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九月八日,上午十一點五十五分,宇歆忐忑不安地孤
坐咖啡廳一角,靜候委託的私家偵探。昨晚差點舉槍自盡的他,伴著
幾口溫茶吃下抗躁鬱藥物,讓緊張的情緒得以平緩。
約定時間一到,一位中高身材,外著金色風衣的短髮男子下車走
進店內,來到他們約好的座位前,向他行點頭禮坐下。
『莫先生,這是你要的資料……』將證書影本遞給宇歆,他切入
正題,『何子衿她,確實在民國六十八年底,和一位名叫傅予祺的醫
生公證結婚過,但她從來沒有再婚的紀錄……是不是哪裡搞錯了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宇歆皺眉反問。
『我的意思是,她真的是你父親的前妻嗎?……恕我直言,這兩
望族當年婚宴辦得熱鬧風光,倘若她真嫁過你爸,沒有理由查不到紀
錄才對。』他血淋淋地一語道破。
『不可能,一定是你沒查清楚……』自負的認知站不住腳,宇歆
腦袋頓時陷入空白。
『我認識一位不錯的臨床心理師,需要的話……』見其臉色驟變
,他說。事實上,他一直暗中觀察宇歆,連同他曾拿在手上的藥罐子
,和電話裡的閃爍其詞。
『不需要。』連聲道謝都省了,宇歆冷冷地將桌上資料推回他面
前,『剩下的費用,我會再轉帳給你,但請你記住,我要的不是這種
草率的蒐證與推論……』他起身離席,用不帶一絲情感的口吻放話。
何其天大的玩笑。母親生下他後,沒多久便改嫁他人──這從小
到大身邊親人不斷於耳復頌的事實,怎能任憑一只單薄的證書影本,
便將其搗得支離破碎。轉而奔向醫院的他,決定當面向院長求證。
稍早,一通令人震懾的來電,讓臥床休養的可人徹底慌了陣腳。
除了三天前宇歆意外撥打那次,提包內那隻許久沒有響過的私人手機
,這時竟莫名響了起來,還是她從未看過的號碼。
『可人,你還好嗎?』按鍵通話,是一個說話聲略帶年紀的女子
,『抱歉,我剛才接到院裡通知,幸好他們說妳沒什麼大礙……』
『請問妳是……』沉了一會,可人為她熟人般的口吻感到不解。
『真是的,腦袋才撞了一下,連媽的聲音都忘啦?……我姓何,
名子衿,不知這樣妳想起來沒,乖女兒?』女子笑說。
『啊……』可人故作鎮定地傻笑起來。這是怎麼回事?過去被誰
改變了嗎?她心跳急劇加速,渾身雞皮冒起,就連呼吸都亂了節奏。
『對了,宇歆人還好嗎?』
『宇歆?怎麼這樣問?』
『你們從小就愛玩在一塊,每次妳住進病房,他總是第一個來看
妳的不是?』
『不,他沒在這裡……』
『這也難怪,他現在心情一定很低落吧,畢竟他們父子感情那麼
深……』
『什麼意思?』
『妳住院昏迷,可能還不知道吧,妳最愛的以擎伯父,今天凌晨
過勞死了……前幾天我才在廟裡遇見過他,人明明看來還好好的……
』想起日前那場不期而遇,女子不禁語帶哽咽地長嘆起來,『對了,
要是在醫院看到妳父親,記得提醒他,下午在分院還有手術示範喔。
』收拾紛亂的情緒,她說。
『爸他怎麼了嗎?』
『我聽秘書講了,他手機不通,還把手術箱丟在中庭的涼椅旁。
可能對你伯父的死,一時還無法接受吧……』
就在這時,可人注意到將門開了小縫,在廊外沉默看著她的宇歆
。跑遍醫院仍不見院長下落的他,認為可人能給他解答。
『媽,我待會再回妳電話好嗎?宇歆來了……』
『這樣啊,記得幫我告訴他,請他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喔……』
掛斷來電,她和他不斷四目相交,卻又因尷尬刻意將眼神錯開,
窘境持續了半分多鐘。
『妳剛在和誰說話?』逕自走近房內,宇歆為對話出現的「媽」
字感到疑惑。
『一位自稱何子衿的女子。』她啞聲低語,神色顯得徬徨沮喪。
『什麼意思?……什麼何子衿?』見可人沉默不語,他躁急起來。
『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情緒幾近失控的她,用更大的
叫聲壓了回去。
『剪報在哪……』強忍顫抖的身體,宇歆環顧左右,口裡不斷呢
喃。
『什麼剪報?』
『要是過去真被人改變了,要是何子衿她真的沒死……那張剪報
上的新聞……』
宇歆說的沒錯,混亂的她差點忘了這個紀錄事件的重點。自提包
搜出剪報,兩人仔細閱讀報上的文字內容。
那是場至今仍無解的車禍,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以肉
身守護橫越街道,險些被撞喪命的八歲男孩。就嚴重凹陷的貨車車頭
及兩條拉得極長的煞車痕看來,車禍現場並不樂觀,所幸被男子及時
抱起的八歲男孩只有些許皮肉傷,貨車駕駛也僅止輕微腦震盪。
事發過程連同在場兩位婦人、一輛救護車及前座醫療人員,以致
肇事駕駛皆全然目睹。然而,卻沒人知道那名挺身而出的男子身分,
及他出手的動機為何,也沒人知道,在貨車高速的猛烈撞擊下,本該
渾身重傷,倒臥路邊的男子,究竟在那怵目驚心的眨眼瞬間,消失到
哪去了。
『怎麼會……』兩人為泛黃的薄紙墨字嚇得傻愣,久久無法言語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一切改變來得太過唐突,讓人毫無思索與喘息
的餘地。『那鍾伯伯他……』可人急忙撥打老鍾手機,一聲嘟響後,
得來的竟是空號答應聲。
兩人連忙趕到安養中心,卻見老鍾的病房空無一人。
『護士長,鍾伯伯人呢?』她向服務台最資深的長輩問道。
『鍾伯伯?』無奈對方面露疑色,宛若這人不存在似地。
『家裡開雜貨店,動不動就往外亂跑,被大夥列為黑名單的那位
鍾伯伯啊!大廳那張油畫的作者……』
『啊,妳說已故的鍾先生嗎?他確實在這住過,不過前年早往生
了……』聽聞關鍵字,她豁然開朗般被可人點醒。
『他過世了?』
『是啊,自然老死的,記得死前幾個月,還有位養子到病房慶祝
他八十大壽呢……怎麼會突然問起他呢?那時候,妳應該還沒回這醫
院報到才對……』
聽完護士長的描述,可人頻頻搖頭,內心一陣錯愕,『一切都變
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明明在她早上剛醒,以擎登門探望她
時,一切都還好好的。
『該死的混帳……』一聲冷嗤,宇歆滿腔怒火地衝出醫院,沿途
狂撥父親手機。騎上機車,他以最快的速度飆回公寓,直奔頂樓自家
。
***
『爸!』見入口鐵門未鎖,他憤而將門推開,破口大喊。然而,
靜坐客廳木椅上的不是以擎,而是一位外貌斯文,似曾相識的中年男
子。面對他虛張聲勢的呼叫,男子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靜默地緩緩將
頭別過,若有所思般與他對望。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宇歆剛從北部回來
參加喪禮那天,好心載他一程的院長傅予祺。
『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對吧?』懷抱憂喜參半的複雜心情,予祺
失神般呢喃自語,『小時候我幫你看過幾次診,一次你染上腸病毒,
半夜高燒不退,一次你扁桃腺腫大,差點併發中耳炎,還有一次你和
同學打架,渾身破皮滲血,甚至還斷了門牙……』早該如流雲消散的
記憶片段,如今卻又宛若針扎刀刺,彷彿昨日情節般歷歷在目。
『還記得嗎?你有位名叫政煜的同學……那天,你騎機車路過公
園,和他差點相撞。好笑的是,明明就坐在同一台車上,你們卻完全
認不出彼此……他有位人稱小吳的父親,一次酒後失手打傷了他的腦
袋瓜,之後他被迫休學在家,小吳也在一次幫派混戰裡中彈身亡。』
『以擎當時明明放過他了,真是可怕的現世報……』看著握在掌
心的平安符,他感同身受地冷笑起來。
『少在那扯東扯西,那姓莫的傢伙人在哪裡?』尋遍整層公寓,
就是不見那位男人蹤影的宇歆岔話道。
『姓莫的傢伙?你一直這樣稱呼他嗎?……你不知他救了子衿,
還以肉身保護了八歲的你?』將平安符壓在桌上,予祺蹙眉起身,為
那位盡職的「父親」叫屈。
『好笑了,三十年來,他究竟為我做過什麼?當我在校受盡歧視
欺壓,哭訴無門時,他人在哪?當別人吃好穿好,一家子齊享天倫時
,他除了加班,偶爾逞笑臉對我哄哄騙騙,他還能幹麻?不就是因為
他無能改變現狀,才會逃到過去,扮起可憐兮兮的悲劇英雄嗎?』
『事情不是你說的那樣……』
『那是怎樣?就算過去真改變了,我還是我,那些外界曾加諸在
我身上的仇恨與偏見,還是一樣烙在腦子裡,無從抹滅啊……如今就
算某個平行世界,真有個過著幸福人生的莫宇歆,那也絕不是我……
』說著,宇歆心有不甘地拿起手機,反覆撥話動作,『一切都是他自
找的,他不過是個怕事的懦夫,一個連妻子都留不住的窩囊廢……』
強忍翻騰的熱淚,他瞪大的眼白佈滿血絲,鼻頭酸得發紅。
『醒醒吧!他走了!他真的走了!』看不慣宇歆失常的窘態,予
祺憤然怒吼,焦躁情緒可見一斑。
『何子衿她,從來就不是你的母親過……』幾番思索,他決定將
真相如實以告,『三十年前,一位懷胎十月的娼妓大鬧傅家,並於中
庭涼椅上產下一名男嬰……』此話一出,連同稍早佇足門外的可人,
在場一陣沉寂。
『你真正的父親,那個玩過火的年輕人……那個真正該為你人生
負責,卻始終被瞞在鼓裡,渾渾噩噩活過大半輩子的窩囊廢是……』
『夠了!請你出去!』岔斷他話,宇歆關門送客。他呼吸紛亂地
背靠門板,不敢將頭轉向身後的可人。
『宇歆……』隔著鐵門,她朝那殘弱無助的背影輕呼,無奈換得
一陣驅離的咆哮。
『我在醫院等你……』留下最後一句話,她隨父親下樓,神情落
寞地離開公寓。
一切他自認握在手中的籌碼,一切藉幻想構築的美好世界,都在
突來的一句話後,如泡沫幻影般灰飛湮滅。他發了狂似將無人接應的
手機摔成兩截,連同周圍傢俱砸得七零八落,一陣啞然嘶鳴後,他息
下悲泣,抬起蜷曲於牆角的上身,面無表情來到予祺稍早坐過的木椅
前,撿起他留下的平安符。
也許是中午吃過的抗躁鬱藥物,藥效發作了。他絲毫沒有情緒波
動,甚至忘了當下的自己是喜是悲。但他不該為此停留。他總是有跑
不完的龍套與聚會,和一堆患難與共的知心好友,及對他投以信賴、
讚許有佳的同事與客戶。
他得盡速離開這不毛之地,回到那美麗燦爛的繁華都會裡。那應
該是種自在的感覺,因他再也不會接到趁亂打擾的問候電話,再也不
會聽見那個要他偶爾回家的撒嬌聲,再也不用以心煩的口吻反覆告訴
他:我很忙,近期不會。
然而,就在他打開房門,來到自己被人打理得井然有序、煥然一
新的寢室時,床鋪上一只沒有寫字的白色信封,吸引了他的目光。
倒出裡頭放有的存摺與印章,是那位「父親」省吃檢用的畢生積
蓄,為數不多,但至少夠他一圓留學夢,外加一場滿車聘禮、豪華風
光的盛大婚宴。
他接連看見床邊的玻璃窗前,擺著一幅年代久遠,卻眼熟不過的
木板油畫。曾經,他在過去遇見一位胸懷熱血,還將他當作救命恩人
,名叫莫以擎的小夥子,並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夏日午後,陪他大談未
來,齊力完成這幅畫。
對照畫的構圖與窗外的標地物,那是幅美得嚇人的絕好景色。
這間位居頂樓的小房間,窗外有片毫無遮蔽的遼闊視野,大面藍
天仰首即是;右側的公園綠地與蓮池波水,有他兒時嘻笑的回憶點點
;小學就在巷口過後的幾步路內;繞過以圓環展開的鎮內市集,還有
間規模最大、設備最完善的醫院坐鎮。
怪了,是藥的劑量不夠多嗎?想起那位只懂憨笑的年輕人,在三
十年前信誓旦旦,差點令他笑翻的一段話,他遲鈍而麻木的淚線,竟
不自覺濕了起來。
『你做到了……你全做到了……』
就在翻過木板的那一刻,不爭氣的淚水,開始如洩洪般自他雙頰
滾滾流下。
不管未來變得如何,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兒子。
看著上頭寫有的一段文字,他無力地攤坐床緣,緩緩將頭低下,
連同滿臉的熱淚與澎湃的思念,無聲息地,將畫擁進椎心淌血的胸前
。
來到醫院,他於入口大廳最末排的排椅坐下,閉上眼,細聽往來
人潮的嘻笑喧嘩。直到一位隨鳴笛的救護車而來,並被眾人獨自冷落
在大廳的小鬼,於前排排椅上啜泣起來,趕在養育他的建築工自工地
趕來前,他拿起手邊備妥的罐裝飲料,朝小鬼座位走去。
『乖……』一聲輕喚,他遞過冰涼糖水,柔撫小鬼淚濕紅漲的側
頰,『你是個非常幸福的小孩……』這些年來,他一直有句不好出口
,卻又一直想對這小鬼說的話。
『請你一定不要忘記……』
『你有個美滿的家庭,和一位深愛你的父親……』
於小鬼面前蹲下,他伸手搭上他的纖瘦的肩膀,語氣堅定而不可
動搖。
***
那天下午,身著白袍的予祺將手術箱丟上副座,漫無目的開著慢
車。為求片刻清寧,他以身體不適為由要求秘書聯絡分院,將手術示
範延期。
撥了通電話給阿黛,他得知老鍾生前有間畫室,而以擎曾在那住
過兩年。儘管畫室已荒廢許久,哪怕舊地重遊觸景生情,一點也好,
他急需一道排遣思念的出口,一份放逐寂寞的救贖。
黃昏時分,循著電話那頭的報路聲,他駕車直抵鎮郊,穿越不甚
熟悉的鄉野小徑,來到一條蓋有鐵皮工廠的漫長石子路。穿越鐵軌、
茄苳樹,橫渡夕陽渲染的金黃稻海,在一段不短的車程後,他終於趕
在日落前,發見一棟燈火通明的紅磚瓦屋。
迷路的他逕自將車拐入前庭,下車查看。見生人來訪,看門的黃
狗只是歡迎似地搖起尾巴,安穩蹲坐門檻前。來到客廳,循著孱弱呼
吸聲折入房內,他赫然驚見一位躺臥床上,渾身重傷的年輕男子,正
垂死般苟延殘喘著。
『醫生……』
『請問我還有救嗎?……』
就在他難以致信地走到男子身旁時,男子用殘存的氣力向他發聲。
天啊,究竟是何其巨大的罪行,得令他遭受如此慘無人道的待遇
。瞧他受木棒、鐵絲繩折磨毒打,遍部全身的青紫斑塊與血跡瘀傷,
被巴掌打腫的雙眼,大概只能模糊辨別他一身白袍,更別論那被重物
打斷腳筋,變形而無法直立的雙腿。
『要是沒有救了……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見予祺面露難
色,他自覺沒望,厚著臉皮提出要求,『我最好的朋友,就快上飛機
了……有些話,我好想當面告訴他……』說著,他腫脹的雙眼再度濕
紅起來。
『可以的話,幫我傳話給他好嗎?……』
『放心,你會好的……』明明已是生死關頭,卻還將心懸在自己
身上,予祺不禁悲從中來。
『真的嗎?……』
『真的……我向你保證……』點了點頭,他握住他蜷曲顫抖的手
掌,以他最自負的天職向他擔保。
他一定會得救的。他非得救不可。
因他身懷絕妙的外科技巧,車上還有只配備齊全的手術箱,而在
他完全康復,再展笑顏前,他死也不會放手。
曾經,他和眼前的男子如此約定。
要是他的愛,對自己而言變成了負擔,那自己回報這份愛的方式
,便是張開雙手,將負擔一肩扛下。而誠如他在最後那封信裡寫的一
段話,要是自己的愛,對他而言變成了苦難,那他回報這份愛的方式
,便是忍痛犧牲成全,守護兩人最後的國度。
是啊,那是場美極了的夢,美得讓人不捨醒來。並非怕夢醒會回
到現實,而是害怕自己即將抓住的理想,終究只是幻夢一場。
憶及過往,不耐胸口迸裂的悲慟,予祺潸然淚下,哽咽失聲。
『醫生……你在哭嗎?……』
『我沒哭……』
搖了搖頭,予祺將剩下的話藏在心底。
我沒哭,我內心在笑。因為我知道你會再活五十年,陪我看世界
末日。然後我會寫下我們的故事,牽你的手,走向盡頭的銀色方舟。
二○○九年九月九日,未來徹底改變了。在無盡輪迴的時空夾縫
裡,他們抵抗命運,走出自己想要的幸福人生。或許人生,只是機率
碰撞的偶然與巧合,又或許幸福,只是隻落單漂零的飛蝶。
磚屋門口,一隻從空而降,看似已厭倦漂零的白粉蝶,正翩然停
佇沉睡的黃狗額上。直到黃狗醒來,同牠嘻笑追逐前,牠再也不想振
翅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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