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Eternitas (小七)
看板gay
標題[ ] 九層塔。
時間Thu Mar 13 01:06:26 2008
「我總是離題太遠
而且忘了回來」
── 夏宇．《野餐》──
事實上我是個很不會訂標題的人。而且訂標題的時候是一回事，寫
到一半又開始離題，離到天涯海角、離到平流層、離到外太空。而
且我的朋友們常常縱容我的離題，說：
「不會啊。離題就是你的風格啊小七。」
尤有甚者，會說：「我喜歡你的離題。」
或者：「不離題就不是小七了。」
「你沒有離題的文章都很無趣。」 真是哇咧…
我記得以前聽過一個傳說，說，楊牧有一次跟夏宇說，妳為什麼總
是寫歡樂的詩呢？夏宇為了這個，想了很久，立志要寫一首哀傷的
詩，於是寫了《乘噴射機離去》。寫完之後，看了很久，卻發現它
又變成了一首快樂的詩了。
真不知道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不過其實很多人讀詩的時候，對詩
的理解僅止於「辭藻」，辭面堆砌著很多所謂的『意象』，就能叫
做詩了。當他們讀到詩的表面都是「旋轉木馬」、「遊樂場」、
「鞋子」、「馬匹」、「羅馬尼亞人的白色鬍子」… 他們就會覺
得那是一首快樂的詩。
很多人寫哀傷的詩，也只是在詩裡堆疊一些無意義的芭樂歌詞式的
意象，什麼雨季啦，纏繞啦，天空啦，眼淚啦。
芭樂歌沒有什麼不好。
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
『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夢得在丹徒縣當官，遇到一個西夏來的朝覲的官員說，看到在宋國
只要有井水的聚落人家，都會唱柳永的詞。
換句話說，宋詞也不過就是宋朝的流行歌，宋朝的寫詞人也就跟我
們這個年代的李宗盛、十一郎、方文山、林夕差不多。從十一世紀
宋朝到廿一世紀。也許到了西元卅一世紀，也會有《中國文學史》
之類的課本，在討論「第三十章：廿一世紀的流行歌詞文學」之類
的東西，我常常在幻想，如果有這樣的東西，那我希望可以把王菲
的《旋木》這首歌選進去。
世上寫到「旋轉木馬」的現代詩不計其數，但是幾乎所有用到旋轉
木馬這個意象的詩，這個意象都是死掉的意象。《旋木》真是一首
成功的詠物詩，唯一一首把旋轉木馬寫活、寫好的詩。
事實上，我常常搞不懂讀我的字的會有哪些人。我只知道很多人，
看到我的文章寫得太長，或者寫了太多無聊的天外飛來一筆，然後
就讀不下去了。不過這樣很好。
在甲板上也看過很多中文系畢業的人，嚴格說起來都可以算是「同
業」，然後他們的文章都會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推文。我常常在想，
當一個作者，他寫的東西都會被別人用錯誤的方法去讀，用錯誤的
方法讀完並且很錯誤地去喜歡，「誤讀」與「謬愛」，這樣算是作
者的錯，還是讀者的錯？
我記得以前有一個老師告訴我：「如果一個作家，不能用清楚明白
的文字表達自己的意思，那就是一個失敗的作家。所以連你們國文
系的大學生都讀不懂的詩，可能那個作者的思路根本還不夠清楚，
那其實就是一首失敗的詩。並不是讓別人讀不懂的詩都是好詩。」
也許這樣的說法有點失之偏頗，但是回頭去讀，倒是可以發現一些
好笑的事實，現在的現代詩壇，許多的文藝青年，都以「立志寫出
讓別人看不懂的詩」為己任。那一定很辛苦，要努力把自己變成一
個腦袋不清楚的人。
換句話說，我倒是很幸福。我本來就是神經病，住過精神病房，腦
袋本來就有問題。後來吃了很多抗躁鬱的藥，那些藥都很傷腦。真
是先天不足，後天失調。這些年，真的是在「字療」，把寫文章、
整理思緒當作是平復自己的療程。
雖然當一個神經病其實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躁期和鬱期的煎熬，
或者立志要當一個正常人的那種磨難，那是正常人不太能體會的。
不過其實我不該覺得悲哀才是，因為其實我很幸福，這樣應該會讓
很多立志讓自己大腦打結的「同業」覺得羨慕也不一定。
再換句話說，我好像不該虐待一直在讀我寫的隻字片語的網友，我
雖然已經不再立志要當一個作家，也不打算寫什麼驚世駭俗、語不
驚人死不休的文章。畢竟很多人都是帶著一片佛心在參與我的療程、
陪著我作大腦復健。
不過其實前面都是離題，我只是因為「不知道訂什麼標題才好」，
一不小心就離了一大段。或者也不是一不小心也不一定。我也不知
道，因為我不是一個大腦很清楚的人。
上個禮拜我因為小慧的事情，低潮了很久。其實從上週之後，我就
沒有再打電話給小慧的爸爸，也沒有再多給小慧什麼作業和練習，
反正單字沒有背熟，就跟其他同學一樣罰抄就是了。翰林佳音版一
課也沒有多少單字，一次考二十六個，一個字四分，還有一題是加
分題，錯一個字抄一遍，錯兩個字每個字抄兩遍，錯三個字就每個
字抄三遍，不必抄中文，對小慧來說，大概是很輕鬆的處罰也不一
定，反正每個單字都抄廿遍，不像國文老師都會罰她抄一百遍，也
不像之前我一定要逼她背到會。
我之前有問我一個異性戀的學弟，他現在在嘉義的國中教國文。也
是當班導。他小我兩歲，卻已經結婚兩年了，她老婆是同一個國中
裡的老師，嚴格算起來也是學妹。
「你有沒有遇過那種怎麼都教不會、怎麼都教不起來，最後不得不
放棄的學生呢？」
「有啊…」
「那你都怎麼辦呢？」
「盡力啊。盡了力，就好了。」
「我第一年就是帶國三，那時候，班上有很多已經放棄自己的學生，
我也拿他們沒輒，連『多多少少勸他們讀一點點書』的能力都沒
有。我只能讓他們至少不要那麼討厭英文，我告訴他們，就算是
要唸餐飲科，以後如果想去法國學廚藝呢？就算是唸汽修科，也
會從國外進口零件吧？如果你連ABCD都不會，以後還是要面對啊。
然後我都會編一個故事說，我自己以前也是從ABCD都不會開始學，
我們以前也沒有兒童美語這回事，然後學到現在可以教英文…
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我沒有從國一開始教他們，我救不了他們。
後來我很堅持一定要從國一國二開始帶。可是我卻一年比一年更
質疑…
教育的本質是什麼？…
我們真的能幫助學生什麼呢？…」
「學長，你應該多看看你辦公室裡的那些老老師，久了你就會懂了。
你只是正義感過剩而已啦。有空找找老同學喝酒比較實在啦…」
上禮拜五，倒是有意外的訪客站在教室外面。我在發講義，起先還
沒有注意到。後來驚覺。
「張老師你好，我是小慧的爸爸。」
我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伸出手。
其實大部份的家長我都有見過，只是哪一個是哪一個的爸爸，我常
常會想不起來。
我本來以為爸爸是要來抱怨的，沒想到爸爸是來告訴我說，很感謝
我，最近小慧在家裡，竟然會自己唸書，而且有不懂的地方還會自
己跑去問哥哥，問爸爸。
我跟爸爸說，其實我知道小慧應該很討厭我。我不想在班上顯得很
偏心的樣子，沒寫作業的人都被處罰了，我不能不罰小慧。可是我
不能不扮黑臉。因為該做的基本要求還是要做。不管好言相勸或者
疾言厲色，總之該寫的始終都要寫，該作的還是要作。
爸爸轉頭跟小慧說：「老師真的對妳很好耶。」
小慧露出一個非常俏皮的表情，撒嬌地說：「我知道啊。」
看到爸爸跟小慧開開心心離開的背影，我心裡覺得好羨慕。
我常常覺得，當老師跟醫生很像。
中醫有句話說，虛不受補。真的太虛的人，也沒有辦法一下子給他
人蔘之類的補藥，只能先幫他調理體質。
有的時候我也在想，當老師的人，是不是也不該一下子給孩子太多
太多他們其實還根本不能接受的觀念和想法。尤其是當他自己鑽在
自己的死胡同裡的時候。
醫生倒好，醫身體的病痛就好。老師，常常面對的是學生的心病。
有的學生是因為在學習上面找不到成就感。打電動可以五十分、五
百分、五千分一直上去，可是考英文沒有辦法。久而久之就失去鬥
志了。
有的學生卻是因為自己的惰性。
害怕。
無助。
很多老師很愛說：「同學有不懂的地方一定要問喔。」
但是，根本聽不懂的時候，也根本不知道怎麼發問啊…
老師有的時候也很像廚師。
明明很無趣的東西，還是一天到晚在想，要怎麼把它弄得很有趣，
才能讓孩子可以吸收。就像是廚師看到冬粉和肉末，卻可以把它們
弄成色香味美的螞蟻上樹。
最近我也一直在想，要怎麼讓爸爸更了解同性戀一點。上次我看到
熱線在辦同志父母親人座談會，就好想帶爸爸和媽媽去參加。
可是又很怕，不知道他們現在對同性戀接受的程度如何。我爸爸當
軍人當了一輩子，今年都七十三歲了。到時候指揮官的架子端上來，
拍桌子又開始痛罵「你們這些死屁精」之類的，那怎麼辦？…
哎…
自從上次很愚蠢地跟小魚告白之後，我跟他就變得很尷尬。心裡想
著，再也不要做這種蠢事了，當了老師並沒有比較聰明。反而還是
常常做蠢事。
之前大家都知道我跟小魚的交情不錯，突然之間就形同陌路，大家
也覺得很奇怪。小魚大概也沒有告訴別人我是 GAY，其實我心裡有
準備，萬一辦公室裡的人都知道了怎麼辦。
辦公室裡的其他同事，不管知不知道我是 GAY，大家也都多多少少
感受到了我跟小魚之間的低氣壓。
我也習慣了。
我是說，我習慣了，就是，一旦跟朋友come out，就會少一個朋友。
從小到大，習慣了。
那天在辦公室，忘了是誰先起頭的，聊到自己班上有學生不吃蕃茄。
小魚就搭腔說：「我也是。蕃茄炒蛋，我只吃蛋，不吃蕃茄。」
陳說：「那你乾脆點炒蛋就好了嘛。」
小魚說：「不一樣啊。有炒過蕃茄的蛋，比較好吃。」
英說：「那你可以拿蕃茄醬去炒蛋啊。」
我笑了，忍不住搭腔說：「其實我也是這樣耶。我喜歡吃九層塔，
但是直接炒九層塔就不好吃了。我喜歡有炸過鹽酥雞的九層塔。」
陳說：「那你每次都點鹽酥雞？」
「對啊。然後我會叫老闆多給我加一些九層塔，把雞拿來請學生吃，
因為我其實沒有很愛吃油炸過的雞。」
小魚說：「那，你什麼時候要去買炸九層塔來吃啊？我們可以幫你
吃雞。」
我說：「好啊！這就是『兄弟義氣』對嗎？」
（這句是倒反法，因為前一陣子，學生常常流行掛在嘴邊說：『這
就是義氣！』結果被我們老師拿來當成笑柄… 笑久了，我們也
很愛拿來掛在嘴邊了。）
陳說：「對啊。這就是義氣！所以張老師，下次你要吃九層塔，我
們一定都會幫你！」
「啊！看清你們了啦！──」 ^___^
我笑了，拿起水杯我就進教室了。
我在想，天蠍座的小魚，也許只是還不曾在生命裡遇到同性戀的朋
友。也許只是還不知道怎麼跟我這個同性戀維持朋友關係。
我在想，我那個天蠍座的爸爸說不定也是這樣。
「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料都準備好了才下鍋。」
但是人生也很像做菜，很多事情我們總是得下嚥，單字不得不背，
數學作業不得不寫，也不能不交聯絡簿。難以下嚥的時候，也許總
是有方法的，像是把雞和九層塔一起丟進油裡去炸，就會炸出好吃
的九層塔一樣。
說不定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什麼方法，其實接受同性戀也沒有那麼難
也不一定。
總有一天。
--
「唯願此生，終不負人。若人負我，無怨無尤。」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6.200.171
推 keruru:未看先推 03/13 01:10
推 dkcs:但是，根本聽不懂的時候，也根本不知道怎麼發問啊… (推) 03/13 01:11
→ AEternitas:我以為要把所有頭推的網友記起來。請你們吃義大利麵… 03/13 01:13
→ knmtou:這樣不太好吧，你可能要花個5000大洋XDDD 03/13 01:14
推 dkcs:那我以後要搶頭推XD 03/13 01:15
推 petshopboii:老師要加油~我也是讀者之一呀~~~~ 03/13 01:15
→ keruru:人在台南也可以請嗎? XD 03/13 01:16
推 dieselkid:乘噴射機離去真的很酷 歌也很酷 03/13 01:16
→ keruru:一直很喜歡老師的文章，有種特別的感覺 03/13 01:16
推 petshopboii:我不能同意你更多~ 03/13 01:18
推 bluehaven:衝著義大利麵 拼啦!!! 03/13 01:18
推 bbasa:你欠我欠得可大了。 03/13 01:18
推 fufupf:說個題外話...其實在文學概念裡~有個觀念叫"作者已死"...就 03/13 01:18
→ AEternitas:只有頭推啦… 不然加頸推好了… 03/13 01:19
推 ichugo:我不知道要推什麼 但是還是想推= = 03/13 01:18
→ fufupf:是說~作品只要離開作者~讀者就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讀它~所以 03/13 01:19
→ fufupf:一個文本可能會有很多種解釋~不好意思我只是個小小的大學生 03/13 01:20
推 bbasa:那個東西叫做文本論，巴特：「作者已死」，視為一種結構主義 03/13 01:21
→ fufupf:老師是個辛苦的職業~~加油^^ 03/13 01:22
推 soleli:小七老師的文 總是讓我有種心有戚戚焉的感覺，也總是適時 03/13 01:28
推 Osirisair:我也希望找到一個方法讓人喜歡上我... 03/13 01:29
→ soleli:拉了我一把，給我一種鼓勵或是提示。小七老師～～～謝謝！ 03/13 01:30
推 rainnow:推把雞和九層塔炸在一起，蕃茄和蛋炒在一起：） 03/13 01:32
推 MaySoda:推小七老師 03/13 01:36
推 ching82:好文^^~不過題外話:九層塔含黃樟素會致癌..(動物試驗證實) 03/13 01:35
→ ching82:衛生署官員將擬定九層塔食用量....@@ 03/13 01:39
推 HeyyouMrQ:有一天 可能 非常可能 03/13 01:41
→ ching82:美國已經依食品毒性定出標準...qq抱歉齁~感覺好像很掃興XD 03/13 01:41
推 cotafemale:文本離開作者之後，就有了獨立的生命..這也未嘗不是件 03/13 01:46
推 zaitsevntu:如果只是動物試驗其實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掃興+1) 03/13 01:46
→ cotafemale:好事啊.... 03/13 01:47
推 manphage:不論如何我也可以幫忙吃雞肉滴 XD 03/13 01:49
→ ching82:回z大~是阿=ˇ=....我只是擔心大家看了老師的文章都跑去吃 03/13 01:49
→ ching82:九層塔XDDDDDD<(￣︶￣)> 03/13 01:50
→ manphage:認真一點的話 不知道上面那個實驗是我們吃的九層塔 03/13 01:50
→ manphage:還是basil? 是不同的栽培種含量可能不一樣orz 03/13 01:51
推 zaitsevntu:所以還有很多東西要釐清 03/13 01:54
→ ching82:單純想告知而已...我也沒有一定要堅持它會致癌= =+ 03/13 01:59
推 ching82:拉回主題...教育的本質...最近看了日劇《愛迪生之母》... 03/13 02:13
→ ching82:也是在苦惱這個問題＠＠...(還沒完結XD) 03/13 02:14
推 manphage:只有找到一篇Eugenol的細胞實驗XD 大家不要緊張 03/13 02:21
→ manphage:doi:10.1093/mutage/gel017 重點是要推小七的文啊XDD 03/13 02:23
推 moderately:小七老師必推! 03/13 02:31
推 MfakeM:推小七老師跟旋木 03/13 03:02
推 xingstar:推小七老師... 然後= =淚推旋木 Orz....... 03/13 03:03
推 j603332002:推小七老師~炸雞加九層塔好吃 03/13 07:11
推 lefta:小七要打破myth的框框喔 (我也想吃義~大~利~麵) 03/13 09:27
推 BlackDolphin:被誤讀反而可以有更多意義吧....也不是那麼糟糕的 03/13 09:29
推 TinyaX:推小七老師 03/13 09:59
推 iam38:寫的真好 > < 小弟的小感想是，以小魚的例子來看，大概不是 03/13 10:07
→ iam38:因為你come out所以才少了這個朋友，而是因為老師跟他告白吧 03/13 10:09
推 alexicbm:小七老師很有當"紀老師"的感覺...每次都好期待老師的文章 03/13 11:28
→ alexicbm:感覺就是在看文章版的我們這一班(是這名字吧？有點忘記) 03/13 11:30
推 winddolphin:我以前國中的老師,連"同學有不懂的要問"都不會講... 03/13 13:36
推 joshuachen:推~ :) 加油啊!!! 考得怎樣啊??? 03/13 14:06
推 karlrecon:推。 03/13 18:18
推 thoilyu:推推推 寫得真好~~ 03/13 22:15
推 Myoplex:回到教育的本質....我覺得不要要求每個學生都跟你一樣對那 03/14 13:11
→ Myoplex:個領域有同等的熱忱....但是希望在學習的過程中幫他們種下 03/14 13:14
→ Myoplex:心苗...希望有一天他們需要or想要再來接觸這個領域時...知 03/14 13:16
→ Myoplex:道如何開始 03/14 13:18
推 watercolor:推。：） 03/14 17:41
推 ohohboy:推推推 我也要吃義大利麵 (單純學生貌) 03/15 07:43
推 riku138530: 03/1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