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地成家立業,和下一個深愛的女人結婚生子?』忘掉八年
的靈魂之交,豈是那麼容易的事。『你沒聽說過「愛情太短,而遺忘
太長」嗎?』嘴裡嚼著聶魯達的惆悵詩句,宇歆收起輕蔑的笑容,一
臉無趣地往屋內走去。
來到時光之門──畫室裡那張尚未完成的落日蓮池前,他低頭盤
算如何才能離開這裡,回到二○○九年的醫院大廳。
但似乎還不是回去的時候。只見宇歆像個呆子般反覆將畫拿起、
放下,不悅嘖聲後,是一陣鴉雀無聲的寧靜。
『先生您找什麼?』尾隨其後的以擎,對其莫名的舉止感到困惑。
『沒什麼……』話才說了一半,宇歆突然瞥見牆角堆疊著幾片大
小各異、且已手工打好白底的薄木板,他明白那是作畫用的。只見尷
尬的他靈機一閃,將眼前的蓮池圖先行放至別處,順手撿了塊十號尺
寸的木板回來,擺在畫架上。
『要是你將來有了小孩,你想送他什麼?』提起畫筆,他索性對
年輕的父親做了個不懷好意的測試。
『我想親手蓋一棟房子給他。』點了點頭,以擎一臉理所當然。
『噢,這可真不簡單!』伴著音調升了兩階的讚嘆聲,宇歆在薄
木板上草草畫了一棟平房。
『房子旁邊,最好有片綠地。』以擎伸指補充。
『親近自然是吧?』揮舞手上的大刷子,宇歆照樣渲染了一片春
草綠。
『綠地裡,要能有座池塘就更棒了!』只見以擎跟著拿筆,於草
原上抹了塊濱湖藍。『而且最好不出家門,在窗口就能看到大片晴空
。』劃出蒼穹,他意猶未盡道。
『是啊,採光很重要……』換上扇形筆,宇歆接著蘸色輕拍,疊
出層層雲彩。
『位置的話,離市區不要太近,但也不要太遠,一方面鬧中取靜
,一方面也省得通勤麻煩。不過要是我生的小孩,想必會一天到晚調
皮搗蛋,搞得自己滿頭包吧……保險起見,附近還是有間醫院好……
對了,臥室裡還得有張舒服的床……』滿腔熱血的他將想像鋪陳得津
津有味。
『說到要做到呀!』
『當然!』
唉,瞧瞧眼前這位寄人籬下,連自己都養不太活的年輕人……開
玩笑,附有池塘的庭園綠地,還要四面採光,鬧中取靜……除了臥室
要有床那點,他真想全部吐槽回去。
不過見著他一臉熱誠,宇歆倒也不忍責難,藉他出生後的實況蹂
躪他美好的幻想。
『就這樣嗎?』看著這幅「理想」的畫作,宇歆問他還有什麼該
補足的。
『有得吃,有得住,還不夠嘛?』畢竟這正是他缺乏的。
『那麼,你對你的小孩有何期待?』笑了笑,宇歆藉機續問。
『期待?……我想,只要他能平安健康地長大……當然了,若能
像先生這樣多才多藝又樂知天命,願意挺身為社會貢獻,為國家效勞
……』
『是嗎?在我住的國家,年輕人所受的教育,可是「愛自己勝過
一切」的喔……話說回來,情報員也不是人人都當得起的。』虛張聲
勢的他開始隨口胡謅。
『那麼,若依先生的看法……』
『律師……不,還是醫生好……畢竟你們國家值錢的除了宗教和
政治,就剩人命啦!』
『原來如此。』宛若接獲機要一般,以擎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在木板後面寫些想說的話,送給你兒子吧……類似時
光膠囊那樣……』純粹為了看笑話的他,再次不懷好意地鼓吹。
『先生的意思是,等小孩長大,再將這張畫拿給他嗎?』
『嗯,大概是那麼回事……』隨便啦,反正這張一時興起的半成
品,說不定隔天就被老鍾重新打底回收,或當柴燒了──他於心吶喊
。
『那我今晚好好想想……』只見以擎一臉認真地搗了搗頭,『啊
,好像是鍾爸回來了!』耳聞自遠駛近的貨車聲,他行了個禮衝出畫
室,『我還是很好奇先生的來歷……』美國嗎?還是蘇聯呢?入口前
緩緩拉回上身,他隨口補了幾句。
『基於保密原則……』銳利的眼神伴此話一出,以擎識相地奔出
大門。
真是個頭腦簡單的呆瓜──宇歆冰冷的嘴角盪起了盈盈笑意。
將雙人協力的作品自畫架移下,他決定先將那幅蓮池油彩物歸原
處。然而,就在他彎腰起身的那一刻,他赫然瞥見窗外夕陽的背光下
,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正注視著他。
抽了口氣,他驚得將畫放下,回首瞬間,急降的冷氣室溫令過敏
的他打了哆嗦。歷經一個下午的閒扯淡,他終於又回到未來,回到那
個掛著蓮池油彩的醫院大廳裡。
反射性地看了下錶,下午兩點二十四分。怪了,離先前別過可人
與老鍾的時間,竟才隔了三、五分鐘……他就近在休息區的排椅上坐
了下來,思考起這毫無規則的時空跳躍,和那位來歷不明,似乎在窗
外觀察了他許久的人。
另一方面,隨著老鍾來至安養中心的個人病房,可人掩人耳目地
關起房門。
『明知道你們不會有結局的……』老鍾破題的開場白,令包圍兩
人的氣氛像打了死結般沉凝。
打開提包,可人伸手遞過那張被風吹出閣樓的黑白照片。
『他看過照片了嗎?』病房窗前,背對著她的老鍾以餘光問話。
『他並不記得自己生母的長相。』她說。
『妳確定,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面對老鍾的質疑,沉默的
她苦笑不語。
『所以,妳打算繼續瞞下去嗎?妳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吧?……
妳知道妳母親當年車禍出血,卻拼了命也要把妳剖腹產下的原因嗎?
』
她搖了搖頭。
事到如今她唯一清楚的是,撒了謊的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拿去吧……本來,這張照片就是屬於妳的……』沉了一會,轉
身送客的老鍾選擇將答案保留,並要她好好保存這張手邊僅存的老舊
結婚照。
簡單來電後,休息區前兩人依約會合。
『怎麼了?你好像很累的樣子?』撇開病房內的負面情緒,她笑
迎眼前的宇歆。
『我剛又回到過去了……』只見幾分鐘沒見的他一臉疲態,眼皮
重得好似才剛加完班。
『怪的是,我明明在那待了一個下午,外頭天都黑了……』困惑
的他說明起稍早發生的異象。
『你看見什麼了嗎?』
『我爸他,好像真的被傅家聯合外人給污陷了……但若真如此,
當年妳爸又怎麼會不聞不問呢?八年的交情,應該不是那麼容易就能
放下的吧……』
『確實如此,他們兩人之間想必存在著什麼誤會……』而且大到
令人翻臉不認,她說。
『媽的,他究竟跑去哪了?』見父親手機仍在信號之外,他不禁
焦躁起來,『這樣吧,雖然有些唐突,我想還是當面見你一下妳的父
親,問個清楚比較好……順便為妳死去的母親上支香,打個照面吧!
』幾番思索後,他笑言提議。
『這可能沒有辦法……』只見她面有難色地推辭。
『怎麼了嗎?』
『我爸年初退休後,人就到國外去了,短期內不會回來。我媽的
牌位則設在北部的房子裡……』
『這樣啊……等等,我記得妳不是前幾天才和家人吵了一架嗎?
』面對宇歆的質疑,可人頓時接不上話,『這樣說我很抱歉,但妳是
不是有什麼瞞著我呢?』似乎嗅出了一點謊言的氣味,他說。
***
突如其來的一通電話,令無言的可人得以藉故暫離。只見她低調
地走到對側,簡單幾句便掛了來電,並藉原地的深呼吸整理情緒,低
頭走了回來。
『我知道你父親失聯,讓你的心情不太愉快。但如果連我們都無
法信任彼此,我真的不曉得,我這些天的奔忙是為了什麼……抱歉,
今天晚上我得陪朋友到外地一趟,你好好照顧自己,別想太多……』
留下瞞臉狐疑的宇歆,她獨自走出醫院大門。
隻身來到養護中心的個人病房前,宇歆輕敲房門,靜候老鍾許可。
『有事嗎?』幾分過後,一陣不友善的叫喚自身後傳來。
原來又是空房。抿嘴斂起痴笑的蠢態,宇歆黯然轉身,愧疚地點
頭致意。
『告訴我好嗎?……我真的很擔心他。』
『先陪我走走路吧?』沉了一會,老鍾以微笑表示認同。
將談話場地移至中庭涼椅,兩人肩並肩聊了起來。
『你爸他昨天早上確實找過我,還說自己和兒子吵了一架,臨走
前該見的都見過了……不過你放心,我相信他沒有尋死的勇氣……對
那種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人來說,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想起那段沉
重的歲月,老鍾不禁苦笑起來。
『別看他一臉傻愣傻愣的,你爸聰明得很,學什麼都快,只是太
重人情,生性又懶得對外鬥爭……當年我收養了他,本想把老本空出
一部分,資助他到國外學畫,沒想到你這孩子竟無聲無息地蹦了出來
……』追憶之餘,老鍾藉一場突如的意外笑化兩人無形的隔閡。
當然,這不過是他一相情願的妄想。戒嚴時期,光要透過門路,
為有竊盜前科的以擎搞張良民證,就夠他傷透腦筋了。
『聽說,你是我爸年輕時的救命恩人。』事實上,宇歆不久前才
從「過去」得知這事。
『不過是巧合罷了。』說著,老鍾自褲袋掏了把鑰匙出來。
『這是?』宇歆小心接過。
『車站附近有家雜貨店,你爸沒酒喝的時候,偶爾會去那拿個幾
瓶……』儘管入口處的手拉鐵捲門,多數時候是不上鎖的,『別跟我
說你忘了在哪,你小時候住過那的。』輕拍宇歆的肩膀,起身回房前
他微笑提醒。
傍晚,憑藉腦海模糊的印象,宇歆將機車停在公車站旁,改以步
行探路。似乎就在這條主道過後的十字路轉角靠右……多虧這名副其
實的小鎮,二十年來沒有太大變化。
相較於週邊的新興建築,這間鐵門深鎖的老舊店舖意外顯眼。他
加快了前進步伐,卻在途中意外瞥見了父親熟悉的身影──挺著微凸
的肚腩,他一人獨自在閣樓窗口前對空喝著悶酒。
還來不及大聲叫喚,只見微醺的以擎似乎想起什麼,一臉緊張地
將身子縮了回去,關起閣樓木窗。顯然地,人明明就在附近的他,不
知為何原因把手機關了。再次撥號的宇歆證明了這個推論。
拉起鐵捲門,宇歆一股腦勁衝上階梯,卻見狹小閣樓裡除了神壇
、木櫃與成堆的雜物,四周空無一人。
『爸?你在嗎?』怪了,他上樓途中明明再三確認過,父親應該
還在二樓。
打開封閉的閣樓木窗,他讓夕陽餘暉灑入,並使室內通風。神壇
旁有條一個人寬的小走道,接往兩側的臥房與儲藏室,老舊夾板門與
因結構壓低的屋頂,令住慣挑高空間的他有種莫名窒息感。
打開第一道臥室房門,彷彿有人定期打掃似地,沒有滿佈塵灰的
蜘蛛絲,也沒有大到嚇人的六腳昆蟲;接連打開第二道房門,過程似
乎沒想像中驚悚。
『爸!這並不好玩!』來到盡頭的儲藏室前,毛骨悚然的他發聲
壯膽。
特別是這種角落隔間,還是在宛若隨時會迸出什麼鬼玩意的舊時
代高齡建築裡,各種陰森弔詭的影像開始自他不安的心頭陣陣浮現。
就在伸手開門的瞬間,神壇方向傳來一聲迸響,嚇得他猛然回頭
,倒抽了好幾口氣。
回到閣樓窗口旁,似乎是強風所致,一長方板狀物自牆邊的雜物
堆中倒了下來。掀開蓋上的防塵布,他彎腰將之抬起──原來是張全
家福人像畫。
顯而易見地,這是老鍾的作品。他用餘光逐一巡過這些身著便服
的畫中人物,除卻老鍾和其妻子、以擎,構圖裡尚有棄養他的三位子
女,而在這兩男一女中,其中一個男的越看越眼熟。
這不正是那位身著西裝,曾現身於鐵皮工廠的道上大哥?一度懷
疑自己是否看錯的他,對這號人物的出現感到不解。也難怪他會有如
此深刻的印象,就在宇歆持槍脅迫他和小吳坐上警車時,兩人還隔著
車窗狠瞪彼此過。
怪了,倘若他和老鍾真是父子……才剛想著,便聞樓下傳來陣陣
叫囂人聲。
怎麼會?他剛進店裡時明明有將鐵門鎖上,何況除了莫名消失的
父親以外,屋子裡應該沒其他人了。就算是剛才進來,他也應該會聽
見鐵門被拉開的聲音。
難道是父親嗎?就在二樓往下的樓梯口,緊張的他探了半顆頭出
來,只見幾個渾身刺青的地痞流氓不懷好意地翻箱倒櫃,於店內大肆
搜括財物,嚇得他趕緊將頭縮回。
若真是強盜,這些人當然不會放過二樓,為求自保,他得儘速找
個地方藏身。比起封閉的臥室和儲藏室,躲在開放的一樓屋簷上也許
更為洽當。顧不得危險,他小心翻過閣樓木窗,緊貼屋簷緩緩移動。
他再次為眼前的景色感到吃驚。周圍的新興大樓全空了,拓寬的
柏油幹道也變成了窄上一截的水泥路,相較四周零散的磚屋、平房,
閣樓的高度令他處在難得的制高點上。
每逢他回到過去,手機不是死當,就是收不到訊號。他當然也習
慣了,但為避免意外的聲響引人注意,他謹慎地按鍵關機,縮著身子
靜觀其變。
不一會兒,只見屋主老鍾停下急駛而來的白色貨車,氣沖沖衝入
店內怒罵,本以為接下來的場面會相當火爆,沒想到這群雜魚倒也配
合,幾聲談笑後便鳥獸散去。與其說是強盜,他們更像是刻意搗亂的
小鬼,為了挑釁或警告。
四十出頭的老鍾,除卻烏黑的髮色和少了幾條皺紋的額臉,外型
倒和三十年後沒多大差別。簡單收拾殘局後,屋外已是滿天星斗,靜
謐的街道被幾盞路燈點到為止。拉下鐵門,老鍾再次步回駕駛座,關
上車門發動引擎。就在這時,一陌生黑影伺機避開了他的視線,躍上
貨車後方的載貨區。
這可不妙,屋簷上目睹一切的宇歆不禁緊張起來。他揮舞雙手隔
空大叫,希望能引起老鍾注意。見此招不通,他隨即爬進閣樓躍下階
梯,拉起鐵門衝出雜貨店……
驟變的景色再度令他瞠目結舌。他終於能體會可人那天的感受,
這地方一定有鬼──就在通往鐵皮工廠的漫長石子路上,一股不祥預
感如黑雲般盤上心頭。
***
宛若心境的投影,陰鬱天色於幾聲轟然雷響後飆起頃盆大雨。顧
不得滿腦疑慮,為求遮蔽的宇歆快步奔向不遠處的鐵皮工廠,半濕著
身子躲進父親遭受拷打的廠房屋簷下。除卻天際的閃電與手機勉強充
當的照明外,周圍只是紛落的雨點和凌亂的風聲。
廠內突然點起的一盞明燈,捕捉了宇歆的目光。沿著屋簷往光源
處走去,就在本應無人的接待室外,他隔著鐵窗向內窺探,確認兩位
身著便服的談話者身分──那位曾經劫走以擎的道上大哥,似乎正和
老鍾進行著什麼不可告人的談判。
『老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不怕哪天被他們反咬一口嗎?』丟
下紙袋,老鍾疲憊的神情有些沉重。
『高報酬,高風險嘛!』這位身兼人口販子的二兒子,對遊戲規
則當然清楚,『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再怎麼搞,也不會像某個橫死路
邊的呆子一樣……』吞煙吐霧間,他一邊愉悅細數袋內鈔票,一邊將
腳翹在辦公桌上,笑看兄長留下的爛攤子。
訂貨商跑路,資金週轉不靈,貸款又達上限,利滾利成了債滾債
,不得不鋌而走險,轉向地下錢莊借貸的老鍾長子,亡命下場似乎早
可預期。
『別拿你哥和你相提並論!他人正直得很,哪像你壞得無可救藥
!』老鍾憤然駁斥。
『我是很壞啊,但想當年媽為清償債務四處奔波時,莫名消失的
你又好到哪去?……話說回來,當年要是有誰能捐顆腎臟出來,媽也
不會走得那麼唐突,對吧?』斂起諷刺的詭笑,他陰沉的眼神帶了點
無奈與哀怨。
『聯合外人向自家討債的你,有資格說我?』
『難得你主動約我,說話就不能好聽點嗎?……對了,你究竟是
變了什麼把戲,不但令傅家盡釋前嫌,接納了他,還給了他一個待遇
不錯的工作?』收整鈔票的同時,他藉機談起那位曾因求愛行為惹毛
傅家的年輕人──莫以擎。
『莫非,有關那男嬰的傳聞是真的嗎?』他挑眉笑道。
『你要敢張揚出去,我死也不放過你。』一言到此,老鍾臉色頓
時沉了下來,口氣也轉為強硬。
『我真搞不懂啊!一個強姦犯的種,到底哪點值得你三番兩次為
他護長護短?還有,今天開車到鎮郊送錢給他老母的,是你沒錯吧?
要是媽還活著,也差不多那把歲數了……噢,該不會,她是你外頭偷
養的女人吧?』
『錢到底算好了沒?』老鍾大聲催促。
『是是是,全額無誤。』伸手挖了挖耳洞,他不耐煩地以腳跟擊
桌。
『那我該走了,繼續陪你在這鬼混,再怎麼心平氣和也會被逼出
病來,反正錢都還了,我們的關係也到此為止……』說真的,老鍾壓
根不知這廢棄的廠內處理過幾筆器官買賣及人口交易,甚至埋葬過多
少犧牲者。
『那剩下的月底拿吧!』未料才作勢離開,一段莫名的話鋒冷不
防自後螫住了他。
『你這話什麼意思?不是說好還清了嗎?』老鍾轉身咆哮。
『還清?你是說錢莊的份,還是我的份?……我記得,你手邊還
有一筆可觀的存款,和幾只房契、地契不是?這些零頭,算我優待你
……』將鈔票放進西裝內袋的同時,這位孽子掏出褲袋的幾枚銅板壓
在桌面,露出輕蔑的笑容。
一陣劃過鐵窗的疾雷照亮了老鍾怒轉猙獰的面孔。對這位情緒失
控的受害者而言,一場你殺我奪的激鬥是免不了的。抽出身上預藏的
水果刀,老鍾雙掌緊握刀柄,作勢朝他下腹刺了過去,未料身子才剛
前傾,便遭一只槍口抵在額上。
『大怒傷身喔。』畢竟是身經百戰的狠角色,這點突發應變對他
而言可謂遊刃有餘。
不禁扳機扣上的恐懼,老鍾顫著呼吸伸回雙手,識相地將刀放在
桌上。
『想砍我是吧?來啊!』只見持槍待發的他突然抓狂似地拿起老
鍾放下的水果刀,反覆於其交叉抵禦的雙臂上使勁割劃,毫不留情。
關鍵一刻,宇歆冷不防衝進室內,以手持的鐵棍擊落這瘋子手上
的刀鎗。
兩人於牆邊扭打成一團,但相較起來顯得瘦弱的他,很快便被對
方反壓在地,硬生生吃了幾拳。
『又是你!』為了一雪去年在廠門前的恥辱,這位大哥抓起身旁
的水果刀,準備對其痛宰一番;而就在這時,趁亂撿起手槍的老鍾,
亦義無反顧地將槍口指向自己的兒子。
『住手!』老鍾宏亮的威嚇聲,再次將失控的場面拉回父子對峙
的局勢。
『別激動啊,爸……你不會真想殺了我吧?這樣媽她不是很可憐
嗎?……』真是單純不過的心理戰,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高舉雙手,他緩緩將身子移往老鍾。然而他萬萬沒料到的是,怯
弱的父親竟會狠得下心割斷親情羈絆,於自己敞開的胸口上連開了數
個血淋淋彈孔。
他瞬間倒臥血泊。
丟下槍,老鍾失神般攤坐於地,一會察覺前臂傳來的刺痛感,這
才脫去上衣,包纏起出血的傷口。簡單止血後,宇歆將他背至停在廠
外的白色貨車內,接過鑰匙發動引擎,油門一踩,車身竟失控打滑,
嚇得他急忙停車查看,原來四個車輪早被人刺破──晚老鍾到廠的二
兒子,似乎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暴雨肆虐的黑夜、不停滲血的刀傷、沒有盡頭的長路、無法動作
的貨車……似乎再也沒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了──才這麼想,一輛救
護車自遠邊急駛而近,於兩人前頭停下。
似乎早有準備,幾名身著雨衣的醫護人員快步走近,將老鍾抬上
擔架;另一位自救護車副座躍下,穿著正式,身型挺拔的中年男子,
則沿路在旁將傘撐起,聲聲喚著老鍾名字,擔憂之情於緊張的臉上一
覽無遺。
『你就是那位「語心」先生嗎?』就在老鍾安然上車後,中年男
子隨即轉身折返,為他撐起了傘。
宇歆據實點了點頭。
『我叫何孝添,剛真是多虧你來電知會……快,先上車,小心別
著涼了,剩下的會有人處理……』一股餘悸猶存的感激浮現男子臉上
。
來電知會?他手機要是能用,他早報警了,剛也不必冒險和惡徒
纏鬥,白白挨了幾拳。縱然不解,宇歆仍順著場面搭上救護車,守在
昏厥的老鍾身旁。
不過比起那通莫名的電話,他更在意方才那位男子的自介──何
孝添,不正是他外公的名字嗎?幾天前才收到訃聞,參加完喪禮的他
,理當不會記錯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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