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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瑤華,一九六八年生,台灣屏東人。台大中文系畢業、清華大學文學研 究所碩士。現任台北市立師範學院講師,兒童文學專欄作者。曾獲聯合文 學小說新人獎佳作、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舞台劇本及短篇小說佳作。著有《 兒童美術教育講座》、《家在雲端》、《藍色玩具店》、《十六歲的結業 式》等書。 多年以後,如果我有了孩子的話-也許那一天不會太遠了-我不會輕易被他們純真 的外表所欺騙,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能理解、能記憶的事比你所能想像的還多,可惜我 的父母從來不曉得這一點,否則我爸不會在我面前緊摟住年輕的保姆滾在地板上,我媽 也不會把一盒新眼影偷偷塞在我的白兔圍兜裡,然後若無其事地抱著我走出香氣薰人的 委託行。這些畫面隨著幾幅醜怪驚人的故事書插圖、在公園沙坑裡發現的染血針筒、一 個有西洋春宮照的迷你窺視鏡,都被一股腦堆放在我上小學之前的記憶檔案櫃裡。 對於那時的我,每天都充滿了新的驚奇和樂趣,根本沒有時間去反芻回憶;等我適 應了這世界的重複與規律之後,因為無所事事而打著呵欠時,腦子裡的陳年抽屜便自動 鬆脫而滑開,這些冒著普洱茶味的相片才譁然散落一地。起初,你不知道該把這些被長 久遺忘的畫面放在你生命拼圖中的哪一塊,漸漸地,它們有的找著了老巢,揭開了你懷 疑多年的謎底,你這才知道為什麼媽歇斯底里地跳腳罵人時,爸總會冷冷地說她「又該 去看心理醫生了」;有的畫面你沒法替它尋到恰當的位置,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你才會恍 悟出它的意義,也許它根本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或者它隱藏著你永遠 也不會解開的重大秘密。 有些記憶不是用眼睛,而是透過鼻子或舌頭傳送到腦子深處的檔案櫃裡,比如說, 我的玩具箱裡有過一隻微笑的橡皮貓、一個撅著屁股的粉紅塑膠娃娃,一隻透明的綠豬 樹脂樸滿,它們有各自不同的香味,捏一捏會發出長短不一的叫聲,灌了細沙會有結實 的重量,然而它們給我的安全感卻是同樣的。日後無意在一塊鬆糕、一座櫥櫃上聞見和 它們相似的味道時,我總會滿懷鄉愁地想起童年那個陰暗溫暖的角落,以及懷抱它們入 睡的許多個夜晚。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我一直不願別人拿下我臉上的氧氣罩,並不是為 了靠它呼吸,而是想躲在這橡皮氣味的保護中,隔開即將面對的訊問和回溯。 我害怕真相被揭發?不,我只是害怕他們根據我的口供把我描述成另一個我自已也 不認識的人:一個文靜優秀的模範生,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一個被蹂躪了夢想的處子 ……但這不正是我意圖取得他們信任以便為所欲為的我嗎?不必戳破所有認識你的人的 想像,儘管看到他們被震驚的模樣會很有趣,但就長遠計,還是繼續躲在這個保護殼裡 好……在充滿橡膠味的氧氣罩中我這麼想著,他們會譴責真實的我,卻不會想到他們也 該為此負責。許多人到床前來探望我,我看到訓導主任一臉憂心的豬頭就想笑,他還不 知道上次校慶的水球大戰把一隻灌了紅墨水的保險套扔到他臉上的人就是我。當時大家 都玩瘋了,場面一片混亂,被揪出來的嫌疑犯都是有前科的痞子,號稱師生同樂的水球 大戰就這麼殺風景的收場了。 他把那張滿是坑洞和脂肪瘤的大臉湊在我眼前,擠出一道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徐如涓,妳好好休息,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很想念妳,很快就能回去上課了。」 他大概以為我連耳朵也聾了,拉開他的大嗓門吼:「別擔心,警察已經抓到林紹維那個 混蛋,他很快就會認罪了……」 我虛弱地點點頭,希望他能看懂我逐客的暗示,他的唾沫濺得我的氧氣罩滿天星光 。阿姨款款道謝送他出門時,我趕緊用睡衣袖子把它抹乾淨。 我一點也不想回學校去,儘管待在家裡氣病悶得可以,但至少比和一群傻瓜坐在教 室聽講臺上的老青蛙呱呱叫強多了,你可以整天躺在床上,想東想西,在腦袋裡用你的 回憶與知識玩拼圖遊戲。或是盯著天花板追逐的光影,儘管你知道那不過是外頭的樹葉 和汽車無意製造的娛樂,但是藉著漫無邊際的想像,它們可以是一幕幕色情的交纏,一 闋華麗的拉赫曼尼諾夫。沒有人知道日復一日閉門練琴的五六個小時裡,我曾如何藉著 這點想像和桌上電腦螢幕的成人影片,一次次在激情中溼了內褲。 當然這些事實不會是我爸和警察律師他們想聽的,他們只會一再的要我回憶,十月 十五日星期天下午,我從鋼琴老師家上完課回家的途中,在哪裡遇見我的同班同學林紹 維,怎麼答應到他家裡去,又是在什麼情況下喝了那杯有問題的果汁,在幾點鐘的時候 從他家出來,是被惡意推下還是自已跌下樓梯。我說了他們想要聽的,無可置疑我是被 迷姦的受害者,而人贓俱獲的阿維除了俯首認罪別無他途,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是這 件悲劇的雙重得利者,在瘋狂的高潮中使我多年的性幻想成真,卻又保住了廣博同情的 清白名聲。於是你打開報紙社會版,你看到一個百合般的少女慘遭毒手,你以為這就是 全部的事實,你感歎這社會生病了,或許你根本無動於衷,因為這類每天都會發生的事 件遠不如名人緋聞來得有價值,也不如政壇謠言來得聳動。於是這個案子結束了,被遺 忘了,因為與你無關。 但是你從來不知道,你自以為正確的一個念頭,一個漫不經心的習慣,一句說完就 忘的笑話,卻可能足以引起一場戰爭,使一個有心人一夕成為富翁,或者讓一個本來是 天使的孩子成為魔鬼。但是你來不及一一去辨清這許多緊緊相扣的環結,你的時間只夠 做你該做的事,其他的,橡皮代勞:輪胎能讓你很快地轉換地理位置、電腦能處理你的 公事、電話能讓你分身有術,甚至吃喝拉撒睡,生不生孩子,孩子的玩具杯盤和書包裡 ,全都少不了這些規格化生產、方便快速有效率的橡皮,或是橡膠、樹脂、塑膠、矽膠 、PU等等等。你當然沒想過,這不自覺的小小依賴,竟能讓我爸從一個只有國中文憑的 作業員變成大老闆,讓他替我交付昂貴的音樂課學費,讓我有不受管轄的自由在家中門 縫、網路和鎖碼頻道認識性,也讓我成為班上男生私下打賭誰能最先得手的可口羔羊。 我的家教很嚴:男孩子打來的電話不准接、每天練琴最少五個鐘頭、功課要保持在 班上前五名、不准化妝染頭髮搽指甲油、裙子不能短到膝蓋以上、待人接物不可無禮、 晚上九點以前一定要回家……等等等,為的是把我栽培成完美的大家閨秀而不是暴發戶 的千金小姐。像我爸這樣力爭上游的工商業楷模,當然夢想他一手建立的王國不但能千 秋萬世,還能拆張版圖,因此他的希望就放在我這個獨生女身上,要嘛成為能獨當一面 的女繼承人,要嘛就必須具備政商聯姻的籌碼。 「不把飯吃光光,以後就沒有飯吃!」「不拿到第一名,就不是我徐展祥的女兒! 」這是我爸最常掛在嘴上的話,「不是全部,就是沒有」是他的成功邏輯,沒有灰色地 帶。對於六歲就失去母親的我,我爸是我全部的天地,取悅他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但 是我除了繼承他的好勝性格之外,也遺傳了他的冒險因子,當鋼琴和學校功課對我都變 得易如反掌之後,我開始渴望難度更高的挑戰。 像我媽那樣順手牽羊,或像我幼稚的同學躲在舞廳廁所裡抽菸吸毒愛撫,在道德邊 緣膽怯地遊走,充其量只能得到最低層次的叛逆快感,我對這些小兒科的犯罪不感興趣 ,我所感興趣的是我身邊表裡不一的成人世界。 早些年,我爸的橡膠生意剛起步時,家裡成天有好些和他合夥的叔叔伯伯來泡茶抽 菸罵三字經,我爸和他們稱兄道弟;過了幾年,新家的客廳裡換了一批西裝革履的新面 孔,我問我爸,怎麼好久沒看見那個學狗叫學得很像的阿桐叔、還有會讓我在他脖子上 坐飛機的的切仔義,我爸橫起眉來啐了一口:「那些都是只認孫中山不認兄弟的王八蛋 !」有天放學走出校門口,一個滿臉鬍渣身上有怪味的男人朝我走來,問我是不是徐展 祥的女兒,我說是,他就開心地笑了,一把捉住我的手急急說:「妳不認得我了嗎?我 是阿桐啊,以前妳最喜歡讓我抱……妳怕我嗎?妳看我現在這樣子,妳不知道妳爸把我 害得多慘,跟我來,我告訴妳……」說著就要把我拉到一輛計程車上,我尖叫了起來, 驚動了馬路上正在指揮交通的導護媽媽和老師,她們連忙跑過來,那男人一見情勢不妙 ,鬆了我的手就跳上計程車逃走了。那天以後我爸都派司機老劉接送我上下學,而且不 准我單獨出門,外頭壞人太多了,我爸搖頭說:「攏是為著錢!」等我再長些人事之後 ,我才根據許多旁敲耳聞的細節拼湊另一幅可能更接近真實的版本,為了錢出賣兄弟的 正是我爸。不過這不是重點,要知道,商場上多的是成王敗寇的故事,如若無關乎長遠 的可能利益,道義就和空氣一樣不值錢。 「我姓徐的沒什麼本事,一輩子最重視的就是兩個字,哪兩個字:『情』和『義』 !我把員工當成自家人一樣照顧,把他們的老人家當自已的父母來奉養,孩子也當自已 的一樣實在疼愛……」每年尾牙宴上,這段話就像主旋律一樣總會再現在我爸的致詞上 ,儘管底下鬧哄哄忙著夾菜或躲開雞頭的員工誰也沒認真聽他說話,儘管每年總會有幾 個被資遣的雞蛋砸在工廠大門。麗珠剛到我家來幫傭的時候,照例也要先聽上這麼一段 職前訓詞。等到她和我暫住家裡的小舅的韻事被當場活逮時,我爸也的確好好照顧了她 ,讓我那遊手好閒的小舅不得不娶了這個天真粗壯的鄉下姑娘,說起來,麗珠該好好感 謝我才是。 那年我才剛上小學,讀半天班,中午麗珠把我從學校接回來,吃過午飯哄我睡著以 後,便是我們一天當中共同期待的時刻。我假裝睡著,然後屏息等待後院紗門吱呀地被 推開,小舅的橡皮鞋底啾啾輕吻在樓下長廊的磨石子地板,麗珠熱呼呼的身軀就像被催 眠似的,躡手躡腳地抽離我的床邊。我凝神諦聽塑膠拖鞋啪啪地跟著啾啾的輕吻聲去遠 了,便一骨碌跳下床,光著腳跟蹤而去。麗珠房門的鑰匙孔實在太小了,我只能看見那 兩團肉色交疊的晃動,和他們驚天動地的喘息喊叫去猜想房裡發生的事:也許他們像兩 條魚彼此撕咬,或者是有個魔鬼在鞭打著他們,像故事書上畫的駕著雙馬車趕往地獄的 撒旦,渴望見到他的真面目讓我又興奮又害怕,想像著流血、殘虐、醜惡、猙獰的各種 畫面,讓我體內騷動著一股滾熱岩漿,稍一不注意,就要從我的肚子下噴湧出來。等到 小舅匆匆推開紗門趕回工廠上班,麗珠紅著臉回到我身旁,一切如常,這讓我有點失望 ,卻更加想一究麗珠房裡的秘密,我想找機會看清楚他們究竟在幹嘛,而不再只見到鑰 匙孔裡扭曲的色塊。 根據過去的經驗,小孩子直率的問題從來得不到大人老實的回答,特別當這問題和 大人自身有關或是遠超乎他們的理解範圍之外時,如果你對他們敷衍的答案不滿意,還 不識相地想追問下去,結果不是換來一句小孩子懂什麼,就得機靈地躲遠一點免受皮肉 之苦。大人是不可信賴的,特別是他們說得出口的話,所以我當然不至於傻乎乎地直接 去問麗珠或小舅,我得自已去找答案。 有天中午,我爸心血來潮親自到學校來接我放學,帶我去速食店吃兒童餐,可是不 知怎麼搞的,薯條炸雞忽然對我失去了平常的誘惑力,我就裝肚子疼,而且非要回家蹲 馬桶不可。我爸拗不過我的哭鬧,只得火速帶我回家,一進門我就直奔麗珠的方間,推 開半掩的房門,只見麗珠一絲不掛,像狗一樣趴在床上,小舅也赤條條地握住她多肉的 大屁股,在她背後拼命地頂著撞著,兩張不知道是因為痛苦還是痛快而歪扭的臉和我相 對,那窄小房間的火熱在瞬時結凍了-是我爸站在我身後的一對眼睛使他們成了木頭人 ,而我睜大的眼睛立刻就被一隻大手蓋沒了。 那麼奇異而且和美無關的一瞥深啟在我的腦海裡,即使後來在他們的婚禮上,望著 衣冠整齊的一對新人,我還是不能忘記他們赤身露體像路上野狗的奇怪姿勢。加上從前 看過的那幅西洋春宮照,在麗珠房門前感覺到那陣愉快的熱流,還有不經意在雙腿之間 用桌角摩擦引起的興奮感,我相信除了書上描繪的開滿花朵的美麗花園、老師說的孝順 合作友愛的天倫之樂以外,大人還私藏了許多好東西不讓我知道,就像他們不准小孩喝 酒吃哇沙米嚼檳榔,自已卻樂此不疲一樣的可惡。當了我舅媽的麗珠有一次在替我剛出 生不久的表弟換尿布,我指著他胯間的一小團粉嫩的軟肉問她那是什麼。 「那是弟弟的小鳥啊!用來尿尿的。」 「那我怎麼沒有?」 「因為妳是女生啊!」 「騙人!我沒有小鳥也可以尿尿!那弟弟的小鳥還能幹什麼?」 麗珠偏頭想了想,貶貶眼睛對我神秘一笑:「嗯……它可以讓女生很舒服……」 話還沒說完,從旁經過的小舅正好聽見,立刻衝過來重重地給了她一巴掌:「肖查 某!無緣無故跟囡仔說什麼肖話?教壞囡仔大小!」 OK,這就是我憑著過往的許多細節拼出的性啟蒙過程,原來那可以是很舒服的事, 可是卻是件只能做不能說的好事。除了這個以外,大人的世界多的是只能做不能說的事 ,而且愈是不能說,當事人獲得的刺激與快樂愈相乘加倍。 世界真有趣,人生多美好,對同齡的女孩來說,偶像明星、談戀愛、玫瑰花、絲綢 禮服和結婚教堂是美好人生的全部時,我卻有另樣見解。國中時有篇「論善惡」的作文 ,到現在我都還記得自已這麼下結論: 「善與惡並不是截然對立的兩面,而是互相襯托、共生依存的事物,就如同有光的 地方就會有影子,海浪有漲潮也有退潮。生存在一個只有善而無惡的世界裡,就像只要 陽光不要雨水,只會使我們的世界枯萎,因此我主張,對於善惡我們都應當以平等的眼 光去看待,既不過分強調善行的優點,也不應當過分譴責罪惡,只有讓兩者得到平衡, 我們才能生活在一個安定有秩序的社會裡。」 結果我被國文老師叫去談話,他皺著眉對我的作文大搖其頭: 「徐如涓,妳還想不想考高中?」 我點頭。 「既然想考高中,聯考的時候作文可不能這麼寫。妳說說看,善與惡,哪一個比較 好?」 「善。」這是不用勞煩資優生的頭腦也能說出的標準答案。 「看吧!妳明明知道,為什麼還寫出這樣的作文來?喏!回去再重寫一篇,同樣的 題目,下禮拜一交給我。」 你根本用不著和他爭辯,只要乖乖地回去照辦,給他一篇八股冬烘的道德文章就行 了,書店裡多的是作文範本,只要揀幾篇來稍事拼湊刪改,題旨合於標準規格就行了。 說別人想聽的話比說真話實際多了,那時隨著廣告流行的口號在我聽來是很蠢的:「只 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我有話要說」,你儘管去說你喜歡的話、做你喜歡的事, 可是誰都不會當你一回事,而且短暫的爽快之後你還得面對更要命的後果:被打罵、被 記過退學,除非你打算過著化外的藝術家生活,否則這社會正常人得以分享的資源像學 生優待票啦、考試啦、找工作混飯吃、不被當作可疑人物盤查等等等,你可能都沒份。 最聰明的作法,當然是努力合乎大人們的期望,但是只有你自已知道,能成功地愚弄這 些自認為完全掌控你的人,才真是使這世界顯得有趣美妙的秘密。 在學校裡我的人緣很好,女生們喜歡我,因為只有我不會把她們的秘密洩漏出去, 男生們既愛我又怕我,因為我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夢想。但是當一個完美的人豈不呆板無 趣?就像我在作文寫的,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這是物理現象的平衡。廖文美暗戀張 書皓的秘密被公開在布告欄上、化學實驗室的爆炸小意外、校慶的主題音樂「明天會更 好」被換成「把我自已掏出來」,這些都是我的傑作,但是沒有人對我有過一丁點懷疑 ,這些惡劣的玩笑和一個自律文靜的好學生根本不可能有交集。你以為我做這些事只為 了整人或發洩情緒?No,你太低估我了,幫痛苦的暗戀者掙脫束縛、替大家教訓一下鼻 孔朝天的化學老師、把那首偽善肉麻的流行歌換成發自內心的欲望嘶吼,我不過是順水 推舟,做了大家只敢想不敢做的事而已。而為善不欲人知正是我的優點之一,儘管他們 並不心存感激,因為你知道,善與惡往往是一體兩面。 除了偶爾的小小風險,我就這麼悠游地在世界的兩極之間擺盪,無入而不自得。正 因為有些事是說不得的,所以誰也不知道,我表面安詳單純的生活實際上充滿了各種剌 激的樂趣。其中最大的樂趣來源,就是自已的身體。我喜歡自已身上的各種氣味,皮膚 顏色在四季的變化,以及某些部分逐年變化的情形,這就像自然課作植物觀察一樣;不 同的是,你的身體有陽光空氣和水以外的變化因素。我喜歡脫光了站在穿衣鏡前,久久 地凝視自已,既莊嚴而妖異。欣賞它,如一幅畫,觸摸它,便有音符流瀉,就像我熟悉 的琴鍵一樣,每一吋肌膚有它的音域,紅潤柔軟的嘴脣是俏皮的E,乳尖是極高音的B, 光滑的背脊是一組溫暖明亮的G和纏,而在雙腿之間,你探進一個深邃無底的黑洞,便 像踩著了震音踏瓣一樣,許多旋律團塊推擠撞擊著,有悲傷的歎息,有狂暴的笞打,有 茫然、有陶醉,有一切你聽過的聲音和經歷過的感情。 最初知道它的存在時,就像發現了一個新遊戲,好東西就要和好朋友分享,我迫不 及待地告訴我的小玩伴,並且掀起裙子示範給她看:哪,像這樣,把手放在小便的地方 ,擦擦擦,好舒服哦!可是她瞪著我像看到怪獸似的:「我媽媽說不可以摸那裡!」第 二天,她媽媽就再也不准她上我們家來玩了。但是她媽這個八婆,竟然把這件事輾轉地 告訴我爸,當然是很忸怩的閃爍其辭:「哎呀,徐先生,小涓沒有媽媽總是不太好,有 些事還是要女人來教才行」……我爸二話不說拉著我就走,夕陽把我們父女倆的影子拉 得長長的,彷彿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們相依為命,像電影裡常有的悲產場面。我爸的聲 音在晚風中發著抖:「阿涓,妳要爭氣,別讓別人瞧不起,不能讓人說沒媽的孩子會變 壞。」那年我才七、八歲,還不懂得說那種「爸,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之類的臺詞, 只是懵懂的點點頭,脫口說:「我只要爸爸,不要媽媽。」這句話險些沒讓我爸感動得 當街哭出來,不過我想那時我真正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一個只會大驚小怪的女人來對我 的小遊戲下禁令。 要做個好女孩,你就得懂得怎麼揣摩別人的心意,並且守規矩,第一項規矩就是要 保持純潔,公然地對性愛表示興趣是絕對被禁止的。但也正因為這是不被允許的,我反 而對它有了更濃厚的興趣,所幸我們的生活中不乏這些半遮半掩的教材:電影、報紙、 廣告,乃至我爸房裡秘藏的書刊和錄影帶。女孩們偷偷傳閱的愛情小說裡點到為止的性 愛場面不能滿足我,我只得憑空想像:溫柔的、熱情的、強暴的,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 ,一雙渴欲而有力的手,直到我愈來愈快的手指讓我在一陣熱流爆發後,身上所有的細 胞在喘息中溶化為止。 和所有思春的少女一樣,我也幻想著男人,但不光是一個輕吻帶來的愛情,而是蠻 暴肉感的擠合到底會帶來何等深沉的悸動。男人,像我爸能提供物質生活的秘需,像那 些男孩臂上蠢蠢的老鼠,像大衛帷像毫不害臊的鳥兒,是的,我需要男人,為的純粹是 一種立即直接的快樂,但卻不能成為我尋求日後更多快樂的阻礙。一個追歡求愛的女孩 會被視為墮落而遭人鄙夷,但一個脆弱易碎的被害者只會得到更多的關愛和同情。 但有些事情再也不會回來了,例如那個暖洋洋的星期天下午,杜鵑花盛開的紅磚道 上,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邂逅,如果阿維身上沒有剛打完籃球的汗味,我的頭也許不 會偏成那樣誘人的角度,我的眼神也不會那樣的清澈無邪。如果阿維沒提起他哥哥的老 唱片,一切或許還是如常。 「妳一定都只聽貝多芬和莫札特的呵?」 「不一定啊,收音機裡放什麼音樂我都聽。」 「那妳一定沒聽過披頭四!我哥有好多他們的唱片,是那種會跳針的舊唱片,很好 玩……喂,要不要去我家玩?」 「可是……」我看了一下手錶,四點五分,還不到晚飯時間,爸如果問起來,就說 去書店買書吧。 「我家很近,走路五分鐘就到了。」 隔著他的越野單車,一陣風過,他身上生腥的氣味撲向我。 他家在一棟半新公寓的六樓,他哥在當兵,他爸媽出門去看朋友了,我當然明白他 緊張的喉音和閃爍的眼神表示什麼,我不會讓他第二天有可以向全班男生誇耀戰績的材 料。 他帶我到頂樓加蓋他哥的房裡,有書和NBA海報有模型飛機,還有一張深海藍的加 大單人床。我刻意不去注意書架上寫真集露出的半只乳房。 他掀開牆角的一塊織花巾,果然是一架有透明塑膠蓋老式的唱機。在他放唱片的當 兒,我坐在床緣,拿起唱片封套來看,黑白漫畫線條畫著一片森林和四個人頭,Rubber Soul,橡皮靈魂。 起初我被電子樂器明確而有點過時的節奏給逗笑起來:「真是老骨董!」可是不久 就跟著哼了起來:「Baby you can drive my car,yes I am gonna be a star……」他 坐在唱機前的地板上,出神地盯著我瞧,我假裝沒注意。 「哎喲!我沒想到妳英文這麼好,一聽就會唱。」 他誇張的叫起來,好引起我的注意。我只是微微一笑,沒說話,太驕傲是不討人喜 歡的。他簡直沒有半刻安靜,不是哧哧吸著有點傷風的鼻子,就是嘩啦地把架上的唱片 翻落一地。我在封套上研究了半天,想找出「橡皮靈魂」那首曲子。 「為什麼這張唱片叫橡皮靈魂?沒有這首歌啊?」 「不知道啊,這有什麼關係?」 「那你想,它指的是橡皮作的靈魂,還是橡皮裡也有靈魂?」 他笑了起來,一口牙白燦燦的。 「妳真奇怪,真的,妳是我遇過最奇怪的女生。」 「為什麼奇怪?你難道沒有一點好奇心?」 他聳聳肩。唱機裡繼續著那種既憂鬱又無邪的音樂:「……I once had a girl,or should I say,she once had me.」 「妳要喝點什麼嗎?可樂還是果汁?」 「隨便……嗯,果汁好了。」 他像是有意炫耀自已的身手俐落,一挺腰從地上跳起來,蹬蹬蹬地跑下樓去。我留 意到他在紗門外還深深望了我一眼。這鐵皮搭的小屋曬了一天太陽,有點悶熱,我輕輕 推開紗門,到外頭透口氣。 他喜歡我,這是不用問也知道的事,從他不安的眼神,他時而有點不知所措的雙手 ,這是我很熟悉的神態。但是他對我來說,不過是另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男生,我 所嚮往的,也只是他無袖籃球背心遮掩不住的粗壯手臂和厚實的胸膛。也許我所期望的 事就要發生,一次真槍實彈的性交,對我來說,他還算是及格的人選,我感覺到內褲裡 有點潮膩了。 我光著腳走下樓去,想去上洗手間。我走向廚房,卻看見他正把什麼東西扔進黃橙 橙的果汁裡。等他用筷子攪拌完了以後,我才出聲: 「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間?」 他的身子像觸了電似的一跳,慌張地抬起頭來,結結巴巴地說:「搞……搞什麼, 嚇我……一大跳。」然後指給我浴室的方向,我道聲謝,用一貫優雅平靜的步調走去。 把浴室的門關起來,我看見鏡子裡那張微笑的臉:這是命運給你的天大機會,你無 需擔憂任何罪名,不用再設想任何脫身的遁辭與藉口,你不是引誘者,你只是個身不由 已的玩偶,一個橡皮靈魂,沒有意志,就是想反抗也只能受困於被操弄的橡皮身體裡。 於是我回到閣樓裡,斯文地啜著殷勤奉上的果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學校裡的瑣 事,我站在書架前看著模型戰鬥機,把一隻紅色拳擊手套拿起來把玩著,唱機裡忽然發 出一陣吸口水的嘶嘶聲「Oh,girl,sh……」,像是在垂涎著美味的女孩似的好色聲意, 真滑稽,我笑出聲來,他也跟著笑了,走近我,向我指點手套上的特殊縫線和簽名。屋 裡真悶熱,然而更令我們透不過氣來的是那股躍躍的躁動,他濁熱急促的呼吸噴在我的 後頸,他的手指試探地撩動我的髮絲。好熱,我輕歎一聲,一個踉蹌,他抱住了我,狂 熱魯莽地用笨扭的舌頭堵住了我半開的嘴。感傷的披頭仍在講他的悲慘的長故事: 她是那種你如此渴望卻只能令你受苦的女孩。 但你仍不後悔曾有的每一天。 Oh, girl,sh……Oh, girl,sh…… 她是那種令你沉淪令朋友覺得你像傻子的女孩, 當他說她看起來不錯時, 她卻問他是否明白她有多酷。 Oh, girl,sh……Oh, girl,sh…… When he said she is looking good she ask if he understood she is cool …… 如果沒有這些驗傷、告訴、和解、開除,也許那個星期天下午會成為美好的回憶,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相遇了,他戀慕著她,她渴望著他,於是兩人赤身緊抱著一起沉淪 ,也同時飛升,也許那愛悅不過存在於相擁的剎那間,卻如雙蝶嬉舞一般簡單自然。我 不討厭阿維,雖然他沒什麼腦子,不懂得掩飾自已的心思,接吻技巧也不怎麼樣,日後 頂多也只能當個平庸的業務員,但是……我捏著同學偷偷替他代轉給我的一封信,十行 紙上滿滿的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嫉妒他,就好像……你聽說過有一種沒有腳 只好一直往前飛的鳥嗎?我想我就像那種鳥,不到死去的那天就沒法降落休息,所以我 對那些能安穩踏在地面上吃草的牛既妒又羨。 但是如果沒有這些法律、家規、校規、禁忌,全然的自由自然,就算你只穿著四角 內褲在天橋上倒立鼓吹叛亂,也沒有警察吹著哨子來逮捕你,路人只當你是一株隨風亂 搖的盆栽,這世界該有多麼荒涼寂寞。 往加拿大的飛機上,鄰座的歐巴桑和我聊起來,喜孜孜地告訴我她要到溫哥華去看 她新生的小外孫。她從旅行袋裡拿出一套嬰兒用品給我看:塑膠奶嘴塑膠奶瓶、橡皮小 鴨……「嘩!好可愛哦!」我說。然後她和我說起她的長故事,如何獨力把子女撫養成 人,本來令人頭痛的孩子怎麼變成今天優秀的工程師和學者律師……她還在絮絮說著時 ,我的安眠藥效力開始發揮了作用,在半閤的眼皮下,我彷彿看見工廠裡漫長的輸送帶 ,一鍋滾燙的溶液有節奏地倒在整齊的鑄模裡,翻出一個個相同的橡皮人,精密的品管 機器正在進行最後的檢驗,略有點嘴斜眼歪都有扔進廢物箱裡。不論他們體內是否藏著 沒完全消溶的蟲屍或草葉,一長列複製完美的橡皮靈魂,就要朝著熱鬧光明的旅途出發 了……。 -原載二○○一年四月《幼獅文藝》5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