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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個城市的這條街的這張椅子上已經足足坐了四個小時又七分鐘。而從 頭開始唯一和我對話的便是我面前那個櫥窗的海報上的淡眉毛女人。這是一家仕 女服飾店的展示櫥窗裡的一張海報。海報中的女人,淡眉,塗了紫色唇膏的荾形 的嘴,雙手交叉抱肩,穿著網狀毛織背心。兩個胳膊瘦條條地將她的胸部遮擋起 來。 我在這張椅子上坐了許久,始終沒有找到我的小說課老師給我們的那張照片 中的背影的主人。我已經在這條街上的這張椅子上連續待了七個晚上了。 「孩子們,去找出它們的主人,」我的小說課老師興奮地說,把數十張身分 各異的人物背影照發給大家。我拿到的是一張蓄長髮穿豬肝紅運動背心(球衣號 碼14號);坐我旁邊的小咪愁眉苦臉地把她拿到的照片遞給我看,那是一個露 著青白後腦勺戴軍帽的軍官背影,佩在腰際的軍刀挑釁似地橫在屁股下方,「找 出他們的傳奇和身世,讓這些背影,告訴你們它主人的故事。」   最初我試著儘可能地到所知的球場和運動場,專心地探尋是否有習慣穿14 號球衣或是蓄長髮的傢伙(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那個背影的主人是個男的)。但 是皆無所獲。我又試著打聽我們學校美術系系隊的球衣顏色(因為那些半生不熟 的藝術家們全像制服一樣留著長髮),得到的結果十分令人振奮,因為他們的球 衣顏色正是赭紅色。   於是我在一次他們練球時到一旁觀看,可是身穿14號球衣的傢伙竟是個光 頭。我認定必然是新的風潮出現最近流行光頭,便上前問他是否從前留了一頭披 肩長髮,卻差點為此被揍。一旁拉架的人善意地告訴我說他是打娘胎出來就光溜   於是我檢討自己的探索方式,必然是哪裡出了問題,這樣下去無異海底撈針 端詳照片中那個14號球衣傢伙置身的背景,發現他似乎是站在一張有一個模糊 間隔著一層玻璃,他是站在一個櫥窗外頭看著櫥窗裡的海報。這時我也證實原先 在海報一旁斜斜舖開的模糊顏色(像醬漬抹布或是塗在牆上的顏料),極可能是 展示中的衣服。那麼這個長頭髮的傢伙正是像個傻蛋一樣站在一個服飾店的展示 櫥窗前,海報中的女人是個推銷衣服的模特兒。   我很容易便在東區的這條街上找到了有這張海報的這個櫥窗的這家服飾店( 因為照片中的女人的左上角有模模糊糊的FASHION這個字,我找了十一家同樣叫這 個名字的服裝店,最後找到此處),便在櫥窗前供人閒坐打屁調情的長條椅坐下 。   按我的想法,照片中的傢伙必然會再度於此亮相,那我不就可以守株待兔一 網打盡了麼?   但是我在這張椅子上坐了七個晚上四小時又七分鐘,我飽覽了整個城市遊蕩 於此藏匿於此的財閥、貴婦、妓女、毒梟、乞丐、人渣和作家,就是始終沒有發 現那個穿14號豬肝色球衣蓄長髮的傢伙。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對這些來往的各種裝扮的人物失去興趣,被櫥窗中的海 報女人吸引,我發現在我百無聊賴地盯著人們的衣著打扮髮型瞧的這些時間,她 比我更有耐心更無聊地盯著我瞧,於是我也狠狠地盯著她,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 覺,我覺得她似乎可以告訴我許多我苦苦尋覓不得的情節;實則不是,她只是喚 起我一些丟失已久的回憶。這些回憶,我曾經以為它們早已黯然消失在遺忘的銅 門外,但如今歷歷在目,其實自始便清晰如昨。   當我驚覺我的眼神漸漸被她淡眉毛下的得意眼神死死纏牢時,已經為時已晚 ,不能自拔。   海報中的這個女人我認得。   那是國三時,在我們高中聯考的前夕,我們焦頭爛額地在我們導師家惡補發 生的事。在一間賃租來的四疊榻榻米大小的小閣樓,我們的導師在陰慘日光燈下 ,精力充沛地帶領著四、五十個學生,背誦英文單字,幾何類題,以及改編成「 你那假如設法美女心鐵喜錢新……」的化學元素表。照例在九點過後,將近下課 的時候,狹仄的小閣樓裡,只剩下我們導師那聽不出一絲疲倦的宏亮嗓音,以及 呂立抵死追從的平板聲音。其餘的學生不是早睡著了,就是不耐煩地看著錶,或 者像我這樣想出一些打發時間的方法:我把我暗戀的一個忘記叫什麼如的班上女 生的名字,拆成一筆一畫,反覆地在參考書上書寫。於是在別人看來只是一頁七 橫八豎布滿了原子筆線條的書上,其實已狹猾留下了我痛苦壓抑的少年情懷。   每當這個時候,海報中的這個女人--她那時不過是個在我們導師家幫傭的 年輕姑娘--便會從我們導師家過來,在樓下乒乒乓乓地打掃起這間賃租來的兩 層房子。她似乎和我們站在一線那般地用各種方法阻撓我們導師驚人的毅力和上 課欲:一會兒帶著謙卑的神情進來將黏滿了一層鮮黃豔紅粉屑的板擦拿到陽台( 就在我們這間四疊榻榻米大的「教室」旁邊),呯叭呯叭打將起來;一會兒又帶 著更謙卑的神情打斷我們導師力挽狂瀾的決心(彼時整間「教室」無禮地充斥著 鼾聲、竊語和有些搗鬼傢伙故意事先調好對時的電子錶報時鈴)。對不起,先生 ,這杯茶可以拿去倒了吧?喔,對了,太太說這個月的薪水教我來向先生拿。待 我們導師粗憋著嗓音說:「好啦好啦,知道了。」將她攆出去式後,她又在隔壁 樓梯間的廁所拉起沖水繩,用狂瀾一般的水流捲去糞便的聲音,將我們導師妄圖 提高的嗓音淹沒。   這時候,導師先生才會放棄抗爭,嘆口氣,把書閤上,宣布下課。   當我們爭先恐後地爭擠著從那個搖搖欲墜的木樓梯下去時,那個淡眉毛的女 人便面帶微笑地站在廁所門口,看著我們。我自然不願像那些蠢透了的傢伙一般 ,不敢正眼瞧她,卻尖叫著正在變聲的嗓子大驚小怪地嚷嚷。我總是朝向她,像 同謀者那樣地眨眨眼,然後露出會心的微笑。 而她自然亦回報我同樣的貶眼和微笑。   (我考慮著要不要在這個回憶加上這麼一段:一次放學我最後一個離開,下 樓梯時淡眉毛的女人沒有如常站在廁所旁,卻從只容一人身寬的狹梯下上來,像 是計謀好了以下的一幕:在錯身而過的一瞬,她在陰暗的光影裡仰起臉,掀著稀 薄的眉毛,咧開荾形嘴衝著我笑,然後手往我胯下卵蛋狠狠捏了一把。我彎著腰 離開那棟陰慘日光燈的房子,帶著少年的惆悵和模糊的欲望,騎上腳踏車回家。 ) 背景之重要   小咪打電話給我。   「天啊,難道要我去國防部借調全國軍官資料,或者是一個軍營一個軍營地 去查?」我試著安慰她,並且告訴她我守候在照片中那家服飾店外面的辦法,勸 她是否注意,照片的背景,也許提供了某種看似無奇,其實十分重要的線索。「 想想看,一個穿著背心球衣的運動員或許沒有什麼故事好講,但是一個穿著背心 球衣的運動員出現在東區的這條繁華的大街上?」      在我正將開始沈迷於這個神秘卻純潔的儀式-在每晚補習課結束的狹隘樓梯 間,向著廁所門前的淡眉毛女人貶眼和微笑-淡眉毛女人卻突然悄悄消失。第一 個晚上,除了我之外,班上的同學們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變化,只不過那晚我們 的導師卻在毫不受阻的狀況下暢快無比地講課至將近十點才下課。   第二個晚上女人還是沒來,第三個第四個晚上我們都疲倦不堪地捱到十點才 得回家,一些關於淡眉毛女人的謠言和臆測便開始在同學之間傳了開來。有人談 淡眉毛女人已被我們的導師解僱-當然不會有人無聊地把原因簡單歸為她每晚在 下課前的例行攪局。早熟一些的同學說他們早就看出淡眉毛女人是我們導師的「 黑市夫人」(那時好像有一部陸一嬋還是陳麗雲主演的社會寫實片就叫這個名字 ),每晚下課後的這段空檔便是他們偷情的短暫時光,這也是為什麼淡眉毛女人 肆無忌憚地每每都準時在下課前出現,催促我們的導師早早下課。但是好景不常 ,他們的事情被師母發現了,於是淡眉毛女人只好走路。   這個富想像力的推測被另一個證據確鑿的說法給徹底粉碎。後者指出,咱們 導師絕不是那種罔顧道德的男人,他與淡眉毛女人之間,不過是清白不過的主僕 關係罷了。事實的真相是,淡眉毛女人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妓女,她在每晚補 習課結束,所有人離開後,便帶著私通的男人到我們上課的房間胡搞。   告訴我們這個說法的人是呂立。他在班上的成績雖不過中等,卻無疑是班上 最受我們導師的寵信,這除了他清寒的出身、傴僂的站姿、一千多度的厚鏡片眼 鏡所造成的老成形象外,自然主要和他對我們導師那種近於信仰、抵死效忠的態 度有關。   說良心話,包括我在內,班上的人沒有一個喜歡呂立的。我們在暗地裡給他 取了個「呂公公」的綽號,那就是太監或者宦官的意思,因為他實在太愛打小報 告了。原先班上的風紀股長由我的朋友徐大柏擔任時,大家都過著風平浪靜的好 日子,但是自從徐大柏在背後講了一句譏嘲我們導師身材的什麼話,被呂立密奏 上去而遭撤換後(當然新任的風紀股長便是呂立),我們全班都活在一股肅殺的 恐懼氣氛中。   「誰敢說老師是那種背著妻子偷腥的男人?」呂立目光灼灼,嚴正地逼視著 我們。我們面面相覷,不敢反駁。   不過若說我們是因為害怕被舉發而強迫自己接受了那套不是真相的說法,那 也並不公平。因為呂立不是信誓旦旦地賭咒,他確實親眼目睹了淡眉毛女人和「 她私通的男人」,在我們那間四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亂搞」。   據呂立說,那天他下課之後,走到半路,想起一件什麼東西留在閣樓忘了帶 ,便又轉回去。在他掏鑰匙開門乃至登上那架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梯時,他壓根兒 都沒想到屋裡會有人。但是當他上了閣樓,手還放在開關上準備開燈時,發覺闇 黑中有四道目光警戒地望著他。   「我……我,來,拿,拿東西的。」   閣樓外稀薄的水銀街燈把房間裡的情形模糊勾描出個大概:他們(淡眉毛女 人和她的情人)把上課用的長條桌全併到房間兩側,一對男女裸裎著相擁在中間 狹窄的空間,厚顏無恥地盯著他黑裡跌跌絆絆找東西的狼狽模樣。最不可忍受地 是淡眉毛女人竟然像個蕩婦那樣響亮地笑著:   「小男生,你緊張個什麼勁!把燈打開找呀。」 「簡直把課室的神聖性給糟蹋盡了。」呂立氣憤地說。   (我再度考慮是否將淡眉毛女人在狹仄樓梯上猥褻的主角改為呂立:被他撞 見隱情的第二天晚上,呂立打算下課後在外頭等我們導師,把這一個醜聞向他匯 報,但是誰曉得在他下樓梯時,淡眉毛女人像個精密地執行一幕暗殺計畫一樣, 從只容一人的樓梯上來。錯身而過的一瞬,她溫柔地、乞求又挑釁地握了他的卵 蛋一下。   告密之事被呂立延擱下來。他痛苦不已,對導師的忠貞和對自己肉體模糊情 慾的忠貞,兩種忠貞在他體內翻攪爭鬥。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前者,困苦的身世也 提醒他,抽象的權力世界要比實際的官能逸樂,要可靠得多。)   我們雖然都被呂立那歷歷如繪的描敘給弄得瞠目結舌,但是心裡的納罕卻轉 到另一方面:雖然我們導師屢次在課堂上或者惡補的賃租閣樓裡,公然褒獎呂立 ,要我們拿他家境困苦卻力學不倦的典範來學習,但是竟然信任他至於讓他也配 了一把閣樓的鎖匙,可以任意進出,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祕密的關聯?   「那還用說,」徐大柏沈著聲對我說:「他還不是那個矮個子伏在我們之間 的眼線,講難聽些,根本就是錦衣衛!」   每晚在四疊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惡補的煎熬仍在進行,我們的導師像是根本 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聲如洪鐘地講課。我在參考書上不再拆解重複那個叫什麼 如的女生名字,而是不知不覺地畫上淡眉毛女人的臉孔。我並且憑空揣想,畫下 她貶眼睛和作各式鬼臉的神情。 因為瞌睡而漏抄的一條 你在聽嗎?我在聽。我說了什麼?妳說我們的導師和妳有一腿,不過那本來 就是你設計的,妳是為了替姊姊報仇,喬裝成女傭潛進我們導師家。胡說,胡說 。妳說由於我們導師的告密,使妳善良的姊姊被捕入獄,害得妳家陷入經濟的絕 路和無告的恐懼,妳患癡呆症的父親和糖尿病的母親,受此打擊,因為憂憤過度 ,相繼過世。胡說胡說。於是妳在少女時代便立下宏願,要除盡天下所有的報馬 仔。胡說胡說。妳加入了「島內反特務組織」的第四縱隊,14號球衣的傢伙, 是妳的上司?妳的愛人?還是反間諜戰大火併中負責踩住妳的對方頭號特務?胡 說胡說胡說。 胡說   小咪告訴我一個奇怪的情報,她說她假托創作上的疑難,跑去我們小說老師 家,誰知道小說老師概念混淆次序顛倒回答了兩個問題後,便兀自打著酒嗝像塘 鵝那樣把脖子縮進胸腔裡垂頭睡著了(原來那傢伙是個酒鬼)。小咪跖著腳在小 說家臭氣燻天的屋子裡東聞聞西嗅嗅,看看能否找到一些關於照片的線索。   「果不其然,」小咪激動地說:「在一間道具房裡,我找到了一套和服,一 套滿清郵務大臣的官服官帽和辮子假髮,一套功夫裝,一套俠盜羅賓漢的裝束和 箭袋,還有你那件苦苦追踨的豬肝紅14號球衣背心……」   「那麼妳自然也找到妳要的那套軍服囉?」   「沒有,我找了半天,就是沒有。我照你的話仔細去端詳了照片中穿軍服的 傢伙所在的地方,結果你猜背景是什麼?金門莒光樓!殺千刀的,我猜那個酒鬼 八成是絞盡腦汁製造了許多張仔說的『錯置背景』的照片,最後掰不出來或沒錢 買戲服了,便隨便拿一張軍教宣傳戰地風光明信片來塘塞,偏被我拿到,殺千刀 的!」   徐大柏是那時我們班唯一沒有參加「晚間輔導」的學生。剛開始班上也有幾 個自恃甚高的好學生也沒有參加,但是過不了多久,他們便在我們導師頑強的意 志和怪異的策略下先後屈服。我們導師或者每天打一通電話給他們的父母,說什 麼貴子弟最近不知道為什麼事分心,上課老在作白日夢這一類的話;或者是故意 把一些怪僻的題目不在課堂講而留到晚上,然後讓那些傢伙在第二天的考試中對 著考卷發傻。不過徐大柏是唯一一個自始至終都堅守陣線的。這使他在班上被孤 立為異端,連那些當初話說得很滿事後卻被迫屈服的傢伙都嘰嘲他裝模作樣。   「隨他們要怎麼辦,」徐大柏忿忿地向我抱怨:「反正老子沒錢。」   我和徐大柏在小學時代就是同學,國中時又分在同班,他那種執拗的個性我 早就領教過,在這一點,我確實不像班上其他人那樣,認定我們導師精悍的鬥志 必定會迫他屈服。   小學時代的徐大柏,已經在各方面顯露出那種天生的領袖氣質了。他沈默寡 言,玩伴們為一些小孩子之間簡單無聊卻又堅持的原則起爭執時,他總是在最恰 當的時候(通常是爭執雙方已辭窮或厭膩,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拌嘴時),簡明 扼要地作出結論。那時他幾乎是班上各小山頭的頭目之間,共同尊奉的領袖,但 是他似乎除了我之外,在班上的其他人之中,並沒有所謂「死黨」。我那時也常 為以自己的平庸,居然可以受到這個第一號領袖人物的寵信而感到心虛不已。直 到這些年來,我才慢慢體會,就某方面來講,毫不懷疑的信仰和忠誠,其實也是 一種罕見的氣質。   「我要的是完全的效忠。」那時,甫十來歲的徐大柏便這樣告訴我。   但是他一樣抵死堅持的怪癖,就是雖然他幾乎每次放學後,都會到我家蘑菇 個把鐘頭才回家,但是一提到他家,他便嚴厲地獨裁地不讓我去。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讓我去呢?」我常常被這個壓抑的狐疑攪得心癢難搔。   有一次,少年的狡猾使我想出一種利用終極的誣陷迫他說出真相的辦法,「 猴-我知道,你家有匪諜。」在我們那個時候,白色恐怖的氣氛在校園內確實散 放得相當成功。在我們孩子之間,即使在為了遊戲或爭執翻起臉時,也不敢輕易 跨過這個禁忌。   「我要跟你爸講。」在我還不及反應自己這個玩笑(或逼供的心機)是如何 失敗得一塌糊塗時,徐大柏已拗執地往我家走。沿途不論我如何道歉,哀求,甚 至用玩笑的態度說:「好啦,不要鬧了啦,以後我不堅持去你家了。」他仍舊板 著臉,把我拽扯他書包帶子的手甩開,頑固地前進。   按了門鈴,我父親職業警官的嚴肅聲音傳了出來,「誰?」「伯父,」我父 親打開門,被我們的表情嚇壞了-徐大柏充滿了玉石俱焚的悲愴神色,我則在一 邊哆嗦不已。   「發生什麼事了?」我父親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伯父,他硬要去我家,我,我不給他去,他,他,……他就說,」早熟性 格的徐大柏這時居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他就說,我家窩藏匪諜!」   我也嚇得哭了起來,絕望地辯解:「我只是開玩笑的。」   我的父親看看我又看看徐大柏,平時精幹的警官作風變成不知所措的愕然, 有一瞬我幾乎以為他要笑出來。但是他很快又恢復了正直的腔調,摸摸徐大柏的 頭,然後輕輕在我頭上敲了一記爆栗。   「好,我會處罰他。」   我和徐大柏第二天又握手言和。我照著父親的指導,故作抱怨的神情,騙他 前一晚被我父親狠揍了一;徐大柏也邀請我到他家-原來他家是一棟緊傍著河堤 搭建的違章建築。紅磚砌的牆也沒糊上水泥,屋頂便是一塊木板披上塑膠篷,上 頭再用幾塊磚壓著。如果不是他帶我來,我再經過這裡幾回,都必然以為是河邊 砂石工人的工寮。   不過從此以後,徐大柏再也不肯上我家了。 在歷史的背面   淡眉毛女人在櫥窗的那一邊用力拍打著玻璃,像是焦急地要告訴我什麼。但 是我聽不見她的聲音,只看見她的嘴,努力又徒然地,無聲地張合著。   不過,即使如此,至少在徐大柏被撤去服務股長的那個下午之前,我對他始 終是言聽計從,甚至可算是個嘍囉的角色。我也曾企圖在力氣上超過他或是在他 發表宏論時對他進行辯駁,問題是他太強了。他的身軀和臂力似乎早跨過青春期 的青澀,進入成人的階段,他的雄辯往往使我絞盡腦汁的質疑,三兩下便成了無 聊的自討沒趣,以至於在他因為成績每下愈況(我們導師陰謀的考卷)而接連被 撤去職務的那一陣(由班長貶為風紀,再由風紀貶為學藝,再由學藝貶為體育, 最後竟被貶成服務股長),我仍是樂觀地為他打氣:「至少你還是幹部,那總比 我們這些老百姓強吧。」   但是我安慰他這句話的第二天(也就是他服務股長新官上任的第二天),我 們導師突然在課堂上宣布改任我當服務:「不行,徐大柏,你的成績糟透了,應 該給你多一點時間讀書。好罷,張三丰,以後你就接服務這個位置。」   那天放學,在我尷尬萬分地監督全打掃教室的過程中,徐大柏始終不用正眼 瞧我一下,十分認真地打掃。   我們如常一起走在回述的河堤上,以往這個時候,即使是在他被貶為服務最 低潮之際,都是徐大柏壟斷了大部分的對話,他滔滔不絕地大肆批評班上哪幾個 是小集團,哪些傢伙是陰謀分子。就算是沒話可說時,他也不安分地拿石頭K人 家院子裡的木瓜,或者當街倒立,或學飛機俯衝那樣衝下河堤的斜坡再衝上來。  但是那天,我們兩人都悶不吭聲,枯燥之極地走著。   「說不定武大郎看出了你是我剩下唯一的朋友了,要挑撥我們。」   「我也不想幹啊。」我謹慎地回答。   「那好,」徐大柏突然停下不走,定定地看著我:「你明天去告訴武大郎, 說你不適合這個工作,請老師再換個人吧。」   「不行啦-」   「我命令你去。」   「憑什麼?」   連我都被自己迸出這句冷颼颼的話嚇著了,徐大柏不敢置信地盯著我,臉孔 被扭曲成一種絕望的猙獰,「已經開始生效了吧,武大郎還真有他一明。」然後 他就在河堤上,不管許多其他的路人,撲了上來,將我壓倒在地。那時我所有反 抗的動作竟然像個被姦淫的女生,又踢又扭又咬,然後絕望地任他按著我的手腕 ,把頭偏向一側。   「如何?」他氣喘吁吁,用著征服者的亢奮語調問我。   我轉過臉來,迷惑地看著他,良久良久。   (我斟酌許久,不知是否要在此處煽情地加上我感覺他巨大的陽具抵在我的 肚子上。因為在權力傾軋的象徵動作中,陽具的介入,等同於毫無逆轉餘地的侵 略和強暴。但是不知道我的小說老師讀至此,會不會以為我是個同性戀或者像三 島那種提倡雄性肉體美學的偏執狂。)   徐大柏把手放開,站起身,「哈哈!」他拍拍腿上的土。   我也站起身來:「哈哈!」   我們互相凝視住對方,心裡都知道,無論如何掩飾或玩笑,角力或少年的鬥 氣,有一些本來可以單純解釋的什麼,我們都回不去回不去了。    不斷修正中的底片   「我的故事大綱都出來了,」小咪興匆匆地告訴我關於她那張軍人背影相片 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是一個老兵在「六四」那一陣在家看電視,看到中共人民解放軍 向百姓開槍的慘烈鏡頭,突然發瘋。他穿著軍服拄拐杖(因為他輕微中風)衝進 中正紀念堂哀悼示威的人群裡,恐怖地大喊:「我不是故意的!上頭騙我說他們 是暴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後來被送到精神病醫院醫生在調檔案時發現 :原來在四十多年前的二二八事件中,他曾屬於鎮壓台北的那個部隊。   第二個故事是說一個孩子出生不久父親就把他右手食指剁掉,於是在他滿兵 役年齡後便因體檢不合格而免於徵召。但是年輕人的熱血及對陽剛美的憧憬(電 視上軍校招生的廣告?)使他補償性質地迷上了小兵、戰車、戰艦這一類模型, 而其中又以田宮模型廠製的德軍日軍模型最受鍾愛。在無法忍受的激情下,他偷 偷存錢去定做了一套軍服,並且自己拍了張半身照,放大掛在房間。   誰料到他一向沈默溫馴的父親知道後,狂風驟雨一樣把照片撕了,模型打爛 。原來他父親那一代全和軍人結下了一堆糊塗爛帳,他大伯被日軍征至南洋,成 了砲灰;二伯在「二二八」被打得腦袋開花;小叔在古寧頭戰役壯烈殉國。   「只要我活著,」他父親含著眼淚說:「就不容許他們給你穿上軍服,送往 墳場。」   「太激情了一點,」我說,心裡想小咪是不是瘋了。   「還有第三個大綱,是有點現代花木蘭的味道,照片中的主角原來是替父從 軍的……」   我打斷她:「啊,停停,妳要交幾篇啊?」   「欸,這個可香豔多了……」   「妳聽我說,小咪,我們苦心收集諸多線索的最初動機,便是在背臉向著我 們的一片空白中,找出蜷縮在內,最接近真相的可能,是要自不知真相的困境中 拔身出來,但是妳現在-妳現在跌進了另一種困境,妳已經迷失在有能力大量衍 生和拷貝不同的可能的歡愉裡了。」   小咪沈默了許久,問我:「但是在空白的背後,真的有一個,真相,在那兒 忠心耿耿等著我們嗎?」     我們的導師據說是出身刻苦的農家,憑著他驚人的毅力和堅持,從公費的師 專到插班考師大,然後再以他傲視諸人的精悍,成為我們學校升學班的王牌老師 。他在學校裡始終是不用正眼去瞧其他的老師,我好幾次看見在走廊上別的老師 向他微笑問候,他卻昂首跟步視若無睹;有幾次我們一大群同學考壞被叫到導師 辦公室,其他的老師正輕鬆地喝茶聊天,他卻旁若無人用宏亮的嗓音詢問:「考 幾分?」並且狠狠用籐條抽打,致使整個辦公室懾服於由他營構起的肅殺氣氛。   「當兵的時候,」他常常自豪地告訴我們:「開始我只能做十下不到的伏地 挺身,而連上的其他人至少也能做三、四十次以上,後來我下定決心,每晚寢室 熄燈後,自己摸黑在通鋪苦練,十下、二十下、三十下……到了我做到二百下時 ,全連包括那些排長班長,沒有一個人做得比我多了。」   有一次我忽然想到:我們的導師其實是個心思敏銳的人。這樣一個人想必十 分清楚我們暗地給他取的「武大郎」的綽號。他是要如果努力才能夠抑制住自己 在一張張無辜仰視的臉孔前,不至於露出洞悉了他們的嘲弄蔑視而湧起的恐懼。 一個只能做十下伏地挺身的人可以靠毅力在每夜偷練而累增至二百下,但是一個 三十歲的中學老師,如果去改變他一四八分分的身高呢?   我猜測著我們不的導師在這種單憑毅力無法填補的絕望深淵裡,想出了一個 仍舊是絕望的辦法:從他自講台上輕蔑地俯瞰我們的神情,我懷疑他陷溺在一種 自以為是巨人的妄想之中。而確實在我的記憶裡,對於我們的導師,也因為他宏 亮的嗓音,超人的毅力,而只存在著模模糊糊一個很龐大的感覺。   只有在那個清晨,升旗前早自修的時候,那個曾打了徐大柏一巴掌的女老師 ,在校長陪同下被幾個便衣情治人員帶走時,我們的導師才唯一一次,在我們面 前,露出了他極其脆弱的一面。   據說那位女老師是因為私下研讀馬克思被舉發而遭逮捕。之前她曾經「消失 」了一陣子,學生們都耳語紛紛,謠傳發生了各式各樣情節的事故。後來她又出 現在學校,上了兩天課,就在早自習給學生檢查連絡簿的時候,被校長喚到走廊 ,由情治人員帶走。   那個清晨我一開始就預感似地覺察了氣氛的異常。早自習時我們導師如常地 給我們抽背英文課文。我也如常地因為沒有準備,在早晨上學途中硬吞活塞了幾 句之後,便絕望地全盤放棄,只在座位上虔誠地祈禱千萬保佑不要叫到我。   這種在抽背前骨抽痛膀胱脹苦苦祈禱的情境,我到今天仍感受清晰恍如昨日 ,甚至猶常常在噩夢中出現。但是那天清晨,從我被抽中,硬著頭皮上台,囁囁 嚅嚅背誦了些,到像一個被遺棄在台上的演員那樣不知所措,我始終都由於另一 種旁觀者的好奇,而忘記(或者沖淡)了我應有的恐懼和困窘。   當我難堪地呆立在台上,全班同學都抬頭看看我,然後似乎若有所悟(這傢 伙該糟了)地微笑低下頭去時,我們的導師卻在一旁的椅子上發愣,毫不覺察我 背誦的中斷。就是在這時候,那個隔壁班的女老師在那些情治人員的押解下,經 過我們教室前的走廊,由於她的臉色平靜,絲毫沒有任何反抗的跡象,所以在當 時,我們並沒有感到發生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但是就在這一刻,那個女老師像是預先設計過,十分突兀地把臉轉過來,直 直看著我們導師。她雖然說是「看著」,但是臉上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並且仍 然順從地跟著情治人員走。   我不知道台下的人有沒有像我一樣注意到這一幕,我清楚地看到我們導師像 孩子一樣被嚇呆在椅子上,在那一瞬間,他的臉上迅速地出現了好幾種表情的企 圖:輕蔑威嚇害怕求恕若無其事活該倒楣,但是他一樣表情也沒有擠出來。待他 們走過我們教室前,從視野消失後,我們的導師便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臉埋在手 掌中,沒有聲音地哭起來。   就是在那一個清晨,我清楚地看見我們的導師,無論他的聲音多麼宏亮,抽 籐條多麼用力,但是在哭泣的那一瞬,他實實在在,是一個身高一點四八米的矮 子。我此再也沒有跟著同學們私下喊他「武大郎」了。   過了許久,我們的導師把頭從手掌中抬起,有些詫異地望著仍在台上的我, 疲倦地(甚至有點討好地)說:   「啊?背完了?好,很好,很好,可以回去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那個隔壁班的女老師被捕,就是我們導師去告的密;又似 乎有這麼一說:說我們導師小的時候,因為他小叔一時好心收留了一個素不相識 的「叛亂犯」,而竟株連包括他父親在內的幾個兄弟全被逮捕,並且秘密處決。   對這些說法,我記不太清楚了,而且我也忘了,它們到底是徐大柏私下告訴 我,還是呂立放出的風聲。 讓角色告訴你該如何去寫   打開櫥窗,走了進去,裡面是一扇又一扇盈滿光和聲音和情節的門,每一個 門縫都失去控制地溢流出讓我錯愕陌生的回憶。「發生過這樣的事嗎?」到後來 我已無暇多問。淡眉毛女人依舊交叉雙臂,紫色的嘴唇像決堤的水閘,滔滔不絕 地回敘著那些往事。告訴我吧,把真相告訴我吧,初始我猶從容地勸誘,最後, 變得忙不迭地將一扇扇爭相打開的門關上。   「告訴我最後的真相吧!」我站在漫淹到膝,混濁的情節之中,絕望地大喊 。   一開門,她在那兒,全身赤裸,臉上空白沒有半點表情。將背影扳過臉來, 推理的窮途是一面空白的牆,張開的全是我自己的故事。十年前日光燈黯淡四疊 榻榻米大的房間,我們導師的課沒有終止地延伸下去,淡眉毛女人自始至終便不 曾出現,我期待的闖入者俏女傭打板擦沖馬桶的水流聲一直流產在聯考前那段陰 慘的回憶裡;呂立考上了第一志願我卻落榜在一家撞球店看他勾了個騷包女生不 改書呆子的口吃毛病指著我別別理他他是個妄想症;重考一年混上了所普通高中 卻聽說徐大柏重考兩年都落榜在一家修車店學黑手,同學會時大家T恤牛仔褲女 孩子全摘去眼鏡盪了鬈髮,只有他一套笨重的西裝,打躬哈腰向大家遞名片,據 說自己奮鬥開了一間小具規模的修車廠。整個同學會因為他的出現弄得滑稽不已 。   也遞給我一張名片,打著哈哈說我現在是文人了,自己是個粗人談吐不雅請 不要見笑。   「你還記得那次被撤去服務股長的那天下午,在河堤上將我壓倒嗎?」我有 時也弄迷糊了回憶中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的。   「哈哈哈,你是在嘲笑我現在像個蠻牛的身材吧!真是,真是,是做工做出 來的,」便又拉住另一個旁一旁走過去的同學,照例打躬哈腰遞名片,「有車子 要板金噴漆校正方向盤避震器,來本店,老同學一概八折。」   原來再度弄錯了。耿耿於懷的那個下午,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被告密匪諜的隔壁班女老師呢?我望著那轉過來的背影空白的牆,投去無助 的迷惑的一瞥。   「你是誰?」淡眉毛女人一隻手遮住腹下,一隻手掩住前胸,將情節吞噬的 空白表情開始崩潰剝落,扭曲成巨大的恐懼和敵意,「怎麼亂跑到私人化妝間來 ?來人啊,非禮啊-」   她開始尖聲嘶喊起來,我掩住耳朵轉身便跑,臨去前拾起街邊一個小攤陳舊 的練腕力的鋼珠,朝玻璃櫥窗裡那個剛張開故事又緊閉而起,裸著身子嘶聲吶喊 將我努力編織的情節一概否定的海報中的女人砸去。   [我把那張蓄長髮穿14號豬肝紅球衣的照片扔掉,偷偷換上一個穿白色網狀 毛衣的女人背影照,(這個背影,我拜託小咪扮演,而我自然也義不容辭地穿了 一套借來的軍服讓小咪拍了一張軍官背影照),照片中女人正交叉雙臂,站在原 先那個淡眉毛女人的海報櫥窗前,彷彿是海報中的女人本人隔著一層櫥窗玻璃在 觀看自己的海報。]   這張照片連同關於這個女人的小說混水摸魚地交了上去。後來我才知道班上 的同學幾乎全這麼幹,胡掰瞎編了一篇小說,然後自己隨便設計照了張和小說情 節相符的照片,便硬著頭皮繳交上去湊數。   那天上課我們的小說老師大約是宿醉未醒,咕噥著一些我們聽不懂的句子, 似乎陷在不得其解的苦思之中。最後他恍有所悟,揚了揚手中我們的作業,說: 「孩子們,幹得好,逼視和探索生命真相的不二法門,便是在不懈的虛構和無中 生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