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killercorp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作者簡介:張耀升,台灣南投人,1975年生。中學時受託買房地產書籍,誤買張 大春《公寓導遊》,從此進入小說世界,在陽台看見貓而讀了愛倫坡 《黑貓》,從統計系轉外文系,大二輟學入伍,退伍後曾任公職與重 金屬樂團吉他手,再重回中興大學讀外文系。著有小說集《縫》。曾 獲中央日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 如果要我拋棄與裁縫相關的比喻,我會說奶奶是一塊漢堡的肉餡,上下夾擠著她 的是陰暗、角落、發霉這些形而上的生菜與麵包,難以下嚥又丟不掉,於是只好 擺在一旁任其酸臭。 白天的時候,奶奶喜歡坐在我們這家老字號西服站的櫃檯後面,客人挑選衣料時 ,她就在父親的背後提出很多建議。 「要不要考慮雙排扣?」或是「麻料雖然輕,但是容易皺喔。」 父親的身體捆在保守強硬的西服線條框架下,以挺立的姿態、和善的表情拉回客 人的注意力,大部分的客人會跟著父親以不回應將奶奶的建議變成喃喃自語,把 她變成地震過後牆上留下的裂縫,一個視而不見比較令人安心的缺陷。 有時候我會以為奶奶是隔壁的鄰居,家裡總是沒人理她,吃過晚飯她就順著二樓 的木梯爬回閣樓,隱身於天花板之上。 那個臭老人,父親這麼稱呼她,在奶奶爬回閣樓後。 唯一面對面是吃飯的時候,奶奶會開啟許多話頭,例如:「上次那件喀什米爾羊 毛西裝的版型打得很漂亮。」或:「阿孫該讀小學了吧?」 每當奶奶一張口,父親就用力扒了一口飯到嘴裡,讓舌頭與牙齒間沒有運轉的空 間。 雖然沉默,父親的眼睛像老虎一樣閃著光,手抓魚,嘴啃肉,而兩眼緊緊咬著奶 奶。 而後,有一天,父親說閣樓的木梯卡榫鬆脫需要拆下修理,一拆便沒再裝回去, 換來的是一天出現三次的工作梯,讓母親把三餐裝在盤子裡送上閣樓,母親像是 在餵食野獸,天花板一掀急忙塞入飯菜與換洗衣物,隨即虎躍下梯,雙手一拍撤 梯離去,閣樓上的小廁所偶爾傳來沖馬桶與洗澡的水聲,除此之外,家裡不再有 奶奶存在的痕跡,發臭的漢堡與破舊的家具被歸為同一類,丟進閣樓裡了。 父親並不知道,要上閣樓並不需要工作梯,只要爬上衣櫃,再用衣架頂開天花板 ,往前一躍向上攀,縮小腹單腳勾著閣樓地板,就可以翻身而上,站在衣櫃上往 前一跳是一個可以讓自已瞬間消失的神奇魔術,天花板的洞,通往異次元的縫隙 ,快過觔斗雲和風火輪。 看著爬上來的我,奶奶笑嘻嘻地摸著我的頭,像是選豬肉似的把我整個人拉高, 要我轉圈給她看,說我長大了,拍拍我的臉與肩,閣裡西邊開了一扇大窗,夕陽 紅通通地漲滿整個閣樓,曝曬在陽光下的奶奶,坐在飄舞的灰塵中,似乎沒有父 親以為的那麼臭。 她檢視我全身的衣著,看到磨破的卡其褲,便興奮地挪動遲緩的身體,坐到腳踏 式的老式裁縫機前,穿針引線,要我脫下褲子讓他縫補上面的破洞,陽光被嘎嘎 作響的裁縫機的轉輪切割成一片片的剪影,奶奶笑得瞇起來的眼角泛著淚光。 為了讓奶奶笑,我盡可能磨破衣褲,然後回到家,爬上衣櫃,往前一躍,來到奶 奶居住的古堡般的世界,讓她樂不可支地責備我的頑皮。 那一天我磨破卡其褲後回到家,只見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奶奶四肢如麻花般捲 在一起,軀幹癱軟如泥躺在擔架上,據說是執意要下樓踩了個空摔落二樓樓梯再 滾到一樓店面。父親母親、叔叔伯伯都圍繞在身邊,他們一個比一個哭得還激動 ,尤其是父親,他聲淚俱下地說:「媽!你走了我們怎麼辦啊?」 從殯儀館乘著棺材回到家的奶奶身穿壽衣,父親看著奶奶脖子上的傷疤與骨碎筋 裂後向外翻轉的四肢,激動地對著親朋好友說:「我不能讓媽就這樣走,幫我把 媽扶起來,我要幫她量尺寸,讓媽穿得體面,我要用最高級的野駝羊毛作一件西 服外套。」 母親與大伯掩不住驚駭的神情,伸出顫抖的手扶起奶奶的屍體,奶奶的頭軟軟地 垂落在旁邊,像是不屑地別過頭去,量完尺寸後,父親以堅定的步伐移到裁縫機 旁打版剪裁,而母親與大伯急忙奔到廁所,像是吃壞了肚子,淚流滿面地嘔吐。 長輩排隊輪番哭過,一個個離開後,我走近祖母身邊,看見她閉起的眼睛似乎張 開一點點,嘴角微微拉開,像是一個笑容。 那天晚上,守靈的夜裡,每一個人都聽見了閣樓的腳踏式裁縫機傳來嘎嘎的聲響 ,先是隱約地埋在天花板中,再慢慢地傳導到每面牆裡,最後隨著火光破牆而出 ,刮過每個人的耳膜。 燒金紙的母親停止動作,父親也噤聲不哭,工作梯靜靜地斜倚在牆角,為了預防 我擅自爬上閣樓,工作梯的兩隻腳被母親用鎖鏈鎖起,偌大的鎖鏈在金紙的火光 中時隱時現。火光搖曳,金紙即將燒完了,室內逐漸陷入黑暗,母親急忙拆了一 疊丟入火爐,突然竄起的火光把我們的影子妖大地浮貼在牆上,跟著縫紉機的轉 動聲晃動搖擺,而我們卻被定格在客廳裡,奶奶睡在客廳的棺材中,化過妝的臉 勉強蓋著一層肉色,既蒼白又紅潤,像退冰的肉塊,我們的眼神由奶奶的臉移到 天花板,卻沒人敢上樓去看,裁縫機的聲響持續了一整晚,甚至在出殯後,閣樓 裡的裁縫機仍舊像是探測著風吹草動,把一家人由淺眠的夢裡驚醒。 一家人都去看了心理醫生,也服了藥,每一個人又回到安穩無夢的睡眠裡,一切 經歷被當作幻覺而遺忘了,只有我例外,偶爾會在半夜醒來,緊閉著眼,聽著一 整晚的輪盤運轉聲,想像奶奶一個人在上面,空轉著裁縫機,針線不停地穿過空 無一物的面版。 終於,我鼓起勇氣爬上衣櫃,在深夜中小心翼翼地拿著衣架頂開天花板,深呼吸 後往前一躍。 沒有月亮的夜裡,閣樓內沒有光,我循著聲,摸著牆,避開廢棄的家具走到裁縫 機旁,突然,我感覺到一雙冰冷而爬滿皺紋的手摸上我的臉頰。 「奶奶?」我問。 看不見的手撫著我的臉頰,順著手往上延伸,我勾勒出一個無形的臉在黑暗中點 頭笑著。 在漆黑的室內,伴隨著微弱的啜泣聲,我看見一雙比黑暗還暗的手從我赤裸的肩 上取下一件半透明蒙著微弱的光的衣服,那雙手捧著那衣服在裁縫機上任由針頭 來回穿線補洞,最後再取下衣服套回我身上。然後,我的眼前就不再是一片漆黑 了。我清楚看見奶奶的身影,她穿著父親替她縫製的深藍色西服外套,簡單而硬 直的線條撐出了她整個人的精神,她摸著我的頭,不停地哭。 「以後沒有人會幫你補衣服了,你要小心,別頑皮,這件衣服破了就很難補了。 」 「奶奶,你怎麼了?」 她搖著頭,沒有回答我。 「奶奶,你還活著嗎?爸爸他們都說你死了。」 她繼續搖著頭,只是每搖一次頭身影就越模糊,最後完全消失在黑暗裡。 此後,奶奶不再出現了,每次我爬上衣櫃翻上閣樓,都會發現裁縫機比上一次積 上更厚的灰塵,家人遺忘了奶奶的死亡過著更幸福的生活,只有我變得不一樣, 我看見父親身上除了西裝與襯衫外,還有一件在黑暗中蒙著光的半透明衣服,上 面像是蟲蛀過,滿是坑洞。 出殯的前一晚,我在家人都睡著後偷偷爬進棺材裡,靠著奶奶的膛小睡了一下, 奶奶的臉上浮著一層古龍水的香味,父親親手縫製的西服外套拉高了領子遮住了 脖子上的傷癖,看起來非常體面。 昂貴的外套撐起了奶奶身上的線條,略駝的背不見了,斜而下垂的肩膀挺起來, 小腹上方收起了腰身,手貼褲縫,腳跟收攏,野駝羊毛維細密,多層次的色澤浮 游其上,我拉開衣領,發現父親將縫線藏在內裡,連著奶奶的皮膚縫在一起,將 四肢與身體收緊靠齊,像把人偶身上的線拉緊,拉扯出一個挺立的睡姿,父親縫 製的是一件軟滑艷麗的腸衣外套。 在接到第二十件深藍色西服外套的訂單後,父親開始情緒不穩,任何一點小挫折 都歸咎於奶奶的冤魂在作怪,縫線脫落或衣料出現污漬就大聲嚷嚷說這是奶奶來 過的證據。 這次父親不看心理醫生,反而請來了道士,道士說奶奶的靈魂盤踞在閣樓,一隻 鬼壓著一整間房子,所以不得安寧,他畫了四張符,兩張燒化後和在冷熱水各半 調成的陰陽水裡,分別淨身與飲用,一張貼床頭,最後一張合著四方金燒化。 符紙被火焰吞化後父親整個人癱在椅子上,那一天他很安靜,專心趕製客戶的訂 單,家人都入睡後他還在忙,夜半時分我起身上廁所,路過父親的工作室發現他 手握裁縫的長剪刀對著牆上的影子發了癡,我背後的燈光映入工作室,裡面散落 一地碎布。 「爸,你怎麼了?」我走上前問他。 「我剪死你這鬼影!」 他手握大剪刀,朝我牆上的影子猛剪,頭髮、脖子、胸膛還有手。 「剪死你!剪死你!」 我後退閃躲,他卻追著我的影子過來,他看著牆上的影子,大剪刀直朝我刺,我 抬手阻擋,手掌恰巧伸入剪刀的開口。 我的尖叫聲吵醒了母親,她急奔而出,一個箭步,對著發癲的父親用力一踹,父 親手上的大剪刀跌落地上,母親急忙將我送醫,沒有回頭看癡呆的父親。 在醫院縫了二十多針回到家後,父親以愧疚的眼神看我,吃飯時總多夾一塊肉給 我,直到我手上的繃帶解掉,他的眼神由愧疚轉為好奇。 某天夜裡,我被強烈的刺痛感驚醒,只見父親蹲在我床邊,左手撫著我手上的疤 痕,右手拿著針線,他說:「乖,別動,這兩片肉沒縫好,縫線外露很難看,我 幫你弄個無縫針織。」 這一次,母親被我的尖叫聲驚醒後,叫來的是警車,警察把父親的手押在背後, 父親雙眼暴突,嚷著:「一定會縫得不留痕跡的。」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父親扭曲的臉上,我卻看見父親拖在地上的影子,它頭垂 向一旁,四肢向外翻轉,身上到處都是剪刀剪下的裂縫,窗外漸遠的警車燈一紅 一藍掃過上面,影子慢慢縮起身體,像爬在肉上的水蛭,蠕動著靠向我。 影子吸走了檯燈的亮度,在漆黑的房裡逐漸成形,略駝的背與內縮的肩膀,那是 奶奶,她擠著雙眉發出老鼠般的尖笑聲。 「奶奶,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不停轉著眼珠,抽搐的臉頰掀動唇齒,雙手抱頭說:「沒辦法,我忍太久了, 沒辦法。」 她打著哆嗦,尖叫一聲竄上閣樓。 事情過後,家裡所有的剪刀與針都被藏起來,父親像被閹割的狗,在桌椅間鑽入 鑽出,找不到可以插入容身,心安歇息的位置,受不了歧視眼光的父親開始長時 間躲在閣樓上。 在這個父親不存在的屋子裡,我與母親再次過起平靜的生活,直到某天夜裡屋頂 上再次響起老式裁縫機的輪盤轉動聲。 我來到二樓,用衣架頂開天花板,只見父親雙手緊緊抓著一個黑影,腳踩縫紉機 ,將黑影往針頭送,被針頭刺過的黑影如沙塵散落一地,像漆黑的夜色淹沒父親 雙腳,父親腳踩輪轉,死命地刺破奶奶的黑影,而散落一地的奶奶化成一渠水、 一面紗、一片黑,繞著父親,把他縫入現實世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