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在上面好不好?」
他平躺下來,雙手搓弄她柔軟的乳房。她輕喟一聲,閉上眼睛。
「不要急,讓他自已進去。輕點,你又弄痛我了。」
他感覺體內在燃燒。她很緊,他不敢用勁,上下撫摸她細嫩的肌膚。她脫了衣服
就並不顯得瘦,他的手移到她圓滾的臀部。她逐漸鬆開了,他用力按她的尻骨,
讓自已完全進去。她喘息著,倒在他身上。他緊摟住她,盡情享受她完美豊盛的
肉體。
路已到了盡處。
三人不約而同回過頭來。蜿蜒爬上山崗的小徑,像條僵死的蛇,翻轉過白肚皮,
任憑毒日烤曬。鬍子猛掏手帕擦汗。胖子點燃香菸,又不耐煩的扔掉。眼鏡打開
手提箱,拿出疊紙錢,小心翼翼攤在地上。胖子遞過打火機,眼鏡抽出張黃紙,
點燃了,邊緣的黑框便不斷擴張其勢力範圍,瞬息間吞喫掉中央的一團金黃。眼
鏡握著打火機,茫然四顧。
「都燒了吧?」
「燒了燒了。」鬍子說:「沒錯,就是這裏。」
半焦的紙錢四散飛舞如枯葉,山崗頂的空氣更形燥熱。胖子抹去額頭的汗,突然
迸出兩句: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眼鏡凝望地面拳曲掙扎的紙錢,眼眶不由得潮濕了。十五年,他暗自計算,十五
年了,他們終於又上山來。然而,又有甚麼用呢?
小時候他有連床的習慣,一直到十一、二歲還未戒除。起先是沒法控制,後來卻
因為怕冷懶得起床。他喜歡連床後床褥一陣溫熱的感覺,然後滾到床的另一側,
距離肇事地點越遠越好,裹緊棉被,有點犯罪感,又有幾分得意。最糟榚的是後
來忘記了,不小心摸到潮濕冰冷的一片,就不能不起來洗手。廁所在廚房後面,
是老式的蹲坑,僅在門口點盞小燈。屋後隔著稻田,便是鐵道。有時半夜起來,
遠遠看到一條火龍,在黑暗裏疾駛前進。有時那條火龍亦駛入他的夢境,載著他
到遠方不知名的國度。到了白天,藍色的列車就顯得渺小而平凡無奇。但深夜的
火龍,永遠令他心悸。他往往忘記寒冷,站在廁所外面,望著無垠黑暗的虛空,
期待火龍再度出現。
她吮吸著他,有時又拿出來,用臉頰輕輕摩擦著。等到他快射精了,她便捏緊他
的根部,讓他痛苦呻吟一陣,然後質問他:
「舒服嗎?愛不愛我?」
他含糊應著。她並不干休,再問一次。他大聲說愛。這時節一切爭辯均屬多餘而
極端可笑。她喜歡在高潮時逼問他是否愛她,他的承諾與她的質問同樣無益,然
而他們仍舊樂此不疲。她的技巧無疑能征服所有的男人。她白皙的裸像事後常在
他的腦海裏呈現,張開雙臂對他呼喚。
「都給你,隨便你怎麼玩,好不好?」
然後她閤上眼,嬌慵無力地躺在他懷裏,似乎真準備把一切都交給他。等到他亢
奮了,她卻緊抱住枕頭,不懷好意望著他勃起的部分微笑。這總是他最感尷尬的
時候,也祇有這時候他才會懷疑究竟是誰在玩弄誰。萬一她變心,她會像待其他
男友一樣毫不猶豫的捨棄他嗎?也許他該先下手為強,讓她嚐一次被拋棄的滋味
?
「怎麼縮掉了?」她一把甩掉枕頭,過來握住他。「又在想什麼?間諜對間諜,
你告訴我一個秘密,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沒有秘密,全都告訴你了。」
「胡說。」她搓揉著他,另一隻手慢慢撫摸他光滑的胸膛。「我是你愛的小屋裏
的間諜。講,你還有甚麼秘密。」
安娜絲寧,他想,即使做愛時她仍不忘炫耀。他又堅硬起來,把她按倒在床上,
她沒有再抗拒。
「喂,你還有甚麼秘密。」
「是星期天。」
「嗯?」
「對的,正是星期天。」
是星期天,他向安娜攤牌。和朱莉莉的事情早已明朗化,楚安娜不可能不知道。
能夠隱忍到最後關頭還不發脾氣,這女人究竟是愛他的。他雖然有幾分不忍,仍
不能不硬起心腸把該講的話講完。在一起三年多,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彼此的
脾氣倒都摸清楚了。他不可能和她結婚,這話早已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今天又重
複一遍。不能結婚就不如及早分手,這話也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今天卻是第一次
當真這麼說。楚安娜坐在床沿聽著,默默流下眼淚,最後輕聲說了一句:
「她會毀了你,信哥,我替你可惜。」
她現在睡著了,柔軟的乳房壓在床墊上,,零亂的長髮半遮住臉龐。他凝視她潔
白的肉體,又興奮起來。他不斷希冀佔有她,而且慾念愈來愈熾。她就是莎樂美
、她就是巴比倫的娼婦、就就是印蒂、她就是潘金蓮、她就是情慾的化身;他不
能沒有她。如果慾火能夠焚身,就讓這火燒自已吧!讓自已的骨灰遍灑在她赤裸
的肉體上,永遠輕吻著她柔軟的乳房、充滿彈性的肌膚、雙股間細細的茸毛……
他絕不會後悔。
是誰願將骨灰遍灑中國的大地?是誰誓以自已最後的殘燼,肥沃了祖國的田野?
是誰,究竟是誰哦?
眼鏡燒完最後一疊紙錢,站起身,覺得兩腿發痠。胖子拍拍他肩膀說:
「執信,走吧。」
「你們先走,我再四處看看。」
胖子和鬍子相偕步下山崗。眼鏡踩熄紙錢的餘燼,一片黑葉黏在褲腳上,他拿手
去撣,黑葉遂化成黑灰,仍舊固執的黏在褲腳。他想起Long Long 臨終前的話:
人若喪失自已的信仰,那還賸下甚麼呢?
然而他早已喪失了信仰,他還賸下甚麼?
他想縱聲大哭。阮步兵死,空山不聞哭聲久矣。但他哭不出來,他早已忘記如何
哭泣。
她細聲哭泣的樣子很好看,尤其全身赤裸的時候,柔嫩的乳房輕依在精緻的膝蓋
頭上,他極欲伸手捏住它。
「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我在聽,我當然在聽,我們上床好嗎?」
她瞪了他一眼,繼續說:
「我媽和姑母都不喜歡我,我姑母是女中豪傑,雙手都能開槍,抗戰時在太行山
打游擊,有名極了。」
「我知道。」他忍耐的說:「勝利後她還幹過一任廳長,閻老西垮臺,她才去美
國,對不對?」
「我姑丈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李宗仁當總統,一度想重用他,姑丈沒有答允。
據我媽說,姑丈是當時政壇的要角。我不大懂他搞些甚麼,反正那時候被各方面
拉來拉去就對了。」
「民主同盟。」他斜躺下去,聽任赤裸的下紙暴露在她面前。她似乎故意不看他
,緊抱著膝蓋,彷彿又變回十四、五歲的小女孩。他沒有辦法,拿棉被遮住自已
。
「姑丈後來有點神經失常,姑母就和他分開了。姑丈留在紐約,姑母回臺灣住過
一陣,後來又去香港辦學校。我媽最崇拜她了,真奇怪,我媽那麼討厭我爸,對
待姑母卻像親姐妹般。姑母每次來臺灣,一定住到我們家。可是她們都不喜歡我
。」
「祇有妳一個女兒,怎麼會不喜歡妳?」他伸手想拉她過來。「別人不喜歡妳,
我喜歡妳,我的寶貝。」
她擺脫開他的糾纏。
「我媽彈得一手好鋼琴,姑母也懂音樂。從小我媽就逼我彈琴,換了不知道多少
位老師,可是我就是學不好。沒辦法,我天生最恨鋼琴。一坐在鋼琴前面,我就
兩手發麻。」
她拭去雨臉上的淚痕,突然問他:
「你真覺得我唱得好嗎?」
「當然,我祇喜歡聽妳唱歌。」他撒了個謊。
「可是我知道我唱得不好。寧海倫唱得比我好多了。我媽一直不肯聽我演唱。有
一次剛好姑母回臺北,她們突然來了,那天晚上我唱得一塌糊塗。我一直努力想
要好好唱,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是不對勁……」
她又哭了,他摟住她,這次她沒有拒絕。
「你的寶貝可憐不可憐?」
他輕吻她。「不要緊,我在這裏。」
「她會毀了你,信哥,我替你可惜。」
眼鏡拉開書桌最下層抽屜,拿出一束束舊信,有的信紙已淑黃。他已記不清楚,
他征服了其中多少位。桌上攤開的稿紙依舊空白;他翻閱完舊信,一束束重新紮
好,放回抽屜。隔壁公寓傳來煎魚的氣味,臨窗置放的幾盆花草均已半呈枯萎。
他自已從來不耐煩管這些,以往都是安娜替他澆水整理。有兩盆是安娜買的,另
外幾盆則是宋太太帶芬芬來看他時,陸陸續續搬來-宋太太嫌他住處太單調空虛
,除了書本以外甚麼都沒有。芬芬畫過幾幅蠟筆畫給他,都不知道塞到哪裏去了
。安娜買的小擺設,被莉莉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女人總是這樣,剛搬進門
就一心一意剷除前任的遺跡,彷彿自已可以永遠統治下去。稿紙依舊空白,他頭
腦有點發脹,再度拉開抽屜,信函仍整整齊齊躺在裏面,藏著多少顆乾枯的淚珠
?他閤上抽屜,拿鑰匙鎖好。煎魚的氣味久久不散,他去關窗戶時,方才注意到
褲腳的污跡仍未消逝。
她全身最柔軟的部分乃是乳房,他可以永遠吮吸她的乳頭而不感到厭煩。安娜的
乳房小而秀逝,初夜時她激動得哭了,他在她耳旁絮絮說些山盟海誓的話,把她
堅實的乳房緊握在手裏。他曾以為永不願離開安娜的乳房,現在才知道他全心全
意崇拜的其實是莉莉蛇般柔軟的肢體,尤其是她嫩白的胸部;他整個人沉陷在裏
面,永不願浮起。
但每次他做完後,總是無法忍受她一再逼問他是否真心愛她。她糾纏著他,像葡
萄藤似的,不讓他起床。
「好了,我得起來寫東西。」
她繼續挑逗他。有時他再度亢奮起來,緊張的態勢就暫時緩和。有時他突然感到
無比厭煩,偏偏她也察覺了,就選擇這時節進攻他的弱點。
「不必裝模作樣,反正你也寫不出什麼好詩來。」
他無法了解為什麼她如此殘忍。五分鐘前他還在她體內,她滿足地呼喚著他的名
字,現在卻坐在床頭像獵犬監視獵物般戲弄他,不給予他任何逃脫的機會。至少
他從未批評她歌唱得不好。寬宏大量不是她的美德。
「妳祇曉得要。西門町男人多得是,去抓一個好了。」
她聳聳細小的肩膀。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我是為了你。多替你找個寫不出詩來的藉口,不好嗎?」
他逃到書房。半個鐘頭後,她滿臉淚痕走進來親吻他。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不疼我,誰來疼我呢
?」
她解開睡衣,讓白皙的乳房緊貼著他,他不能不張口咬住面前晃動櫻桃似的乳頭
,明知道沒有什麼益處。儘管如此,祇要他還能夠,他就是安全的。
Long Long ,你的信仰在哪裏?你死的時候才廿六歲,他們都說你是天才。你的
信仰在哪裏?
她肯耐心聆聽的時候,他就對她敘述童年的往事。他講起廢彈工廠爆炸的第二天
早上,他和同學跑去看。河岸旁的倉庫兀自冒出陣陣黑煙,倉庫頂幾乎完全被掀
去了,燒得焦黑的木條和空彈殼遍灑在鵝卵石上。清早落了點雨,硫黃的氣味仍
久久不散。他們撿拾空彈殼時,終於發現倉庫前彎曲蹲坐著的、半焦的人影。
「半夜裏,」他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講。「半夜裏,我會跑出去,看從黑暗裏
衝出的火龍。」
她果然不肯再聽,插嘴講她後天演唱的事情。她永遠祇擔心她自已,他有時十分
惱怒她竟如此缺乏自信。她會一再問他唱這條歌好不好,那條歌好不好,老金要
她簽約該不該簽。安娜從不拿這種事來煩他。他快要爆發時,她卻乖巧的察覺了
,踢開被,光裸著身子站在他面前。
「試新衣服給你看。」她藏到衣櫥門後,一轉眼穿上一襲鵝黃的洋裝。「時裝表
演,祇表演給你一個人看。這件好不好?」
他貪婪的注視她微微顫動的乳房,她拋給他一個職業性的微笑,又不見了,再關
上衣櫥門時,已換了灑著一身碎花的黑旗袍。「這件呢?」
「衩子開得太高了。」
「不喜歡嗎?」她撅起小嘴說:「不喜歡,你的寶貝就不表演了。說老實說,喜
歡不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
「我姑丈要來臺北。」她坐在梳粧臺前,仔細塗抹眼膏。「你們見面一定談得來
,就是講話要小心,不要刺激他。」
「怎樣才不會刺激他?」
「不要提我姑媽就對了。」她對著鏡子嫣然一笑。「你的寶貝漂亮不漂亮?」
他為鏡中嬌小的美人兒深深吸引住。在這個距離欣賞她,就像幅圖畫。她並不讓
他閒著,一下子投入他懷裏。「不要出去,等我回來好不好?」
「又在轉甚麼壞念頭?」
「誰說的?早上是誰還沒進去就不行了,該不該罰?」她想想,歪著頭問他:「
這樣纏著你,煩不煩?」
「不煩,當然不煩。」
眼鏡疲乏的在機場門外的人叢裏擠來擠去,連襯衫都汗透了,才在路旁找到老人
。對方倒沒事人般,背著手悠哉遊哉東張西望。眼鏡趨前恭恭敬敬喚了聲任老伯
。老人斜瞇著眼,愛理不理的說:
「來的好遲。你曉得飛機幾點鐘到臺北嗎?」
「早就到機場了,找不著您。我們電話裏不是講好,在機場門口見面嗎?」
「誰曉得你說哪邊門口?你這個死腦筋,不會兩邊都看看,怎麼轉不過彎來?」
「不可能,我剛才明明兩邊都找過,您一直站在這裏等我?」
「差不多。」老人吸著鼻子,一副錯不在他的神情。
「差不多?」
「人總要撒尿的啦。莉莉信上還誇你聰明,我真看不出來聰明在哪裏。好了好了
,趕快去拿行李,難道要我在機場站一夜?那兩口黃箱子就是。還有一卷畫,小
心拿,不要弄折了,要送人的。」
其實並不止兩口箱子。眼鏡喚來針程車,和司機說好說歹,好容易才將行李塞進
車子。數一數,大小一共五件。
「五件!還有沒有?」
「當然沒有了。」老人一瞪眼。「又不是搬家,帶那麼多件行李幹甚麼?」眼鏡
上車就累得想閉上眼睛,後座的老人並不饒他。
「莉莉說你是搞思想史的?也喜歡寫詩?」
「沒有什麼成績,有興趣而已。」
「真沒出息。」老人冷哼一聲。「要研究,研究我好了。」
「是的,」眼鏡回過頭,老人正瞇著眼打量他。「任伯伯,等您休息幾天,我帶
錄音機來向您請教請教。」
老人不回答。車快到臺北,眼鏡再度回頭想指給他看金碧輝煌的圓山飯店時,才
發現老人已經凸挺出肚皮睡著了。
十月,德國發動歐戰,席捲西歐,法軍戰敗。日軍於九月間,以第五師團佔領越
南,近衛師團與臺灣旅團仍固守邕寧、欽州。我第四戰區以敵後方聯絡線延長,
兵力較前減少,令各路軍發動攻勢,三十一軍圍攻龍津,四十六軍掃蕩明江之敵
。龍州之敵於十月廿六日開始向越南撤退,我軍收復龍州。第四戰區又節第十六
集團軍掃蕩邕欽路東段殘敵,並協攻南寧;並令第三十五集團軍分由邕賓、邕武
二路向南寧之敵猛攻,另一部渡邕江,截斷邕欽路,協同第十六集團軍攻邕欽路
北段之敵。我各部均奮勇進攻,六十四軍佔高峰隘、賓陽之三塘,且向南寧挺進
,一五五師由永淳渡邕江對敵攻擊。時邕江北岸之敵向邕欽路撤退,我三十五集
團軍於三十日收復南寧。是時敵總兵力約三萬餘人,我各部繼續追擊,至十一月
十七日,敵四面遭我側擊、尾擊,乃沿邕欽路以海空軍掩護,由海道乘船退卻,
南寧已無敵蹤。
她又在夢中啼哭,他驚醒過來,她自已卻並沒有醒。他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她
沉睡的姿態就像個孩子,全無機心,半張臉埋藏在枕頭裏。他寧可她永遠沉睡,
好像祇有這樣他才能完全擁有她。有一次他乘她熟睡佔有她。她醒轉過來,仍閉
著眼,微笑著用腿夾緊他。這一剎那,他知道自已完了,他已萬劫不復。
「她會毀了你,信哥,我替你可惜。」
老人雙手交抱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多皺紋的臉上缺乏任何明顯的稜角,目光卻顯
得特別清明,灰色的瞳子隨著眼鏡的身軀轉動,一副不信任眼鏡的神情。眼鏡打
開錄音機,專心注意轉動的錄音盤。
「談談您的政治理想好嗎?」
「你先說。」
「甚麼?」
「你先說。」老人狡猾的望著他。眼鏡頓感渾身不自在,勉強回答:
「我沒有甚麼。任伯伯,我們怎麼能夠跟你們比。你們隨便說什麼,都是口述歷
史,都是有價值的……」
「你先我,我才說。」
眼鏡無奈,關掉錄音機。他想起莉莉白皙柔軟的乳房,在他面前晃動,他張口欲
咬住櫻桃似的乳頭。
南寧已無敵蹤
南寧已無敵蹤
南寧已無敵蹤
Long Long ,你的信仰在哪裏?告訴我,請告訴我哦,你的信仰究竟在哪裏?還
是你也變得像我一樣,任由蛆蟲在頭蓋骨內繁殖?請告訴我,你的信仰在哪裏?
他回到家裏,莉莉已經走了,在書桌上留了張字條:「到高雄做秀,十七號回來
。」他在冰箱裏找到包冰凍餃子,燒熱了水,把凍成硬塊的麵團一個個投入鍋裏
,原來準騰的水立刻風平浪靜。他拿筷子攪動著,不讓餃子黏住鍋底。莉莉此時
該已在後臺化粧,以層層脂粉掩飾她的恐懼。她說了多少次,不想再唱下去,他
卻也替她想不出別的路好走,他們都需要別人的喝采。鍋裏的水突然湧上來,他
匆忙關掉瓦斯。白色的泡沫消失後,半青半白的餃子橫躺在水面,像一具具浮屍
。他勉強撈起幾個蘸著醬油喫了,骨口完全消失。他取出稿紙,攤在飯桌上,打
開錄音機,機器裏傳來自已含混不清的聲音。
「談談您的政治理想好嗎?」
老人脫去皮鞋,站在沙發上,居高臨下,威嚴的望著眼鏡。
「你知道我這次來臺北,為的是甚麼?」
「不是回來開會嗎?」
老人嗤聲笑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目光如豆。我是何等人物,請我開個會就能籠絡住我了
?我老實告訴你,給我特任官我都不做呢。你看看,你自已看看好了。」
老人掏出皮夾,小心翼翼抽出剪成小方塊的信紙,遞給眼鏡。
「你看看,這是誰的筆跡?」
「可惜呀!」眼鏡失聲驚呼。「為什麼祇剪下簽名的地方呢?保留住原信,就更
有價值了。」
老人鄙夷的看看他,小心翼翼把那方信紙收藏好。
「聽莉莉說,你的朋友不少,三教九流都有。我看你還算是個人才,英雄不做當
狗熊,多可惜?不如把你那幫朋友都找來,跟我去幹一番大事業。你們這些年輕
人,太沒有出息。要做事業,就要做大事業!」
「任伯伯有甚麼吩咐,儘管說好了。」
老人眼睛骨碌碌轉動,從沙發跳下來,到旅館門口留神傾聽了一陣,又跑回來站
到沙發上。
「你去團結一批人來,甚麼人都可以,祇要有膽量的就行。講好暗語,聽我的號
令行動,我們要轟轟烈烈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有了人馬,我就向全世界宣佈
,進兵南洋。首先打馬來亞,因為馬來亞一向對華僑不好。新加坡全是中國人,
一定會支持我。泰國也會支持我,因為他也想分一杯羹。可是他沒想到等我打下
馬來亞,就立刻和緬甸聯合,措手不及把泰國滅了。滅了泰國,我就乘勢把緬甸
也滅了。然後我揮師南下,進軍印尼。印尼當然不堪一擊,我掃蕩印尼後,就大
舉進攻菲律賓。等到南洋都在我掌握之中,我再堂堂正正對日本宣戰,為八年抗
戰犧牲的千萬軍民同胞復仇!日本也給我征服後,我就在東京鐵塔向全中國廣播
,告訴大家,國恥已經被洗雪乾淨。那時候中國自然統一,我甚麼官也不要做,
自動解甲歸田,後世子孫會永遠景仰我的豊功偉蹟。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業
!我計畫了幾十年,現在時機完全成熟,是行動的時候了!」
站在旅館的沙發上,白髮蒼蒼的老人凸挺著肚子,揮舞手臂,對想像中的千萬群
眾發表演說,聆聽人叢中爆發出陣陣歡呼,臉上顯現出滿足的表情。
他關掉錄音機。隔壁廚房傳來韭菜的香味,使他突然饑餓起來。他無法坐定,焦
躁的又踱入書房。鎖住的抽屜裏面,信函仍舊整整齊齊躺著,最上層是安娜的信
,他不用重讀也背誦得出信的內容。她能找到新對象最好,沒想到這麼快就要結
婚,他的顧慮全是多餘。分手既不吵也不鬧,這女子實在難得。他從未為她做甚
麼,她卻毫無怨尤。他也從未為莉莉做甚麼,除了訪問她那位神經有問題的姑丈
。偉大的狂想家,他竟想征服南洋和日本。然而南寧已無敵蹤。
桌上擺著一分芬芬的成績單。每學期結束,宋太太總不忘記寄女兒的成績單來給
他看。各科成績都不錯,操行甲,體育乙下。他從未為芬芬做甚麼。他從未為任
何人做甚麼。然而南寧已無敵蹤。
Long Long ,我變成這樣不是我的錯,他們逼我變成這個樣子,他們欠我的實在
太多。Long Long ,你幸虧去得早,才能保全你的信仰。這不是我的錯, Long
Long,你能原諒我嗎?我並未忘記我們的誓約,你看,腕口刀疤仍在。鬍子、胖
子和我那天還去山上祭你,也祭我們昔日之盟。Long Long ,你還能原諒我麼?
長途電話裏莉莉的聲音細弱得似乎隨時可以消失。
「來接我好不好?我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好難過好難過,來接我好不好?」
「小陳沒有陪你?老金呢?」
「他們都在。可是我難過的時候就祇想到你,身邊有多少人都沒有用。來接我好
不好?你不來,我一分鐘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著,等她再度央求,他終於暴怒起來。
「明明知道我一早要上班。清晨四點半,打電話撒甚麼嬌!」
「不要罵我嘛,我已經一夜沒睡了。不要生氣好不好?」
他仍然保持沉默,電話裏傳來她斷續的哭聲。最後她說:
「我搭遠東第一班飛機回臺北。到松山機場接我,總可以吧?你要我怎麼求你呢
?」
火車在黑暗之絕域裏奔馳,世界逐漸在變形,無限的黑暗化為有限的蒼茫。紫色
的原野慢慢呈現在眼前,山的輪廓變得分明,窗外的電線忽高忽低,彷彿震動著
的琴弦。火車轉過山麓,一束金光陡然從一方小池塘上反射入車廂。他痛苦呻吟
了,轉頭一看,車廂內滿滿是慘白無助的臉孔。
眼鏡在機場等到八點半,莉莉仍然沒有出現。他並未特別感到惱怒,她臨時改變
主意不是第一次。再回到家,老人早已站在門外的走廊裏等他。老人的襯衫未塞
好,半截露在褲腰外面,腆出肚子,一見到眼鏡,老人就抓住他的手臂。
「不好了,他們要來殺我了!」
眼鏡用盡力氣,仍然無法擺脫老人的掌握。
「誰來殺你?沒有人要殺你,不要怕。」
「真的,他們都出賣了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哪。我的計畫,他們全都知道了
。有人去告密,我認識的人都去告密。我知道,他們都想殺我。他們,每一個人
,都想害我。莉莉呢?莉莉呢?」
「莉莉不在!」眼鏡和老人糾纏了一陣,忍不住打老人一記耳光。「誰來殺你?
誰要出賣你?你值得別人出賣嗎?」
老人被打,一時竟呆住了,灰色的眼瞳流露出畏懼的神情。
「我知道了,就是你出賣我。我甚麼都告訴你,你卻出賣了我。你好狠呀!」
眼鏡又打了老人一耳光。
「不錯,有人出賣你。不是別人,就是你自已。聽到沒有?你出賣了你自已,都
是你自已惹的禍,這就是你應得的懲罰,聽到沒有?」
老人嗚嗚哭了一陣,隨即倒安靜下來。眼鏡替他將襯衫塞好,老人的肚子柔軟得
出奇,彷彿嬰兒的腹部。他任由眼鏡擺佈著,嘴角下垂,灰色眼瞳的光采一下全
消失了。眼鏡想像不出來,昨天老人還站在旅館的沙發上慷慨激昂演講,如何征
服南洋。他叫了車子送老人到旅館,沒有一點困難就把老人騙回房間。他走的時
候,老人雙眼巴巴望著他,嘴角蠕動著,究竟沒有再說甚麼。
第二天傍晚,莉莉才打電話來,聲調十分愉悅。
「相信嗎,有人請我去星馬,演唱一星期就送我棟房子,還不算別的報酬呢。」
「你決定去了?」
「當然。」停了一下,她說:「你不反對吧?前天是我的錯,不該一早打電話給
你。後來想通了,再打電話給你,你已經走了。」
「沒有關係。我們也該告一段落,對不對?」
他料想到她會哭,她果然哭了。
「你真殘忍。我好容易有這機會,何必這樣對待我?你要我回臺北,我立刻回來
就是了。」
「我不要你回來。好了,寶貝,妳先回星馬,回來我們再談。」
「我一星期後就回來。」她說:「講幾句好聽的話吧。」
「嗯。」
「想不想我?」
「想。」
「愛不愛我?」
「愛。」
「要不要等你的寶貝回來?」
「當然等妳回來。」
他打算掛斷電話了,她又說:
「謝謝你照顧我姑丈。姑媽昨天也回來了。他大約聽說姑媽要回來,立刻老毛病
發作。兩人怎麼會這麼不對頭,我也想不透。」
「他說有人出賣他,洩露他征服南洋的計畫。」
「那是他八百年前的老故事了。姑丈總想變成? 髯客之類的英雄人物。我到新加
坡再打電話給你。你知道是誰請我去?」
他想了一下,說:
「不必了,我不想知道。」
他煮了賸下的半包凍餃子。此刻莉莉在陪誰睡覺?她又讓誰撫摸她柔軟的乳房?
他彷彿聽見她的呻吟聲,突然妒意極濃,耳朵裏轟隆轟隆響著,任憑餃子汁濺滿
瓦斯爐。他痛恨她的軟弱,大可以據此理由拒絕娶她。他們初在一起時,她就說
過:「如果你真愛我,就不要讓我離開你太久。」她完全明白自已的弱點,但是
他們同樣無能為力。安娜從來不曾背叛他,快結婚了還給他寫信,他知道是安娜
最後的暗示,卻不可能回心轉意。一報還一報,他其實是愛莉莉的。他恨她的軟
弱,他愛她的軟弱。他愛她柔軟的肉體及軟弱的靈魂-如果人還有靈魂的話。他
永不能原諒她,他永遠會原諒她。此刻她在那裏?
Long Long ,我祇是個三流詩人,你不能夠要求我甚麼。你不知道你有多幸福,
記憶裏你永遠保持廿六歲的模樣,小平頭,腋下夾著本「草葉集」,對生命執著
得令我心疼。Long Long ,被人永遠懷念是幸福的。莉莉也對我說過,恨她沒有
在十九歲時遇見我。那時她還是處女,或許希冀我因此永遠記得她、永遠不變心
吧?Long Long ,我變成這樣不是我的錯。你還能原諒我嗎?
南寧已無敵蹤
南寧已無敵蹤
鬍子和胖子興高采烈討論出版詩集的計畫。眼鏡努力集中精神,對付盤裏的豬排
。鬍子對他說此甚麼,他沒有聽清楚。鬍子再說一遍,他啞然失笑。搞了這麼多
年,鬍子仍然沒有死心。是的,這樣的封面設計不錯。浪漫的黑旗,浪漫的安那
其主義者。眼鏡細心將豬排切成小方塊,慢慢送入嘴裏咀嚼。對面胖子的表情,
微帶悲哀的眼色。
「執信,前天我遇見楚安娜,她還問起你的近況。她要結婚了,你知道吧?」
老爺飯店在午後客人稀少的時候,自有一種荒涼沒落的味道。眼鏡記得多年前,
他們的詩社剛成立,也曾在這裏聚餐。現在鬍子和胖子有這麼大興致搞詩集,也
不過是捕捉當年的回憶而已。
「執信,你再仔細考慮。楚安娜這女孩子不錯,碰到她是你的福氣。老友,我言
止於此,你自已想想看吧。」
「你們不懂的。」眼鏡說:「我吃過的苦頭,你們想都想像不到,你們有甚麼資
格來批評我呢?」
「我不懂,我的確不懂。執信,你變了。你對別的女人三心兩意也還罷了,對楚
安娜這樣,我實在看不下去。」
胖子講著講著,情緒竟激動起來,鬍子在旁勸他。眼鏡聽他們為他爭吵,胖子痛
罵他,鬍子幫他說話,他倒成為旁觀者。他覺得滑稽,又希望他們真能吵出個結
果來。最後他們終於停止爭吵,一齊望著他。眼鏡又想起莉莉的胴體。不必了,
他不可能回心轉意的。
他汗流浹背,頹然倒在她身旁。她意外溫柔的拿毛巾替他拭乾汗溼的身軀。
「想我嗎?」
「想……現在不想了。」
「壞蛋!」她輕輕撞他。「我不在的時候,做壞事沒有?」
「當然沒有。」他遲疑了一下才問:「妳呢?」
「傻瓜,我愛你呀。」
他永遠無法明白她是否真心誠意。每想到她背著他可能做的事情,他就嫉妒得發
狂。
「我們也該分手了。」
「是你先說的。」她跳下床,迅速穿上睡袍,坐在床沿,冷靜的望著他。「有人
要我嫁給他,當第三房姨太太。」
「妳答允了?」
「還在談條件。」
「我們的事呢?」
「反正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這麼說太不公平了,我愛妳。」
她突然哭起來,「沒有用的,你要我怎麼辦?我不能唱一輩子。我知道我唱得不
好。」
「我知道我是三流詩人,我們不是很配嗎?」
她止哭和落淚同樣迅速,又冷眼瞧著他。
「我救不了你。你應該照顧我,卻反而逼我做一切決定。為甚麼不阻止我去新加
坡?」
「是妳自已要去的。」
「算了吧。你祇知道顧你自已,出了任何事情,你就可以說,不是你的錯。你總
忘不了過去。你們那個鬼詩社。都是些沒有才氣的傢伙,哪一個寫出甚麼好詩來
?」
「Long Long 不同,他不一樣。」
「他如果活到現在,也會和你們一樣。」
他無言以對,她噗哧笑了。
「看你這麼緊張,批評Long Long 幾句,就好像侮辱了你的神。不逼你。反正我
們還有一段時間在一起。想來嗎?」
「想。」
然而南寧已無敵蹤。
頭痛失眠的老毛病又回來了,倦意侵入骨髓深處,阻止他入睡。他從未像現在這
般痛恨出版社的編纂工作。全無希望的事業,卻又時時干擾他構思。往往枯坐終
日,他沒有任何感覺。他的觸覺不再敏銳,回憶的片段則如壞了的唱機,反覆播
放同樣的老調子。他常想到莉莉的姑丈。七十歲的老人還能作征服南洋的夢,畢
竟是幸福的。他唯一比莉莉姑丈強的地方,是他還能做愛。
即使這也不能再保證甚麼。從新加坡回來後,莉莉就很少主動提出要求。他動念
時,她也常藉詞推託。他還一直以為她是性慾極強的女人,現在證明是天大的誤
會。她卻更加美艷了。她睡著時,他忍不住偷偷爬起來,欣賞她如盛開花朵般的
晶瑩肉體。她如此柔弱。卻又無比堅強。她已徹底墮落,但真正墮落的是他。她
不再需要他,他卻永遠需要她。
「姑媽和姑丈星期日都要走了,我要搬回家住幾天,陪陪他們,之後我得再去趟
香港。星期五我姑媽在碧潭請客,你也來好不好?上次你照顧姑丈,她一定要謝
謝你呢。」
他知道不過是她的藉口,所有行李早就整理好了,她站在他面前,顯得嬌小瘦弱
而楚楚動人。也許是事先預備好的臺詞,從她口中說出來,仍然令他感動。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即使兩人分開,我裏面永遠有你的一部分,你也永遠保有
我的一部分。」
然而南寧已無敵蹤。
雲霄飛車轟隆轟隆的爬到最高點,暫時沒有了噪音,突然聲響增大數倍,比先前
更加吵鬧,呼嘯著從他們頭頂飛過。莉莉的母親和姑媽都皺著眉,莉莉的姑丈似
乎對噪音渾然不覺,背著手,自顧自踱方步。眼鏡還是第一次見到莉莉的姑媽,
她比莉莉高半個頭,滿頭銀髮,卻沒有半點老態,腰幹挺得筆直。眼鏡可以想像
她當年在太行山打游擊的英姿。她和莉莉的母親並肩站在一起,很像一對孿生姐
妹-後者也屬於南人北相型,國字臉流出一股英氣,莉莉和她母親竟沒有絲毫相
像的地方。雲霄飛車在起站停留了一會,又開始隆隆作響,莉莉掩住耳朵說:
「吵死了,我們坐遊覽車下山吃飯吧。這碧潭樂園也沒有甚麼,都是給小孩子玩
的把戲。」
「來看看風景還不錯。」眼鏡指指山下,新店溪水光粼粼,遠處的臺北城氤氳在
灰霧裏。有座鐵塔從灰霧中拔出細細的塔尖,眼鏡想不出是哪家電視公司或廣播
公司的電臺。莉莉的姑媽和母親並肩走到山頂小公園的盡頭,挺直站在鳳凰木下
,好似天生就該站在那裏。雲霄飛車在她們頭頂盤旋,她們竟未曾回首一顧。莉
莉突然驚叫一聲說:「他跑上去了!姑丈!」
眼鏡抬頭看見莉莉的姑丈站在雲霄飛車起站的鐵欄後面,嘴裏喃喃唸著甚麼。他
想起那天老人站在沙發上講演的情景,忙朝飛車的方向跑過去。他登上站臺時,
飛車剛剛返回起站。眼鏡一把拉住老人說:
「任老伯,我們下去吧。」
老人堅決搖首,掙脫開來,自已走上飛車。眼鏡祇好替老人付了銅幣,坐到老人
身後。飛車緩緩移動,飛出軋軋的聲響,車上祇有他們兩個人。老人仰首望天,
雙手高高舉起。眼鏡怕他站起來,從後面抱住老人的腰。老人呵呵笑著,大聲說
:「不要怕,現在時機完全成熟!是行動的時候了!」
飛車爬到最高點,似乎稍微停留了一下,然後箭也似朝山下衝去。眼鏡本能的抱
緊老人柔軟的肚子,百忙中瞥見飛車前方的鳳凰木下,莉莉的姑媽和母親仍筆直
站在那裏。飛車朝她們衝去時,眼鏡聽見老人在喊:
「前進!前進!時候到了!」
老人飄拂的銀髮暫時遮住眼鏡的視線。莉莉似乎在底下喚他的名字,眼鏡聽見自
已也在叫喊。飛車將撞及鳳凰木時,突然做了九十度的急轉,老人頭一偏,眼鏡
的視界登時清楚了,他乃看見一片蔚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