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章 - 精華區 killercorp

(永和訊)永和市發生教師畸戀謀殺案，一位女老師被她的男同事以絲襪勒至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經人發現送臺大醫院急救，並向警方報案，而訊速逮獲兇嫌，全案移送法辦。警方調查：傷者鍾麗芬(女，三十四歲)，係國中三年級的英文老師，被人發現昏迷於永和市林森路一處出租套房的六○八室中，口吐白沫，隨即逮獲涉嫌意圖殺人的國文老師王照雄(男，四十一歲)，他已承認行兇不諱。十六日晚間九時許，經營出租套房的陳再興聽見六○八室內有重物撞擊聲，覺得很奇怪，敲門久久無人回應，便開啟房門查看，發現鍾女倒地昏迷不醒，忙將鍾女送醫院急救，並向警方報案。警方趕到現場，在床頭櫃上發現五捲錄音帶，以及一張以紅筆書寫的字條，上面寫著：「檢察官及各位新聞記者：請仔細聽聽此五捲錄音帶，此女人及其丈夫是何等的生活。此女人不上班請假在家，共約了數名男友，還吵著要跟我同居，下場是可預見的答案。王照雄絕筆。」警方調查：該間套房，係六月廿三日上午，由王照雄與鍾麗芬一同來承租的，簽約一個月，二人大約每隔兩、三天來一次。警方立即趕到華新街王照雄住處。當時王某不在家，其妻表示他已兩日未返。當警方出門時，王照雄正好自外返家，見了警察相當鎮定說道：「你們來了，我知道了，人是我殺的。」便隨警方同住派出所。王照雄在警局供稱，六十八年九月三日，鍾麗芬調至他任教的國中，十一月八日兩人相識，相識才三日，就在萬華的華冠旅社中發生了關係，隨後兩人一直密切往來。他說，鍾女經常以他們的不正常關係向他勒索錢財。他本身已結婚廿多年，有三個孩子。而鍾女亦有丈夫和兩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經十一歲了。二人來往期間，鍾女經常向他索錢，並對他頤指氣使，要他接送，可是卻欺騙他的錢財和感情，又不斷和很多其他的男人約會，令他難以忍受。平日，兩人經常在旅社和鍾女住處幽會。六月廿三日已近放暑假，鍾女要求他同居，乃租下該間套房。七月十五日下午，鍾女打電話約他到套房去，他立即趕到，當晚即住在該處。十六日早上他要回家，鍾女不肯，堅持拉著又住了一天，整日都在屋中，下午則去信義路幼獅茶樓晚餐，飯後再返回套房。王照雄說，當晚，鍾女指責他曾答應陪她一起出國觀光，說得一點誠意都沒有，否則她的護照都下來了，何以他的沒消息。並表示，不去也可以，但要賠償五萬元，而兩人的關係也從此結束算了。並且說，你不陪我去，要陪我去的人多得是。兩人因此發生了爭吵，鍾女以手抓傷他的右臂及手，兩人自床上翻滾到地上，鍾女頭部碰著地，大叫：「我腦震盪了，我要告你，我要和先生說！」說完即要走。王某一急，拿起了鍾女的絲襪將她勒昏，以為她已死亡，就取出預先準備好的五捲錄音帶，放在床頭，又寫了絕筆書始離去。他原打算回家稍做收拾，然後去自殺，沒想到警察已在家等候。王照雄被博後向警方表示，這些錄音帶是自四月一日起以無線電竊聽，而由鍾女的電話中錄下來的，並有他自錄的按語，除表達對鍾女的眷戀外，主要目的在於證實鍾女生活放蕩，和許多男子同時交往。鍾女的丈夫林╳吉(四十五歲)向警方表示，如今太太在醫院休克昏迷不醒，都是王某一面之辭。他聽了錄音帶後，表示是他太太聲音沒錯，但表示並不知道她在外的生活。他除要求嚴辦王某外，並請調查，王某是以何種方式竊聽電話。警方以王照雄涉嫌蓄意謀殺未遂，將王某移送法辦。第一捲錄音帶我守著你。從早到晚，從現在到世界末日，我守著你。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守著你。從我家後面，長滿芒草的小山坡，可以望見你住的公寓的頂樓。你說過，我好像住在世界的盡頭，有時我也真有這種感覺。我常常爬到半山腰，遠眺雙和，以及更遠處的臺北。四周飛揚的白芒，總使我覺得彷彿置身世外。人在最快樂的時候，就會有想死的衝動。我守著你的時候，也時常想到死亡。但我們都不能死。你有兩個孩子，我有三個，死亡對我們是一種奢侈。昨天下午，從學校回來，在華新街口看到一起車禍，計程車和摩托車相撞，密密麻麻圍了一大群人觀看。騎摩托車的人躺在濕地上，左側太陽穴裂開一條大口，滿臉是血。我僅僅望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沒救了。垂死者的眼神，是說不出來的遙遠。聽旁觀者說，計程車把騎摩托車的人撞飛起來；那人在空中做出一個奇特的姿勢，好像跳舞般，才重重跌在地上。今天上課時，我一直在想，那人最後的舞姿是什麼樣子。麗芬，生命就是這樣，一個姿勢，一個舞姿，有時還沒有擺好姿勢，就重重跌下來。我給學生講解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告訴他們，聞道是一個完美的舞姿，不必再繼續下去，繼續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孩子們迷惑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們中間，有人會在熟睡中死去；有人在疾病裡痛楚而死；有人蜷曲著死去；有人還未躍起前便倒地死了。當然我不能告訴他們這些。我只告訴他們，一個人一輩子能展示一個舞姿，就夠了。我守著你，麗芬。從早到晚，從現在直到世界末日，我守著你。你在家裡打電話，我都錄了音。等晚上家人都睡了，我就聆聽錄音帶，重溫你生活的每個細節。這比肉體的接觸，便使我感覺靠近你。麗芬，天主堂的神父最有意義的工作，就是聆聽教友的告解。其實他只需要聆聽，不需要說什麼，既不必赦免人，也不必懲罰人。赦免和懲罰，都是神的權柄。但是最聰明的神，和最聰明的國王一樣，既不赦免也不懲罰，只是默默聆聽。可怕啊！這聰明的神。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聽得厭煩了，板下臉來，開始審判人類。但我不會審判你，麗芬，我還沒有權力審判你，只能聆聽。你為什麼和那些男人交往呢？你有丈夫和孩子，你有我，還不夠嗎？你這樣做，不覺得不對嗎？從開始起，我就知道我們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你要的，是我無法給你的。我甚麼也沒有，只有一身的疲倦。我不僅從沒有機會展示我的舞姿，連做個手勢的機會都沒有。每次給學生講解到四十不惑，我都覺得奇怪。四十正是大惑的年紀，怎麼會不惑？幸好學生從來沒有提這問題。四十歲，對他們是無法想像的遙遠。那老頭子為什麼要說四十不惑？是故意開我們的玩笑嗎？是有意說反話嗎？但那老頭子應該再清楚不過，四十歲之後，才能讀通論語。也許這是他真正意思。我守著你，麗芬。從早到晚，從現在直到世界末日，我守著你。有時我攜帶著錄音機，跑到半山腰去，一個人坐在草地上，聆聽你和那些人打情罵俏，反而覺得和像無比接近。你和我一樣寂寞。你比我還要寂寞。他們能使你快樂嗎？他們能給你什麼？你要襲代表帶你出國，你要他給你錢。他嘻嘻哈哈對你說那些下流話，你不覺得噁心嗎？難道你聽不出來，他是在玩弄你嗎？也許你自以為在玩弄他，就像你欺騙我、欺騙你丈夫一樣。命運真是奇怪，我竟會和你先生同病相憐。但他比我還強，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你先生才真是四十不惑的那種人物。那老頭子太聰明，一切都想通了，所以不惑。普通的人，抓到一點算一點，也可以做到不惑。可惜你我都不是那種人。麗芬，我們這對姦夫淫婦，真是旗鼓相當的角色。你自以為聰明一世，玩弄丈夫和情人於股掌之上，我也不比你差。至少你絕不會料到，你所有的證據，都落在我的手裡。可是我並不會用這些證據來對付你。假如你這麼想，你就太不了解我了。你從來不曾設法了解我，我卻費盡心機去了解你。你常說，你需要我的時候，我總不在你身旁。其實我一直暗中守著你，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暸如指掌。就像現在，我站在山坡上遙望你的公寓。我知道你今晚要和宋老師約會，卻對你先生假稱是去看電影。他怎麼可能相信你這許多謊言？要是我早就起疑了。你把他收拾得服服貼貼的，算你的本領。但是你知道那些無頭電話是誰打的嗎？那是我對你的警告。總有一天，你會自食惡果。麗芬，我的麗芬，我為了你焦慮成這般模樣，你何忍一再背棄我？你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總有一天，我要做出轟轟烈烈的事情，展示我最後的舞姿給你看。第二捲錄音帶又有十五天沒有和你在一起了。早上升旗典禮時，落起雨來，羅主住要學生擠在教室前的走廊上做體操。年輕人的汗水混合著雨水的氣味，突然使我更加思念你。那次我們到陽明山上去，也是落雨天，我們有最完美的結合。你說你喜歡下雨天兩人互擁著躲在棉被裡，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現在折磨著我的，卻也正是這樣的回想。麗芬，這就是我說的完美的舞姿啊。人的記憶，能夠塗抹掉一切不完美的細節。如果人不幸而竟能巨細靡遺，記住所有的事情，就再也不會追求完美，可是這也許能使人更慈悲。就像我手中的錄音帶，記錄下你所有的罪行。你和襲代表、宋老師上了床，我都知道。你為什麼不肯和我見面？我做錯了什麼？雨天總令我沮喪。學校本來就小，又為灰色的水泥公寓樓房層層包圍住。學校裡一切活動，四周公寓的住戶從樓上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那些住戶怎麼想，我總覺得像生活在金魚缸裡。晴天還比較好，雨天總使我感到窒息，透不過氣來。我想逃到什麼地方去，想和你私奔。你有沒有考慮過，放棄一切跟我走？我守著你，麗芬，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我想念你，可是又怕你。你追男人時，可以把什麼都賭進去，什麼話你都說得出來，什麼事你都肯做，可是一轉眼你又可以狠心到決絕的地步。要是我不了解你，我會罵你水性楊花。宋老師不是就在電話裡這麼罵你嗎？可見他完全不懂得你。你肯跟他做朋友，忍受他種種無理凌辱，實在令我奇怪。也許我不該奇怪，這就是你的性格。但是我也有我的法寶，我有辦法讓你離不開我，你逃不出我的掌手。你不願意和我見面，沒關係，你等著瞧吧。昨天車禍裡受傷的那個騎摩托車的人，果然死了。報上還有則小新聞，雖然沒有提到他躍起在空中的姿勢，至少名字上了報，他死得其所。把名字印成鉛字，也是一個姿勢，他應當滿意了。我特地剪下那則新聞，放在玻璃墊下。再過幾個月，連他的家人也不再悲傷時，我要把屬於他的新聞，貼到剪貼薄裡面。那騎摩托車的人，便像蝴蝶標本一樣，永遠黏在我的剪貼薄裡。麗芬，你知道蝶谷裡面，有一種蝶道谷嗎？蝴蝶原來並非蝶道谷的居民。每年春天牠們從南往北飛時，經過蝶道谷，就成千上萬棲息在那裡。久而久之，蝴蝶暫居下地方，反而比原住的山谷，更加引人注意。捕蝶人喜歡蝶道谷，在那裡才能捕得最成熟，最美麗的蝴蝶。他們將蝴蝶瑰麗多彩的翅膀，剪貼成圖畫。這些用生命剪貼成的圖畫，大批外銷時只能賣到極低廉的價錢。畢竟生命的剪貼簿是不值錢的，比我的剪貼簿更加不值錢。麗芬，麗芬，我要把你怎麼辦才好？我肯為你做任何事情，我甚至肯為你離婚。雖然秀枝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可是現在我看到她就心煩。我心煩，因為我欺騙了她，她竟然懵然無知，還是老鳥銜食般一心一意守護著這個家。有一次，我把你說的話轉述給她。我告訴她，我們好像住在世界的盡頭。你猜秀枝怎麼說？她竟然嘆著氣說，這樣才好啊，這樣才能夠海枯石爛，此情不渝。她沒有讀過多少書，這種言情小說裡的句子，祇有她才說得出口；甚至言情小說都不這樣寫了，她還敢大言不慚，簡直把我嚇壞了。麗芬，武俠小說是有道理的。愛情就像高手過招，誰先動心，誰就滿盤皆輸。女魔頭把男魔頭的武功廢了，腳鐐手梏關在洞裡，一直把他囚禁成白骨一堆，就是為了和他廝守一生一世。可怕啊，女人真是可怕。可是你為什麼不這樣對待我呢？如果你把我關起來，我會歡天喜地，做你的囚徒，變成一堆白骨也甘心。你卻不會這樣守著我，反而是我守著你，從早到晚，從現在直到世界末日，我守著你。我又在聽你的電話錄音帶了。你的聲音很好聽，真的很好聽。閉上眼，聽著你悅耳的聲音，我就能想像你打電話的神情，微揚著頭，手托著腮，眼波蕩漾。你真是個壞女人。你第一次來學校辦理報到手續，我就看出你是個壞女人。那天你打扮得還算樸素，頭髮裡插了朵小白花。別人或許不覺得怎麼樣，我卻一直在注視那朵小白花。你走路時，那朵小白花一跳一跳的，我就知道你我是有緣人。麗芬，捕蝶人說冬天的蝴蝶價錢最便宜，因為肚子裡都是脂肪，不易曬乾做標本，要一隻隻把肚子裡的脂肪擠出來又太費人工，所以祇能剪來貼圖畫。我們初次約會，我就告訴你，不要做過冬的蝴蝶，否則會遭到碎屍萬段的命運。你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大約從來沒有人對你講述這麼奇怪的事，我就知道我吸引住你了。你和我很相像，死亡都令我們亢奮。你告訴我，你喜歡冒險，我也是。不過我的冒險行徑，別人都不知道。有一天，你真正了解我時，我會給你看我的剪貼簿，現在還不到時候。我守著你，麗芬，你是我的神，每天我可以唸一萬遍你的名字。我喜歡你不說話時，微尖的臉上無意流露出來，鋌而走險的倔強表情。你的臉型不夠柔和，男同事私下都說你有點薄命相。但是你笑的時候，臉就顯得圓了些，倔強的表情也消失了。認識你以前，我從不知道笑可以改變人的臉型。你天生就是這樣子的嗎？麗芬，我迷人的千面女郎。自從你調職後，辦公室又變得了無生氣。一年來，我已習慣了一邊批改卷子，一邊聆聽你和別人打情罵俏；一邊咬牙切齒詛咒你，一邊暗暗希冀著下一次和你幽會。自從你調職後，你離我一天比一天遙遠。麗芬，回來吧，我甘願為你做牛做馬，回來吧。你答應和我見面，我就把錄音帶都扔掉，剪貼簿也燒掉，全都毀滅掉！你回來吧。第三捲錄音帶麗芬，我好感激你。你知不知道，這次見面對我有多麼重要。你說以後我們不要上床，沒有關係，我原本並不貪圖你的肉體。肉體遲早會毀滅，肉體並不重要。有一個時期，我們見面就是上床。我不否認，那時候我最強壯，也最快樂。每次離開你，我的心情都十分寧靜，簡直可以從容就義。再回到學校，看到辦公室裡的同事蠅營狗苟的生活，我就有說不出來的可憐他們。你還記得老郭吧？那個祇會埋頭寫日記的老郭。我不懂，他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可寫。每天早上到學校，他已經端坐在辦公室裡寫日記。我回家時，他仍然端坐在那裡寫日記。他的一生，至少有一半的時間花在寫日記上面。他班上的學生，也個個被他薰陶成寫日記的好手。全校唯一的教育家就是老郭，至少他教會學生寫日記。其實我也可以教學生貼剪貼簿，剪貼簿比日記更加有趣。日記不過是顧影自憐，剪貼簿才捕捉住真實的生命。昨晚老郭出了事，被人刺了兩扁鑽。他班上的學生和外校生打架，老郭知道了，趕去制止，混亂中被殺成重傷。我們去醫院看他，老郭臉色慘白，閉著眼躺在床上，手裡仍緊緊抓著他的寶貝日記簿不放。護士說我們去看他之前，老郭還掙扎著起來寫日記。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聽說外祖母過世前，還鎮定的交代家人如何辦後事；親戚來該怎樣接待，靈前的供品要怎麼擺，送殯的人該怎麼走……麗芬，人就是這麼奇怪。有人一輩子不心慌，我辦不到。可是我並不羨慕不心慌的人。他們沒有真正活過。我遇見你之後，我就知道，自已沒有白活。麗芬，你會心慌嗎？你會不會突然覺得，什麼也沒抓住？我知道你會，我自已也是這樣。有時我在辦公室假寐，恍惚間回到了連時鐘也靜止不動的所在。有一次我還夢見你，麗芬。我很少夢見你，我不敢夢見你。我怕我說夢話時，會被別人聽到。但是有一次我還是夢見了你。你和什麼人在街上走，一面格格地笑。我即使在夢中仍然牢牢記得，不能夠喚你。你突然看到我，故意繼續對那個人笑。然後你攤開手掌，要我看手心裡寫的字。我知道你寫的是要和我絕交，不敢去看。你笑著拿手蒙住我的眼睛，我用盡全力，睜大眼睛看透你的掌心。果然你的手掌變成秀明，有青灰色的東西在裡面流動。我就知道我成功了，你離不開我。你離不開我，麗芬，我掌握住所有的證據，你永遠別想離開我。我別無所求，祇要偶然能見到你，知道你在想什麼，就夠了。你就當我是天主堂的神父，對我告解，好不好？你在我面前，無所遁形。剛才我戴了耳機，又聽了一遍錄音帶。你有罪，麗芬，我老實告訴你，你有罪。萬惡淫為首，要是在過去你早該綁在木筏上面，順流而下，誰也不敢救你，任你活活餓死。麗芬，我想到他們會怎麼對付你，就不寒而慄。秀枝又在廚房裡嘆著氣炒蕹菜，她也是從不心慌的那種人。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人的心如磐石，另一種人心裡有個空洞。我恨不心慌的人；他們服從長上，忍耐一切不合理的戒條，無條件支撐這個世界存在。我寧可和你同綁在木筏上，順流而下，看那天際無心雲相逐。秀枝很怕我。我說的話，她奉為金科玉律，努力執行。我們初搬到南勢角，住處附近，還都是稻田，田邊是一片白芒。秀枝在屋後闢菜園，養番鴨，從早忙到晚。有了孩子後，她工作越發勤勞。自從在附近的鞋廠找到事，她更加沒有一分鐘空閒。她天生的勞碌命，除了孩子就是工作。她認定我是讀書人，該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書本上面。她不知道我早已變了，我不再是唸師範學校時那個呆頭鵝。但我沒有理由改變她的想法，我是她的神。麗芬，你卻是我的神。麗芬，我們都必須有個神，即使像你我這樣的空心人。你的神是誰？前天龔代表到我們學校來。自以為是的老傻瓜，頭髮都快禿光了，一雙色眼還在女老師身上打轉。你怎麼會看上他呢？你要錢，我也有點錢。你想出國，我也可以帶你出國。麗芬，只要你開出條件來，我都可以辦到。這次見面很好，至少使我了解你的想法。你儘管去和那些人約會，能勻出點時間給我就可以了。你不必擔心沒有時間，時間跟牙膏一樣，擠來擠去，總還有剩的。空心人永遠不愁沒有時間。麗芬，如果你被綁在木筏上面，不更像隻釘住的蝴蝶的嗎？那些假道學的正人君子，比我們還要淫惡千萬倍。但是下游總有位不信邪的空心漁夫，專門在江邊搭救漂流木筏上的蕩婦。蕩婦其實都沒有死，都被空心漁夫救了起來。這才是千古大笑話，對假道學們最好的懲罰。麗芬，如果你被綁在木筏上面，我一定會來救你，你相信嗎？第四捲錄音帶我不能再忍受上去了，早就知道你會離開我，麗芬，你這小娼婦，無心無肺的賤人。你竟用調職臺北做為藉口，拒絕和我見面。回想起來，上次見面時你說的話，都別有用意。可恨我竟沒聽出來，還奇怪你怎麼突然變得好性情，對我十分體貼。賤人哪，我絕不能饒恕你。你說要請調臺北，開始過自食其力的新生活，你說你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撒謊！如果沒有監聽你的電話，真會被你騙了去。好個三貞九烈的奇女子，可惜全是謊話，滿嘴的謊話。從一開始起，你就欺騙我。有一次你說，希望和我到沙漠去，兩人在滿天星斗下赤裸裸擁抱在一起。我好感動，以為終於遇見知音。其實這都是你隨口瞎編的鬼話。有一次我們親熱後，你還說願意兩人同死，這話我一直牢牢記住。別的話你可以隨口亂講，這話卻是重如泰山，我有權利要求你兌現。你懂不懂？我有權利要求你兌現。這些日子，我心情壞透了，都是因為你的緣故。我盡可能不去想你，可惜辦不到。我也想學老郭寫日記。他出院後身體一直不好，早上坐在辦公桌前，往往垂頭昏睡，口水直滴到日記簿上。我注意到老郭的日記簿一片模糊的字跡，恐怕連他自已也辨認不出寫些什麼，但他還努力在寫。老郭被殺傷時，一定也擺出了什麼姿勢，這是他一輩子顛峰造極的成就，家長同事都同聲稱讚。我過去一直看輕老郭，現在不能不承認，他有他的一套。但是他的招式已經用老，不過如此而已。你也有你的一套。麗芬，你說你對不起丈夫孩子。什麼時候你竟也會顧家了，真是天下奇聞。你不必跟我耍花樣。你和宋老師龔代表分手，又搭上陳經理，我清楚得很。你是最了不起的導演兼演員，自編自導自演愛情接力賽。算我被你哄騙，在接力賽裡跑了一棒。真好笑，一大堆空心人跑接力賽。對，我們都是空心間諜，幫你傳遞你的秘密。你想不想告訴我秘密是什麼？有一天，我也會給你看我的剪貼簿，大家印證印證。陳經理對你好吧？他有錢，我知道他有錢，我也知道他聳恿你搬臺北。如果你以為你能佔到他什麼便宜，你就大錯特錯了。可是也許你並不想佔他便宜，我最擔心的就是這點。我們這些空心間諜白跑一趟沒有關係，你自已可清楚你的秘密是什麼嗎？麗芬，我的蒙娜麗莎，我沒有達芬奇的彩筆，畫不出你神秘的笑容。你自已可知道你寂寞的笑容裡，藏了些什麼？我找出去年的畢業生紀念冊來。我倆從沒有正式合拍過照，唯一的一張，就是全體師生合影的那張。你的臉龐有三分之一為旁人遮住，只露出半張笑顏。我拿放大鏡仔細端詳，一共只有幾百顆灰色的粒子，構成了你的臉龐。是灰?在笑，還是你在笑？灰粒能夠笑嗎？那裡面是否埋藏了你的秘密？我想把灰粒刮下來，再重組一個你，貼到剪貼簿裡。真的，我的剪貼簿裡，還沒有你的照片呢。我看紀念冊時，秀枝也湊過來看。我指給她看，我班上的學生。她隨便看了一眼，指著你說：這不是鍾麗芬嗎，現在調走了吧？我說是的，她便沒有再追問下去，一面嘆氣一面繼續打掃房間。有時候我懷疑她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我懷疑她根本從開始就清楚，卻假作不知。無知是最好的防禦。如果秀枝大吵大鬧，我反而有辦法對付她。不知從何時起，秀枝就養成凡事嘆氣的習慣。早上起來嘆著氣給孩子們準備便當，然後嘆著氣去上班，回家就聽她嘆著氣在做飯，晚上又嘆著氣工作到深夜。我受不了時罵她，她就辯說是習慣，嘆氣給自已聽的。但我無法不聽到她的嘆氣，這彷彿一種持續的抗議。我懷疑她希望把我逼瘋，或逼使我自動吐露真情。但是我不會上她的當，絕不會上她的當。麗芬，你不知道你所做的，一次又一次嚴重傷害到我。我饒恕你許多次，現在已退無可退，忍無可忍。麗芬，我再求你一次，回來吧。你不可能離開我，我也不會讓你離開我。麗芬，我的麗芬，我守了你五年，你要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我跪下來求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面，你不能走，不要去臺北。只要你留下來，我會守著你，全心全意守著你。第五捲錄音帶決定了，就這樣決定了。麗芬，我終於想通我們該走的路是什麼。不必埋怨我，是你逼我走上這條路的。其實，我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我不能夠審判你，我不知道你是否值得拯救。我的罪孽也許比你更重。我常常想，未婚前少女時代的妳是什麼模樣。但是你從不肯給我看你的舊照片，說都已經燒掉了。你為什麼要騙我燒掉照片呢？如果我們沒結婚前就遇見了，也許一切都會不同，但也可能並沒有什麼不同。你不給我看舊照片是對的，我不給你看剪貼簿也是對的。上次我們見面，你說了許多話，講了許多故事，目的無非想讓我死心，好放你走。我的確想放你走，讓你過獨立自由的生活，但是你先生會放你走嗎？麗芬，我的蒙娜麗莎，你也未免太天真、太不切實際了。你先生如果知道你想背棄他，同樣會不擇手段對付你。即使他是隻瞎貓，瞎貓也有發威的時候。他不會讓你獨立生活的，我當然更不能讓你繼續被陳經理玩弄。麗芬，事到如今，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你講了許多故事。自從我們決定不再上床，每次見面你就講故事給我聽，如何遇見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我成了天方夜譚裡的阿拉伯酋長，每晚聆聽女奴編織的故事。或許你以為只有繼續講故事，才能保全性命？或許你講故事的動機是為了激怒我，讓我自動離開你？可是我曉得，潛意識裡你並不希望我離開你。何況我是唯一能判斷故事真假的人，你怎能沒有我呢？你講陳經理如何欺負你，半夜喝得醉醺醺的，打電話給你，要你說你愛他，你說了，他又要你說些髒話，你卻死也不肯講。這故事我相信，因為我聽過那段錄音帶。姓陳的根本心理不正常，你早該和他分手。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如果在電話裡央求他陪你去香港？他擺了你一道，騙你說要去，卻臨時避不出現，害得你在機場苦等。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段故事呢？為什麼？怕我笑你？怕我看不起你？麗芬，麗芬，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你又講你班上的畢業生小蔡如果回來找你。他的女友車禍撞死了，他傷心欲絕，只有你能安慰他。你如何渴望得到他年輕的肉體，卻終於克制住自已的衝動。麗芬，憑這一念，你就該得救。也許這是你最佳的舞姿？恭喜，你成功了。麗芬，無論你多麼會編故事，我要問你，當初你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你不能否認，也喜歡過我吧？其實我不曾要求什麼，偶然見次面，算過分的要求嗎？還記得我送你的金手鐲嗎？你自已說最喜歡，裡面刻的字也喜歡。麗芬，裡面刻的是「不能同生，但願同死。」你該不會忘記吧？麗芬，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秀枝。她又在隔壁房間唉聲嘆氣，我走了恐怕對她還好些。小孩子不知道會怎麼想，長大了他們也許會明白，照片簿上那個瘦瘦乾乾，窩囊了一輩子的傢伙，也會做出需要絕大勇氣的行動。現在他們安安靜靜坐在秀枝身旁做功課，好一幅母子天倫圖。他們不需要我，我根本是多餘的角色，我不配做他們的父親。麗芬，你應該慶幸，沒有人把你綁在木筏上面，讓你漂流到世界末日。麗芬，我是專門打救蕩婦的空心漁夫，不要怕，跟我走，我會一直守著你。我守著你，從早到晚，從現在到世界末日，我守著你。麗芬，你會明白我是對的。你背叛了你先生，也背叛了我，我不能不帶你走。我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我們初次見面時，你頭髮上插了朵小白花，走路時那朵小白花便一跳一跳的。直到後來有一天，我替你梳頭，發現你竟然有了白髮。麗芬我們都老了，你還能浪蕩到幾時？告訴我，你值得被拯救嗎？我能不能救你？能不能？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發了願，把心靈的一部分封鎖起來。我對自已說，別的部分都可以敗壞，唯獨這塊一定不能死滅，我要保留著，最後才好好用它。多少年下來，別的部分果然都變壞變臭了，只有這一小塊仍然存活。我現在就要用剩下的這一小塊心靈喚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要毫無顧忌，絕無羞恥的喚你的名字，再喚你的名字：麗芬、麗芬、麗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