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郝譽翔,臺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為東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中央日報
文學獎、臺北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華航旅行文學獎等
。著有《洗》、《逆旅》、《情慾世紀末》、《衣櫃裡的秘密旅
行》。
公元二三○○年,當科學帶來的滅亡摧毀了人類自大的信心,巫術又再度取
得地球的統治權,一如數千年前的埃及祭師和中國殷商巫師,人類的歷史正
以循環的方式在前進著。古書上的話語彷彿是在為數千年後的我們預言。
仰視宇宙這一幕燦爛的光華,所有的星球都以相同或相異的關係互相牽引,
形成和諧運轉的軌跡,唯獨我是其中脫了引力的那顆微塵,在黑暗中漫無目
的地流浪,擦撞,爆出火花。那永恒且不安的追尋。
一、晚安(Good Night)
Love loves to rove--
God made it so--
From one to another;
Dear love, good night!
我和妹妹來到w173.tp.tw。
三百年前這裡被稱作西門町、繁華的慾念曾經燃燒出整個天空的霓虹,然而現在
卻只剩下一片荒蕪了,唯一還保存著的是一座口字型的天橋,以供後人憑弔過去
的榮耀,但是因為天橋原本建築的簡陋,頂多只能被列為D級古蹟而已,所以前
來遊覽的觀光客實在不多。我和妹妹卻喜歡到這兒漫遊。搭上超音速捷運,肩上
的背包裡放著掃描相機和一罐高氧機能飲料,我們奢侈地耗費一個小時的時間來
到天橋之上,有時候竟是什麼也不做,只是坐著閒閒晃盪雙腳,想像自已初來到
這個世界的模樣。因為這裡是十五年前療養院院長撿到我們兩姊妹的地方。
這座累積三百年歷史的天橋已被政府改建成為一個博物館,四周用透明的玻璃帷
幕包裹起來,就像是一個發出光亮的蠶蛹,一整列液晶螢幕沿著牆壁排開來,各
自顯示出不同的古老西門町的畫面。我踫在一個螢幕前面,螢幕右下角顯示時間
是一九九七年五月三十日下午七點。我用手指輕觸畫面上夾雜在天橋人群裡的某
個長髮女子,然後追隨住她快速移動的腳步。那女子腳穿當年流行一時的大麵包
鞋,穿管七分喇叭褲下露出骨瘦的腳踝,汙濁的空氣不斷湧上她的臉龐,從毛細
孔孵育出大大小小的青春痘來(這項病症曾經是三百年前人類的一大困擾)。那
女子皺緊眉頭,走下天橋,然後推開一間幽暗賓館的大門,逕自走上二樓,她敲
了敲其中的一間房門,一個看起來很糟的老頭子馬上打開門,伸手把她拉了進去
,螢幕最後定格在老人長著粗黑指引的手背上,嘎然停止,一秒鐘之後,畫面又
跳回到一九九七年五月三十日下午的那座天橋,來來往往的人群你推我擠陸續湧
到螢光幕前來,而那個我曾經追蹤過的女子,則應該已經躺在賓館內散溢霉味的
床舖上,扭動著赤裸的身體呻吟著吧。然而這些不宜出現的畫面,顯示系統的監
控裝置都會自動過濾,把它們切除得一乾二淨。
我和妹妹經常待在這裡,一整天玩著這種追隨古人的遊戲,看看過去的人類都在
做些什麼?但大多數的時候不免失望。那些西門町天橋上的人們似乎只有三個去
處,電影院、餐廳和賓館,而當他們一走進那些幽暗的空間裡,畫面就斷然中止
。可以想見的是,過去此地潛藏著太多超乎我們所能認識的罪惡。這讓我和妹妹
感到無比的興奮與好奇。在這二三○○年的世界裡,占星師登上偉岸的祭壇,和
諧統一的宇宙觀征服了飽經劫難的人類,他們渴望著純淨、無菌、規律與安寧,
而過度美好祥和的事物充斥曲周的結果,反倒不由得使我和妹妹深深相信,我們
是被錯置了時空的異類。
現在天橋的玻璃帷幕底下只有灰濛濛的砂石廢土,沒有人煙,有時我和妹妹坐在
這裡閒晃一整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十五年前,療養院院長會在這裡撿到我們
,算是我們命大,否則坐在砂石堆中的兩個天真小女孩,早就被機器警察視為可
疑份子而轟成一攤肉醬了。根據院長說,撿到我們純屬天賜的巧合,那一天,她
因為搭乘捷運睡過頭而來到這裡,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引領著她步上天橋,
然後她惶惶地往斜前方的深淵望去。
「感謝上帝,我看到了這輩子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兩雙眼睛。」院長雙手合十,在
日後對我們回憶這一段經歷時,仍然不免感動得熱淚盈眶。
發現我們的院長馬上打開玻璃帷幕的緊急出口,迎面而來的灰土讓她一時間差點
喘不過氣來。她在砂石堆中跌跌撞撞地跑向我們,一手牽起一個,根據她描述,
那時我的手中還緊握一種夾著血淋淋動物屍肉的麵包,害她大驚失色,(為了保
持清明與和平的心性,人類早在百年前就戒掉聒毛飲血的惡習了)幸好在奔跑拉
扯的過程中那麵包不知遺落在何方。後來,經我查證,院長撿到我們的地方在三
百年前稱作「麥當勞」是一種稱霸於二十世紀地球的連鎖餐廳,而我手中拿的是
牛肉漢堡,一種雖然廉價但是時髦的食物。老實說,當血肉淋漓的漢堡出現在螢
光幕前時,素食多年的我們不由得舔舔嘴唇。那股動物腥羶氣息流竄體內的滋味
又重新復活起來,我和妹妹血脈僨張,聽到三百年前的嗜血記憶在血管裡噗噗的
鼓動著。
於是我們發現,我們可能來自過去的時空,那種原始的呼喚沿著我們的脊椎蠢蠢
爬升,觸探腦神經的末稍。我和妹妹對看了一眼,在她的瞳孔中,我見到一匹絕
跡已久的狼的身影。
當院長將約莫三歲的我和妹妹帶回療養院之後,馬上占卜星象,卻找不到任何屬
於我們的軌跡,換句話說,她無法在星圖中找到我們存在的根由。這一點讓她不
禁駭然而且沮喪。根據《星律》第二八○條,凡溢出星座運行軌道的人就是魔鬼
的族裔,應當立刻就地消滅,以免擾亂天體,遺下後患。然而,經過一夜的輾轉
難眠,清晨五點,院長披著晨褸來到我們的床前,看見雪白的床褥映襯著我們兩
張粉紅的稚臉,她下定決心要偽造我們的身分證明。因此,日後在政府的檔案中
,我和妹妹成為母親難產之後留下的嬰孩,屬於天秤星座的族裔。院長宣稱天秤
的和諧與均衡是她的最高理想,但事實上,院長並沒有忘記,希臘女神阿佛洛迪
特(Aphrodite)才是天秤座的主宰,她是性慾色情享樂與靈感的化身。
天秤小雨,天秤小雪,院長為我們姊妹取了名字,來自中國《詩經》的典故,那
首詩描寫的是一場經年累月的戰亂,可憐的戰士拖著蒼老疲憊的身軀,終於回到
朝思暮想的家鄉,他感嘆著,「昔我往良,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而時移事往,景象全非,這是一場無法實現的回師,永遠的流浪。所以我和妹妹
也這麼來臨了,就像是雨和雪那樣的美麗,然而也像雨和雪一樣注定要四處飄離
,蒸散,不屬於這個恒定的銀河星系。
於是當我們長成十八歲的少女,療養院那寬大的黑色麻布制服再也遮掩不住成熟
胴體的曲線,我們提著行囊向院長告別的時候,並沒有一絲悲傷的情緒。
「晚安,我親愛的母親。」我們對她說,而她冰冷發紫的屍體沉默地懸掛在我們
的頭頂上。
院長竟然選擇了一種相當古老的死亡方式。她以一圈朱紅的繩子鎖住脖子,於是
當我們道再見的時候,她就在那間多年來擁抱我們入眠的房裡,垂吊在半空中,
像一片枯葉微微地晃蕩著。這是我們見到她的最後姿勢。
二、冰涼的眼淚(Frozen Tears)
Frozen tears are falling
from my cheeks.
Did I not notice
that I was weeping.
現今的統治者依據各人出生的時辰,初步區分為十二種類,然後再依上升、月亮
等星座區別,如此分類下去,人們各屬於不同的星座族裔,這就像是過去的人類
分屬於不同的國家一般。然而不一樣的是,各個星座族裔依照宇宙運行的模式,
以一定的規律互相呼應,彷彿是各種樂器共同奏出和諧的交響樂章,燦爛而絢麗
,這和過去人類手執國家民族大旗,彼此血腥屠殺的野蠻景象,其中的差異不可
以道里計。因此當統治者從柏拉圖身上借來宇宙的「理型」(Ideal Form)取代
前世紀的憲法,國家民族的概念終於被正式推翻。人類不禁高呼這是本世紀最傲
人的革命。
《星律》的前言寫著:「過去我們只有看到世界的表象,以前自已是走在一條纖
細的綱索上面,所以小心翼翼,不必要的悲哀、緊張、憂慮逼得我們幾乎要從鋼
索上墜落。但是如今我們終於知道了,我們其實是坐在一輛宇宙列車之上,寬大
舒適的座椅溫柔地支撐住身體的重量,所以只要放鬆自已,注視前方,我們就會
看見這個世界的表象被層層剝離下來,而內在的規律浮起,在這裡,我們終於發
現生命的無窮光華。」這段金科玉律被焊在每一個角落,接受人們喃喃的背誦。
而我們在療養院的一天也以此掀開序幕。
十五年來,我和妹妹被安排在療養院的病患中長大,每天早上背誦過《星律》,
吃五種有機蔬果穀類攪拌成稀糊狀的早餐之後,便按照不同的星座接受教育。院
中的病患都是因為對自我認知發生誤差,所以才被星象學派把持已久的教會送到
這裡接受治療。這些病患最常見的病徵就是無法辨識自已在天體中的位置,這就
好像三百年前,一個人不認得自已的家人,忘記自已的名字、籍貫、地址、工作
,就會被視為精神病一樣。不過幸好這樣的人並不多。當人類開始意識到自已的
渺小,而向宇宙自然俯首稱臣的時候,通靈的巫師登高一呼,鮮少有人不乖乖跟
隨。不過,療養院之所以越來越冷清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這些叛離星族的人多
半被視為魔鬼而綁上十字架,以古老的刑罰方式,一把烈火燒死。所以療養院的
功能與存在的必要性越來越受到外界質疑。在這個時候,飽讀經籍的院長通常是
沉默的,充分表現她作為一個處女座應有的服務與順從的性格,而這也是當年她
為什麼被遴選作為院長的原因之一。
療養設立在高山的頂端,因為他們相信與天體越接近,病人越能沉浸在與上天交
流感應的幸福裡。但是太過接近天體的結果,山一被熾熱的太陽灼燒得寸草不生
。所以為了躲避高輻紫外線的照射,白日我們待在室內,透過染成黑色的玻璃看
窗外連綿不斷的單調山谷,與夜晚絢麗的星空相比較,這個地球是多麼的貧乏死
寂啊。我和妹妹經常坐在窗臺上寫生,將紅褐色的顏料擠在畫布上,這個顏色讓
我們想起幾百年前那個割掉自已耳朵的瘋子梵谷,他那被烈日晒得乾癟的身影,
在土地上拉成一條深色裂縫。我們拋掉筆,用手指作畫,抹開顏色,這裡是高山
,這裡是丘凌,這裡是平原,我們並用刀片割開自已的血管,滴下幾滴鮮血,作
為河流、湖泊和海洋。
當我們作畫的時候,水瓶麗沙總是在我們身邊像隻蜜蜂嗡嗡地徘徊著。「『天人
合一』根本就是一句大謊言!」她會出其不意的潛到我們的耳邊,冒出這麼一句
。水瓶麗沙是療養院中最資深的病患,在過去統治者較為慈悲的時代,她被當作
重度病患送來這裡,也幸好療養院的存在已漸漸為人所遺忘,否則根據現在的律
法,她早就該被綁上十字架,餵養火神的烈舌。
水瓶麗沙有一頭飛揚的紅髮,她說是因為以前愛吃泥巴的原因,可是現在的泥巴
沒有生命的氣味了,所以她不再吃,唯獨這頭髮色還保留有大地奔放的氣息。她
說星座是人類幻想出來的圖騰,自愚愚人,所以你最好別稱呼她水瓶。不過這些
話她可不會對院長說。在院長面前,她會喬裝出水瓶族裔的模樣,讓院長屢次以
為她已經能夠出院,只是賴著不走。
麗沙這種喬裝的本領相當厲害。每個星座的人一誕生下來,就會接受教育模塑出
屬於那個星座的人格,以便社會秩序順序運作。譬如說水瓶座會被訓練成為一個
規律且獨立的人物,智商中等的他們適合擔任駕駛員、美髮師,高等的則被訓練
成為一個中學校長。他們將會與善良被感的巨蟹座談一場溫柔的戀愛,喜歡穿藍
色的衣服,家裡種植著蘭花。根據統治者的理論,這種教育方式根據各人的特性
與潛能,順勢發揮,比起從前強行灌輸大一統意識形態的教育要好得太多。不過
麗沙可不理會這一套,她教我們玩變換星座的遊戲,只要通過冥想,就會改變血
液流動的速度,而變成那個星座的人。這套本領在我們偷偷溜去參加星座舞會的
時候特別管用,我們在舞會入口處領了各個星座的貼紙,當大家憑星座尋找伴侶
之時,我們看什麼人順眼,就貼上與他搭配的星座圖案,所以我們時而是端莊的
魔羯閨秀,時而變成狂放的天蠍少女,一個晚上我們化身成為十二個不同星座的
人來談戀愛,真的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情。
然而大多數的日子我們是寂寞的。當別人積極扮演屬於自已的角色的時候,我們
卻什麼也不是,必須挖空心思去構想,難免感到疲累。所以我們經常四處漫遊,
什麼也不做,而療養院病患的身分恰好給予我們遊手好閒的正當藉口。
親愛的院長就這樣豢養了我和妹妹十五年。她曾經苦心設計我們成為富有藝術家
性格的天秤子民,但是我和妹妹好玩的天性,總是把藝術搞得四不像。我們撩起
裙子跳到鋼琴的琴鍵上點踩,又把早餐吃剩的蔬果泥糊塗在畫布上,用舌頭舐出
紋路。不管如何,院長卻異常地一貫包容我們,每天晚上,她抱著我和妹妹才能
安穩入眠,她的臉在我們柔軟的髮上使勁摩擦,口中發出嗚嗚的低語,「喔,我
的小寵物,」就只差沒來來回回地舔我們。在如今這個小狗小貓都已經電子化的
世紀裡,人們依照喜好,用程式訂做寵物,但是,院長卻秘密地豢養我們這兩頭
蠢蠢不安的活生生小獸。到頭來,沒有人敢保證我們會不會反將主人吞噬。
一年一年過去,我們越長越大的時候,發覺沒有一件藝術品比我們的身體還要美
麗,我們開始拒絕穿上衣服,渾身精光地穿梭在各個房間裡,邁開鹿一般敏捷的
腳大力奔跑,在空中畫出優美的狐度。我們不再模仿維納斯的帷像了,我直接用
泥漿敷在妹妹的身上,貼緊她柔軟白皙的胸部、日漸茂盛的私處以及光滑如鏡的
腹部,她的身催藏在泥土的後面,隨著微微的呼吸起伏著,每每幾欲破土而出。
當帷像完成的那天晚上,做完占星課的院長走進房來,瞪視著我和妹妹合力塑成
的藝術品,漲紅了臉,馬上一語不發的退出門去。
那天晚上山頂的空氣格外稀薄,一枚渾圓的銀白月亮恰好懸在寶藍色的天幕的正
中央。院長沐浴罷,走到床前。掀開了睡袍,竟然現出了一隻巨大的陽具,正挺
立在她蒼白赤裸的身軀上。她朝妹妹撲過去。我立即爬起身,看小雪陷在床褥之
中掙扎,而院長卻像是一隻巨大的老鷹,展翅將她完全掩埋在底下。
我幾乎是用滾的跑下床去,直奔到麗沙居住的閣樓,大聲叫喊。麗沙探出頭來開
門,臉上的表情卻一點也不著急,只是笑,她問:「妳害怕嗎?」我搖搖頭。然
後她把我拉進房裡,倒了一杯陳年的葡萄酒,要我坐下。麗沙唰地拉開窗廉,月
光馬上如潮水般流進來,她笑吟吟道:「妳看,宇宙多麼浩大啊,人類卻總以為
自已很聰明,可以參透宇宙的奧秘,一切都逃不過算計。」我不懂這和院長強暴
小雪有什麼關係,可是那晚我居然沒有拒絕麗沙,就坐在窗邊喝了一杯又一杯的
葡萄酒,而麗沙似乎一直不停的說著話,說發生在幾個世紀以前的故事,有戰爭
,有飢餓,有死亡,有人類在黑暗中摸索的無助與悲哀,還有謊言與神話。
當我帶著滿身酒意昏沉沉回到營間時,院長已經不知去向。妹妹躺在床上,臉上
都是汗水,見到我,她慢慢地撐開了雙腿,說:「妳瞧,我破了一個洞。」
「是的。」我說,我低下身來撫摸著她汗溼的額頭。
「有另一個生命在我的體內游泳。」妹妹摸著她的肚子,疲憊的眼睛在黑夜裡仍
然灼灼發亮。「我的身體裡面到底可以裝進多少的生命呢?」她問。我們決定一
起去尋找這個答案。
天亮以後,當我們打點好行李,準備離去的時候,才發現院長已經斷氣多時了,
妹妹說,院長昨天射精在她的體內之後,哭得厲害,一直說:「我以為我了解自
已,可是原來沒有。」那時她似乎已把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到妹妹的體內,就像個
洩了氣的皮球虛弱地癱在地上。然後院長在電腦上留下一行字,「我終於發現在
天體運作之外,還有一股我們永遠不能知道的力量。」這是她對我們說的最後一
句話。
我和妹妹不確定在那一刻自已到底有沒有流下眼淚。那種溼潤的感覺在早晨冷空
氣的吹拂之下難以辨別。然而死亡的記憶在我們的腦海裡,終究必須新生。
三、夢見春天(A Dream of Springtime)
But there onr the window panes
who had been painting the leaves?
You may well laugh at the dreamer
who saw flowers in the winter.
我和妹開始我們的旅程。
我們的背包裡只有一臺掃描相機和一罐高氣機能飲料,而獲取食物的方法非常簡
單,就是用最原始的身體去換取。我們要的只不過是一頓飽餐,所以很少有人不
受寵若驚而充滿感激的欣喜之情。妹妹和衣冠楚楚的紳士、駝背而拘謹的電腦程
式設計師,甚至街頭流浪的乞丐做愛。而我則躲在一旁的角落,用相機記錄下這
一切。
他們脫掉衣服。爬上妹妹的身體。進入。抽動。喘氣。妹妹的身催就像是巨大的
海綿般把他們深深的吸納進去,而他們彷彿回歸到一只溫暖的子宮,或是試管,
在如蛋清一般稠膩的汁液中閉著眼睛潛泳,划動那僵化已久的四肢,於是一些古
老的遙遠的原始的野性的呼吸,那所不能預知與計算的能量,一點一滴從越見急
促的呼吸中釋放出來。他們開始覺得不再認識自已了,伏在妹妹的身上如同照一
面水鏡,他們看見自已陌生的面容,五官扭曲,齜牙咧嘴地對著鏡的另一面吐舌
嘲笑。他們不禁開始痛哭流涕起來。
「過去我從來不曾這樣。」事後他們總是羞愧地說。而妹妹則一律把他們溫柔攬
在懷中,如同一個壯碩的慈藹母親。
過沒多久,妹妹的肚子漸漸鼓脹起來,我趴在她的肚皮上,聽到無數人的精子在
她的子宮裡面遊蕩的優美律動。每當晚上我們並坐仰視星空的時候,她會高高舉
起雙腳,讓所有的星星都流進她的體內,她臉上現出了大地之母的笑容。
當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接近臨盆的時候,我們決定回到療養院的高山去。那時整
個療養院已經空無一人,麗沙也已不知去向,臨窗的玻璃全被山風刮碎,炎熱的
氣流在每個角落蒸騰。我們攜著手走上乾涸的山巔,陽光灼得我們皮膚龜裂,瞳
孔顏色褪成淺黃。妹妹的肚子開始陣陣抽痛起來,她停下腳步,躺在一旁焦燙的
岩石上,雙腿張得大開。她那堅韌的手握住我,力道之大幾乎要把我的手臂折斷
。在這個時候,從她的私處開始不斷湧出血水來,起先是緩緩的細流,源源不絕
,沿著岩石的細縫淌流下去,然後越湧越盛,直到最後變成一條河流,嘩啦啦的
響著。一路奔騰到山下的城鎮,有如決堤的洪水,席捲過每一粒沙土,每一個石
頭。我看到山下的居民站立在路中心,抬頭望著漫天洶湧而來的洪水,驚恐得動
彈不得。
此刻,我忽然記起我們出生時候的景況了。大量的血水沖刷著我和妹妹的頭部,
沖散了我們原本緊緊相握的小手。彷彿是砰的一聲巨響,我們困難地撐開濁重的
眼睛,迎面而來一大片刺眼白光,然後我們大聲啼哭,究氣颼颼地竄進胸腔。我
們的身體漸漸漸漸挺直開來,不再蜷縮,當回頭道別我那親愛的母親的時候,卻
看見母親平躺在地上,她的頭髮飛揚而起,化成雲朵,頭顱慢慢浸入地底,化成
滾盪的岩漿,她的胸脯化成高山,四肢無窮延展出去化成丘陵,她的子宮化成幽
深的海洋,而她的血液是嘩啦啦歌唱的小溪,從她美麗的眼睛中流下了向我們告
別的眼淚,點點墜落成藍綠的湖泊。
於是我和妹妹手牽手跋涉了好幾個世紀。我們曾經無數次參與一座城市的興起,
也見證了它的腐朽的過程,終至於滅亡。我們也曾數度把星圖摧毀,重建,再依
照自已的構想重組宇宙。我們行走的腳步總是在不斷建構與毀滅的兩極中循環著
,匍匐前進。
現在我和妹妹併立在山頭上,望著因為洪水滋潤而長出花著木的蒼翠大地,一個
肉球從妹妹的胯下滾出,一路輕快地跳躍下山,撞擊在山稜上碎裂開來,然後落
在大地之上,變成一個個小人兒,他們陸續伸直了腰站起來,睜著一雙懵懂但清
澈的眼睛,望向藍天。
我和妹妹相視而笑,仰首重新排列星座的圖案。這是生命的泉源,神話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