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學生一進門,我就幾乎決定了他的分數:不會超過八十五的。他竟然穿了條
黑窄褲,衣襯衫敞著三個釦子,裏頭當然沒有內衣。瘦骨稜稜的胳膊底下夾著那
本論文,什麼《盛唐文學環境之研究》,厚達五百頁。「他真能寫啊!」稍早時
鄰座的高所長這樣問我:「怕不有五十萬字?」我們同時搖了搖頭,並且用拇指
撥翻了幾下放在各人面前的那本磚頭鉅著。「就是嘛!」我應著答道:「光是翻
一遍也得個把小時。」高所長的李教授也接著說:「他還以為這是博士論文呢。
-現在的學生啊!就知道抄抄抄,抄它個滿坑滿谷,厚厚一大本兒,可是很少有
什麼創見的,唉!」他重重地把那一份論文往桌上一擱。我繼續和高所長隨便談
了談時下碩士班研究生每下愈況的治學態度,互相附和著點頭和搖頭。直到那個
學生走,坐定了,我才發現那小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出一瓶XO級白蘭地,輕輕
擱在桌上。那瓶頸上還繫了條粉紅絲帶,正對著冷氣口顫抖個不停。冷氣口下坐
著那學生的指導教授馬朋生,一張怯生生的苦臉,衝他的高足笑了笑,顯然今天
下午這個口試會議裏,他注定無話可說,只能苦笑。
高所長照例介紹了我和李教授,我們頷首如儀。接著,由那學生發表了十五分鐘
的論文提要。在這段時間裏,我不時地會被冷氣聲,馬朋生的咳嗽聲和李教授座
椅彈簧的軋擦聲所干擾,便無法專心於報告者那低沉平板的催眠腔調,以進入盛
唐時代繽紛多采的文學環境裏去。因此大部分的時間裏,我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
那瓶XO的琥珀色液體上,想著這個暑假之後到巴黎大學漢學中心擔任一年客座的
程期,應該能蒐集到不少關於敦煌學的資料,以及品嘗一些道地的葡萄酒。李教
授曾經對我能獲得這樣一機會發過酸,表示敦煌學的研究風潮會像喜多郎的電子
音樂一樣曇花一現,不過,他慷慨也羨慕我:「能遍嘗法國美酒,也就不虛此行
了,是吧?」
我無法不點頭,同意這個經常能搞到原裝茅台和汾酒來助長寫作興致的老學長,
並暗自得意。然而此刻那學生手邊的XO卻令我困惑,他是準備把這瓶酒送給李教
授,聊表謝師之意的嗎?
「我不跟你客套。」李教授搶先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我根本認為你的題目
有問題:什麼叫『環境』?『盛唐文學環境』?這個環境包不包括盛唐時代的社
會治安哪?公害啊?還有對外貿易問題啊?這太籠統了嘛,是吧?」
馬朋生嗆了一口咳嗽,不像是點頭,高所長勉強把臉轉向我,我只好點上一支煙
。那學生深陷的眼眶裏閃過一抹晶亮的光芒,答道:「我想這是用詞上的問題,
雖然我不能期望盛唐時代有竹聯幫、能源危機,或者國民所得之類的課題,不過
,『環境』可以表示盛唐時代文學作家和活動的整體運作結構-」
「你很會玩兒語言。」李教授的座椅又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可是我仍然認為
題目本身有問題。怎麼說?呃,『環境』這個詞兒其實就是『背景』的意思嘛,
換兩個字,意思沒什麼不一樣,這叫新瓶舊酒。」
聞一聞場面上的火爆氣氛,我敢說那瓶酒不是為我們的酒仙李教授所設的。而高
所長戒酒二十年-這和他二十年「述而不作」,純搞學術行政的名聲一樣響亮-
早已成為圈子裏歷代師生耳熟能詳的典故,那麼XO也不會是送他的了。如果那學
生真如他那對眼珠子所顯示的一般精明伶俐,當然也不會用如此貴重的禮物送給
馬朋生這個聞到酒香就會嗆死的癆病患者。算將起來,我倒還有可能。畢竟能品
味好酒,又能藉好酒激發靈感或深思的人是愈來愈不多見了。我開始懷疑這個機
伶鬼學生讀過我三年前在學報上發表的一篇論文:<唐詩中酒的意象與情結初探
>。
「你是不是讀過我那篇『唐代知識分子的衝突分析」?」李教授看一眼那學生,
順便看看我。
「是的。」那學生說:「在這本論文的第十二章第七節,四百零一頁上,我提到
過-也提出了不完全同意的觀點。」李教授連連點了兩下頭。我忍不住想笑,馬
朋生也苦著一張臉,他顯然也明白我們這位老學長審查論文的習慣:「翻翻目錄
,看看緒言,讀讀結論,找找中間的幾頁,挑挑錯字兒,批批分數,統統過關就
是了。」-有一回在謝師宴上多喝幾杯之後他對我們「這幾位少壯派學弟」洩露
的天機。「這年頭兒能把自已的學問搞通就不容易嘍!咱們向誰去借時間盯論文
啊?」我當時是這樣答覆他的:「學生不也是『先考功名、再做學問』的?」
然後輪到我提問題了。把香菸拈息,我恢復了平時在課堂上那種心閒氣定、談笑
自如的模樣。我太知道學生如何在背後愛議論我親切體已的模樣。我也努力持續
著四十二歲的慈祥面容以不辜負多年來本系學生對春風詩教的敏感,他們都早熟
些,持重些,因為我們的身教如此。所以我總願意毫不吝惜地鼓舞學生像我的模
樣。我慨地稱讚他們,更勇於接受愛戴-前者李教授做不到,後者則是馬朋生不
敢奢想的。
「你穿的衣服很有歐洲格調。」我扯了個風馬牛。照往例,這句違心之論應該可
以讓場面輕鬆下來的。接著我順勢遞出一招:「你的論文裏也有不少過於冗長的
歐化句法,這是我所關切的問題。比方說緒言裏有一句……」
我一共問了十來句,其中還包括在翻找的時候臨時瞄到的。提問時我儘量用不傷
和氣的語調,讓那學生了解:西方的文學理論不一定適合-其實也可以說一定不
完適合-中國古典文學的作品。他耐心地聽著,馬朋生也耐心地聽著,李教授的
座椅軋擦作響,高所長半真半假地睡著了。那學生聽完我這一整套分析之後低頭
沉默半晌,正當我滿意地點著一支煙時,他說:「我想老師和我都很能同意自已
的看法。」
這幾乎是整個口試會議的結論了。高所長適時醒來之後糾正了論文末幾章裏一些
錯用標點符號的問題。我並沒有仔細聽,開始打量那學生謹慎、機伶而驕傲的樣
子,我猜馬朋生不容易應付這種學生。「我總是覺得現在的學生懂得比我們多。
」馬朋生曾經不止一次地這樣說:「老師越來越難當了。」我自然就把那套「慷
慨稱讚以接受愛戴」的哲學告訴他,他在這門課程上是死當定了。
我決定給那學生八十五分,原來還可以更低的,不過我不想讓那學生認為我排斥
歐化語法,或者沒有接受現代西方文學理論的雅量。那學生退出會議室之後,李
教授立刻說:「他還可以,寫得這麼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給他八十八分。
」「是啊。站在鼓勵學生的立場,我想他是夠資格通過的。」我說。馬朋生苦苦
笑了笑,高所長伸了個懶腰:「他們寫得累,我們老得快啊!」
喚那學生進來時,我們齊聲向他道恭喜,於是情況明顯地熱絡而輕鬆起來。我握
著這位新誕生的碩士瘦骨嶙峋的手,掃一眼冷氣口下不斷發抖的粉紅色禮品絲帶
,問他:「對了,你帶這瓶酒來,是慶功用的嗎?-你很有自信的樣子。」
「噢!不不。」那學生抽回了手,拾起他的論文,說:「請各位老師翻開第七十
六頁-」
我們都遺漏了什麼嗎?所有的人都在轉瞬間恢復專注而嚴謹的神態,回到座位上
各自翻論文。七十六頁。
七十六頁的內側有一行鋼筆小字,就在我翻看的同時,那學生朗聲念道:「各位
親愛的老師:如果您讀到了這一頁,學生將獻上一瓶法國XO白蘭地,以表達我由
衷的敬意。」
隨後,那學生衝我們點點頭,拎起桌上的酒,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