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marvel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第一篇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正月初十,將軍府。 窗外的梅花開了,開在漫天的飛雪中,一樹樹如冰雕玉琢。 「你已經在這兒站了三個時辰了,」一個聲音緩緩響起,「你在想什麼?」   窗前站著一個年青人,他披著貂裘,執著金盃,靜靜地站在鏤花的窗前,靜靜地 看著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從窗外反射進房中,透過窗擱映在他的臉上。他的臉非 常蒼白,白得像窗外的飛雪,映著雪光,卻又隱隱透出了淡淡的藍色。    在 遙遠的西方,這種膚色據說是貴族們特有的標誌。 「你在看梅花?」那個聲音又問。年輕人沉默,他不說話,往往就是默認。   「你知道庭下那一株綠萼梅開了幾朵?」 年輕人低下了頭,毫不遲疑地回答:「一百一十七朵。五十一朵是全開的,二 十朵是花骨朵,其餘半開半含。比昨天整整多了二十朵。」他的語音簡潔洗練,語 音中有不容小覷的威嚴。可他的神色,卻極為淡漠而孤寂。 彷彿風雪中的孤芳,搖曳於冰風雪雨中,獨自開放,獨自凋零。 那個聲音頓住了。他居然連樹上開了幾朵梅花都知道了? 一個人在數梅花時,心情該有多麼的寂寞,只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才明白!    「你還在想著她麼?」那個聲音又問,蒼老的語音中微微發抖。 「冰梅已經死了。」過了許久,那個年輕人才淡淡道,「我很明白,她永遠不 會回來了。」他驀地回身,目光閃亮如星:「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見梅花就… …」他的聲音亦已發抖,因痛苦而發抖。 房中還坐著一個老人。一個白髮似雪的老人。 老人坐在軟椅中,膝上鋪了一張波斯毛毯,上面放著一隻紫銅的火爐,他正把 一雙枯葉般的手放在爐上取暖。他已是風燭殘年,可一張臉上卻有著無盡的睿智與 寧靜,彷彿一位遠離紅塵的智者。 「寧兒,再這樣下去,我真要為你擔心了。」 老人歎息著說,「你變得消沉了。」 年輕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濺出了一點。 又過了許久,他突地抬頭,把金盃中的酒一飲而盡。「師父,你不必擔心,我 不會這樣軟弱!」他蒼白的臉上隱隱泛出了紅暈,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聲音, 亦回復了往日的鎮定和威勢:「父親已派我接替回朝的於都護,去玉門關任駐邊大 將。我三天後起程。」 他歎息了一聲:「告別江南,去了塞外,也許會忘了冰梅,忘了這段往事。」 老人頷首:「好男兒當為國出力。你身為大將軍之子,文武雙全,更應成為國 之柱石,撐住一方天際,不讓狄夷擾亂中原。」 這個年輕人就是丁寧,朝廷一等威靈侯、鎮國將軍丁毅之子。丁大將軍權傾朝 野,聲望極高,連當今天子都親口稱其為「兄弟」,國家軍務之事盡付於丁將軍。 丁寧是他的獨生子。 虎父無犬子,將門無懦夫。丁寧注定了要投身從戎,在邊疆的金戈鐵馬之中, 終其一生。 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 丁寧已離開了開封,進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經在身後了。離開中原越遠,他心中越平靜。這一年來一直困擾他的陰 影,在越來越粗礪的風中淡去。關於江南,關於冰梅……一切,彷彿都成了昨夜的 消魂一夢。 他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滿耳是異域的吆喝聲和叫賣聲,胡人 在地上攤放著許許多多銀製的小刀小劍,以及各種遠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寶,沿街叫 賣。 丁寧只是一個人來酒泉郡上任,懷中揣著公函與文書。邊關的將士誰也不會料 到,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將會成為他們的統帥。  日近正中,他隨便尋了個小 店坐下吃飯。 當壚的是個回鶻族(今維吾爾族)的大娘,雙眉描成一線,高鼻深目,卻說著 一口流利的漢語。她端來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盤囊和一瓶馬奶子酒。丁寧只嘗了一 口,眉頭已微微皺起,這辛膻十足的東西,實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卻仍是慢慢的全 部吃了下去。他本不是來這兒吃東西的,他來這兒,是為了維護邊陲的安定。 他剛放下小刀,用手巾拭著手上的油漬,老闆娘已端上了一盤子石榴,並一個 勁地說:「不用付錢的,這個不用錢。」丁寧抬眼看去,只見店中已經每桌都擺上 了一盤紅艷欲滴的石榴。他默默剝開一隻,抓了幾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 又甜甜,彷彿是他舊日的回憶…… 舊日的江南小鎮。一幢臨水的大宅子。一個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搖著手,喊: 「冰梅,冰梅!」樓上的窗子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女孩的頭伸了出來,笑著應道 :「儂來了哦?我下來了。」於是,過了一會兒,後園門開了,一個小女孩跑了出 來:「寧哥,吃石榴!」她的裙裡裹了一捧紅艷艷的石榴。她笑得很好看,白生生 的臉映著紅紅的石榴,彷彿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哪——」他陡然低歎了一聲。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紅的汁 籽染了他一手——又彷彿是冰梅死時那一地的鮮血! 丁寧歎息。看來,無論他身在何處,他永遠忘不了過去! 他撫了撫身邊的長劍。 劍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長劍倚天外」,後來,就往往以「倚天長劍」 來比喻鎮守邊關的名將。 這把劍是皇上親手賜給丁將軍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這劍贈給了他的兒子。 他已老了,不能馳騁疆場、為國出力了。他把這把倚天劍傳給了他唯一的兒子,這 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 這時,街上突然起了一陣喧鬧,人們紛紛讓出了一條路來。 丁寧抬起了頭,看著外邊。看樣子,似乎是什麼貴人來了。 這時,猛然聽得一陣音樂之聲,眾人一齊合拍歡歌。「阿娜兒古麗來了!」 「阿娜兒古麗來跳舞了!」眾人紛紛歡呼,湧到了門外。 「冰川在輕輕流動呀,彷彿巧手撥動了冬不拉。我唱了這首歌呀,遠方的人請 你留下。」一個略為沙啞的女聲在唱,聲音低沉而纏綿。唱歌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 回鶻族大娘,旁邊幾個留小鬍子的中年人在伴奏。 她唱得雖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則是那邊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眾人口中的「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她一身緋色舞衣,頭插 雀翎,罩著長長的面紗,赤足上套著銀釧兒,在踩著節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夢。她全身的關節靈活得像一條蛇,可以自由地扭動。一陣顫慄從 她左手指尖傳至肩膀,又從肩膀傳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銀釧也隨之振動,她完全沒 有刻意做作,每一個動作都是自然而流暢,彷彿出水的白蓮。 丁寧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臉上,好像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紗,看見她的真容似的。 她彷彿看見了丁寧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紗,對他微微笑了笑。 丁寧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極為相似的臉!那頑皮天真而又嫵媚嬌憨的低 頭一笑,雖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樣! 觀舞的眾人歡聲雷動:「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 彼伏的歡呼聲中,一個長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項鏈掛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兒 古麗,真主保佑你!」她雙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禮。 然後,她又開始跳舞,舞過長街,舞過鬧市…… 所到之處,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視野中,丁寧才從沉思中驚起。 小二來結帳了。丁寧付了帳,又加了小費。問:「剛才那個姑娘,是什麼人?」 小二笑了:「新來的總這麼問!她呀,是酒泉郡方圓幾百里聞名的舞神!從兩年前 起,每月月初,她總來集上跳舞,只跳三個時辰,然後回去,關門一個月不出來— —真是個怪人。」 丁寧看者桌上的石榴,又問:「她住在什麼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打聽一個大姑娘的住處,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寧沒回答,只用了一個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錠銀子。 小二馬上不繞彎子了,躬下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 白石屋裡,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見。」丁寧點點頭,握劍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許多人打她的主意,可從來沒一個人得了好處。公子你小 心了!」丁寧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腦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黃沙。偶而有幾株仙人掌,長得與人一般高。 丁寧在烈日下,卻毫無汗漬。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築成的屋。 在一片廣袤無垠的黃色中,屹立著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塊石頭皆方方 正正,在這大漠中,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在這孤零零的石屋的簷下,掛著一串銀色的風鈴。 風鈴之下,靜靜坐著一個白衣女郎。 她是誰?阿娜兒古麗?石榴姑娘又怎麼會穿白衣? 丁寧走到十步之外時,那一串風鈴無風自響了起來。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比鈴聲更美的聲音:「你是誰?剛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 現在又跟到這兒來,安了什麼心?」 白衣女郎鑽過了頭。她的面紗已除去,黑髮如水般披在雙肩上,面色清秀美麗, 一雙美目更有漢胡兩種色澤,令人目眩神迷。阿娜兒古麗。 丁寧說不出話來。他彷彿又看到了冰梅!他的眼神變得癡迷而茫然。 「冰……梅……」他脫口低低呼喚。 阿娜兒古麗怔了怔,忽然明白了:「我很像她麼?她是你的妻子麼?」她的目 光,亦已變得諒解而同情:「請進屋來坐坐吧!」丁寧在屋裡坐下。房中一切均為 石砌,簡潔大方,卻又實用。 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石上面寫了幾句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 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鴻飛哪復計東西?」 寫得清秀挺拔,他不由問:「你寫的?」 阿娜兒古麗道:「是一年前寫的。」 丁寧歎道:「不想你也會漢語。」 阿娜兒古麗笑了:「我本是漢人,只不過住在胡地罷了。」她起身,指著牆上 幾句詩,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鴻。」 雪鴻,雪中的孤鴻。 她凝望城中燈火,歎道:「本來我是在中原的,幾年前才到這兒來,唉……」 其實,她不說丁寧也明白,一個在屋簷下伴著風鈴的女人,心中又是多麼的孤 寂。 也許她也是在中原有過什麼傷心事,才會來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獨的生活。 難道,她也和自己一樣,是一個孤獨的人麼? 雪鴻問:「你叫什麼名字?」 「丁寧。」他淡淡道。雪鴻微微一怔,眼中閃過極為古怪的表情,又過了許久, 才問:「你是什麼人?從中原到這兒,幹什麼呢?」 丁寧沉默。他不知該不該說出自己的身份。 雪鴻笑了:「丁少將軍,你不說,你手上的倚天劍可代你先說了。」 丁寧驀地抬頭,眼神已如刀般鋒利!一個女人,居然也認得這把劍?她是誰? 他一字一字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雪鴻搖頭歎息:「我本瑤池仙葩,偶落人間,此劍我亦認得。」 丁寧緩緩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雪鴻笑笑抬起頭,道:「丁少將軍,既已對我有了敵意,你還是回去吧!」她 已在送客,她很決絕,也很果斷。 她在說話之時,竟也隱隱有著難言的威勢與氣勢,讓人不敢稍有拂逆。 丁寧發覺自己錯了——她並不像冰梅,完全不像。冰梅溫婉柔順,笑語可心; 她卻是端莊穩重,行事果斷。 於是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時候,簷下的風鈴又無風自動,在荒寂中搖響。 風,掠過荒漠,掠過樹叢,搖響了簷下的風鈴。 天剛剛濛濛亮,馬房裡就亮了一盞燈。燈在濃重的寒氣裡明滅不定。 回鶻對天氣向來有「早穿皮襖午穿紗」只說,回鶻中午天氣酷熱,可早晚兩時 卻又奇寒徹骨,天氣變化之大,更不同與中原。 馬房中的馬還在閉眼站著,沉睡未醒。 一個人俯在地上,一手駐地,一手用小銑用力鏟著地下早凍成硬塊的馬糞。鏟 不動,他就用手刨,挖出一塊塊仍到一邊。 一處鏟完了,他又一手撐地,拖著雙腿去鏟另一處。他的腿受傷了? 邊塞將士均十分辛苦,這個馬伕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馬群起了一陣騷動。馬伕抬頭,看見明滅的燈下站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如雪的女郎。 這個一塵不染的人,來到這樣骯髒的馬廄,的確讓人驚奇。 可馬伕卻沒有一絲驚訝,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馬廄來,不再看她一眼,彷彿她和 那些馬並沒有什麼兩樣。 過了很久,只聽一陣「唰唰」之聲,越來越快。他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想看 看她到底在幹什麼。 她在洗著馬匹。一桶剛從井裡提回的水放在她身邊,她正挽著袖子,用刷子用 力刷著渾身是泥的馬。泥水濺了她一身,可她彷彿什麼也不在乎了。 「你……終於還是找到這兒來了。」馬伕終於開口了,「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因為我願意!」她一口氣刷了七八匹馬,才停下了手,回 頭看著那馬伕。她的眼中隱隱有淚。 他也在看她。 只要有人看到過他,就決不會再認為他是一個馬伕。他的臉英挺明朗,線條剛 毅,眼中更有一種叱吒風雲的氣度! 可他的額角,烙著一青灰色的「囚」字,很顯然,他是一個發配戎邊的犯人。 一個犯人,一個馬伕,又怎麼回有如淵停嶽峙般的氣度? 白衣女郎在他身邊坐下,絲毫不顧地面的骯髒。她吃驚的問:「你的腿還沒好 麼?那四十軍棍打得可真厲害。」她從懷中掏出一把膏藥,小心翼翼地去敷在他腿 上。「於都統這老渾蛋,一心與你為難討好上司,簡直是個……」她不知如何罵好。 可他縮回了腿,轉過臉去,冷冷道:「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郡主嗎?這個客居在邊關的女郎居然是個郡主? 雪鴻的手僵住了,臉上泛起苦笑:「對。也許我該像以前一樣,擁著貂裘,在 火爐旁戲弄架上的鸚鵡……可是,我卻寧願在這兒!我要陪你,狄青。」 狄青! 一個光照史冊、彪炳千秋的名將!一個在後世中與霍去病、李廣並稱的邊塞名 將!這是一個多麼耀眼、多麼令人神往的名字。 可在他尚未一戰成名前,誰也不會料到他有這樣的往事。他竟是一個囚犯、一 名馬伕。睡在乾草堆裡,終日與馬群為伍。 雪鴻發現他的目光漸漸溫和,已不再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色。 她伸過手,為他敷上了傷藥。她的動作很輕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藥, 她抬頭,正看見他漸漸柔和的眼光。 她的心一顫。自己背棄家庭,放棄榮華,從京城來到這荒漠,不正是為了他這 樣的眼神麼?只是他在路上這樣看過她一眼,她已決定放棄所有跟他去! 在寒冷的早晨,狄青拉過她在水裡泡得紅腫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溫 暖而有力。正如他這個人。雪鴻纖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發抖。 他決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會名震邊陲。雪鴻這樣想。 「於都護回京了,這下你可有出頭之日了。」她柔聲道。 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來的丁少將軍,我今天剛見過,」雪鴻又道,「年輕卻很沉穩、能幹,相 信他是個識人才的領袖。」說到這個丁少將軍的時候,她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狄青歎了口氣,放開了手:「天亮了,你快回去吧!」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掃 馬廄,再也不看她一眼,彷彿她只是個陌生人。因為他明白,自己什麼都不能給她。 他只是個無名小卒,出身貧賤。但是——雪鴻卻姓趙! 天璜貴胄之姓,當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員。雖說她家這一支是當朝天子的遠親,勢力已大不如前,可 畢竟身上還流著天子的血。更何況,她的美麗聰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聲,父親已為 她找了一個權勢極盛的夫家,只要她一過門,她家這一支族人必將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卻背棄了家族,這個握有天下大權的第一世家——趙家! 只因為她認識了狄青,這個剛從幽州營獄中釋放,並馬上要押去戌邊的犯人, 並為他離家出走,全然不顧皇室的臉上會怎樣難堪! 那一天雲淡風輕,雪鴻與家人去郊外踏青,並一個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幾個月後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地,她雖知未婚夫婿乃是當朝權貴,心中卻一 片空虛——她甚至沒見過他,卻要成為他的妻子,從此在侯門如海中打發以後的日 子。 她才只有十八歲,還不想這麼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當她在溪邊臨流照影時,卻發覺對岸有人在洗馬!她馬上把剛剛掬手喝下去的 水全嘔了出來——她從小到大,什麼山珍海味全吃過了,就是沒喝過洗馬水! 那時的她,年輕氣盛,恃寵而驕,於是馬上指著對岸的馬伕一句一句罵了起來。 罵人的話她早已偷偷學了不少,可家中嚴格的管教讓她難有「施展」之時,這一次 可好,她終於有機會一逞口齒之能了。 她的聲音如黃鶯出谷,請麗動聽。溪對岸那一群士兵全聽得呆了。老實說,她 那時不僅不像在罵人,而且柔和動人的聲音反而像是在歌唱似的。 這時,那些洗馬的士兵一陣騷動。「好美的小妞兒!」「逗逗她!」「叫她見 識一下軍爺的厲害!誰叫她罵人呢?」 雪鴻罵得無趣,正準備走了,忽然對岸的馬群發出一陣驚嘶,幾匹怒馬向她直 沖而來! 她回頭瞥見涉水沖來的怒馬,不由一怔! 轉瞬間,她嬌小的身影已沒入了馬群中,只聽她驚呼了一聲後,就沒了聲音。 這時,對岸一個軍士涉水沖了過來,大喝一聲,一手挽住一匹馬的尾巴,用力 一扯,居然把兩匹奔跑中的怒馬硬生生地拉回幾尺。好驚人的臂力!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夥伴故意激怒的馬,忽聽有人「噗嗤」一笑——雪鴻安 安穩穩地一手扣住一隻馬的籠頭,制住了兩匹衝到她身前的馬,自若地笑了。「喂, 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道,「這些馬全放過來也無妨!」她對那個 一身舊衣,頭髮凌亂的士兵道。 那士兵沒有鬆手,反而拉著馬退了幾步。他的個子不高,濃眉直鼻,目光沉靜 而從容,氣質就像一個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大將。 雪鴻正準備說什麼,只見那伙洗馬的士兵已全圍了上來,動手動腳地挑逗。 她火了,叱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對我無禮,小心你們的狗頭!」 眾人大笑:「好辣的小娘們!」一個人伸手欲摸她的臉,卻被方才制住怒馬的 士兵拉住。那人沉聲道:「行事須恪守規矩。」眾人笑罵:「狄青,你又來了。去 去,不玩就一邊去。」 雪鴻火了,更大聲地說:「你們聽著,本小姐是當今央郡主!」她放開了兩匹 馬,從懷中掏出那面御賜金牌,正準備給那伙無禮之輩一個教訓。猛聽狄青大喊一 聲:「小心!」 她正想問:「小心什麼——」只見身旁馬匹再次驚怒,後蹄立起,前足向她踢 來! 她後腰上著了一下,只聽「咯」的一聲,有骨頭斷裂的輕響。她嚇昏了,她要 死了麼? 這時,一隻手一把把她拉了過去,避過了另一蹄。她一抬頭,又見另一匹馬正 衝著自己踢出後蹄!她正失聲驚呼,話音未落,那隻手抱住她的後腰,把她撲在地 上,貼地急滾到了一邊。馬蹄在她耳後踩下! 雪鴻又驚又窘,見救她的正是剛才制住馬群的那個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揚手 給了他一巴掌:「你這臭手,也來碰我?」 狄青一怔,目光隨即閃過一絲傷感,卻默默立在了一邊:「郡主見恕。」 各位軍士見調戲的竟是未央郡主,個個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雪鴻剛要起身,突地後腰一痛,眼前頓時一片漆黑。「我要死了麼?」她絕望 地想,掙扎著喊:「我不要死!」 當她醒來時,口裡仍喊著這一句,可一睜開眼,看見的卻是郡府中熟悉的陳設, 還有侍立在一旁的丫環吟翠。她回家了? 「小姐醒啦!」吟翠喜極而呼,房外立時一片走動聲。父母進來,哥哥進來, 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進來了,七嘴八舌地說:「未央可醒了!」「要不要喝一點茶?」 「哎呀呀,小小年紀就傷了腰,老來要腰疼呢!」 雪鴻的頭都大了,她剛剛醒,實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長 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禮,客氣幾句,登時贏得了一片贊語——「未央真是有 大家風範!」「這就是皇室的典範呢!」「都是郡王教導有方!」 她拚命壓抑著心中的不快,臉上始終帶著淡雅的笑意。 最後還是娘解了圍:「未央,你的腰傷剛好,還是躺下歇歇吧!」於是房中的 親戚們都退了出去。 她聽話地躺下了,可怎麼也睡不著,翻過了身,問吟翠:「我睡了幾天啦?」 吟翠關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裡的人都擔心死了!」 「我的媽!我昏迷了四天?」雪鴻脫口驚呼,卻立馬掩住了嘴,雙眼滴溜溜地 轉——這話有點不合體統。 吟翠笑了:「小姐別怕,房裡沒人呢!」她瞭解郡主的脾氣。 雪鴻舒了口氣,長這麼大了,一直養尊處優,頭一次有這樣的「險遇」,真… …挺刺激的。 吟翠又吞吞吐吐地說:「小姐,你昏迷了這些天,別人都急壞了——可那邊丁 家卻沒什麼動靜,連過來問也不問一聲——真是……」 雪鴻的臉紅了一下,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忙麼!」 吟翠氣呼呼地道:「什麼忙不忙,沒過門的媳婦傷了也不問一聲,我看哪…… 八成他們巴不得你死呢!聽說丁家那少爺,在外頭被一個女人迷住了,三天兩頭吵 著要退親呢!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當皇后也足足有餘,那小子居然不知 足!可惡!」 她幾天來積了一肚子氣,巴不得發洩一通。 雪鴻臉色漸漸白了,低下頭,望著綢被上那雙蝶穿花圖,發了呆。 吟翠一見郡主傷心,忙調轉話頭,勸道:「你也不必傷心。放心,這門親事是 萬歲爺親自許下的,丁家雖說權大勢大,總不成抗旨悔婚罷?放心好了,小姐!」 雪鴻不說話,手指絞著帳上的流蘇,歎了口氣。她不會開心的,以後也不會。 她又想起了什麼,問:「爹追查我受傷的事了麼?」 「當然了。那傢伙好大狗膽,居然敢調戲郡主。大人當堂打了他一百棍,發配 到牢裡去了,說不定秋後要處斬呢!」吟翠氣乎乎地說。 未央郡主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由問:「什麼『那傢伙』,該是『那些傢伙』! 難道只逮住一個、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誰?」 「聽說叫什麼『狄青』,是個鄉下來的新兵。」 「哇!」雪鴻顧不上腰疼,一下子從床坐了起來,拉過吟翠,急問,「怎麼抓 了他?放了其他人?他媽的,簡直是非顛倒麼!」她一急,又出口成「髒」了。 吟翠向她用力擠眼,可雪鴻看不見她的暗示,仍在發作:「爹爹好糊塗!」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個威乎的聲音厲聲道,「說話成何體統!」 雪鴻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爹爹,孩兒知錯了。」 郡王哼了一聲,揮揮手,又問:「剛才你說什麼,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 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幹的,這怎麼解釋?」 「可惡,好可惡!」雪鴻明白那些兵竟眾口一辭地誣陷好人,氣白了臉。只好 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說到他捨身相救之時,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 老老實實地說了。 「爹,你說那些人可不可惡?快放了人家,再給他些銀子吧!」她央求。 郡王沉吟許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雪鴻招過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裡看看那個人, 你吩咐老俞留著側門,讓我出去。」 吟翠嚇了一跳:「小姐,你剛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爺知道了不得了!」 雪鴻白了她一眼:「笨丫頭,不讓他知道不就得了?」她又吩咐:「去藥房拿 一點傷藥出來,仔細別讓娘知道了。」 吟翠歎了口氣,小姐雖說聽話,可卻不是個任人擺佈的女人,她認定了的事, 九頭牛也拉不回。她是個個性很強的人。 看著小姐打點好一切,換上一身勁裝翩然出門,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預感到今夜不會平靜! 雪鴻走進大牢中時,不由摀住了鼻子。牢中濕氣重,又夾著一陣陣薰死人的臭 氣與腐味,讓她噁心欲嘔。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馬上起身:「郡主!」 她捂著鼻子細聲問:「那個叫『狄青』的關在哪一號?快帶我去!」 牢頭一下子聞聲出來,可臉色已十分難看,連連陪笑:「郡主,這兒太髒了, 還是請回吧!」他面上陰晴不定,彷彿擔心著什麼。那小卒已趁機溜了。 雪鴻不耐煩了,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厲聲道:「快帶我去,少囉嗦!」 牢頭不敢再抗命,垂頭喪氣地領著她往後走。 他在一間囚室前停下,掏出鑰匙開門。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鎖。 「你心裡有鬼?」雪鴻一把奪過鑰匙,心中疑雲大起——這是一間單人囚室, 一般只有死刑犯才關在這兒,狄青罪不至死,為何打入了死牢? 她一下子開了鎖,推開門走了進去。 地上是一灘紫血。紫得發黑的血。 「啊?」她失聲驚呼,「牢頭,他怎麼了?」她一邊說一邊在稻草堆上跪下, 去翻過那伏在草上一動不動的囚犯。他渾身是血,被打的遍體鱗傷。血染紅了他的 衣服,可雪鴻只盯著他的臉發呆。 這張臉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絲血,是黑色的血,象徵 死亡的那種顏色!他的手還緊握著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 狄青彷彿認出了她,半合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可轉瞬又變成一片死灰。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雪鴻回頭大喊,「牢頭,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膽子!」 她的聲音,已有無法控制的戰慄,因為極度的憤怒發抖! 牢頭不敢看她,低下頭嘟噥了一句什麼。 雪鴻從懷中取出一個藥盒,取出一粒丹丸,用手捏成粉末,餵入狄青的口中。 這是大內靈藥,只盼能稍緩一下毒性。她的手亦微微發抖。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緊張,彷彿自己的生死也懸於一線! 她追問了一句:「牢頭,你剛才說什麼?大聲點!」她回過頭,狠狠盯著牢頭。 牢頭彷彿鼓足了勇氣,抬頭道:「是郡王吩咐小的這麼做的!」 「什麼!……」雪鴻驀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氣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 呆呆地望著地上,「爹……爹要殺狄青?為什麼?……」 「因為他冒犯了你,碰過你。這件事若傳出去,對你冰清玉潔的名聲不好。你 兩個月後嫁入丁家,我不想他們有什麼理由挑剔你!」牢門又打開了,那個小卒氣 喘吁吁地領來了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著失魂落魄的女兒,又看看瀕死的狄青,不由皺眉,叱道:「未央,別碰 他!小心弄髒了你的手!」 雪鴻癡癡地道:「弄髒了……我的手?」她彷彿呆了一般,低聲說了一遍又一 遍。忽地抬頭,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為了女兒清白的名聲,才殺人滅口的, 對不對?」 郡王點頭:「不錯,冒犯你的另外幾個士兵我也會全殺掉——你很聰明,能明 白爹的苦心。」 雪鴻定定地看著他,突然大笑,笑聲竟有些瘋狂:「你的苦心?你只不過是挖 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龍附鳳,借力東山再起罷了!你……你可真疼女兒,明 知那個丁寧早已有了意中人,還費盡心思拆散他們!你這是為了往上爬,把女兒往 火坑裡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漸漸變冷,冷得徹骨,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鴻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說話!」她的 眼中,第一次閃出了無比的堅定與勇氣! 郡王不再說什麼,忽地搶身上前,一指點向她的迷津穴。他的身手,竟是一流 水準! 雪鴻微微一動,馬上避開了這一擊。她的步法極其巧妙,彷彿只是悠閒地踏了 一步而已,姿態美妙,氣質嫻雅。她這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著女兒。很久很久,才緩緩道:「你什麼時候練成的?」 「一年前就會『驚鴻度月』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鴻冷笑,「你不要以 為你什麼都知道,你不要以為我只有乖乖聽你擺佈!」 郡王沉吟:「你不願嫁入丁家?」他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媽的丁家!」雪鴻肆無忌憚地罵了一句,「我死也不去!」 郡王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著這個人死吧!他中了斷腸草之毒,你那 顆大內秘丹只不過把毒性壓了壓,不出三個時辰,他會肝腸寸斷而亡!」 雪鴻呆住了,怔怔地低頭望了望狄青。 狄青雖不能動,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決然的神色——他不 願自己成為別人的籌碼,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憐的貴族少女。 血不停地從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 雪鴻只見過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麼不愉快的場面中——可不知怎地,這個地 位低下的士兵,卻居然讓她無法忘記。 為了什麼?是為了他眼中那份沉靜與從容?或是為了他偶爾閃出的超群風範? 再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為了他的正直? 她握著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溫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漸漸顫抖起來。 她忽然抬頭,決然道:「好!我嫁給丁寧就是!——給我解藥!」 郡王冷冷一笑,馬上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子拋了過去。他明白,女兒性子剛烈, 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應了,就決不會反悔。 他笑了,只有他最瞭解女兒,也只有他能控制女兒! 雪鴻把解藥給狄青服下。 她目光平靜,所有的感情都被她壓在了心底。一夜之間,她彷彿長大了許多! 狄青手上的溫度開始回升,這證明他在復原。雪鴻看著這個清秀的年輕人,看 著他額上烙著的「囚」字,心中一陣絞痛——都是她連累了他。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中包含著多少複雜的感情,只有他與 她才能體會得出! 未央郡主心中一顫。十八年來,她第一次有這種複雜莫辨的感情,這種能把她 心底最深處都震動的感情!她握著狄青的手,只願永遠都不要放開,永遠永遠…… 難道,這就是她以往在詩詞中讀到的那一個字——「情」? 這時,郡王發話了:「未央,小心弄髒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鴻咬著牙,一寸一寸放開了手,低聲道:「你要保證不殺他!否則,我會怎 麼做,當爹的你最明白!」她的淚已落了下來,輕輕打在他的手上。 淚是滾燙的。 她明白,從此後,她將會回到關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籠裡去,將會成為丁夫人— —這世上,也只有一個人有權握她的手。 可那個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多麼奇怪!一天之前,她還是個知書達理的名門淑女,可僅僅一夜之間,她竟 反抗了她的父親,甚至抗旨悔婚!因為她終於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麼——她要自由, 她要愛! 但儘管她明白了,可以後她也永遠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總比渾渾噩噩一生強。這世上有些人,到死還不知道自己要什 麼。 她走後,郡王一字一字下令:「把這傢伙充軍到玉門關去,讓於都統好好『關 照』他,永遠都不要讓他再回中原!」 於是,史冊翻開了另一頁,留下了一個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個鄉下的青年,在徵兵中被征入伍,背井離鄉。他以為只要老老實實 干幾年,退役後便可以回鄉。孰料,這一場風波卻把他推向了了另一個彼岸。 從此後,他便被發配到了這兒,幹起了最髒最苦的活兒。 在冰風雪雨、狂砂飛石之中,他埋頭苦幹。雖遭到了幾個上司的挑剔和歧視, 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為他不明白自己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直到有一天,他隨隊經過狼居胥山,他聽旁邊的士兵指著一截土台,道:「這 兒,就是這兒!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眾軍士一下子轟動,議論紛紛。 霍去病!光照史冊的一代名將!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脫離隊伍,走了過去,到了土台邊。 他手撫殘碑,極目遠眺中原,彷彿看見了一千多年前的滾滾狼煙,烈烈戰火, 看見了追擊契丹八百餘里,叱吒風雲的霍去病。 大丈夫當戰死疆場,以馬革裹屍還。 他心中忽然有無言的激動,默默地許下了一個願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 站在這兒,封狼居胥,為大宋平定北疆! 正當他出神之時,身後伍長的叱呵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忙牽馬跟上了隊伍。 也許連他也沒有想到,多年之後,他果真站在了這台上! 沙場秋點兵。 在無垠的黃沙上,排列著上萬的人馬,各隊旗幟鮮明,紀律嚴格。烈日下,眾 人汗流如注,可仍一個個穿著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兒等候檢閱。 今天,是丁寧少將軍接任後第一次點兵! 一行人馬在隊前緩緩走過。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將,兩邊隨著是方天喻国、洪 江兩位副都統。居中的人腰懸長劍,劍名倚天。 他就是丁寧。 擂鼓三通之後,他登上了高台,觀看陣法演習。 只見一邊的指揮者揮動三色小旗,各支隊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隊很快便演化 為一個大陣,陣中旗幟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職守,互相配合卻又各自獨立, 走動得井然有序。時間一直持續到傍晚。 丁寧揮了揮手,下令:「各隊收兵,準備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廟前,丁寧手起一刀,割斷了豬的喉管,以血澆地,同時,軍 士已奉上了血酒,他與兩位副統領一乾而盡。身後,軍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軍營中一片歡騰。各個火堆上烤著全牛全羊,軍士們有的吹起了胡笳 與羌笛,有的則在空地上角鬥為戲。今天新統帥上任,大家難得開心一夜。 丁寧手按長劍,坐在中軍帳的虎皮椅上,以頭盔為杯,與幾位副統帥對飲。他 已連飲數十杯,面色不改,談笑甚歡。各位統帥心下暗驚:別看這京城來的公子哥 兒斯斯文文,喝起酒來卻一點也含糊。各自下心裡多了些佩服。 酒過三巡,丁寧拔劍而起。「飲酒不可無助興之樂,在下願為諸位舞劍助興。」 他話音未落,已飄出帳中,飛身躍上五丈高的旗斗。眾人見統帥輕功如此高妙, 個個咋舌,於是全圍了過來,仰頭望著桿頂。 丁寧拔劍在手,對月長嘯,陡覺豪情滿懷,高聲道:「擊鼓!」 鼓聲響起,劍光閃出。 丁寧在旗桿頂上舞劍,一套「回風舞柳」劍法施展下來,底下的人只覺銀光如 灑地銀輝,把少將軍層層包住了,個個喝彩不迭。 丁寧劍勢一頓,又是一套「刺秦劍法」。這套劍法是有感於荊柯刺秦的壯舉而 創,劍勢大開大闔,悲壯而蒼涼。這時,台下的鼓聲一頓,亦緩緩一記一記敲了下 來,凝重而決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將軍令》! 劍與拍和,丁寧意氣飛揚,劍若游龍。 一曲方終,台下軍士只見一道白光如電般閃過,「唰」地一聲,台上的白影與 劍光直掠下來,有如流星劃過蒼穹! 眾人歎服,心中對這個文弱少年的懷疑登時一掃而空,齊齊伏身在地,高呼: 「將軍神勇,名震邊陲!」言畢,個個舉手歡呼,聲震雲天。 丁寧淡淡一笑,緩步回席,繼續與眾將痛飲。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麼似地, 轉頭問副統帥方天喻:「剛才擊鼓的是誰?」 方天喻搖搖頭:「屬下不知。」他傳來一名士兵,吩咐道:「去問問,剛才是 誰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眾將領又繼續飲酒。 丁寧拍拍洪江的肩,帶了幾分醉意,道:「我年輕識淺,以後還望各位多多指 教!」 洪江已醉了,大著舌頭道:「丁……丁少將軍放心,我洪江……跟過丁老將軍 二十幾年,這條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為朝廷守邊,自然該 一心扶助少將了!」眾將也紛紛附和。 這時,那位士兵又走了上來,回道:「啟稟將軍,剛才擊鼓之人是狄青。」 一聽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著舌頭結結巴巴道:「這小子……還 沒死?真是怪事!」 丁寧奇道:「狄青?他是什麼人?」 「這個人……」方天喻似乎有些遲疑,「是個干雜活的,睡在馬房裡,沒什麼 特別。」 洪江哼了一聲:「這小子當了幾年兵,本來早該升了。若不是於統領,哼哼… …那個老於頭,一個勁挑他的毛病……聽說這小子得罪了京城裡的一個什麼官。老 於頭回京前一天,還故意找了個茬子,往死裡打了他幾十棍……我幾天沒見到這小 子,還以為他死在馬房裡了呢。」 丁寧心下疑惑,正要問下去,方天喻已攙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統領醉成這 樣!少將軍,屬下不勝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彷彿阻止洪江再說下去。 丁寧也不再說什麼,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歡的軍士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馬廄裡的燈還亮著。 在靜謐無聲,奇寒徹骨的關外之夜,也只有駐邊的將士,在對月吹著胡笳與羌 笛。 燕然未勒歸無計,一夜徵人盡望鄉。何時才能平息干戈,解甲歸鄉?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馬廄中那盞明滅不定的寒燈下,一個白衣女郎坐在稻 草堆中,問旁邊的一名馬伕。她的眉間,亦有淡淡的鄉愁。 狄青歎息了一聲,不再說話。他清秀英朗的臉上,也有少見的黯然。 「你的家鄉是什麼樣子的呢?說給我聽聽好不好?」雪鴻問。 「我的家鄉很窮,窮得讓你無法想像。」他開口了,「我家有一個老母,一個 出嫁了的姐姐,一頭牛,兩畝半地,七隻母雞——這已算是中上水平了。」 「那你們……靠什麼吃飯呢?」 「飯?哪有飯吃!除了大年夜,一年頓頓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未 央郡主,你也許想不到,你的一頓早膳,足足可當窮人的半年口糧。」他的神色淡 然。 雪鴻低下了頭:「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麼也不懂?」 狄青歎了口氣:「你實在不該做出這麼傻的事,離開郡府來這兒。」 雪鴻咬牙,傲然一笑:「這是我自己決定的,與你無關。」她看著已粗糙了許 多的纖纖十指,道:「現在雖說苦點,可比起王府裡鳥籠般的滋味可好多了。」她 也微微歎息:「我以前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馬房裡洗馬,正如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 見你。」 狄青垂下眼,過了一會兒,淡淡道:「你不必這樣,我實在受不起。」他起身, 撥動著那盞風燈:「我只是個無名下隸,替人洗馬打雜,而你——本是貴族中的貴 族。」他的聲音,已變得遠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鴻低下了頭,低低道:「可是……我喜歡你啊……」她的聲音已細如蚊鳴。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著了——她、她竟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來?! 可狄青仍淡淡道:「沒用的,我在鄉下已經有妻子了,我告訴過你的。」 雪鴻的臉已經變得蒼白——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她顫聲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樂一天 就是一天,以後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須想清楚!」狄青轉過身,目光冷靜而從容,「沒有結果的,未央郡 主。」 雪鴻的臉已變得慘白,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聲音也已顫抖得幾乎失去控制,可她還是說出了這 一句!沒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著怎樣的折磨——羞恥,從小受的教導告 訴她她做了一件多麼可恥的事! 可她一定要說!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我實在當不起。一個窮人家, 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勸你還是回京城吧,別再胡鬧了。」 雪鴻臉色雪白如紙。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慚,有屈辱,更有一往無回的決 絕!她起了身,渾身發抖地往外走,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輕聲道:「我明天晚 上再來。」 這一句話,她依然說得平靜又平靜,無論多大的恥辱,她都決定忍受下來。 「你不用再來了!別再來這兒了好不好!」沉靜如水的狄青終於忍不住了, 「回到屬於你的世界裡去,別來打擾我了。好不好?」他一向睿智從容的眼中,也 閃過了煩亂與痛苦。 雪鴻已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的克制力已到了極限! 恍恍惚惚間,她彷彿聽到了她的心碎裂的聲音……心碎了,那顆「雪鴻」的心 毀了,她……她也要死了。 「好,我不再來了。」她低低說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靜靜地轉 過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絕望而無助的神色觸目驚心。——難道、難道她是認真 的?他的觀點發生了動搖。「未央郡主還是個大小姐,嬌寵壞了,只是在胡鬧而已。」 他一直這麼想。 其實,他只不過一直在逃避,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未發覺。 未央郡主慘淡地一笑,腳步虛浮地向門外走去。恍惚間,白樂天那首詩在她耳 邊響起——「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門無去處。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朋滿故 鄉。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早年讀過 的詩,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許,她真的不該來的,不該背棄諾言,離家萬里來追隨他的。為 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可她,連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卻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嚴、親情 …… 她伸手去拉門,指尖微微發抖。 狄青的左手動了一下,隨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負手淡淡看她離去。 雪鴻深吸了口氣,拉開了門。門外的雪花夾著狂風吹到了她臉上。 外面是個冰冷的世界。 可她卻沒有走出去。因為門口已站著一個人。 丁寧。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這兒站了很久。 雪鴻無力地倚在了門上,她只覺全身已沒有一絲力氣!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 絲羞愧。 「未央郡主。」丁寧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複雜,「聽人說你近年一直病重不 起,誰知卻在這兒。」 他的臉,亦無絲毫表情。誰也不知他的話中有什麼意思。 雪鴻看著這個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我 很像冰梅麼?」 丁寧呆住,過了很久,才緩緩點頭:「笑的時候很像。」 她歎息:「我爹逼散了你們,我真的——」她說不下去,突地抬頭對丁寧一笑! 那笑容如夢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 丁寧不由又看癡了。 雪鴻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寧,突然柔聲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兩位, ……再見。」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寧只一怔,她已遠在十丈之 外。 她一頭漆黑的長髮在風中劃出一道淒美的弧。 風夾著雪吹進馬棚,燈閃了一下,滅了。 黑暗之中,狄青與丁寧都沒有說話。 「昨晚擊鼓的人是你?」 「不錯。」 這兩句簡短的問話之後,馬棚中再也沒了聲息。 第二天,丁寧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 簷下的風鈴仍在風中孤寂地搖響,可已不見了風鈴下的人。 丁寧推門進屋,屋中一切如舊。壁上那一首詩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鴻飛 哪復計東西?」 如今,鴻飛何處?他心中陡然有一種隱隱的失落與痛苦,深入骨髓。他陡然發 覺,自己的失落,竟來自於她忽然的遠離。 這一個月,城裡不見了跳舞的阿娜兒古麗。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59.112.17.175
Lasia:我真的真的很喜歡滄月>///<剛剛爬文看精華區跟板上都沒有 03/20 20:18
Lasia:這篇 所以就貼上來分享給一樣喜歡滄月的版友 03/20 20:19
tina76528:這篇是淡淡悲傷路線~和你過一生的不一定要是最愛的人啊 03/20 20:20
tina76528:滄月的文真的超好看的~這篇看了心酸酸... 03/20 20:20
Lasia:我超喜歡聽雪樓和鼎劍閣系列 每篇看了都好難過 03/20 20:21
tina76528:我也是~但是滄月也太喜歡BE了吧 囧~偶爾還是想看HE調劑 03/20 20:45
tina76528:一下身心啊~看他的文眼淚都流不停 03/20 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