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在公司,早上才開始忙碌沒多久,就接到媽的電話。媽說
她現在人在不遠處一家我沒聽過的診所門口,問我能不能請兩個小時
的假,陪她去看一下醫生。
雖然媽的口氣沒什麼異樣,但我知道很不尋常。媽平時並不輕易
喊病喊痛,主動要求我陪同就醫,這還是第一次。
我問她哪裡不舒服,她支支吾吾的,只表示電話裡講不清楚。我
只能冒著手邊工作全部丟下日後把老闆狠狠修理的風險,火速趕去。
到達目的地,看見的是一家精神科診所。
再怎麼大喇喇的我,這時候也不由得嚴肅起來。我斟酌措辭後,
小心翼翼地問:「媽,妳哪裡不舒服?」
「最近晚上都睡不著,白天沒精神,胸口直發悶。其實有去看醫
生了,看胸腔外科,檢查後說沒有毛病,但就是覺得『怪怪的』。」
媽皺眉,「剛才去超市碰到林阿姨,就以前在巷口賣菜,最喜歡捏妳
臉那個有沒有?記得嗎?」
「記得。」就是那個以前一直把我的臉捏腫,害我現在臉超大的
林阿姨——但是我不只臉大耶!可能我全身都被林阿姨捏遍了吧?
「記得就好,她很疼妳。原來她從年輕時就睡不好,吃安眠藥都
吃二十幾年了,聽了我的症狀後,介紹我到這裡來,說醫師人很好,
藥也非常有效。」媽說著說著,眉頭鎖得更深了,「但是吃這個藥,
會不會被當成神經病啊?」
我什麼狀況都不曉得,不好先做判斷,只好先安慰媽:「人生病
了都嘛要吃藥,不用想太多,先聽聽醫生怎麼說,喔?」
結果被媽冷冷瞪了一眼。大概是太像在哄小孩子了吧?
我們互相攙扶著一起踏進診所。
診所裝潢得跟旅館房間沒有兩樣,米黃色基調,木頭桌椅,柔軟
長沙發,伴隨著輕柔音樂,很能令人放鬆的感覺。
護士也不是刻板印狀中的冰冷白袍,而是帶半點俏皮和半點溫柔
的淡粉紅色。我快速環顧一下四周環境,嘖嘖,可惜沒有男護士,不
然情景說不定會很有趣。
掛號完畢,沒多久我們見到傳說中的精神科醫生。這個醫生是男
的,白袍,西裝頭,戴著金邊眼鏡,笑起來很和藹。他仔細聆聽完媽
的所有陳述後,拿出幾個圖表測驗要媽回答,其中一個有彩色漫畫式
圖片的測驗最讓我印象深刻,應該是測量壓力指數之類的,有睡不著
、胸口悶、注意力不集中等選項,甚至自殺意圖也包括在內。
媽的症狀聽起來不少,唯一值得慶幸的尚未想過尋死尋活,這應
該表示還不算太嚴重吧?完成測驗後,我們等著醫生解答。
醫生說現在有很多種安眠藥可以選擇,失眠的問題不難解決,不
過這藥吃了以後就要長期吃,而且可能產生抗藥性,媽現階段恐怕還
不到非依賴藥物不可的程度,其實並不推薦。
「應該比較要注意的是壓力過大產生的身心問題。」醫生問媽,
「最近有沒有什麼事情是妳無法處理,感到非常心煩的?」
媽咬著唇,低頭,不回答。
馬上讓我聯想到的,是阿志的事。那「爆炸性的一天」過後,儘
管同性戀的話題誰都沒有再提,家人相處表面上也仍是一副沒有變鹹
亦沒有變淡的模樣,但其實誰都知道,某些部分不一樣了。
那種不一樣,真要用言語描述的話,大概是「一個人在水裡,一
個人在空氣裡」吧!看到的光線是經過折射的,聽覺也模糊掉,其他
嗅觸感官更不能發揮作用——結果就變成,兩個世界了。
這麼具有浪漫氣息的句子理所當然不可能出自我手,是羅曼史裡
看來的。只是,浪漫歸浪漫,辛酸無奈還是辛酸無奈啊!
醫生輕咳兩聲後繼續說:「聽起來妳的失眠跟壓力有直接關係,
我認為找出其中癥結是最根本的方法,否則安眠藥只能治標,甚至連
『標』都治不了也說不定。心病還是要用心藥醫啊!」
媽沈默好久,終於抬起頭,兩個眼眶都紅了。
「醫生,我有個兒子,他說他不喜歡女生,怎麼辦?」
我心一緊。果然是因為阿志。
醫生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在場,可能媽講話會有某些顧慮。我
理解地點點頭,跟媽說我在外面沙發看雜誌等她,請她慢慢聊。
媽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挽留,大概真有些長輩的資尊,是不允許
在晚輩面前輕易崩盤的吧?
這一等就是三十分鐘。我看錶,大概無法趕回去上班了,另外也
不放心丟媽一個人在家,怕媽一個人哭過後更容易胡思亂想,便打給
柏怡,讓她幫我接著再請半天的假。
「不要偷跑去泡男人喔!」柏怡這麼消遣我。
「遵命。」我不知怎地半點抬槓的力氣都沒有了。
媽從診療室裡出來時,表情已平靜許多,但疲累和悲傷都掩藏不
住。我不敢多問,幫忙到櫃臺付了醫藥費。媽聽從醫師建議,再觀察
兩個禮拜,安眠藥先不急著領。
結果就無藥可領了。第一次看病不用領藥,這種感覺很奇異。
回家路上,我不敢多問。媽就算有說,也像在自言自語。
「醫生開導我,同性戀沒有不正常,叫我不用擔心。我怎麼可能
不擔心呢?阿志要走的,會是一條怎樣的路啊?我問醫生,有沒有什
麼藥吃下去是可以讓阿志轉性的,醫生說沒有。我說,拜託了醫生求
你幫幫忙介紹一下,藥貴一點沒關係,健保不給付、必須自費沒關係
,要長期吃也沒關係……」
醫生最後怎麼回答就不用問了,媽的表情早說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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