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killercorp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一 塔頂的男人 水塔約有十五公尺高。男人站在塔頂,手持一方白布,與塔下的人對峙著。水塔 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一位警員想爬上去,塔頂的男人作勢欲跳。剛爬上梯子 的警員,又趕緊退回來。 下午三時左右,原來烏雲密佈的天空,落下毛毛細雨來。圍觀的人見塔頂毫無動 靜,散去大半。瘦削的男人站在圓形塔頂的邊緣,將白布圍在腰際,不時用手拭 去臉上的雨水。塔下的警員輪流拿著手提擴音器對他喊話,脖子仰望得痠了,就 將擴音器交給另外一個人。四點多鐘,附近的學校放學了,水塔四周又重新圍滿 了人,警員也喊話得更起勁些。塔頂的男人把裏在腰際的白布解下來,雙手持著 ,讓眾人清楚看見上面寫的「主持正義」四個大字。 五點半鐘,一輛賓士四五○轎車駛出廠房大門,車裏的女人看見水塔旁蟻聚的人 群和塔頂男人手持的白布,不禁咦了一聲。身旁的男人緊皺眉頭,猛按喇叭。好 一會,總算有位警員走過來,將路上的學生趕開。車子轉上大路,車裏的女人回 頭從車窗望去。那瘦削的男人站在塔頂努力揮動著白布,彷彿被困在荒島遇難的 船員,企圖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但駕駛座的男人一逕專心的開車,塔頂的那人, 不一會就被他們遠遠地拋在後面。 塔頂的男人繼續站到黃昏。雨停了,圍觀的人又換了一批,中學生的稚臉,變成 了晚飯後出來散布納涼者充滿倦容的臉。一輛警車,不知何時載來那人的妻子和 三個小孩。孩子們悲呼父親,妻子哭喊丈夫的名字。塔頂的男人猶豫了,終於收 藏起那塊白布,慢慢從梯子爬下來。有記者過來問話,替他拍照。失望的人群不 久即散去。當夜晚降臨時,水塔旁已空無一人。 二 塔裏的女人 那人竟還沒有來。王小玲焦躁的從旅館七樓房間的窗口望出去。路燈一盞盞點燃 ,下班的擁擠時間早已過了,這次的藉口又是甚麼呢?她撫摸著裸露的雙臂;過 分充足的冷氣,吹得她渾身冰涼。祇有她這樣的傻子,才會死心塌地等候他。每 次打電話給他,還要替他著想,算準他家裏人不在的時候才打過去。他是有身分 的人,辦公室的電話幾重女秘書守衛著,將他層層包圍得水洩不通。她從未去過 他那裏找他,她還不至於這般沒志氣。僅有一次,她竭盡所能替他服務後,他突 然說,明天我們那兒有個演講會,某某也會來,妳不是一直想見見他麼?她漫應 著,第二天到底沒去。她傻,可是並不笨。她要他覺得全然沒有心理負擔。他想 做甚麼,必須是他自動自發的決定。三十四歲的女人,不能要求甚麼,縱然她絕 非心甘情願。電話鈴響了,嚇了王小玲一跳。她遲疑了一會,才拿起電話。是他 打來的,她忙問: 「你在哪裏?」 「就在樓下。我立刻上來。」 沉穩的聲音。她就愛聽他講話,男人的聲音應該是這樣。他做甚麼事情都不慌不 忙,包括做那件事。妹妹第一次見到他,回來就說,這人有官相,天生的好命。 她也承認他命好,一切得來全不費工夫。當然從教師會館那夜起,都是她自願。 她知道他不會離開他太太。但既然決心跟他在一起,就絕不後悔,後悔是沒有意 義的;該後悔的事情,幾籮筐也裝不完。和仁傑分手,有兩年之久,她每晚睡不 安穩,夢中都會驚醒。那時小傑還小,她半夜起來,就坐在孩子的床邊,輕輕撫 摸小傑的臉,捏捏他的胖手,一根根撥弄孩子粗短的小手指。該流的眼淚,那兩 年都流盡了。奇怪的是,現在回憶起來,那些不眠夜倒帶來甜蜜溫馨的感覺。許 是因為那是她和小傑兩人相依為命,處得最好的時刻?房門輕響了兩下。她忙開 門,他裝著不認識她,踱到走廊盡處,再慢慢走回來,到門邊才靈巧的閃進來。 他小心謹慎的性格,有時簡直逼得她發瘋,再沒有見過比他更會保護自已的男人 。可是到底他還是來了。她投入他的懷抱裏,聽見他在自已耳邊喃喃說: 「小玲,好想妳。」 「想我,想我還會遲到!」 他忙著吻她。她本來打算好好質問他一番,想想,決定還是等會再跟他算賬。她 知曉他的脾氣,這時節絕不能拂逆他的意思。她躺在床上,看他從容不迫脫下西 裝,解開領帶,沒來由的又想起電影裏那糊塗偵探,忙亂中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領 帶的尷尬情景。 「笑什麼?」 「沒什麼,不是笑你。」 他伏在她身上時,頸間金項鍊的福字,就在她臉上摩擦著。他說是祖傳的祥物, 她總懷疑是他家裏人送的。黃澄澄的福字在她眼前示威般左右晃動,她不甘示弱 撫摸著他兩脅及多肉的肩膀。她喜歡撫摸他,但他進去時她並沒有什麼感覺。臉 上晃動的福字,倒產生催眠的效果。她覺得頭暈,閉上眼睛,任由他有規律的上 下運動。他一貫能堅持許久,她常懷疑他家裡人是怎樣夜夜承受著。然而她還是 呻吟了,她知道他最愛聽她的浪語。並不完全是作假:她喜歡他靠近的感覺,她 喜歡為他拭去寬闊的背上的汗珠-有男人在身旁真好。她全心全意張開自已,接 受了他。 她擁著被,看他又一件件穿戴整齊。從前他這樣做,她總會感覺屈辱,好像被當 成妓女。他卻辯說沒有躺在床上聊天的習慣,後來她明白是他保護自已的手段。 她也不能不承認,他穿上衣服比較好看。妹妹說得不錯,這人天生就有官相。她 喜歡看他斜倚在沙發上沉思的神情,難怪雜誌社裡的女職員都迷他。她不大能弄 清楚對他的感覺。人入中年,加價值常比本人更重要。她不否認崇拜他的地位, 人長得也體面。還有什麼呢?最初是有感覺的。第一次是她誘惑他,事後覺得好 丟臉。半年過去,那種感覺逐漸消失。每次都苦苦等待他,等待他施捨般出現。 她發誓絕不後悔。但如果他肯為她多犧牲點什麼,她就真的永不會後悔了。 他坐在沙發上,眼睛半睜半閉,呼吸均勻;她赤裸著身子,從他面前走進浴房時 ,他也祇略瞄了一眼。她扭開熱水龍頭,沖走千萬個他的後裔。應該有無數聲慘 號的,但是她祇聽到嘩嘩水聲。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四肢太粗,小腹的贅肉更 是致命傷,幸虧臉上還不大顯得出歲月的痕跡。她重新抹上淺紫色的眼膏。那雙 大眼睛,曾風靡過多少慘綠少年? 「等會去哪裡吃飯?不急著回去吧?」 那人在外面固嚕了一聲。王小玲聽不真切,對鏡中人張大嘴巴,仔細塗上另一層 口紅。鏡中人歪扭的嘴形,似乎正對她辛酸的微笑。 三 樓上的男人 王小芸聽到陽臺上有人喚她,拿鑰匙開門的手不由得略緩了緩。 「辛蒂,辛蒂!」那人說「辛蒂,我等妳一整天了。我們談談好不好?」 「不要叫嚷。」王小芸最氣他站在陽臺上大呼小叫,但是又不能不理他。「鮑勃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怎麼生活是我的事情,你不能干預。」 「我不會干預妳的生活。」樓上的男人央求道:「辛蒂,我就要回美國去了。我 們談談好不好?」 「你要回去?真的要回去?」 「真的,機票都訂好了。」樓上的男人說:「辛蒂,我們談談好不好?」 王小芸考慮了一下,姐姐還沒有回來,是和鮑勃談判的好時機。她進了客廳,換 上拖鞋,打開唱機。蔡琴用心唱的時候真是令人心疼。鮑勃留短髭的長臉出現在 門口。他祇穿汗衫短褲,露出呈粉紅色的手臂和大腿。腳下居然是雙木屐。王小 芸嫌惡的打量這年輕的美國人。在密窩集時,至少他永遠西裝筆挺,沒想到來臺 北六個月,會變成這個模樣。她對他從來沒有好顏色,現在也不打算幫他的忙, 鬆開長髮盤膝坐在沙發上,等待他說話。鮑勃靜靜站在客廳中央,似乎陶醉在蔡 琴甜美的歌聲裡。王小芸終於忍耐不住,說: 「什麼時候走?」 「下星期一就回去。」 「保險公司還要你?」 「我打電報去,他們沒有回。」鮑勃注視著寬大多繭的手掌說:「他們不要我, 我就另外找事。我知道好幾家電腦公司要來臺灣設廠,想去試試看,要求他們再 派我到遠東來。」 王小芸不說話,鮑勃也沒得話講。這件事不知怎的竟變成沒完沒了。都怪姐姐不 好。本來鮑勃假期用完,錢也花光,就非得回去不可。偏偏姐姐好心,讓他借住 樓上的空房,又幫他找到兩位女學生補習英文,助長了鮑勃死纏到底的決心。她 這輩子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麼不識相的男人。在密窩集時和他來往,純粹祇是為了 好玩。她去電腦補習班上課,鮑勃在裡面兼課,就此認得了。從開始起他就和電 腦般枯燥無趣,唯一比電腦強的地方是他的英文造詣還不著。那時她在寫碩士報 告,正好用得著他。回臺灣前,鮑勃鄭重其事,請她到希爾頓喫大餐。王小芸隨 口邀他到臺北來玩,想不到他竟當了真,把歷年累積的假期都用掉。開始時王小 芸還頗高興,盡心招待鮑勃,也藉此氣氣小鄭。三個星期過完,鮑勃未經她同意 就自動留下來,仍然每天到她家走動;錢用光了,就由大旅館搬到中旅館,再由 中旅館搬到小旅館,最後由小旅館搬到她們家樓上的空房。不管王小芸怎麼暗示 ,他就是不走。前晚他又來糾纏,她實在火了,老實不客氣,對他說樓上的房間 要另外出租給別人,鮑勃才臉色發白的匆匆離去。王小芸自知過分傷他,也不敢 告訴姐姐。但這招終於奏效了。她有點憐憫垂頭喪氣的鮑勃,倒是鮑勃自個兒笑 起來,說: 「告訴你,辛蒂,我把鬼趕走了。」 「什麼鬼?」 「樓上的鬼,洋鬼子替妳趕走中國鬼,哈哈。」 鮑勃剛搬進樓上,她故意告訴他那是間鬼屋。自從爸過世,的確沒有人住過那間 房。有一回媽幾乎將空屋租掉。是位國中教員,頭頂全禿光,連眉毛都祇剩下稀 疏的幾根。晚上剛搬進去,第二天一早就嚇得搬走,說半夜在天窗上看見一隻巨 大的灰狐狸,追出去就不見了。媽吵不過禿老頭,把定金退還給他,從此那間房 一直空著。鮑勃住進去,閒極無聊,每天叮叮咚咚幫她們修房子,釘好書架,又 上樓頂修鴿築,引來一大群野孩子看洋人造屋。後來他和補習英文的兩名女學生 中的一位要好了,才不再客串木匠。他每次請女孩子出去,回來一定老實報告姐 姐,姐姐也一定如實轉告她。她很氣鮑勃用這方法激她,更氣姐姐幸災樂禍。 「鮑勃也可憐。」姐姐總是說:「他不喜歡那女孩,她卻死纏住鮑勃不放。」 「跟我沒有關係,我早就看穿了他。有人喜歡他,我才高興呢。」 但是鮑勃和女學生分手時,王小芸並沒有特別不高興。另外一位女學生早已不來 ,鮑勃喪失了最後一名顧客,就把樓頂的花棚也修好了,作為他對王家最後的獻 禮,證明他五個月畢竟沒有白住。 如果他真要走的話,倒該對他好一點。王小芸心裡雖然這麼想,仍然不願說什麼 。年輕的業餘木匠從短褲口袋裡掏出一枚戒指,謙卑的獻到她面前。 「辛蒂,這是給妳的小禮物。」 「我不能戴你的戒指。」 她想起下午另一位試圖獻上禮物的崇拜者,唇間不禁掠過一絲微笑。男人都是一 樣。電腦技師笨拙的站在沙發旁邊,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心軟下來,對他伸出雙 臂。 「我才不要你的戒指,留著給你未來的妻子吧。」 四 樓下的女人 她們姐妹倆從小就喜歡躺在床上談心。她們幾乎無話不談,包括各自生命中的男 人。雖然差了六歲,早熟的妹妹卻比姐姐先交上男朋友。那時王小玲剛進大學, 王小芸才唸初二。幼年喪父的姐妹倆,很早就發展出獨特的依賴關係。母親不在 家時,妹妹就跑到姐姐床上來,兩人依偎著入睡。王小芸喪失童貞的那夜,她顫 抖著鑽入王小玲的被窩,緊摟住姐姐。兩人都哭了,一個是因為恐懼與悔恨,一 個則是由於莫名的激動與嫉妒。 取走王小芸童貞的男人,十年後和她重逢,居然為她離婚。後來女方的長兄還雇 了流氓,打斷男人兩根肋骨。這故事是王小芸到美國探望王小玲,躺在她床上, 當笑話講給姐姐聽的。王小玲確信妹妹並無報復的念頭,正如她從未想到對仁傑 報復一樣。 那晚仁傑到女生公寓來找她,原在王小玲意料之內。柏克萊的中國留學生不下數 百人,王小玲看得上眼的沒有幾個,並不包括這矮小的廣東人。臺灣來的男孩子 都知道她是聯考女狀元,敢追她的也永遠帶著敬畏的眼神,供奉女神般侍候她。 臺灣來的女孩子嫉妒她得要死,她也懶得同她們打交道,常來往的倒是一群香港 女孩,有時和她們一起出去看電影,就這樣認得了仁傑。幾位香港女生對他有意 思,大約是看上他家在香港有廠,南洋有店。仁傑周旋在幾個女孩之間,頗為得 意,但王小玲知道他真正用心何在。那晚大夥兒去學生活動中心打保齡球,王小 玲託詞要趕報告,先回住處。她知道他會上樓來找她,他果然來了。她也知道他 會做什麼,他果然做了。 為什麼初夜會選擇仁傑,王小玲自已也說不上。也許因為知道他會玩,這方面有 經驗。也許因為他是從香港來的,平常又不大和那些嘴壞的臺灣學生來往。妹妹 在談心時告訴過她許多事,出國後她自已又看了不少書,早就不相信貞操這回事 。真正吃驚的倒是仁傑。雖然她明白告訴他完全不必負責,他卻默默無言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仁傑就來找她,正式向她求婚。 同意嫁給仁傑是她一生所犯下最大的錯誤。結婚後第一次吵架,仁傑就把內心的 不滿全都講出來。王小玲氣得渾身發抖,萬萬沒有想到她一個女狀元,委身下嫁 祇有碩士學位的他,反而被他認為是自已處心積慮佈下陷阱。雙方都後悔的婚姻 ,居然也維持了七年。一直到她確定仁傑在香港有女人後,才下決心離開他。 「妳怎麼說呢?」 「當然說Bon Voyage了,他肯走真是謝天謝地。」 「鮑勃也可慢,我們該好好替他餞行。」 「嗯,是該替他送行。」王小芸輕輕撫摸姐姐的臉。「怎麼,又哭了?」 王小玲疲倦的躺下來。妹妹說:「藍齊是隻豬。他配不上你,姐。」 卅四歲的女人,不能再要求什麼。她閤上眼,妹妹溫柔的替她揉著肩膀。 「小鄭的太太明早去日本,他要我陪他到礁溪玩幾天。」 「鮑勃呢?」 「妳替我送他好不好?」停一會,王小芸自言自語說:「真奇怪,碰來碰去,怎 麼遇到的都是結了婚的男人。」 妹妹也都廿八了!王小玲突然氣憤起來,好恨這個糊塗妹妹。 「妳根本不該回來做小鄭的助理。幾次三番要妳去洛杉磯,妳還是走了呢。」 「媽才不需要我們呢,她有她的家。」王小芸笑笑,「小鄭下午還發誓說要跟太 太離婚。後來水廠裏有個被解雇的工人,爬上水塔企圖自殺,一鬧他便什麼都忘 了。」 「小鄭的廠無理解雇工人的事,我們的雜誌也在追蹤。商人就是這樣薄情。」 「讀書人更壞,」妹妹說:「腦袋裡想的多,藉口就更多。妳看看吧,我有把握 要小鄭為我離婚。」 王小玲想到藍齊,她可不能這樣誇口。妹妹溫熱的胴體偎依著她。她突然覺得應 該打電話給藍齊,讓他緊張一番。他總該付出點代價。雖然當初一切都是她自願 ,天底下畢竟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五 成功的男人 藍齊堂堂坐在長桌正中央,鎂光燈在他四周閃爍,照耀得他的方臉更顯白淨。王 小玲坐在後排的人堆裡,並不特別注意聆聽藍齊講話。熟悉了男人的身體後,便 不會再對他那些義正辭嚴的話題感到興趣。幾位初出道的年輕女記者擠在第一排 ,用心記錄。王小玲懷疑她們真正在想什麼。是否像自已一樣,在考慮怎麼才能 吸引住那位口若懸河的男人?他的確穿上衣服比較好看。王小玲用手扇去飄來的 白煙。隔座的男士立即低聲道歉,將手中的煙捻熄。是家大報的老資格記者,不 然也不敢在記者招待會上吸煙。王小玲聽到藍齊在說: 「……我們所追求的,是長遠的目標和終極的理想。每個人活著,都為追求點什 麼。個人該有個人的理想,社會也該有社會的理想。理想是什麼?理想就是對未 來的憧憬,對自我的要求,對不朽的執著……」 「空洞無物!」隔壁的記者湊過來低聲說:「藍齊最近講話都是這一套,真吃他 不消。」 王小玲不自覺點點頭。但是她實在喜歡看他講話的神情。他真夠穩。昨晚打電話 到他家,他也毫不緊張,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做。聽到他的聲音,她的氣就消 了,不該難為他的。掛上電話,她卻又不免大哭一場。他說得不錯,每個人活著 ,都為追求點什麼,他可知道她追求的是什麼?他可在乎她追求的是什麼? 電影裡的糊塗偵探有一次逃避敵人的追趕,站在路旁,擺出和情人擁抱的姿態。 等到追兵過了,他轉過身,觀眾才看清楚他擁抱的是他自已的衣袖。她有次笑著 講給他聽這個故事,他故意裝做不懂。 「為什麼把我比成笨偵探?」 「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你更愛你自已。」 「傻瓜,我當然愛妳。」 她繼續調侃他,他卻真正生氣了。此後她便不敢隨便取笑他。但她想到他時,常 會聯想到那糊塗偵探。可能因為他太嚴肅了,連做那事時也是嚴肅的。也許他一 出生就是這樣,小小的國字臉一本正經?她越是覺得他嚴肅得有趣,反而越是喜 歡他。什麼時候他才會輕鬆一下?她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記者招待會上,聽他 一本正經的訓話,在腦海裡替他一件件把衣服剝去。她喜歡玩這個遊戲,把男人 還原成原形。妹妹說她有輕微的虐待狂。她知道她沒有,她祇是喜歡看那些衣冠 楚楚的男人,突然變成赤身露體,仍然毫無所覺的在眾人面前走來走去…… 記者招待會結束後,藍齊仍然被一群女記者圍住。王小玲和幾位雜誌社的主編站 在另一角聊天。「生力軍」總算垮了;洪醒夫等人又在申請登記兩個新的雜誌; 「好望角」砲轟五部會,砲火殃及藍齊。中了流彈的那人,正微笑著朝門外走。 他終於偷偷望了她一眼,彷彿對她微微點頭。他對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禮,沒有人 會懷疑什麼,而一次秘密約會卻在醞釀。明天他準來嗎? 王小玲感到一陣焦慮。明天下午,還有廿四小時呢! 六 失敗的女人 藍齊努力不顯露出厭煩的神情,耐心聆聽王小玲娓娓敘述。女人都是一樣,遲早 要對他講述一生的故事,為自已的行為辯解。開始時常是半真半假的小小謊言, 到變成有血有淚和盤托出時,他們之間的關係就發展到危險階段,必須警惕了。 他自知是獵者也是獵物。情場的狩獵開始時儘管新鮮剌激,最後收場總是無比艱 難;即使他再有經驗,也不能次次全師而退。 王小玲語氣平淡的講述她和前夫的往事。藍齊站在她身後,欣賞她的背影。雖然 已過三十,她仍然是風姿絕頂出色的女人。多少年前,他就聽過她的名字。她是 女狀元,才貌雙全,在學校裡鋒頭極健。同寢室的老郭和小吳都追過她,他倒不 曾動心過。那時他祇是個窮學生,除了唸書,就是忙著兼家教賺錢。現在當然一 切都不同了。中年男人的成熟、穩健、練達,靠晨跑維持始終不發福的身材使他 成為中年女性的寵兒。他不是傻子,他知道他絕非她們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但 她們卻甘願將他想像成十全十美的浪漫情人。他做人一向小心謹慎,嘴巴從不亂 講,更令女性放心。也就是由於他謹慎的性格,使他在前晚王小玲突然打電話到 他家之後,就暗自下定決心,該是分手的時候了。 「小傑三歲時,我懷了第二胎,」王小玲猶在述說:「仁傑卻在我剛懷孕後不久 ,突然去了香港,正式和那女人同居。他根本不理我們母子,寫信打電報去都不 回,打電話去就說不在家,我沒有辦法,決心把孩子拿掉。」 「那時我們住在紐約,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也沒有錢。我把小傑寄放在鄰居家 ,到城中心醫生那裡去動手術,然後自已掙扎著坐地下火車回家。那天火車恰好 很擠,我站了一路,好幾次都快暈過去了,旁邊的人都不肯扶我一把。我到鄰居 家接了小傑,抱著他回家,一進門就摔了一跤。小傑頭摔破了,哇哇大哭。我抱 著他,母子兩人哭成一團。你真不能想像,那時我有多麼痛苦。」 「真可憐。」藍齊俯身向前,吻去王小玲臉上的淚水。她乘機摟住他,隔了一會 才放開他,繼續說下去。 「半年後仁傑終於回來了。我沒有等他開口,就自動提議離婚。除了要求小傑歸 我,什麼贍養費,我都一文不要。那時我已經決心要回來。你不知道,我每次做 惡夢,都會夢見自已在紐約的地下火車裡,痛得冷汗直冒,旁邊的人卻看著我冷 笑。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去那種地方,再也不要去!」 藍齊忍不住又吻她。她梨花帶雨的模樣特別好看,臉色泛紅,顯得楚楚動人。他 記起第一次在教師會館,她換上黑綢內衣,襯著雪白的肌膚,挑逗的凝睇脈脈。 他再不會忘記這一幕,可惜情緣已了。他還會遇見別的女人,她也還會遇見別的 男人,剩下的只有回憶而已。他開始為自已傷感起來。他遇到的女人多了,有的 美麗而虛偽,有的老練而輕浮,眼前這女人卻真正愛上了他。他永遠不明白為什 麼女人會愛他,也許她們看出連他自已都不知道的優點,也許她們愛的仍只是自 已的幻影。他其實並不值得愛,他也就這樣大聲說出來。 女人微微驚訝的低下頭,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勉強笑了兩聲,抬起頭來 。 「抱歉,跟你講這些不愉快的往事。其實也沒有什麼,過去的就過去了。小傑和 我,現在也不都活得好好的。讀過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嗎?她說得對,女人 年輕初入社會的時候,碰來碰去無非都是些男人,後來總還有些別的什麼,總還 有些別的什麼。」 「小玲,」他想說些什麼,一下又想不起來。 「抱歉,忘記你不讀小說的了。不讀小說,不聽音樂,不看電影。你知道為什麼 我願意跟你在一起?因為我覺得你活得實在太無聊了。昨天記者招待會上,你還 敢大談什麼長遠的目標,不朽的理想。你說,你的理想是什麼?」 他臉紅了,她卻說: 「傻瓜,再親我一下。」 藍齊依言做了,他突然輕鬆下來,這樣半真半假的打情罵俏,是他所熟悉的。他 不能不感激王小玲善解人意,替他避免了尷尬的攤牌。也許他們還可以維持原來 的關係?但如果她又不甘心於低盪,再度提昇衝突的層次呢?還是這樣分手比較 好。他有點舉棋不定,終於決定將這問題留待以後再說。她真正愛他的話,也許 一切都不成問題。她畢竟是絕頂聰明的女人。 七 失敗的男人 王小玲走進巷口,老遠就看見年輕的電腦技師站在家門口前等她。她暗自嘆口氣 ,經過下午的那一場,她實在精疲力竭,再沒心情應付這癡情的美國人。但是妹 妹已經跟小鄭去了礁溪,她無論如何也得替妹妹招待鮑勃。 「鮑勃,聽說你要走了?」 「明天下午的飛機,辛蒂呢?我找她兩天都找不到。」 鮑勃神情沮喪,王小玲不免同情他的遭遇。 「我請你去吃晚飯,替你餞行吧。」 紅海盜餐廳裡只有兩桌客人,王小玲和鮑勃揀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坐下。自號武 松的矮胖法國老闆忙著寫些什麼,唯一的女招待在旁專心觀看。鮑勃注視著寬厚 的手掌,彷彿要哭出來。 「我知道辛蒂不想見我。妳知道,我絕不會要求什麼,她要我走,我就走。可是 她連最後一晚都不肯同我在一起,實在令我難過,比被公司解雇還令我難過。」 「你回密窩集,沒有工作怎麼辦?」 「我這一行找事並不難。實在找不到事,我還可以當木匠,替別人打零工。」 鮑勃天生就是幹木匠的料,他的手比誰都靈巧。王小玲想起他才修好的花棚,替 小傑做的木馬。小傑佩服得鮑勃不得了,每次回來,就忙著上樓看鮑勃工作。 「你走後,小傑可要想你了。」 「對了,我還替他做了一個木頭的魔術方堆,請妳帶給小傑。」鮑勃用手比著魔 術方塊的大小。「這麼大,他的同學一定都會羨慕的。」 鮑勃還是個大孩子,難怪妹妹不喜歡他。其實小鄭也不是妹妹真正喜歡的類型, 但妹妹拿定主意要逮住小鄭,正如她拿定主意要逮住藍齊一樣。她不免又想起下 午的一幕:他幾乎就準備分手,自私的男人啊。她早就知道他是這樣子,為什麼 還喜歡他呢?她不是肯輕易承認失敗的人,即使明知道是場打不贏的戰爭。仁傑 以前就狠狠罵過她,說她死拖住他不放。到底她還是放手了,卻被拖得遍體鱗傷 。卅四歲的女人,不能再要求什麼,她能夠繼續和藍齊混多久呢? 「席拉,我很感激妳對我這麼好。」年輕的電腦技師正在說:「我知道,我是完 全失敗了。我一無是處,難怪辛蒂不喜歡我。」 「不要這麼想。」王小玲言不由衷的安慰鮑勃。「你現在當然很難過,再隔一段 時間,你就會忘記辛蒂。你有你自已的生活,對不對?」 「不,我不會忘記辛蒂,」鮑勃絕望的宣佈。「我永遠不會忘記她!」 法國武松親自過來招呼他們點菜,王小玲只點了個洋蔥湯,她毫無胃口。假如藍 齊能有鮑勃一半熱情就好了,但藍齊是典型的已婚中國男人,她能夠把他怎麼辦 ? 「我會回來,席拉,我必再來。」 王小玲瞠目望著失敗的男人,後者垂著頭,嘴裡喃喃唸著。永遠究竟是多久呢? 好在還有十幾小時,鮑勃就走了。那時妹妹正和小鄭從礁溪坐火車回來,而小鄭 的太太正從東京坐飛機到臺北,藍齊正隨著考察團去高雄,她則坐在社裡撰寫採 訪藍齊的文章……永遠究竟是多久呢? 八 成功的女人 妹妹回家已是深夜,王小玲迷迷糊糊醒轉過來,聽到客廳裡傳來余天的歌聲。她 走出臥房,妹妹斜躺在沙發上,輕聲跟隨余天哼著;化粧箱和兩隻皮箱,擺在客 廳正中央。 「鮑勃走了。」王小玲在妹妹身旁坐下。「他說他會再回來看妳。」 「走了也好,妳送他沒有?」 「前晚請他吃飯。小鄭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妹妹說:「他太太知道了,提早回來,在車站等我們。你真該 看小鄭那一刻的表情,這樣鬧開了也好,否則還不知道拖到什麼時候才攤牌呢。 」 王小玲注意到妹妹眼中噙住的淚水,她輕輕撫摸妹妹的長髮。 「去找,在洛杉磯住一陣吧。我也想出去跑跑。我們一齊去好不好?」 「沒有關係,過兩天就好了。」妹妹擦去眼角的淚水,勉強笑道:「人算不如天 算,還以為這次成功了。在礁溪他答允帶我去歐洲,什麼都答應了。」 「不要想他,本來我就覺得小鄭不配妳。」 「藍齊也不配妳。」妹妹說:「怎麼搞的,我們老是為不值得的男人費盡心機, 雜誌社妳走得開嗎?」 「沒有什麼走不開的,明早我就去請假,早點睡吧。」 她們結果並沒有立刻就寢。王小玲為妹妹煮了酒釀雞蛋,吃完消夜,兩人的睡意 全消,靜坐在客廳裡聆聽外面的雨聲。落在陽臺上的雨點忽大忽小,偶爾有汽車 從巷子裡駛過,王小玲便看見長窗毛玻璃上面蠕動的水珠。 「礁溪也下雨嗎?」 「不知道,在旅社裡住了兩天,沒有出去過。」妹妹喟嘆著說:「真伺候他夠了 ,也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糟蹋自已。」停了一會,妹妹輕聲說:「有時候好想爸 。妳會不會想他?」 「嗯。」 「他到底長得怎麼樣?是不是像照片裡那樣英俊?」 「比照片還瀟灑。」王小玲撫摸著妹妹的頭髮。妹妹幾乎等於沒有見過爸,從小 就喜歡問她這個問題,她也永遠同樣的回答。「媽說爸是她所見過最瀟灑的男人 。」 「奇怪,現在就找不到這樣的男人耶,可能男人還是穿軍裝比較好看。」妹妹抱 著椅墊,認真說:「姐,妳會不會覺得,這幾年我們碰到的男人,無論幹哪一行 的,都帶有幾分邪氣?」 「是妳自已心理作用吧。」 「是真的。我一直以為小鄭與眾不同,有男子氣概。今天他太太在車站等我們, 我看他那個樣子,突然覺得他好邪,反而替他太太感到難過。真的,現在即使他 來求我,我也不一定肯嫁給他。」 雨這時落得更大了。王小玲打開長窗,雨絲飄進來,對街的路面一片藍花花的水 光。 父親,我們摯愛的父親,你永遠是我們的英雄,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為什麼你 不保護我們?為什麼你任我們沉淪?父親,我們摯愛的父親。照片裡的你身後是 藍天白雲,陽光普照。你也經歷過這樣的雨夜麼?你也經歷過無垠的黑暗麼? 「姐,妳真的想去找媽?」 「妳不想去?」 「見到那個姓梅的,你肯叫他爸爸?我看他的照片就覺得討厭。」 「本人也許比照片好看,有人就是不上照。」 「才不會呢。真是老糊塗了,姓梅的哪一點比得上爸爸?這麼大把年紀還要再嫁 ,我不可能會原諒她。」 我應該把小傑接回來住,王小玲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好好盡母親的本分,做個 成功的職業婦女。但是我寧可躺在他懷裡,我需要人照顧我親我疼我愛我。愛情 並沒有什麼可恥,慾念並沒有什麼可恥,至少我沒有欺騙他。他欺騙我也沒有關 係,只要他不看輕我,只要他對我稍微好一點…… 「姐,別哭了。」 妹妹依偎著她,整個人冰涼,她不由得緊摟住妹妹。 「進去吧,別凍著了。」 「姐,妳也別著涼。」 窗外仍然淅瀝淅瀝落著雨,小傑晚上會蓋好被嗎?明天一定要把他接回來,明天 一定要去接小傑。 九 樓下的男人 小傑穿挺的樂隊制服,氣宇軒昂站在臺上,專心注意指揮老師的手勢。雖然臺上 滿滿站了三排人,王小玲只看見小傑。孩子長得真帥,就是嘴唇稍薄,像他爸爸 。都十一歲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這副小大人模樣。前幾年還肯讓她親親, 現在連摟他一把都會臊紅了臉拚命掙脫開來。小傑在親戚家住了兩年,王小玲感 覺得到孩子逐漸和她疏遠。前一陣子鮑勃還在的時候,小傑一回家就興沖沖往樓 上跑,要鮑勃替他鋸這個釘那個。昨天把他接回來,小傑發現鮑勃走了,有大半 天沉著臉生悶氣,王小玲怎麼哄也哄不好。孩子發脾氣時薄薄的嘴唇發白,那模 樣更像極了一個人。一直到今早要去學校參加懇親會前,他還在鬧情緒。王小玲 最恨看小傑生氣的樣子,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幸虧鄭立功出現,替她解了圍。 鄭立功捧來一大束紅玫瑰,一副負荊請罪的神情。王小玲老實告訴他,妹妹不想 再見到他;鄭立功仍舊笑嘻嘻的,主動要求送王小玲和小傑去學校,又答允下午 帶小傑去看「星際大戰」。王小玲曉得鄭立功存心戴罪立功,也樂得讓他獻殷勤 。 臺上的小樂隊表演一完一曲,鄭立功拚命鼓掌,對王小玲說: 「玲姐,小傑的小提琴越來越好,的確很有天分。」 「像他爸爸,」王小玲說:「可惜粗心大意、不求上進,也像他爸爸。」 「玲姐,妳這是連我也罵進去了。」鄭立功笑道:「玲姐,男人都難免粗心大意 。像這次的事,都是因為我計畫不周,難怪小芸生氣。早知如此,就自已開車去 礁溪,也不至於在火車站當眾出醜,都是我的錯。小芸三天不上班,我簡直什麼 都不能做。我現在才知道,她對於我真是太重要了。玲姐,我絕不敢再要求什麼 ,只求他氣消後回來上班。」又嘆道:「我最近也是流年不利。上星期有位工人 被解雇,爬上水塔大鬧,昨天又服毒自殺,報上都罵我們廠苛待員工。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我真夠倒楣了。」 臺上的小傑拿起小提琴,側著臉,調整弓弦。王小玲憐愛的望著孩子,嘴裡說: 「你真愛她,為什麼不離婚。」 「我一定會離婚的,這是遲早的事。玲姐,我……妳是過來人,應該曉得我的苦 處。不幸福的婚姻,真如枷鎖一樣……」 臺上又開始演奏。王小玲咀嚼著身旁男人的話。他也是不肯吃半點虧的人,能這 樣說算是難得,或許妹妹真正逮住他了。火車站的一場遭遇戰,失敗的或許並不 是妹妹這一方。鄭立功的太太現在又在做什麼呢?三年前,她也經歷過同樣的一 場苦戰,她甚至不知道該同情哪一方。這是場最古老的戰爭,也永遠沒有真正的 勝利者。人為愛而戰,卻為恨而死。那永遠不變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玲姐,」鄭立功輕聲說:「替我勸勸小芸,先回來上班,一切問題我都可以想 法解決。」 「你太太知道你們還在一起,不會再鬧?」 「我會想辦法。一切問題,我都可以想辦法解決。」 「我妹妹不能永遠當你的情婦。」 「我知道,」鄭立功懇切的說:「給我點時間,我會慢慢解決問題。」 王小玲想到藍齊,他竟然連鄭立功也不如!她不由得憤憤不平,把手指的關節捏 得發白。他總該付出些代價的,天底下畢竟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十 樓上的女人 鮑勃走得匆忙,王小玲費了一整晚的時間,才把樓上的房間清理乾淨。短短幾個 月,鮑勃不知道買了多少木工的工具;塞在工具箱裡的不算,掛在牆上的就有十 幾種鋸子和鎯頭。床底下除了堆積成小山的木條,還有許多畫框-有一陣子,鮑 勃經人判紹,做過裱畫的工作,後來嫌錢少不肯做了。幾十本翻版的電腦書籍, 他也全未帶走。連那位女學生寫給他的英文情書,都隨便放在床頭的小抽屜裡。 情書還是妹妹發現的。王小玲努力拔除牆上的釘子時,妹妹便大聲閱讀女學生的 情書給她聽。 「奇怪,鮑勃竟然有這麼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優點,真看走眼了。」妹妹說:「姐 ,何必這麼仔細整理呢?都扔掉算了。」 「萬一他回來,總要還給人家,全扔掉太不好意思。」 「他不會回來的。」妹妹決絕的說:「他回來我也不會再理他。」 「小鄭要妳回他公司,妳回不回去?」 「當然不回去。他下午又打電話來,我告訴他,我們要去洛杉磯。他若真有心, 就到洛杉磯會我。」 王小玲和一根長釘奮鬥,拔得滿身是汗。妹妹也過來幫她忙,兩人輪流拔,仍然 不能動搖長釘分毫。 「氣死人,他什麼不會,就是會釘釘子。」妹妹邊拔邊罵,「假如我真嫁給他, 每天聽他釘釘子,都會發瘋。雜誌社你請好假了?」 「做到月底,這期出刊後就走。」 「藍齊呢?」 「他知道。」王小玲一不小心,差點用老虎鉗夾傷自已的手。「他最近被人打擊 ,受了挫折,似乎心灰意懶。」 「他知道妳要走,沒有說什麼?」 「有點急吧,約我見面長談。」 「讓他急,」妹妹說:「讓他急,不必見面。」 「總要見面一次,把話說清楚。」 「說不清楚的,說清楚時就該分手了。姐,妳不能心軟。想想看,妳需要他的時 候,他為妳著想過沒有?」 王小玲總算把彎曲的長釘拔出來,扔進垃圾桶。這是最後一根釘子了。她揉著發 痠的手臂,說: 「記得『上錯天堂投錯胎』那部電影嗎?華倫比提的魂先附在老富翁身上,然後 附在黑人足球員身上。朱麗柯利斯蒂看到球員的眼睛裡有華倫比提的眼神,雖然 只是短短的剎那,她卻明白這是她永遠摯愛的人。這一剎那之後,她所愛的人就 永遠不存在了。可是情仍然在,並且永不消逝。」 妹妹連連搖頭。 「別傻了,姐,這樣想妳會發瘋的。」 她們把鮑勃的房間收拾清楚,王小玲將鮑勃的東西都堆到一角,在床頭櫃擺上小 傑的照片。仁傑若從香港回臺北看小傑,也許也會住這裡。仁傑,她還管仁傑做 什麼?她想到藍齊。他現在失意了。他總該付出些代價的,也許這正是清償的時 候。但是她要的是他嗎?還是她也無法說明的什麼?她也許該去會他。但也許妹 妹說得對,該讓他急一陣。她怔怔站在清理整齊的房間中央,撫摸著裸露的雙臂 。妹妹過來依偎著她。 「姐,別想了,他會投降的。」 他會投降嗎?她要他投降嗎?王小玲感到一陣迷惘。 十一 塔裡的男人 她竟還沒有來。藍齊焦躁的從旅館七樓房間的窗口望出去。路燈一盞盞點燃,下 班的擁擠時間早已過了。以往都是她先來等他,有一次他遲到三個鐘頭,她開門 時眼睛都哭腫了,令他覺得歉疚而得意。但他並不是沒有心肝的人,自問對她不 薄。想不到在他飽受打擊時,她竟也忍心讓他焦候。無情的女人哪!他早該清楚 ,她們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權勢。 旅館裡過分充足的冷氣,吹得藍齊渾身冰涼。只有他這樣的傻子,才會在不值得 的女人身上,花費這麼多精神。現在他是閒了。過去即使在他最忙的時候,他也 不忘記每天打給她電話、送小禮物、耐心聽她種種埋怨。他從沒有對她抱怨什麼 。連她違反彼此間的約定,晚上打電話到他家,事後他也沒有說過一句難聽的話 。想不到他才下臺,她就背棄了他。好狠心哪。 藍齊垂首坐在床沿。這社會不原諒失足者,即使是小小的過錯,也足以構成終身 的汙點。昨天還全力捧他的人,今天卻合力打擊他。連情人也離他而去,他是徹 底、徹底失敗了。 她還沒有來,也許她不會來了。他記起他們初識時,他帶她去金山,傍晚倆人攜 手在沙灘上漫步;她穿著鵝黃的長裙,手裡提著高跟鞋,滿面紅霞,彷彿只有廿 來歲。怎麼那時沒有想到珍惜這份感情呢?他不由得後悔起來。她應該是愛他的 ,怎麼不同情他現在的處境呢? 她說她要出去,她真會走嗎?藍齊想起另一位離開他的女人,那女人離開他多少 次,每次和別的情人吹了,便又回到他身邊來。一直到最後,她遠嫁泰國,才真 正離開了他。小玲也會回來嗎?他一向以不動真感情自傲,多少女人自他身邊經 過,他均不曾回首一顧。這次他會為一位已過卅歲的女人動情嗎? 他凝視著鏡中的自已,頗驚訝自已突然蒼老了許多,頭髮竟半已斑白,幾個月前 似乎還不是這樣子。小玲!他突然在心中狂喊著她的名字。不,他不能就這樣讓 她離開他,他必須想什麼辦法。她還沒有來。也許她不會來了。他必須想什麼辦 法,不能就這樣算了。 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自以為墜入了情網。 十二 塔頂的女人 水塔約有十五公尺高。女人站在塔頂,手持一方白布,與塔下的人對峙著。水塔 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一位警員想爬上去,塔頂的女人作勢欲跳。剛爬上梯子 的警員,又趕緊退回來。 下午三時左右,原來烏雲密佈的天空,落下毛毛細雨來。圍觀的人見塔頂毫無動 靜,散去大半。憔悴的女人站在圓形塔頂的邊緣,將白布圍在腰際,不時用手拭 去臉上的雨水。塔下的警員輪流拿著手提擴音器對他喊話,脖子仰望得痠了,就 將擴音器交給另外一個人。四點多鐘,附近的學校放學了,水塔四周又重新圍滿 了人,警員也喊話得更起勁些。塔頂的女人把裏在腰際的白布解下來,雙手持著 ,讓眾人清楚看見上面寫的「還我丈夫」四個大字。 五點半鐘,記者來了,廠房門口站著十來名彪形大漢,攔阻眾人進去採訪。其中 兩位年輕好事的,幾乎和攝影記者打了起來,幸虧被警員及時拉開。記者圍在水 塔下,鎂光燈閃爍了一陣。那憔悴的女人站在塔頂,努力揮動著白布。一位廠方 的高級人員不久也趕來,面帶笑容對記者解釋整個事情的經過。 塔頂的女人繼續站到黃昏。雨停了,圍觀的人又換了一批,中學生的稚臉,變成 了晚飯後出來散布納涼者充滿倦容的臉。記者都趕回報社交稿去了,只剩下一家 雜誌社的女編輯,兀自站在塔下。她仰望著塔頂的女人。塔頂的女人仍持著白布 ,一動也不動固執的站著。天逐漸黑下來,透過看不見的層層雨雲,似乎出現幾 點星光。當夜晚降臨時,那女人依然屹立在塔頂;另外一個女人也依然守候在塔 下,仰首望著塔頂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