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並不工整的花

[momou (你都得原諒。)]

外公的病情幾度危急，因心肌梗塞屢次進出醫院。這次，自從上次手術復回之
後身體復原得非常慢。身體很老。掉落的花瓣倘若要一片一片貼黏回去則需要
花費很久的時間。或者也永遠黏不回去。身子老去成了一朵並不工整的花。

我方踏落高雄才知道母親正要趕回台中外公住處。這幾日外公身體益差，嚷著
不急救了，他身有感，生命的終有時，便堅持著不去醫院，並開始囑咐遺言。
家裡的姨舅輩於焉紛紛趕回台中的舊址。孰知陽壽蠟燭怎麼燒，生命的時曆究
竟是怎麼記載的呢？一個人佇立在大限前是否真能感知「啊便是這裡了」。外
婆因癌逝世前的那個早晨據說，平躺於病榻上開始交代後事，也許前幾夜的病
痛已讓她忽忽有感，命簿上的數字不過如此爾爾，遂從昏昏神志中清醒了過來，
看見生命裡的「魔幻時刻」：那種日夜交接，生死過目的魔幻時刻，不需任何
藥物幫忙的打光而意識清晰的交代身後物。迴光返照。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外婆那時到底是怎麼感知的呢？

是因為暗藏於身體裡面的季節，終於在自己生命在肉體佃地上農耕這幾多年後
遂懂得窺探天象，曉得「便是這日」，她深深吸入一口氣後，皮囊漏風，便再
也無法生動的膨脹起來了？

外公是否也如此。哀愁的預感。

然而我轉念一想，許是外公的求生意志已經非常薄弱。與其說是知悉預言了自
己死亡的那個時間節點，不如說是一種願望：請別再讓我生了。

十二月。某個午後我騎入舊址貞靜小鎮。那時的外公剛施完手術，聲帶因為住
院時期插了管而摩擦出息肉來，聲音因而沙啞微弱，近乎氣音，吁吁的同我說
話。我們看著電視上的美食節目，互揣著一碗湯圓熱燙燙的吞著。其實他已無
什麼胃口。外婆逝世那年，味覺像傾圮屋宇都已扭曲。而且空間錯位。她會說，
不鹹。不甜。然而口味明明已是抓把抓把的加重下去了。或者說那好酸。實則
一點酸味也沒有。即便如此她還是會以極懷念的口吻敘述著一種以前她愛吃的
菜餚，暗示著我現在好想吃那種東西。然而幾次真的送到她座前，吃過幾口後
她便又不吃了。她說，味道不一樣。

不一樣的味道。複寫紙下並非一樣的筆跡。

外公亦有一樣的狀況。

他看著電視上的醬燉肥豬肉，嘴裡說著那看起來好好吃。小舅問他，那去街角
便當店買那燉得熟爛的肥豬肉來給你配飯。他緩慢而堅定的搖頭。他說，不會
好吃。都是記憶了。記憶中的影子，以及往後影子的影子。

有些時候我忽然想到年老的身體。毀壞的身體。臻熟而腐的身體。那種荒瘠感
便是削弱外公的求生意志之主因吧！身體因為糖尿病而不良於行，腫脹疼痛的
腳踝脛腿，無法走出與故人相談。又或者老是一種傳染。身側的人一一死亡，
所居住的鄉鎮亦老得沒有體力在冬日的午後沒有年輕人在路上行走，沒有聲音，
曩昔最為熱鬧盛名的餐廳自此區搬離，便沒有任何人物得以同他映證此生所處
的時代。那些與日常貼近的極為細小個人生命史上的小歷史事件，沒有遺跡了。
那具老軀，臭皮囊，原先也豐盛過吧！是座時間盛收的穀倉。然終於經過變亂，
戰火，生命種種的劫難而使肉身火燎如此，徹徹底底的幽靈之城，他終於有願：
拜託讓我變得透明。

家裡的人大致同意不急救。但得好走。大抵是一朵不工整之花的意志：生之尊
嚴。

我想，花若可修繕至此，不如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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