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賀景濱，臺灣新竹人，曾獲時報文學獎。現任職於時報周刊。
1.愛因斯坦的迷惑
宇宙不是上帝創造的，這道是非題曾花了無數人的心血。許多回答不是的人，因
此失去了生命；許多回答是的人，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愛因斯坦可不曾掉進這個陷阱。他把是非題轉化成選擇題，而且把燙手山芋丟還
給上帝。
他的題目是這樣的：上帝創造宇宙時，到底有沒有其他選擇呢？
憑直覺，這道選擇題的討論次序，應該排在那道是非題後面。你必須先弄清楚，
是不是上帝創造了這個宇宙，再來問祂創造時還有沒有其他選擇，不是嗎？
錯了，因為如果知道在創造前，已沒有其他選擇，再來爭論是誰創造的還不遲。
不過愛因斯坦沒有膽量繼續追問下去，因為接下來更有趣、也更可怕的是：如果
上帝有其他的選擇呢？
2.命定的選擇
那天晚上，當我坐在桌前，想到李伯夢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情況時，不禁想起了
愛因斯坦晚年的迷惑。
平心而論，李伯夢這一生，在三十歲之前，原本有許多選擇餘地。
問題是，累積眾多的選擇後，竟然造成他目前毫無選擇的生活。
怎麼說呢？
我想我該選擇電腦線路的原理，來形容他目前的困境。
所有的電腦都安排了好幾處關卡。當電流來到關卡前，都擁有選擇通過或不通過
關卡的權利。通關後，你會被導引到下一個關卡去，重新面對選擇的權利和義務
。
然而，就算你選擇不通過，遊戲並不因此就草草結束，你仍然會被導引到另一個
關卡，去面對是或不是的問題。
不同選擇的電流，很可能有線路中段某處通過相同的關卡，再分頭奔赴他方。這
時，我們會說選擇最短路線到達的是聰明的電流，然後嘲笑那些繞了個大圈子還
是來到此處的浪子電流。
但是當事件處理到某一段落，當終端機亮出來某一階段的答案後，除了照既定的
答案走下去外，你很可能就別無選擇了，換句話說，累積愈多的選擇，剩下來的
選擇將愈來愈少。
過了三十歲的李伯夢，如今幾乎已沒有什麼好選擇了。
就像他在上高速公路前，有好幾個路口可以讓他掉頭而去。但是一旦上了高速公
路，除了加速減速外，還有什麼選擇可言呢？
3.雙刀論
熟習雙刀論法的邏輯學家，一定可以從愛因斯坦的疑問裡，輕易地推出如下的命
題。
如果上帝創造宇宙時，沒有其他選擇，那麼上帝顯然是無能的。（這個論點無異
把自已送上了斷頭臺，因為這樣顯然牴觸了上帝全知全能的前題。）
如果有其他選擇呢？
那麼那些沒被創造出來的選擇，不是比這個世界更好，就是更壞。
如果有更好的世界可以選擇，上帝為什麼還要創造這樣的世界呢？除非祂心腸不
太好。
如果有更壞的世界可以選擇，上帝依然堅持創造這樣的世界，又可證明祂沒有那
麼壞心。
如此一來，上帝在既非好心，又非壞心的情況下，創造了這個世界，又是什麼道
理？
只有兩種情況，可以解釋祂釋創造時的心情。
一、上帝是糊塗的、無心的。（這顯然又違背了上帝全知的前提。）
二、上帝是愛開玩笑的。
4.上帝在高速公路上開的玩笑
雖然除了加速減速外，李伯夢沒有其他選擇可言，但是他卻從加速中，創造了一
個心靈和肉體分離的世界。
因為他發現，時速超過二百公里後，心靈和身體就逐漸分開來了。
如果你是常開快車的思想家或亂想家，大概就能明白我在講什麼。
通常，時速在一百公里左右時，你只是個在公路法規邊緣游走的人。
到了一百四十公里，血管和骨骼會開始收縮。這時候，你已越過了法律，準備向
另一個世界飛馳。
一百六十公里，血脈開始賁張，身體逐漸僵直。
一百八十，眼球放慢了轉動的速度，眼光放射到前方某處不確定的所在，風聲和
引擎聲扭打成一團。
接下來，如果你還堅持在這種速度下思考的話，就會感覺到心靈逐漸逸出，在身
體附近徘徊觀望，沉思或指指點點。
不用說，碰到減速時，在一旁遊蕩的心靈，又會違反牛頓運動定律，逐漸滲入體
內來。由於在這種分分合合的過程中，要耗去能量，因此在下了高速公路後，我
們馬上會感到疲倦掩面襲來。但是讓心靈一邊指指點點，有時候實在令人覺得不
成體統。
這顯然又是上帝對我們的身體，在無可選擇的狀況下，開的另一個玩笑。
5.好危險的玩笑
我曾經在一次將發生而未發生的高速車禍中，失去我的心靈長達好幾天之久。
大學三個月前，我又在高速公路玩自以為是的追逐把戲時，突然前車亮起了故障
燈和煞車燈。當時，距離短得我毫無選擇，只有急踩煞車把方向盤往右打一途。
任何人都知道，高速時急轉方向盤是非常危險的事。果然，不可避免的失控現象
發生了。車子先是向右偏滑，我發覺滑移量超過控制，正要撞向護欄時，在二度
無可選擇的狀況下，只好又向左急轉方向盤並踩煞車。然後，在一陣輪胎尖叫和
滾滾煙塵中，我發覺車子是停住了，只是車頭已轉了一百八十度，尷尬地注視著
遠方來車的燈光。
一場原本應該已發生的車禍，好歹因為無可避免的失控而消失了。我把車子開離
現場，沒太在意這次物理現象的形上意義。也沒注意到當時車窗並沒關上。
接下來幾天，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情況嚴重的時候，我甚至只能眼睜睜望
著天空，而不知道下一刻我的手和腳會做出什麼來。
這時我方才了解，我把我的心靈遺棄在高速公路上了。由於當時窗子沒關，加上
，車子左甩右滑，我的心靈一定是在那時被甩出了窗外。於是我把車子開回現場
。果然，他在那裡，憂鬱得四處晃蕩，正急著不知該怎麼回到他身體才好。
我假裝沒看到，擺出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讓車子慢慢滑過，讓他慢慢回到體內
來。
這是我第一次發覺到，上帝在高速時開的玩笑，可能因失控而產生的危險。
6.心靈和身體的對話
但是李伯夢卻常沉迷於這種玩笑而不克自拔。
通常，心靈剛離開身體時，會保持一陣子沉默，試著適應新的存在位置。
這時候，李伯夢的心靈，便會好奇地打量著駕駛座上的身體。他常常懷疑：這就
是我寄居了三十幾年的處所嗎？是什麼原因，使我非得選擇如此一具不堪負荷的
身體呢？難道在這之前，我就沒有其他的選擇嗎？
怎麼會有這麼嫌惡自已身體的心靈呢？我們必須知道，這跟心靈觀看的位置看角
度有關。當我們攬鏡自照時，經常會有一股自憐自愛的情緒油然而生，甚至強烈
到沛然莫禦的程度。原因只在於，當時心靈仍存在於體內。但是等到心靈離開了
身體，你看到的身體，跟從鏡中看到的倒像就截然不同了。鏡像給予我們一副令
人愛戀不捨的軀體，為了是留住蠢蠢欲動的心靈。而真相，想不令人感到突兀荒
謬就很難了。
這麼多年來，李伯夢的心靈隨著他東奔西跑，看著他從一個女人身上流浪到另一
個女人身上，不免累積了幾許不滿，甚或怨恨。其中他最氣的是，他的身體常常
說走就走，老是打斷他的思考，一點也不徵詢他的同意。有時候，他正想清靜一
下，身體卻又無來由焦躁起來，最後弄得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想弄清楚他的身體究竟是怎麼回事。有一次，他曾企圖接管身體所有的工作
。最後卻弄得血壓上升、骨腸痙攣，不得不趕緊歇手。他沒料到，身體在無意識
的狀況下，竟然能從事那麼複雜的工作，就像一臺不自量力的個人電腦，想指揮
亞利安火箭的發射流程一樣，注定得接受失敗的命運。
由他去吧！李伯夢的心靈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論。但是他到底要去哪裡呢？看他
悠哉游哉、無所事事的樣子，你根本就看不出，他要把車子開到什麼程度才甘休
。
李伯夢的身體從不回答這類問題。當心靈逼問得緊時，他就回過頭，跟他扮個鬼
臉，然後繼續加油、超車。
心靈常被身體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激怒。有一次，他們為此大吵了一架之後，李
伯夢的心靈甚至企圖離開身體，想一走了之算了。但是，沒用，只要他一這麼想
，李伯夢的身體就會把車子駛離高速公路，讓心靈慢慢回到體內來。
7.身體與心靈的遊戲
李伯夢時時蠢動的心靈就此放棄了嗎？
當然不。不過，至少他也學會了與身體的相處之道。
偶爾，他會在李伯夢的身體疲憊不堪時，說些昨天才聽來的笑話，讓身體再度咯
咯笑個不停。
或者，他也會製造些幻象，滿足李伯夢飢渴的眼睛。他曾經讓他在高速公路上看
過萬里長城、看過列隊前進的螞蟻（有時還會變換隊形）；也曾讓他在雨中看過
點點漁火，讓他在極速時，看到自已正開著車迎面疾駛過來。
身體當然不會平白接受心靈的報酬。當心靈疲憊的時候，他也會扭開車上的音響
，讓心靈沉醉在流竄的音符裡，當心靈悲傷的時候，他讓他聆聽鮑羅定的弦樂四
重奏；當心靈哭的時候，他讓他聽聽阿爾比諾尼的弦樂跟管風琴慢板。如果這樣
還不能緩和心靈的痛苦，他就只好自已唱幾首殘缺不全的歌，直到心靈求饒為止
。
後來，他們竟然發展出一套各行其是的排斥遊戲。
遊戲的規則很簡單，惟一的禁忌是任何一方絕對不能答應另一方的要求。只要答
應，就算輸了。接下來，輸的一方就要依約任另一方予取予求，直到另一回合的
遊戲開始。也就是說，無論何時，當身體衝動的時候，心靈必須在一旁力持冷靜
，同樣的，當心靈跳躍的時候，身體也要擺出毫不在乎的姿勢。
這有什麼難呢？你認為？
你創的了。因為這顯然是把選擇題再度還原成是非題的遊戲。我們知道，任何選
擇，說穿了，其實都是是與非的變形。但是，當你把容易辨別的答案一一剔除後
，最後剩下來的一個答案往往也是最難抉擇的是非題。這類最難抉擇的是與非，
在我們生活中，經常以如下的問句出現：「這樣對嗎？」「那樣不可以嗎？」「
怎麼會這樣？」「非得如此嗎？」「沒有其他了嗎？」「難道就不能避免嗎？」
等等。
對李伯夢的心靈和身體而言，這種排斥遊戲，幾乎已成為既艱苦又不可避免的拉
力賽。
然而，為什麼李伯夢會沉迷於排斥遊戲，甚至樂此不疲呢？我曾經被這個問題困
擾了好久。後來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場求輸不求贏的遊戲。因為只要任何一方輸
了，那麼依照遊戲規則，李伯夢的身心才有可能獲得暫時的和諧。
8.上帝在床上開的另一個玩笑
要不是唐娜，李伯夢很可能就此耽溺於心靈和身體的排斥遊戲中而不克自拔。
唐娜是誰？
我沒時間在此花筆費墨，描述唐娜的身高、長相、職業、教育背景、生活起居
或人事交往。如今這些寫實主義的糖衣，已經成為電視連續劇的鴉片了。我也
不想描述李伯夢和唐娜初見面的戲劇情節，因為更重要的是，他倆剛認識那天
晚上就上床了。
起初，他們像所有的情侶一樣，凶猛且熾熱地纏夾在一起。在李伯夢還沒有進
入唐娜的身體前，他們並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怎樣詭異的世界。他先是輕柔
地吻她撫她，繼而竭盡所能地擁她抱她；她則回報以更狠更纏的熱吻和撕咬，
等到他們覺得互相都要融在一起的時候，李伯夢別無選擇，只有進入她體內一
途。
就像車子換檔加速前進一樣，他們的動作愈來愈快。接下來，有如加速器中兩
個不可避免碰撞的粒子，就發生了他們也不敢相信的事，當李伯夢的速度快得
有如蜂鳥撲動翅膀，當唐娜的叫喊急促得有如利刃劃破夜空時，他們的心靈卻
慢慢地逸出了身體，茫然不知所措地在一旁觀看著身體狂亂的動作。
9.連黑格爾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辯證法是一種隨時隨地都可以玩的遊戲，因為這種遊戲和速度無關。你只要找到
兩個相對立的因子，根據黑格爾的看法，就可以讓他們無止境地繁衍變化下去。
別以為辯證法只是心智活動的一種形式，李伯夢之所以沉迷於身體和心靈的排斥
遊戲，其實是陷落於另一種辯證形式而不自覺罷了。廣義的排斥遊戲，是我們日
常生活變化的根源；正因為我們視為習以為常的生活，才忘了它是多麼龐大的辯
證體系。
也有人堅持辯證法不能只有兩個相反的因子，至少應該要有三個，而且僅限於從
三個開始玩起。這話也沒錯，你必須保證從「正」「反」兩個因子能誕生出「合
」的因子，才能讓遊戲繼續下去，不是嗎？
但是碰到像李伯夢和唐娜的情形，恐怕連黑格爾也要傻眼了。因為這次出現的不
是兩個因子，也不是三個因子，而是一下子蹦出了四個因子！
這是上帝在開辯證法的玩笑嗎？
我不曉得要怎樣從四個因子開始辯證遊戲。當兩個人的身體在激烈纏鬥的時候，
卻因為速度過快，而讓雙方的心靈都逸出了體外，接下來該怎麼辦？
請問身體還能繼續下去嗎？
如果能，那麼飄蕩在一旁的心靈，還能夠無動於衷觀看兩具喘息呻吟的身體，而
不覺得可笑嗎？
這個迷惑，跟我們對愛情的迷惑，根源是一樣的。
10.可能出現的辯證組合
想依賴辯證法尋求愛情解答，注定要失敗的原因，在於我們忘了，辯證法雖然是
變化的根源，但本質上卻是一種跟速度無關的遊戲。而速度，正是辯證法的殺手
。
不幸的是，我們脫離不了辯證，也脫離不了速度。
如此一來，要解決速度帶給辯證法的難題，勢必得從排列組合的角度，先釐清李
伯夢和唐娜可能產生的辯證關係。
A.李伯夢的心靈 B.李伯夢的身體 C.唐娜的心靈 D.唐娜的身體
在這個表中，我們可以看出李伯夢與唐娜之間，將會出現如下的辯證組合。
一、任何兩點與其他兩點的正反關係：如AB－CD，AC－BD，AD－BC。
二、任何三點結合，形成與另一點的正反關係，如ABC－D, ABD－C，BCD－A，CA
D－B。
三、四點全部結合起來，形成與世界的正反關係。
結論：當兩人相遇時，尤其是「當哈利碰上莎莉」時，他們的關係，並不只是點
對點的碰撞而已。上述八點結合，將如一張無盡延伸的辯證網，把他們籠罩起來
，也使他們無所逃於天地間；因為其中任何一種組合產生的合論，都可以在黑格
爾的法則下，衍生出下一步的辯證關係。我們對愛情會產生疑慮、擔憂、恐懼、
疑惑或歡喜、狂悅的心情，不正是在這張複雜難解的辯證網下，最自然的反應嗎
？
疑問：除了荷爾蒙，什麼是宰制這種辯證組合的根本力量呢？
11.辯證網裂開了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疑問，正如沒有人知道，上帝為什麼要依祂的形象，創造出充
滿這麼多矛盾的生命？
我們可能知道的是，當創造一開始發動後，似乎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我不想在此穿上宇宙大爆炸的理論外衣，藉此宣揚「粒子宿命論」。但是如今李
伯夢和唐娜還有什麼選擇可言呢？他們能攜手逃出那張辯證網嗎？
那天晚上，當李伯夢再度驅車上高速公路飛馳時，唐娜一直視著車窗上的雨絲，
不吭半聲。
用餐時，他們都喝了一點酒。在昏黃的燈光下，唐娜興高采烈地談她這幾個月準
備要做的事，李伯夢則靜靜地聆聽，靜靜地享用他的限食。她還年輕，還有好多
事要做呢！他想。而這，不也是他珍惜她的理由之一嗎？
可是來到餐廳外頭，細雨卻帶來了傷感的氣氛。一下子好像都不對勁了。微弱的
車燈穿不透黑漆漆的夜色，他們只能望著擋風玻璃上隨風飛揚擴散的雨水，浸溼
在彼此的沉默和呼吸裡。
速度愈來愈快，當李伯夢扭開音樂時，首先掙脫憂鬱的是唐娜的身體。她的手指
隨著輕柔的節奏，緩緩地，一顆一顆解開身上的鈕扣，然後蜷縮在駕駛座旁，臉
頰上的泛紅一直往頸項下侵略過去。李伯夢歎了口氣，轉頭含笑看了她一回，示
意她把衣服褪去。
她真的做了。她的身體在座位上蠕動扭轉，沒多久，一個完整、清晰而赤裸的身
軀，便呈現在眼前。
李伯夢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他不是沒有看過唐娜的身體，但是在車上，在一
個高速運動的半封閉世界裡，那又是另一回事。某種興奮又緊張的氣氛，開始在
車室內蔓延開來。唐娜天真地笑了。笑得好純好潔，卻又帶著挑釁的眼光，望著
身旁既呆又癡的伙伴。
李伯夢不甘示弱，隨即挪出右手，伸展出去，探索那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體
。音響正播放著Miles Davis 小喇叭洋洋的哀傷旋律。唐娜索性閉上眼睛，恣情
肆意地享受李伯夢溫柔的挑逗。
他們正在路上飛馳，但是燈光和速度卻保證沒人看得到他們的實驗，除了後方他
倆受驚的心靈。唐娜的心靈，不曉得她的身體還會冒出什麼驚人的舉動來。李伯
夢的心靈，也不知道身體能維持這種速度多久。他們還沒有從原先的感傷中清醒
過來，只能無助地看著眼前隔著咫央互相逗弄的肌膚。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況還
要持續多久？此刻他們惟一能做的心智活動，就是惴惴不安地注視等在前頭的命
運。
忽然前方出現了一團陰影。也這是一條流竄的野狗，也許是幻覺，反正不會有人
知道真相了。李伯夢的本能驅使他大力扭轉方向盤，但是等他想修正時，已經來
不及了。高速運動的不穩定，以及伴隨而來選擇稀少的危險，使得車子直往外衝
撞翻滾過去。
車子終究還是停下來了。
當鮮血濺上擋風玻璃時，雨刷仍拚命刷走窗外不再飛揚的雨絲。雨，更大了。
12.很畸形的重逢
如何解釋在滂沱大雨中，從翻覆的車子裡抬出一具赤裸裸的女體呢？如果連李伯
夢也不曉得該怎麼說，那就別提刑事組那些化驗儀器了。住院期間，李伯夢什麼
也不能想，什麼也不敢問；直到他們告訴他，已經把唐娜火化掉了，他才放聲哭
了一場。
但是在他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希望不曾幻滅。因為他還沒弄清楚，事情發生時，
唐娜的心靈到底在哪裡呢？如果因為事出突然，在身體猝死之際，心靈卻來不及
回到身體內陪葬，會產生什麼結果呢？
所以他出院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到她的墓地，而是到他的車上。
不論陽光再怎麼閃耀，車身是不可能恢復原先的光澤了。他來回撫摸車把好一陣
子，最後終於下定決心，猛力拉開車門。
果然，她還在那裡。
真的，她的心就蜷縮在後座上，絲毫不理會斜斜射進來的陽光，兀自在那兒打盹
。
他緩緩坐進去，輕輕喚醒她，問她這樣睡不熱嗎？
「怎麼會熱呢？」她瞇著眼，認清是他後，馬上撲進他懷裡，隨即又闔上眼，嘴
角無法抑制流出了微笑，笑得好純好潔。
「她終於回來了。」她說，彷彿他去旅行了好久。
李伯夢沒再說什麼，立即把車開上高速公路。
13.柏拉圖也很頭痛
上帝可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上帝沒想到的，人大概也不會想到。人沒想到的
，李伯夢和唐娜就不會想到。
（這則推論的前提看來又違反了上帝全知全能的先驗法則。不過，算了；我們前
面不是也證明過，上帝「可能」是「糊塗的、愛開玩笑的」嗎？）
柏拉圖倒是考慮過兩個心靈是否可能戀愛，而且僅止於心靈相戀的問題。可惜回
答這個問題的人，通常喜歡就已有沒有此類經驗來發表高論。而考慮到另一個相
對的命題，即兩個肉體是否能僅止於相戀肉體的「反柏拉圖式」命題，情況就更
不樂觀了，要是人類只能以心靈來思考身體的話。
如今更糟榚的情況出現了。自從失去身體後，唐娜的心靈，與李伯夢的身體和心
靈間，雖然鑽出了那張「８的ｎ次方」構成的辯證網；但是他們三者，將會產生
什麼樣的三角關係呢？如果柏拉圖沒有這種經驗，他要如果回答這個活生生的畸
形問題？
首先，與自已的身體割捨後，唐娜的心靈可能愛上李伯夢的身體嗎？如果能，她
會不會進一步「依」，以李伯夢的身體為自已的身體呢？
其次，唐娜的心靈，會像從前那樣對待李伯夢的心靈嗎？她會更珍惜有身體陪伴
的李伯夢的心靈呢？抑或埋怨李伯夢的心靈老是與身體纏夾不清？
最後，這也是柏拉圖最頭痛的問題：李伯夢的身體可能愛、而且只愛唐娜的心靈
嗎？他會忘掉那具曾令他迷惑，但是已火化掉的軀體嗎？「身體與心靈」之間，
可能產生像「心靈與心靈」間、或「身體與身體」間的那種愛情嗎？
不，請先忘掉以上那麼多種可能。
再看下去，你就知道我真正擔心的是什麼？
14.如果是光速就好了
高速公路成了他們惟一的幽會場所。
從此，每到午夜，李伯夢就要驅車吞食每一吋高速道路，不只因為那時才能享受
飛奔時逃離的快感，更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暫時與唐娜的心靈廝磨在一起。
於是他車開得愈快，與這個世界的距離就愈來愈遠。
直到有一天，當李伯夢再度上車時，唐娜不由得驚呼失聲：「你變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每個人都看得出李伯夢變了，雖然誰也說不出個道理來。但是，怎麼會連唐娜都
認為他變了呢？
難道旁人眼中的變化，不正是唐娜眼中理所當然的「不變」嗎？
看來我又得惜用一點相對論的餘沫，才能釐清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光速是宇宙中最快的運動。假如一個人能以光速旅行，那麼
在旅行期間，他的身長會縮短，卻不會變老。
但是既然不可能有比光速更快的運動，退一步來說，是否有可能愈接近光速，就
會老得愈慢呢？
以地球上目前能製造出的運動物體，憑我們的肉眼，大概還觀察不出這麼細微的
變化。但是唐娜的心靈卻發現，李伯夢的心靈成長的速度，已經緩慢下來了。
自從成為這部車子的囚徒以來，她還不曾如此震驚過。她，一個失去身體的心靈
，可以不必考慮心靈成長的問題。但是李伯夢不行，她不能因為自已的迷惑，把
李伯夢牽扯進這一場永無終止的速度遊戲中。假如他們的聚合只能在高速時，而
高速換來的是李伯夢心靈的停滯，那麼她的心靈勢將承擔不起這麼重的罪名。
是的，經過這些日子來的奔馳，她早該看得出來，李伯夢的眼神正逐漸呆滯，李
伯夢的心靈正陷於枯竭的危機中。她當然不能讓她心愛的身體和心靈，在這樣的
遊戲中繼續枯竭下去。
於是，她只有以下三種選擇：
一、讓他們三者都以光速前進；要是能更快一點，她甚至可以追回她在某一時段
失落的身體，可惜沒人能幫他們達成這個願望。
二、她可以考慮在下一次減速時，歸附到李伯夢的身體內。但是這麼一來，可能
會取代李伯夢的心靈的位置，反而讓他的心靈成為無所歸依的遊魂。也就是說，
情況並沒有改變，只是大家換個位置而已。
三、最後，她只有離開他一途。
她知道她不能再羈絆他下去了。
15.再沒什麼好說了
他們選擇了一個清爽的日子。
（這可能是他們相處的日子裡，最後的一個選擇了。）
李伯夢走出車外，點上香菸，深深吸了一口。離去的路線已選擇好了。眼前是一
條筆直的加速道路，再過去，現在對到的地方。有兩個彎角在等他。在那裡，他
將利用高速過彎時產生的離心力，讓唐娜的心靈飛出窗外，假如一切順利的話。
香菸的氤氳冉冉上升，天氣真是清爽的可以。天清氣爽使得所有的景物都慵慵懶
懶的。身旁的竹林，即使有點風動，也像在打瞌睡的樣子。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
呢？經過了這麼多天的爭辯，李伯夢最後不得不答應唐娜的要求。她說得沒錯，
他們早該分開了，在出車禍那一天。至今他們還能在一起，仰賴的是意外中的意
外。他們沒料到的是，最後的結局，仍得依賴一次意外來解決。
再沒什麼好說了。李伯夢把香菸踩熄，上車，深深望了唐娜一眼。再沒什麼好說
了，他點點頭，向唐娜示意，一切都準備好了。再沒什麼好說了。唐娜神了一會
；最終還是忍不住，撲向他懷裡。再沒什麼好說了。良久，良久，他們就這樣沉
浸在靜默的海裡。真的，再沒什麼好說了。
他發動引擎，把轉速慢慢拉近紅線區。第一次，他的心跳不再隨著引擎的轉速加
快。當他緩緩鬆開離合器時，為了此行而加寬兩公分的輪胎，已開始滋滋叫起來
。他一放開手煞，車子隨即離弦飛了出去。
沒多久，車速就超過山兩百公里。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把車子的性能飛揮得最凶
最猛最淋漓盡致的一次。當李伯夢的心靈不由自主地脫離身體時，不經意流露出
一絲詭譎的笑意來。他既憐惜又滿意地看著正專心開車的身體。到目前為止，還
沒有人看穿他的詭計啊！車子切入第一個彎角前，他的身體只略點了一下煞車，
隨即加油把車尾甩入迎面而來的第二個彎道；就在這一刻，李伯夢的心靈突然緊
緊抱住唐娜的心靈。等李伯夢的身體發覺時，已經來不及了。車子準確無比地甩
進第二個彎角，唐娜和李伯夢的心靈也雙雙拋出了車外。
李伯夢的身體已沒有其他選擇了，車子繼續前進，此刻他只聽到他倆離去時高亢
嘹亮的笑聲，因為都卜勒效應的關係，漸行漸遠，也漸遠漸沉。
沒多久，車子就衝下了谷底。
16.那已不重要了
人的心靈究竟會坦白到程度呢？
事後，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們這一生，遲早都會面臨改變一生的抉擇時刻。
當那個時刻到來時，到底有哪些因素在影響我們的決定呢？
李伯夢在最後一刻，居然選擇跟唐娜的心靈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在另一個世界裡
，他倆可能恢復原始的辯證關係嗎？可能會，可能不會。不過，那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可能是那一刻，因意志的選擇作用，而帶來的快樂和榮耀，不是世上任何
身體都能給予的。
我們還是忘掉李伯夢吧！畢竟，人為會追求速度，至今仍是個謎。我們的文明，
當初怎麼會走上追求速度這條路？在這個問題沒弄清楚前，我們在速度下的選擇
，有很多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不過還好，假如你的智商很幸運地跳過九十那道低欄，你一定可以看得出來，我
講的不是靈肉分離的故事，也不是選擇或辯證的故事，而是一個非常單純的，關
於愛情和速度的故事。
而真正單純的故事，是不可能給人任何教訓或啟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