並不知道,這有多傷人。
***
他漫不經心繞了點路,行至公園,卻被矮叢後突然竄出的身影嚇
得急煞,連人帶車滑倒路旁。儘管傷勢僅止手臂、膝蓋的輕微皮肉傷
,對行走不成大礙,機車倒不賞臉,不僅龍頭歪了,大燈也出現裂痕
。
真是阿呆,他於心咒罵,狠狠往那人瞪了一眼。仔細一瞧,年紀
相仿的對方倒也支吾搖首,一副受驚模樣,口吃連連。
老天,還真是個低能兒!不想招惹是非的他自認倒楣,才想走人
,卻見一名年約五十,穿著體面且外貌斯文的中年男子駕車於路邊停
下,伸手釋出善意。
『原諒他吧,這孩子小時出了車禍,撞壞了腦,才變成這副模樣
。』車內,男子向副座上的宇歆解釋,『對了,小兄弟你怎麼稱呼?
』沉了一會,他問。
『小吳!小吳!』後座,肇事者叫得不亦樂乎。
『我不是問你。』男子笑止。
『我姓莫。』宇歆說。
『莫?這鎮內,姓莫的還真不多……外地來的嗎?』
『天曉得,我和上一代的恩怨情仇無關。』他聳肩道,『對了,
你們是家人嗎?』瞄過後照鏡,再看看駕駛座,兩人真是一點也不像
。
『不是,但熟得呢。』
『熟得呢!』
『別學我說話。』
一聲噗嗤,宇歆輕聲笑開。
一段不短的車程後,男子於天橋下送走小吳,並回頭將宇歆載至
醫院門口。熱心的他甚至自掏腰包給途中經過的機車行,請人前往公
園修車。
印象中,宇歆好像見過這人,卻怎麼也想不起,是在何時何地。
簡單包扎後,宇歆趁空檔隨處漫步。他對這間醫院的內部構造並
不陌生,不只是母親臨走那次,幼時他體弱多病,動不動夜咳、發燒
,亦常在半夜被父親抱到這來。畢竟是父親待過的東家,多少還有點
人情。值得一提的是,他似乎是這間醫院剛落成時,第一個出生的男
嬰。
走出穿廊,他於中庭花圃前發現一只順眼的陳舊涼椅,橫木條拼
成的椅座約兩個人寬。以紙巾拭去座面灰塵,他跨開雙腳居中坐下,
感受暮色花草的淡然餘香。不經意打了小盹,睜眼,身後告示夜的來
臨,不知何時亮起的路燈,和自己的倒影相映成趣。
拿起手機,確認未接來電,又是那等令人做噁的傢伙。耐心漸失
的他,先將塞爆信箱的求愛簡訊逐一刪除,一會兒轉守為攻,主動前
往機車行。才自涼椅站起,卻見一身形瘦弱的老人朝他奔進,伸手緊
揪他雙臂不放,反覆以眼神上下打量。
『老天,真的是你……』一番確認後,宛若見著好友,老人面露
喜色,渾身顫抖,『你到哪去了?我找你好久……當年要不多虧了你
……』說著,老人難以置信般潸然淚下,哽咽地說不出話。
什麼鬼日子,先是撞見低能兒,現又惹上癡呆老人。留也不是,
逃也不是,難堪的宇歆一陣無言,所幸窘境沒有持續多久。『鍾伯伯
,你又亂跑了!』擱下輪椅,一位年輕女看護微笑走來,『不是說好
等吃完飯才去?』她說。
『有啊,我吃過了。』
『那是中午!』
『不,我剛才吃!』
『不好意思,他突然朝我跑來,說了些奇怪的話。』宇歆趁隙解
釋。
『別在意,他總是這樣見人就認,大夥都習慣了。』別過頭,俏
皮的她於耳際輕語。驟然迸響,醫院周圍射起陣陣火花,將黑漆夜空
綴得鮮亮。沸騰人聲拌著七彩霓虹燈,野台上五光十射;民俗戲曲倒
也不干示弱,以層層排遞的鐵椅還以顏色。
『今晚中元普渡,街上熱鬧的很。』她笑說。
『真是鬼日子……』低頭嘆了口氣,事實上,他還真忘了這事。
『你不知道嗎?這的普渡聞名全台,就連外國遊客也屢見不鮮喔
。』
『等他走掉,妳又要帶我回房了是吧?』蹙眉,老人瞪大了眼。
『就說吃完飯,再帶你上街看戲嘛!』
『我才不信!』
老人默契地將他心裡的話道了出來。每年一度的普渡儀式,在他
眼裡充其量不過是種迷信,猶如東瀛祭典與西方鬼節,一種沒事找事
的約定俗成,學術點說,是人民面對生命終極關懷之問題時,衍生的
信仰態度與策略模式……他確實是個偏頗而鐵齒的無神論者,至少兒
時在這鬼鎮活了近二十載,卻從未見過什麼地靈遊魂。
生活為了工作,工作為了錢,錢為了夢與女色。要是哪天中了頭
彩,他或許會成為全台第一位打造後宮的得獎人,且除卻稅款,不捐
一毛錢。
***
別過兩人,他離開醫院,游過人海來到機車行,得到的卻是拆到
一半的機車,和目不轉睛看著連續劇的老闆娘,廣告時轉頭敷衍的一
句話。
『抱歉喔,孩子吵著看普渡,老闆先帶他逛街去了。』
他再次造了口業,儘管沒有明講。走回家嗎?雖然不過一公里路
,但放眼望去,不論到哪都是礙眼人牆,身上不斷震動的手機,提醒
他還有一堆爛桃花等著截枝。無奈極了,難得回到故鄉,等待他的卻
盡是一些詭譎事故。
反向擠去,好不容易突破重圍,來到下午出事的公園周邊。果然
,這裡治安良好,一如往常清幽,而會突然從矮叢邊蹦出嚇人的,也
早送回家睡覺去了。沒有聾啞眼瞎的飆車族,沒有據地為王的流浪漢
,沒有尋歡作樂的愛人同志──好個千載難逢的極樂淨土。
走在公園碎石徑上,他伸手插進褲袋,大搖大擺吹起口哨,挑戰
鄉野流傳的民俗禁忌。遠邊,他一眼瞥見濃密成蔭的大榕樹旁,孤佇
柳荷池畔的無人涼亭,並無防備地加速步伐,好靜下心來喘息歇腳。
『Surprise──』
百鬼不侵的他,怎也沒料到會在涼亭底下遇見白目醉漢裝鬼嚇人
。不勝驚悚,他將沉積已久的內心獨白叫了出來。然而,這酒鬼不但
濃眉鳥發,鼻挺唇厚,雙目正視有神,長得四平八穩,那經時鍛鍊卻
不敵年紀的微凸啤酒肚,更是越看越熟悉。
『莫以擎!你晚上沒事在這幹麻?』宇歆扯起嗓子以眼射箭。
『抱歉,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真是掃興,這輩子初次裝鬼
嚇人,反被五年沒見的兒子嚇著自己。只見他一臉無趣嘆了口氣,悶
不吭聲灌起酒來。
『我回來,難道還需向你報備不成?……不是說早戒了嗎?為何
又喝成這幅德行?』
『小酌而已。』說著,他將手上的瓶罐往旁一扔,不偏不倚,將
稍早喝剩的玻璃瓶堆砸了爛碎。
『過來!』一聲喝令,宇歆將他拖去公廁漱口,順便褪去上衣,
沖去滿身汗臭,『欸,我說,你鬍子也該刮一刮了吧?』見父親滿嘴
落腮鬍,他不禁冷眼說起教來。
『你不覺得這樣很有男人味?』摸摸下巴,這位建築工頭欣喜自
得。
『抱歉,我的字典不存在「粗獷不羈」之類的形容詞。』他搖頭
吐槽。
『話說回來,又到哪勾引女人了你?』聞兒子身上飄來陣陣香水
味,老爸反射性說。
『最好是。』不以為然地聳肩叉腰,他將頭別過一旁。
『不接嗎?電話。』
『不接。』
『女朋友呢?怎麼沒帶回來?』
『哪個?』
『還在當兵時的那個呀。』
『民國幾年的事?』
『與其這樣隨處拈花惹草,怎不快找個真愛,平實度日呢?』
『然後像某人那樣家破人亡嗎?』
『嘴巴還是一樣毒啊……』從小到大被鄙視慣了的他,倒很習慣
兒子的冷嘲熱諷。關掉水龍頭,洗手台前對照鏡內身影,兩人真是天
壤之別。比起自己的庸俗相貌和低沉喉嗓,兒子俊俏討喜的清秀五官
,特別是那雙狐狸精般的勾魂媚眼,和能輕易融化心房的陽光燦笑─
─每每鎖定獵物,總是不多出口便手到擒來。
『難得回來,要不一起到街上逛逛?』穿起上衣,他說。
『不了,我去網咖。』無奈宇歆早另有盤算。
『網咖?又要上什麼論壇、聊天室了嗎?中元普渡,一年一次喔
!小時侯你明明最愛逛的……對了,家裡鑰匙有吧?要不要等你回來
?還有,你房間還是老樣,我都沒動它。如果房間小睡不慣的話,再
到我房間睡吧,至少床大了些,還有台電扇能用……』
『你嘮嘮叨叨煩不煩啊?與其整天這樣借酒澆愁,怎不快去把人
生想做的事好好做一做?……噢,沒閒又沒錢是吧?那就認命點,乖
乖做隻沉默無害的寄生蟲嘛!』
『好吧,若有急事找你,至少別不接電話。』一陣漠然,父親逕
自反向離開。
他順原路回頭,於涼亭石椅坐了下來。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何氣憤
,只是每當父親這般唯諾是從,比起愛的渴求,內心湧現的,似是更
深的虧欠與不滿。
低下頭,他試著想些美好事物緩和躁急的呼吸心跳。直至桌面那
本不知誰留下的泛黃筆記,驅策他好奇翻閱,鬱悶的心境才有了轉變
。
主神啊,感謝祢的恩賜
封底一角,刻著父親工整的字跡。
怪了,父親明明並非信徒,亦未曾踏進教會,況且,這本筆記他
從未見過。印象中,父親一向鮮少提筆,更別論什麼書信、日記,甚
至是這樣一本情書大全。
儘管外人眼裡,熱戀情話總是肉麻,但這日漸褪色的字裡行間,
談的不是討人歡心的甜言蜜語,不是天馬行空的幻想奇遇……不自覺
翻過一頁一頁,他甚至開始感同身受,那詞境動人,篇篇觸進心坎的
,平凡中的美麗。
更妙的是,每逢內文提及對方處,總是千篇一律的「你」字帶過
,沒有姓名,沒有暱稱,就連一點暗示性的符號也沒。
主神,指的究竟是誰?他連同疑惑將筆記收起,轉戰網咖包廂,
於隔間座上細讀起來。鬼靈精怪的他,甚至隨手挑了幾篇,逐字鍵入
,發在自己美其名作抒情隨筆的交友部落格,待人氣推文鑑識父親的
筆上功夫。
午夜十二點,他滿懷期待離開網咖,於自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
宵夜,還另帶雜誌,將筆記藏在其中。步行到家,他一層層爬上頂樓
,輕開門鎖,確認父親還在外遊蕩,這才鬆了口氣,關起房門,於床
上邊吃邊看。
透過房內小窗,圓環四周至醫院一帶構成的普渡中心,往來人潮
仍是絡繹不絕。儘管今晚這個寧靜小鎮,將化身絢爛燈彩,不醉不歸
的文化不夜城,但他想睡了,帶著那些意外收穫,抿嘴微笑前進夢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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