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予祺意外回到過去的同時,小吳帶著愛子與幾名手下,駕了
幾台車堵住工地圍籬出口,意圖揪出工頭秋後算帳。為免事情節外生
枝,以擎要求用餐中的工人先至休息室避難,並對接下來的事視而不
見。
晚上七點,除卻施工處幾盞重點照明燈,四周已是一片漆黑。見
以擎卸下裝備,快步至圍籬旁就了定位,小吳手下隨即將他包圍。透
過有段距離的休息室窗口,工人們聽不清談話內容,也看不見身陷人
牆裡的以擎,又將遭受何等不平的對待。
『聽說你那位寶貝兒子,早上又在學校欺負我家小犬了是吧?』
人牆裡,小吳語帶戲謔地開口質問,一副天下大亂的模樣。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我家宇歆不會隨便打人的……』面對
如家常便飯的找碴,以擎採被動的低姿態,講述他自學校街坊聽聞的
事實。
『是這樣嗎?這好像不是第一次囉……』意氣風發的名貴行頭下
,盡是仗勢凌人的扭捏作態,『政煜,你把早上的情況說給這位叔叔
聽聽。』突然,小吳將愛子推到以擎面前。然而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
王,儘管在校怎麼神氣威風,面對這種連大人都聞風喪膽、退避三舍
的場面,理當嚇得說不出話。
『你看看,孩子看到你,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別怕,爸爸
在這讓你當靠山,你老實回答爸爸的問題,是的話就點頭,不是的話
就搖頭,明白嗎?』趁勢嘲諷後,他輕拍兒子肩膀,藉此讓他看清社
會的殘酷與現實。
『說,那個叫宇歆的同學,早上是不是又把你推倒了?』
『是……』咬住小嘴,政煜畏縮地點了點頭。
『像這樣推嗎?』說著,小吳冷不防握拳重捶以擎胸口,蠻橫的
力道令他重心驟失,蹲跪於地,『那麼,就讓這位叔叔代替宇歆,向
你磕頭道歉好嗎?』別過頭,他瞇眼冷笑。
『說話啊!』見政煜欲言又止,小吳不耐煩地伸手推促。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就在這時,以擎就地正跪,先發制
人般將頭磕下,啞聲喃道。看不慣小孩無辜受罪的他,知道自己不這
麼做,是無法息事寧人的。
『看到沒!有錢有勢的就是贏家,懂嗎?』
『懂……』
一陣輕蔑手勢後,小吳以宏亮的咆嘯宣示勝利,並將忍著泛紅淚
光,斷續抽噎的兒子強拖上車。
直到這群不速之客駕車離開,以擎才將緊貼在地的額頭抬起,宛
若什麼也沒發生似回到休息區,逐一讚許工人稱職的表現,含笑分發
薪餉。他明白這場混亂過後,誰也沒有心情加班,便要求大夥儘早回
家,陪伴父母妻小。
看在同一陣線的工人眼裡,內心當然憤恨不平,但誰也不想惹事
生非,逞英雄狗膽,與這位黑白通吃的地方角頭結下樑子。他們明白
,沉默鄉愿並不能改變大局,卻是最佳的自衛方式。
待工人散去後,以擎依照慣例巡視工地,逐一關閉照明燈。來到
圍籬出口,他步回被爆胎踢倒的野狼機車旁,蹲下撿拾散落一地的工
具裝備及彩色筆。他沒有時間垂頭喪志,因為痛苦的人沒有悲傷的權
利。他藉尼采的名言激勵自我,並感謝路燈為他照明。
儘管有那麼點不甘淚水,自濕濡的眼角滑了出來,老天卻也棒場
地沁起小雨,洗掉他滿臉愁鬱。就在這時,一素未謀面的中年男子走
近他身旁蹲下,一手為他撐傘,一手幫他撿拾地上的物品。
『謝謝你……』以擎點頭答謝。
遞過手上的傘,男子熱情拿出身上手巾,拭淨彩色筆上的髒污,
將之妥善封盒,甚至不顧身上西裝被雨淋濕及碰髒的風險,為他牽起
倒下的機車。
『先生,這我來就好!』真是熱情過頭了,以擎急忙喚止。
『不過就是件衣服而已,用不著大驚小怪……走吧,先到休息室
躲躲雨……』見微笑的男子語氣堅決,以擎這才閉口不言,為他撐傘
,引他走進工地。
休息室內將車停妥,甚煞投緣的兩人索性於長板凳上並肩而坐,
聊起天來。
『為什麼不反抗?你不是不甘心嗎?』男子問。
『是我自己沒把小孩管好,況且萬一事情鬧大,工地又有好一陣
子不得安寧了……』
『不過就是寡不敵眾嘛……』只見男子一聲噗嗤,『吃的東西,
不要省……』輕拍他結實的肩臂,男子知道他總是將錢省下,吃飯只
求粗飽,每天鍛鍊當然還是瘦架子。當然,也有部分和來自外界的壓
力有關。
『何況你每天加班,沒空陪他,當然管不住他。』男子據實以道。
『我也不想每天在工地裡混,但這件工程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低下頭,以擎悶聲作解。
『房子旁邊,最好有片綠地。綠地裡,要能有座池塘就更棒了!而
且最好不出家門,在窗口就能看到大片晴空,採光很重要……位置的話
,離市區不要太近,但也不要太遠,一方面鬧中取靜,一方面也省得通
勤麻煩。不過要是我生的小孩,想必會一天到晚調皮搗蛋,搞得自己滿
頭包吧……保險起見,附近還是有間醫院好……對了,臥室裡還得有張
舒服的床……』
十年前,他和一同作畫的救命恩人如此約定,要親手為小孩蓋一個
理想的家。
『只要公寓完工,我就能將兒子接過來了。不然一直住在養父家裡
,白天還得麻煩他們照顧小孩,也不是辦法。』
聽完以擎的對白,男子逕自低頭閉眼,呵呵笑了起來。
『嗯,我知道這並不容易……』事實上,以擎自己也沒把握能否達
成約定,畢竟孩子都八歲了,他卻連房子都還沒蓋好。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接連搖頭,男子笑顏岔道,『你
會成功的,你答應過別人的承諾,都會在你契而不捨的努力下一一實現
。』
『是嗎?』以擎藉傻笑自嘲。
『你會是個好父親的,我向你保證……不過……』
『不過?』
『瞧你滿嘴兒子、義父的……』只見男子語氣突然轉折,『我說,
人終其一生,總要為自己做件像樣的事吧?』看了下錶,男子輕他拍大
腿打氣,一會伸起懶腰,走向休息室入口作勢離開。
『讓我送你一程吧!』以擎起身叫道。
『呵,我連自己該往哪走,都還沒定案呢。』沉了一會,背對他的
男子語帶玩笑地側頭思索。
『先生的意思是?』
『很久沒回來這了,我想先四處走走,也許,晚點再回老家一趟吧
……對了,那幅畫,你可要好好保存喔……』說著,男子欲言又止地回
頭莞爾,輕輕將門帶上。
『先生!你的傘!』餘光察覺男子忘了帶走的物品,以擎一把抓起
上前追趕,然而,當他再次打開休息室房門,衝到細雨紛飛的工地上時
,他環顧四方,卻怎也不見那位神秘男子的蹤影。
一手撐著男子留下的傘,一手提著彩色筆,以擎滿臉愜意地為工地
圍籬上鎖,結束一天行程。他為男子釋出的善意感到溫暖,並將小吳藉
故亂場的敗興掃至九霄雲外。
世上還是有許多好人呢──儘管他並不知道,那位和他一般身高,
體型壯碩,且不時給他鼓勵的中年男子,其實是來自二十二年後的自己
。
就在他轉身離開時,他赫然驚見一位身著白袍的中年醫師,用一種
難以言喻的眼神注視著他。
『你怎麼了嗎?醫生?』見醫師被雨打得渾身濕淋,他急忙上前為
他撐傘。
然而,這位名叫予祺的醫師只是一臉靜默,反覆以眼掃他全身,宛
若見著老友,嘴角漾起陣陣既酸又甜的微笑。
***
為何當他接管醫院後,他沒再試著聯絡過他,而任憑妒意驅使,聽
信父母讒言,選擇迴避與漠視。就連因宇歆產生交集的幾次面診,他也
沒多釋出關心,打聽他當前的生活處境。
對這位不甘寂寞,轉而和女人成家的男人,他甚至有過冷言閒語,
落井下石的念頭。直到獨立的宇歆升上初中,這位父親少了陪同看診的
藉口,他再也沒見過以擎,也漸漸忘了他令人難忘的一切。
然而,這位被他狠狠打入冷宮,言而無信的背叛者,如今卻為了承
擔自己因好玩犯下的過錯,二十年來默默忍受這般貧困潦倒的狼狽生活
。
『醫生?你還好嗎?』以擎再度叫喚確認。
『請問……剛有一位穿著西裝的男子來過這嗎?……』沉了一會,
啞然無言的他才緩緩回道。
『呃,你是他朋友嗎?那太好了……』說著,以擎伸手將傘遞過,
『可以幫我把傘還給他嗎?抱歉,我不太清楚這把傘該怎麼收……』來
自現代的口袋折傘,對深怕將傘弄壞而步步為營的他確實是個難題。
『他到哪去了?』他為他憨直的拙態淺淺笑開。
『他說他想先四處走走,晚點再回老家一趟……啊,抱歉,我小孩
今天生日,要是再不回去,我看他又要哭鬧不休了……』提起彩色筆盒
,以擎喜皺眉頭,微笑告別。
『路上小心。』予祺以相同的笑容回饋。
何其美好的再會,他打轉的熱淚幾近潰堤。
然而,他明白自己不該敗給回憶,停佇已然寫下的泛黃片段裡。他
想找的,不是這位年輕力盛的熱血青年,而是那位年紀較他稍長,中午
才陪他坐在醫院涼椅上,牽手暢談過往的莫以擎。
『謝謝你……』他以持續數秒的九十度鞠躬,向那漸行漸遠的背影
道別。
燈紅酒綠的鐵路風化區,小吳將熟睡的政煜丟在車上,逕自留連聲
色,坐享軟玉溫香的齊人之福,時近午夜才藉口雨停,意猶未盡地步回
停車處。
就在他掏出鑰匙,準備打開車門時,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子──
來自未來的莫以擎,持槍自後抵住了他的腦子。
『為何三番兩次找他麻煩?』男子冷道。
『抱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生死迫在眉睫,小吳不得不放
低姿態,裝傻含混帶過。
『聽不懂是嗎?』見男子不動聲色扣起板機,他嚇得冷汗直流,高
舉雙手投降,『嘿,兄弟你先別激動……你指莫以擎那小子是嗎?我沒
有找他麻煩,是他本來就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男子不解道。
『有些事,不說你一定不知,那小子父親不但有重傷害前科,還是
個強姦犯呢……這事眾所皆知的,警局都還留有案底……』
『那與他何關?』男子怒斥。
『等等,先聽我說完好嗎?八年前,他到傅家行竊時被我撞見,結
果他趁亂奪了員警的配槍,威脅在場人身安全……被迫當人質的我,為
此還挨了兩顆子彈……』說著,他驚悚地脫下外套,解開襯衫,現出左
肩上的兩處槍傷。
令人恐懼的不是謊言本身,而是謊言取代了真相這件事。男子不禁
皺眉息嘆──那明明是宇歆為求自衛,而用手上這把自員警身上奪來的
舊式手槍,於他肩上留下的傷痕。
『而且,聽說他還和傅家的長子有染……哈,你知道的,兩的男人
搞在一起……』
『夠了!』按耐不住憤恨情緒,男子高聲嚇止,決定一槍送他歸西
,永除後患。
只要殺了他,年輕的自己再也不會受人欺壓,飽嚐遷怒的無理找碴
;只要殺了他,宇歆再也不會被師長無視,受同儕嘲弄排擠;只要殺了
他,老鍾也不會因為今天在工地的紛爭,於隔天開車前往理論,並於回
程途中擦撞子衿;只要殺了他,他後半的人生將有截然不同的可能……
就在男子思索的同時,小吳狂拍車門,意圖叫醒熟睡的親兒,為自
己大打悲情牌。無奈醒後的政煜不消驚恐,見狀嚎啕大哭,令躁急的他
惱羞成怒。
『哭什麼!快把你在學校發生的事情講出來啊!……那位叫宇歆的
同學,早上又當眾欺負你了對吧!……說啊!快說!!!』失控的他臉
色蒼白,幾近瘋狂地隔著車窗叫喊。
接連三聲槍響,一切噪動瞬間止息。
『要是再找他麻煩,我保證你全家不得好死……』他終究還是下不
了手,單朝小吳腳邊把僅存的子彈射完。
『滾……』語畢,小吳驚魂未定地關起車門,倉皇駕車逃離。
一陣緩和情緒的深呼吸後,他逕自往老家走去,並於途經的河溝將
槍丟棄。要是殺了他的話,那名叫政煜的小孩,不也將淪落和他相同的
處境?
他知道自己並不需要趕盡殺絕,得理不饒。儘管這樣的警告不見得
有效,但至少,他終於為自己做了件像樣的事。
回到久違的老家,那棟埋沒於鄉野間荒煙漫草,簡陋破敗的水泥屋
內,他點起客廳神壇小燈,為母親捻香致意。
十七歲那年母親因乳癌死後,他一直保有定期清掃、上香祭拜的習
慣。曾經,他婉拒老鍾要他遷移牌位,並將房子地契賣掉的要求。對他
而言,這不單是個遮風避雨的棲所。
他輕聲步回自己房內,脫鞋走上木板拼成的克難地舖,沒有開燈。
他靠牆倚坐,沉醉令人眷戀的回憶點點。他依稀記得是這個牆角,他和
他最愛的男人,在同樣的銀輝月夜下糾結纏綿,初嚐禁果。
突然,他漂懸的思緒被停在房門的腳步聲打斷。
『是誰?』他抬頭驚問,但佇立門前的背光黑影只是無聲靜默,同
他相覷對峙。而就在他不安起身,欲上前一探究竟時,耳熟的喚聲飄傳
入耳。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默默忍受一切……』說著,這位意
外的訪客脫鞋踏上地舖,憂傷的面容與半濕的上身,迷濛月光下顯得黯
然惆悵。
『說啊!為什麼我犯的錯得由你承擔!?』瞬間轉愁為怒,予祺張
開雙臂,粗暴地將他壓在牆上。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對了,你怎麼會找到這來?我應該沒向
子衿提過……』藉機轉移話題的他,含笑地支吾其詞。
『別再裝了……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說著,予祺鬆開緊抓
的雙掌,任無力的手自他肩上滑下,用一副哀怨的眼神注視著他。
『我說過的,只要能讓你幸福的話……』一陣冗長的沉默過後,以
擎藉勉強擠出的笑容緩場。
『不要隨便定義他人的幸福好嗎!』他駁斥道,『真正的幸福,應
該建立在對等的關係之上……』
『但我們的起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啊!』一副早該看開的模樣
,另有打算的以擎開始撇清關係,『還有,我從不覺得那是你的錯,一
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什麼忍受、承擔,我沒你說的那麼偉大……你知
道嗎?我剛還差點殺了人呢,我身上流著怎樣的血,你難道不清楚嗎?
況且,我們從沒對外宣示彼此的關係……說穿了,我們一直只是朋友罷
了……一直都是……』投以毫無交集的眼神,以擎漠然地將他推開。
『一切都是場夢,對吧?』張大雙手將他緊緊環扣,予祺向前深吻。
倘若一切終將夢醒成空,他寧可就此沉眠。儘管那位深愛他的男子
,早在三十年前就該命喪黃泉;儘管正是因為愛他,男子才將自己推開
;儘管這場夢因為太過美好,沒人願意醒來……曾因失去而悔恨痛哭的
他,如今再也不想放手。
隔日清早,他被簾縫灑落的暖陽照醒,緩緩睜開雙眼。
儘管身躺的木板床既硬又冷,就連稍稍翻身都會震動搖晃,三十年
來,他從沒睡得這般香甜安穩過。起身環顧房內,除了那件怕他著涼,
披蓋在他身上的黑西裝外套,和一張寫有住址的紙條、一把大門鑰匙,
一切宛若夢醒前轉瞬即滅的浮光掠影,沒有終點,也沒有起跑線。
客廳不見點燃小燈的神壇,大門亦荒廢般對外敞開,這間久無人居
的空屋,似早被人斷了水電。他沿途叫喚,走遍屋內屋外,卻怎也不見
那熟悉的身影,和那明晰可辨的答應聲。
就像選擇等待的黃狗,望著那隻隨風飄旋,消逝在碧藍晴空下的白
粉蝶。
平凡的幸福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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