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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曼珠沙華 作者:滄月   推開第十二扇門的時候,南宮陌終於確定自己是來到了一個空無一人的寨子裡。   沒有上鎖的門扇在暮色中吱呀地晃動,攪起帶著奇怪腥甜的空氣,南宮陌叫了幾聲, 不見主人家答應,乾脆就走了進去。不出所料,破落的房間裡空無一人。他點起桌上燒了 一半的蠟燭四處查看,決定就地歇息一宿,到明日再上路。   拿著燭台往後屋走去的時候,他驀地站住了身子。燭光映出了照壁上黯淡的斑點,他 皺了皺眉頭,用指甲刮了一些下來放到鼻下嗅了嗅,臉色微微一變。   又是血跡……這些陳舊的血跡顯然是噴濺上去的,和前面十一戶空屋裡一樣比比皆是 。到處是刀砍劍削的痕跡,散落的生銹暗器——綜合所有跡象,顯而易見這個羅浮山腳的 小寨子曾經發生過一場大規模的殺戮,所以導致了如今的荒無人煙。   他小時候隨著父親拜訪過羅浮山上的試劍山莊,記得山下這座寨子叫扶風寨,應該是 試劍山莊設在山腳的前哨。除了當地的村民,一向還有兩廣的武林人士在此居住。   然而此刻他走遍了整個村子,已經見不到一個人。   不可能……怎麼可能是這樣?   記得不到一年前,鼎劍閣裡還有人從兩廣回來,對作為閣主的父親說試劍山莊在少莊 主的治理下井井有條,莊內高手如雲,南方武盟的力量、如今足可以和中原鼎劍閣抗衡— —難道才幾個月,試劍山莊就遭到了滅頂之災?   不可能。連十年前拜月教大舉進攻,都被試劍山莊擊退,盤點如今武林,更不可能有 任何一股力量、能在短短幾個月內滅亡試劍山莊。而且如果試劍山莊有什麼不測,那是何 等大事,勢必震動兩廣黑白道,作為天下武林執牛耳的鼎劍閣更不可能一無所知——而作 為閣主的父親在一個月前,還派人前去試劍山莊商量嫁娶之事。   南宮陌皺著眉,執著燭台往後屋走去。一路上到處是黯淡的血斑,密密麻麻的噴濺, 發出奇怪的味道——但是,血跡都已很陳舊,為何居然還能散發出如此強烈的味道?   而且,就算是這裡遭到過襲擊,有過血腥的滅頂殺戮——可屍體呢?總有屍體留下吧 ?可一路上他不但沒看到一具屍體,就連墳塚都沒有看到一個!   種種疑問纏繞著他,但是腳步卻一直往後面的臥室走去。南宮陌歎了口氣,決定不去 想這樣古古怪怪的問題。他不過是路過這裡,歇一宿,明日便要上路前往羅浮山上的試劍 山莊,到時候向少莊主葉天征問個明白就是了。   他拿著蠟燭一直走往後面臥室。這幢房子和村裡其餘房屋一樣、顯然已經多時沒有人 住了,到處積著厚厚的灰塵,他把手搭在臥房的門上,摸了一手的灰。   「吱呀呀」,輕輕一聲響,門開了。燭光照亮方圓一丈的室內,破敗的氣息舉目皆是 。然而顯然當日滅頂之災來的太快,這裡所有陳設都保持著井井有條的原貌,甚至床上的 被子都折疊得整整齊齊。   「叨擾了。」默默對這裡原先的主人說了句,南宮陌拂開了桌子上蒙的厚厚灰塵,將 燭台和褡褳放到了桌子上,準備去後院中打水洗漱——真是的,不知道先前閣裡派去試劍 山莊的人為何遲遲不返回覆命,害得他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在了結了鄂中言家的事情後 南下跑到了這裡來。   ——其實那一門婚事五年前就該辦了,偏偏羅浮葉家一拖再拖,眼看葉二小姐都是二 十出頭的人了,卻依舊用各種借口推脫,說什麼兩廣武盟事務繁忙、葉二小姐是盟主的大 臂助,暫時無法出閣等等……   種種借口。看來就是想賴了,而父親南宮言其作為天下武林的盟主,居然是巴巴的把 自己的熱臉貼了上去。   其實葉二小姐那般潑辣的丫頭有什麼好,不娶就不娶,還正和他的心意呢。……,不 過,說起來他好歹也算是武林裡有名的世家公子,這樣被人賴婚…怎麼說也是面目無光吧 ?   南宮陌咕噥著將包袱解開,拿出裡面的銅缽來,準備去盛水。然而轉身之間,忽然聽 到房間裡某處傳來輕輕「嗒」的一聲,彷彿有人用指節敲擊著牆壁。   「誰?」南宮陌霍然回頭,手指按上了腰間,佩劍滅魂在鞘中應合出低低的長吟。   入夜的風吹進來,搖動桌上的殘燈,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氣息,只有門扉和窗戶在風中 吱呀呀的輕響。   南宮陌的眼睛裡閃過雪亮的光,然而終自緩緩放下按劍的手,繼續拉開門往後院走去 。   後院也是一片狼藉,野草瘋長得有一人高,湮沒了原本就狹窄的通往井台的小徑。青 碧色的野草中,隱約有一點一點的紅色跳躍——是不知名的野花。沒有葉子,高挑的花莖 上簇生著紅色的花朵,一叢一叢,甚是美麗。   木質的?轆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橫斜在青石井台上,因為南疆濕熱的氣候、上面長 滿了灰白色的菌類。南宮陌試著搖了一下?轆,觸手處密密麻麻軟而濕的蘑菇讓他有一種說 不出的不舒服感覺——然而意外的是井繩居然尚未朽爛,連著底下的鐵桶,撞擊著井壁發 出半滿的空空聲。   他把銅缽放在井台上,搖動?轆,然而將鐵桶拉離水面的時候,忽然覺得入手頗為沉重 ,竟不似一桶水該有的重量。他心中陡然有說不出的寒意,一邊用手慢慢搖著?轆將那一桶 水提上來,另一隻手卻悄悄騰了出來,握緊了滅魂劍,不敢有絲毫鬆懈。   「嘩啦」,那一桶沉得出奇的水終於提了上來,然而南宮陌在月光下一眼瞥見井中升 起的蒼白詭異的臉,臉色瞬間一變。閃電般退開,右手已經迅疾無比地拔出劍來,直指井 台。   然而那樣的震驚只是一瞬,劍在指住的剎那已經停住,南宮陌臉色青白,卻是迅速定 了神——只不過是一個死人。一個泡在井中鐵桶裡的蒼白的死人。   被他用滅魂劍指住的咽喉早已經被人割斷,傷口在水裡泡得潰爛,眼睛毫無生氣的半 睜著,身上裸露的肌膚在水裡泡得浮腫蒼白,屍斑滿身,散發出一陣陣奇怪的腥臭氣息, 屍體上隱隱長出了灰白色的菌類。   ——這是南宮陌在扶風寨裡看到的第一個死人。   在這個顯然有過激烈搏殺的地方看到屍體,原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不知道為什 麼南宮陌心裡卻有反常的緊張和寒意,他忍住了噁心,湊近井台邊上細細端詳那個屍體, 想從屍體的傷口上看出這一場滅頂之災的彌端。   然而他的眼睛再度起了變化——被泡得浮腫的屍體上下,只有咽喉處有一個傷口,位 於頸部血脈處,彷彿被什麼細小的尖利之物刺入,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小洞。讓他感覺蹊蹺 的是那一處的血脈是流向心室的,並非一被刺傷就噴血至死的動脈。   外傷不會是致命傷,那麼……   南宮陌屏住呼吸仔細看著那個傷口,轉動手腕、用滅魂劍迅捷地在屍體的頸部劃開了 一個十字,蒼白的肌膚翻捲開來,露出了皮下血肉——已經變成完全漆黑的腐肉!   果然有毒麼?那是什麼樣的毒,居然能讓整個扶風寨在短時間內滅頂?   南宮陌忍住了噁心,將傷口更深地削開了一點,那個瞬間他眼神凝聚:那個傷口深處 ,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血肉裡,有什麼東西在拱著,似乎立刻就要鑽出來——是蟲子麼? 人一死,在南疆這種天氣裡,不到一個月就會出蟲子,那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有哪裡一直 不對呢……這個屍體——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感覺到手中的滅魂劍發出了淡淡的冷光,一閃即逝。   想都來不及想,憑著直覺他立刻一劍平封,將面前所有空門都擋得滴水不漏,足尖一 點地面向後用盡全力掠出——那樣一封一掠,看似簡單,卻已經是他一身武學修為的極至 。   「叮!」果然有什麼東西被他的長劍攔截,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一擊未中,立刻如 同飛梭般折回,不知道滅於何處。   南宮陌只覺手腕被震得發疼,連退三步,駭然立足,滿身冷汗。   他忽然間想到是哪裡不對了——屍體!   從房內血跡來看,那一場殺戮至少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在南疆這樣濕熱的天氣裡,人 的屍體怎麼可能半年後才朽爛到這種程度?應該不出兩個月、就變成骨架了才對!可這個 死人從腐爛的程度看,分明剛剛死去不到一月。   「呃……」就在他詫然提劍立足的時候,荒院裡陡然響起了一聲低啞模糊的歎息聲。 鐵桶砰地一聲掉回水井,沿著井壁反覆磕碰了幾次,發出空空的聲音。等發出最後一聲濺 水的聲音時,蒼白的手支撐著井台,那個腐爛的「屍體」站了起來。   用手捂著剛被劃開十字的頸部,那個「死人」就搖搖晃晃帶著一身水珠向怔在當地的 南宮陌逼了過來。喉嚨裡似乎有痰堵著、發出嗑嗑的聲音,身上帶著濃烈的腐敗氣息。   南宮陌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一直到那種腐敗的味道包圍了他——他恍然大悟,終 於知道這個空寨子裡無所不在的腥甜味道是哪裡來的。那是腐爛的血肉的味道。   手中的滅魂劍不停地震動,發出嗡嗡低吟。千年前,越王勾踐以白牛白馬祀昆吾之神 ,以成八劍。千年後流傳於世的只剩下滅魂轉魄兩柄,據說佩帶此劍夜行,魑魅為之辟— —難道,今夜佩劍如此不安,是感覺到了邪魅逼近?   活死人的腳步是拖沓而緩慢的,凝滯地響起在荒廢的空園中。   他握劍踉蹌沿路後退,瞪著面前一步步走近的慘白屍體——到底是死人還是活人?   有喘息,有心口起伏,然而眼神卻是凝滯的,灰白渾濁的一團、不辨眼白瞳仁,走起 路來搖搖晃晃、手腳僵直,被切開的頸部傷口裡、流出奇怪的紫黑色的血。   南宮陌定了定神,嗤的冷笑一聲:管他是鬼是人,人擋殺人,鬼擋殺鬼便是!   滅魂劍流出一道冷光,刺向那個踉蹌而來活死人的右肋,在那一招發出的同時左手指 間瞬地發出了弦月葉,打向左路。那一招實在刺探虛實——然而出乎意料地,那個拖著腳 步過來的傢伙居然似乎毫無避讓的反應,反而迎著大步踏來——噗的一聲,滅魂劍直直沒 入右肋,鬆軟的肌肉如同敗絮般不受力、一下子對穿而出。   南宮陌急速收力,但身子已經止不住去勢地衝前三步。   打向左路的弦月葉落了空,在空中一個轉折飛回他左手。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到一臂。對方臉上居然毫無痛苦或恐懼的 表情,更向前踏進一步。南宮陌只覺眼前一晃,心知不對,回劍急斬,悶悶一聲響,一隻 蒼白的斷手飛了出去,黑血如同噴泉般射出。那樣咫尺的距離,他來不及躲閃,一下子被 濺了滿面。血污了他的視線,他在那一剎那憑著記憶點足飛掠,倒退向房內,同時長劍倒 挽、藉著最後一剎視覺殘留的影像,削向那個逼近的蒼白的人。   「噗」,感覺長劍如削腐土,有什麼東西重重砸到了地面上。同一時間,他的後背撞 上了虛掩的房門,破門而入。   落地的剎那,他立刻用腳尖踢上了門,退到房子死角,慢慢用衣襟擦去臉上眼裡的黑 血,感覺肌膚居然有熱辣辣的疼痛。南宮陌心下暗驚,連忙從懷中摸出鼎劍閣密制的碧靈 丹,含了一顆在嘴裡。   門外沒有任何聲響。連那個活死人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和咳嗽聲葉聽不見了,他捅開窗 紙往外看了一眼,只見庭外月光如水、而長草被壓倒了一片,石徑上匍匐著一具被截成兩 段的屍體,已經毫無聲息。   死了麼?——這般容易。   南宮陌手指微微一動,指間的弦月葉再度飛出,薄薄的彎月形暗器在月光裡微微閃了 一道光,噗的一聲沒入死屍頸部,轉了一圈。人頭立刻骨碌碌地離開了身體,腔子裡湧出 大量黑血。弦月葉在空氣中一個迴旋,唰的飛回。   南宮陌舒了口氣,卻依然微微納悶。真的死了?——然而人頭都已經砍下,沒有理由 再疑問什麼了。   看來果然是活人假扮的殭屍,不然如何能被殺死呢?他擦乾淨了弦月葉上面的血跡, 重新推開門,想去拿回井台上遺落的銅缽。外面月色慘淡,風在空空的寨子裡迴旋,一人 高的野草沙沙晃動,草間一叢叢紅色的花兒開的分外茂密。   南宮陌不知為何總是覺得不自在,感覺手中的滅魂劍不停發出微微的鳴動。   他的腳步一踏出後門,陡然頓住了。   那個屍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月光黯淡、所以有點眼花,他彷彿看到有什麼細小的東 西從斷開的腔子裡噗的掙出來,唰地一聲鑽入地面。   他提著一口真氣、小心翼翼地提劍走過屍體邊,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從井台上拿回了銅缽,卻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去汲這口井裡的水,他匆匆沿著石徑返回 。   滅魂劍忽然劇烈震了一下,他詫然止步,眼神陡然凝聚——花!在路的正中,剛才屍 體倒下的血泊中,居然開出了一朵血紅色的花!   又一陣風過,滿院的長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簌簌作響。   儘管鼎劍閣南宮家大公子一向藝高膽大,此刻心裡也是驀地一冷,不敢再從路上走過 ,足尖一點、掠過那一叢莫名其妙新長出來的花,直接跳進了門後,反手關上,再也不去 理會房後那個奇奇怪怪的空園。   ----------------   -夜歌-   房間裡那根蠟燭還點著,發出昏黃的光,影影綽綽。   南宮陌回到桌前坐下,把佩劍放在手邊,有些憂心忡忡地分析眼前這樣奇怪的情況— —很顯然山腳下的這個扶風寨是遭遇了可怕的殺戮,居然沒有一個人倖存。那麼……山上 的試劍山莊呢?是不是同樣也遭遇了不測?   葉天征那傢伙死活拖著、不肯完成婚約,難道是因為天籟早就……   那樣不祥的猜測讓他出了一身冷汗。那個瞬間他有些沮喪地吐了口氣,終於承認自己 還是很想念那個凶霸霸的丫頭的——這門婚事被一拖再拖,自己對外表露出一點都不著急 的樣子,其實心裡早就恨不得把葉天征揪出來打一頓,逼問他為什麼遲遲不肯把妹妹嫁過 來。   但畢竟少年成名後,他心氣越來越高,輕易不肯低頭,哪裡能拉下面子。   父親也是知道兒子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氣,此次才會逼令他一定要前去試劍山莊 面對面向葉天征問個清楚吧?卻不料,一來就見到了如此詭異的情形。   蠟燭快要燃盡了,宛如紅色的眼淚一樣流了下來。南宮陌在榻上睡下,剛除下外袍, 就看到手腕上那個傷疤,愣了一下。揉著經過力戰而有些發疼的手腕,神思恍惚之間,眼 前閃現出少年時在羅浮山上的歲月——   南宮家和羅浮葉家是世交,他自小就經常和長輩一起來羅浮山拜訪老莊主,漸漸也就 和葉家的兩兄妹熟了。葉夫人在生下女兒不久就亡故了,而葉莊主全副精力都用在武林事 務上,葉二小姐天籟生下來除了哥哥就沒有人再管教她。   那丫頭精力旺盛、驕橫霸道得很,經常藉著「學武功」的名義對天征和自己拳打腳踢 。葉天征比妹妹大了六歲,性格溫良穩重,母親死前曾要這個懂事的哥哥照顧小妹,他從 小兄代母職,將葉天籟照顧得無微不至,在習武上當然是逆來順受,挨了打還要誇「天籟 進步好快」;而南宮陌那時候少年氣盛,從來不肯讓人,罵她「臭葉子,爛葉子」,次次 天籟打他他就非要打回去,兩人廝打成一團,經常鬧得不可開交。   後來父親南宮言其入主鼎劍閣,成為中原武林的盟主,便和試劍山莊老莊主定下了親 事。   那一年他十六歲,葉家二小姐天籟十二歲,而葉家大公子十八歲。   婚事定下的那一日可不得了。他尚在為此鬱悶不已,就見那個小丫頭衝了過來,一言 不發就動手打人。因為心裡也窩火,他一點不客氣地還手了,輕而易舉地扭住了天籟的手 ,也是恨恨:「你叫什麼?我才要叫呢!——你以為我願意娶個老婆回來天天打架啊?」   十二歲的女孩子愣了愣,雖然還不明白娶妻的意義,卻扁了扁嘴大哭起來:「我才不 要嫁給你!我要嫁給哥哥——爹壞死了,要把我從家裡趕出去!我要嫁給哥哥!」   「呃?」十六歲的少年提著孩子,本來也是滿心怒氣,聽得那樣的話忍不住噗哧笑了 起來,抬起頭就看到了追出來準備拉開暴怒妹妹的少莊主,不由得臉莫名一熱。   聽得那樣的話,葉天征也愣在那邊苦笑。小丫頭玉簫也跟著追了出來、站在少莊主身 後,忍不住掩著嘴笑。葉家這個剛買進來的丫頭只不過比天籟大一歲,但因為出身貧寒, 頗經歷了一番困苦,已經比天籟不知懂事多少。葉莊主憐她孤苦,又見她平日裡言語伶俐 ,辦事得體,就叫她跟著少莊主打點山莊日常事務。   然而此刻聽得二小姐的話,玉簫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卻也忍不住調皮,一邊走過 來,一邊卻眨眨眼睛:「小姐,別鬧了,未來姑爺看了多不好。」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剛見了哥哥而稍微安靜一些的葉天籟更加暴跳起來,又罵又抓 ,南宮陌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讓她踢到自己。   「天籟脾氣不好,你以後還是要多擔待一些。」雖然是童年的好友,此刻轉眼成了姻 親,葉天征卻是第一次鄭重地對那個飛揚不羈的十六歲少年叮囑。南宮陌臉上一紅,看著 手底下如同一條泥鰍一樣不停蹦跳想掙脫的葉天籟,發現女孩掙得臉紅紅的,居然很是好 看。   那樣一分心,葉天籟就掙脫了他的手,忽然撲上去惡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呀!」他痛得捧著手腕叫了起來,怒極,順手就想去揪葉天籟的頭髮。然而耳邊 風動、卻是葉天征立刻出手架住了他的手,他一愣回頭,看著好友。試劍山莊少莊主依然 溫雅,但眼神卻是凝重的:「天籟是個好孩子,以後你不許欺負她。」   「什麼?你搞錯沒有,現在是誰在欺負誰啊?」那一口咬得狠,南宮陌只覺得手腕上 都要斷了——若是真的傷到了筋脈,以後這隻手不能練劍,那豈不就是廢了?越想越氣惱 ,他衝口罵:「我才不要她!」   「我才不要你呢!我要嫁給哥哥!」一口命中,孩子猶如一條魚般溜了出去,跑到玉 簫身邊,回頭瞪了那個自小欺負她的少年一眼,惡狠狠做了個鬼臉,「哼!」   「好啊!」南宮陌氣極反笑,捂著手腕橫肘搗了葉天征一下,「喏,你看,你這個妹 妹我消受不起,還是自己留著吧。」   「還好,沒傷到筋脈。」葉天征不似他這般說笑,拉過好友的手看了一下,淡淡道, 「雖然現在時日尚早,但你也要學著怎樣制住那丫頭,不然以後兩人天天打架也不是個事 兒。」   「我才不要嫁給他!」女孩兒柳眉倒豎,發怒,然後蹭過來拉著兄長的袖子,撒嬌, 「我要嫁就嫁給哥哥!哥哥最好了……這樣我就能留在山莊裡陪著爹和娘了。爹爹說,如 果我要嫁人,他要花很多錢的——這樣連錢都省了呢。」   孩子那樣認真的打算,聽得兩人目瞪口呆。南宮陌捂著手腕看著這個毛丫頭,終於忍 不住大笑起來:。   「天籟啊,」葉天征苦笑著俯下身摸著妹妹的頭,「胡說什麼,你終歸要嫁人的。南 宮哥哥其實是個好人呢,他一定會對你好的。」   「我才不嫁給別人!別人都沒哥哥對我好!」葉天籟牛脾氣又上來了,怒。   「就算天籟不嫁,哥哥也要娶妻的啊。」葉天征的脾氣一如既往的好,抱起了孩子, 微笑「你看,再過幾年你及笄了,哥哥連抱你都不方便了呢——你如果不找到一個好的夫 家,哥哥怎麼放心呢?」   「哥哥……要娶妻麼?」後面的話彷彿都沒聽見,孩子扯著兄長的衣襟,「娶妻—— 就是說要和她呆在一起,不要天籟了是不是?難道有別的女孩子,比天籟更漂亮更討人歡 喜麼?」   「更漂亮不見得,比你更省心是一定了的。」沒好氣地,南宮陌包好了手腕回了一句 ,「呵,哥哥再好也是嫂子的——你以為天征可以一世陪你啊?」   然而這一次這個小霸王沒有如同往常那樣跳起來打他,葉天籟低著頭,似乎有些發楞 ,安安靜靜。葉天征舒了口氣,以為她終於乖了,正準備將她交給侍女玉簫去照管,低頭 之間卻看見懷裡娃娃般可愛的女孩眼裡含著淚水,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忽然間就哇的一 聲大哭起來:「不許不許不許!哥哥不許要嫂子!不許把我嫁出去!」   「啊啊,天籟不哭了,當然天籟最漂亮最可愛。」葉天征自小就疼愛這個妹妹,連忙 哄,「哥哥不要嫂子了,一世陪你好不好?」   「嗯……可不許賴!」葉天籟終於破涕為笑,伸出小手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回頭勝利 般地瞪了一邊的南宮陌一眼,哼了一聲,「我要哥哥,才不要嫁給你!」   淚珠還掛在睫毛上,女孩的臉上卻綻開了蓓蕾般的笑容。   「不嫁就不嫁,誰希罕?」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嘴,轉身走開。然而走了幾步就 忍不住回身看一眼,葉天籟已經被玉簫連紅帶勸地帶著往回走了——他站在走廊上,看著 那個女孩兒的背影,忽然就有些發呆。   他知道這一次以後、恐怕很難再看見她了……雖然是武林人,但南宮世家和羅浮葉家 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女孩從訂了婚到出閨前,是不能再拋頭露面的。   那丫頭……如果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吧?   轉身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在心裡跳出,讓他不自禁的暗自歡喜。   -   「那丫頭……如今是不是長成了美人呢?脾氣也該好點了吧?」荒村的孤燈下,南宮 陌枕劍而眠,腦子裡卻翻湧著十年前的往事,想起明日就要上羅浮山去,翻來覆去難以入 眠。驀然,一個念頭跳出他腦海,讓他驚得坐了起來——   「啊,老是拖著拖著,莫非是因為那個丫頭除了哥哥還是不肯嫁別人?」   他在半夜裡坐起,忍不住苦笑起來:「呃……不可能。十年裡那丫頭腦子總會長進一 些吧?」忽然為自己這樣的心神不定感到沮喪,他有些恨自己不爭氣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翻身重新躺下。   「噠」,寂靜中,房間某處陡然傳來輕輕一聲響,在深夜時候比白日更為清晰。這一 次南宮陌準確地聽出了聲音傳來的方位,想也不想、立刻抽劍向著旁邊的壁櫥內刺去!   噗的一聲,滅魂劍沒入了朽木,壁櫥裡傳來沉悶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轟然失去了平 衡,壓得櫥門整扇向外倒下。木屑紛飛中南宮陌立刻點足跳回到了桌邊,藉著奄奄一息的 殘燈,看著壁櫥裡爬出來的東西——又是一個慘白的殭屍。   那一劍在殭屍身上刺出一個透明的窟窿,血如同從破裂的皮囊裡傾瀉般流了出來,滿 地都是。血泊中那個殭屍倒地抽搐,掙扎著,一寸一寸地爬過來,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著 ,緊緊盯著他,喉嚨裡發出咳咳的聲音。   南宮陌看著那個詭異的殭屍拖著一身的血爬過來,只覺全身發冷。在那只慘白的手抓 住自己足踝前、一腳踢在殭屍太陽穴上,因為緊張用力過猛,竟一下子將那顆頭顱從腐爛 的身體上踢飛出去。   「咕咚」一聲,人頭在牆壁上濺出一朵血紅色的花,滾落在地。屍身抽搐了幾下,也 不再動彈。   南宮陌長長出了口氣,不自禁地一陣噁心。看著地上那個沒有了頭的屍體,心中的疑 惑卻更加濃了:已經見到了兩個同樣的「殭屍」,但是每一個似乎都僵硬而笨拙、沒有太 大的傷害力。在被他驚動之前,似乎那些殭屍都是安靜地呆著,沒有主動傷害人的打算。   但這些殭屍到底是怎麼出現的?   南疆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桃花瘴,苗人的巫術,幻花宮的司花女史,拜月教的鬼降 ……這些東西他行走江湖之時早有耳聞。然而卻從未聽說過有眼前這樣的行屍走肉。或者 ,這裡是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瘟疫?   他盯著牆上那一灘血跡出神,心裡卻已經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然而等眼神凝聚的剎那,他忽然不自禁地脫口低呼——花!   牆壁上,在方才人頭濺上去的那灘血裡,居然又快速地開出了一朵鮮紅色的花!抽芽 ,長葉,開花於一瞬之間,快得讓人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太奇怪的花……和後院到叢生著的紅色野花一模一樣。   南宮陌心知蹊蹺,不敢去觸碰那已經結出花籽的奇異植物,想了想,弦月葉默不作聲 地滑落到手心,微微一揚,薄薄的彎刃向著那脆弱的花莖割了過去。   「叮!」那個瞬間,花籽忽然裂開,一個細小尖利的東西彈了出來、打在弦月葉上。 那樣細微的東西,居然能將他發出的飛刀打得偏離了原來的方向!弦月葉呼嘯著轉入空氣 ,他卻在同時拔劍,立刻急封面前空門——又是一聲「叮」的劇響,手腕被震得發疼,黑 暗中,有什麼細微的東西再度被他攔截住,轉了個頭,沒入黑暗。   那個不是花籽……那個東西絕對不是花籽。在後院那個殭屍的頸部血肉裡,蠕動著的 也是同樣的東西:那是有生命、會自己活動的事物,有著奇特而強大的力量。   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東西藏在這個黑暗的空寨裡!   南宮陌盯著牆上那朵枯萎了的花,心中陡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黑暗中有什麼 東西悄然降臨了,濃重的邪異氣息撲面而來。   「噠噠噠」,一連串的敲擊聲,從各處傳出,不徐不緩,彷彿房子內外面有無數人用 指節敲擊著這座房子的牆壁。   南宮陌不敢再呆在這個空房內,乾脆拿起了褡褳,提著鳴動不已的滅魂劍跳了出去。   跳出去的剎那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都是人!   這個白日裡還是空無一人的寨子,半夜裡居然滿街悄無聲息地遊蕩著面色慘白的人。 這些殭屍一樣的人不知是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個個表情呆滯,眼球灰白,手腳僵硬,四 處走動,似乎在茫無目的地尋找著什麼。   他跳出去的時候,撞到了窗下一個正遊蕩到這裡的人。   那個「人」面無表情地用灰白色的眼球看了他一眼,在南宮陌準備拔出滅魂劍之前, 他卻逕自轉過了頭,不再理睬,自顧自從窗口探身而入,彷彿伸手去抓什麼東西。   南宮陌不想驚動這些奇怪的殭屍,按劍悄然退開,沿著牆角走著,眼角掃視著這些滿 街遊蕩的慘白怪物——這麼多忽然冒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人?還是鬼?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半夜遊街麼?   最後一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回過頭,看見方纔那個探身入室的傢伙已經出來了 ,手裡扯著那株長在牆上的奇異的花,塊莖已經被塞入了嘴巴,不停地嚼著,似乎極為享 受。南宮陌詫異地看著這個吃花的怪物,忽然看到隨著他咀嚼的動作,他脖子上一個細小 的洞裡面,似乎有什麼在騰騰地翻滾著,幾乎要頂破皮膚。   是那個尖利而細小的東西!就是方才在黑暗中兩度襲擊自己的莫名生物!   南宮陌忍住了噁心和恐懼,沿著牆踉蹌後退,看到滿寨子面色慘白的人都四處遊蕩著 ,尋覓那種叢生的紅色花朵,連著泥土挖起來,塞到嘴裡津津有味地嚼。   他注意到了每個人的頸部,都有同樣的傷口,裡面蠕動著同樣的詭異東西。   到底是什麼……就是因為那個東西,才讓這些變成那樣?   在他尚未想出答案的瞬間,夜風裡忽然傳來了淒楚的笛聲,很奇怪的笛音,沒有曲調 ,卻彷彿有人幽咽地在空寨的某處哭泣,嚶嚶小孩子般的腔調——那樣的詭異而熟悉,讓 南宮陌剎那間居然忘了身處何處,神思陡然渙散。   笛聲傳來的剎那,所有殭屍的動作都是一頓。無數雙灰白的眼球滾動著,最後都投注 在這個闖入空寨的年輕中原人身上,喉頭發出奇怪的咳咳聲,彷彿應合著那個笛聲——然 後不約而同地、無數雙慘白的手陡然伸出、向著那個出神的年輕人身上抓了過去。   ---------------   -試劍山莊-   南疆秋季的風依然是炎熱的,然而憑窗坐著的白衣男子眼裡卻是蕭瑟的表情。手裡握 著一包東西,眼睛卻是定定地看著外面庭院的某處——那個角落裡,悄然開出了一叢顏色 妖艷的紅花,如地獄的火般跳躍。   已經……長到這兒來了麼?   「那個人」,很快也要接著過來了吧?帶著成千上萬的殭屍,將這個試劍山莊變成人 間地獄——就為了報復當年他犯下的罪。   想著想著,他薄如劍身的唇角卻露出一絲慘淡的笑意,暗自握緊手中的布包,該來的 ,終歸要來……他已經等了那麼久,等待著那個人回到這裡。   試劍山莊年輕的莊主就這樣沉默著出神,一直到外面沸反盈天的吵鬧聲將他驚醒。   「老子要衝出去!誰他媽的敢攔著就剁了誰!」嘶啞著嗓子,一個中年漢子揮舞著長 劍,逼開那些上來勸阻挽留的人,眼睛血紅,「那些殭屍就要過來了,你們要留在這裡等 死就自己留著!不要拉老子陪葬!老子帶著自己弟子們衝出去!」   「孫叔叔,孫叔叔……」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來,試圖讓眼前這個因恐懼而崩潰的男 人平靜下來,「山下所有的路都被『那個人』控制了,你怎麼可能衝出去?以前衝出去的 人都杳無消息,從不見回來。我哥已經飛鴿向中原鼎劍閣求援了,南宮世家和我們是姻親 ,必會立刻派人前來。大家只要再支持少許時間,便能——」   「他媽的女人就會騙人!葉天征能想出個狗屁法子!」然而女子爽利的聲音半途被粗 野地打斷,孫馮也算是試劍山莊四大名劍之一,此刻卻全然沒有了平日翩翩的劍客風度, 只是紅著眼睛嘶聲大罵:「被圍在山莊已經半年了,連對手都不知道!多少次飛鴿出去, 什麼時候見有飛回來的?說什麼再等等、再等等!——再等下去,這個試劍山莊遲早都會 變成殭屍!」   「孫叔叔。」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然而語氣已經凝重,「你也是天籟景仰的前輩了 ,如何說出這般沉不住氣的話來叫人笑話?你——」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算是什麼東西?」然而話未說完,再一次被孫馮打斷,他嘴角 露出一個刻毒的笑意,「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底細?別以為能對我吆喝來去的! 」   原本盡力挽留的葉家二小姐愣了愣,臉色忽然蒼白。   「如果孫前輩執意要走,天籟,你不必強留。」步出試劍山莊大堂門口的白衣人開口 打斷了妹妹的話,眼神卻是淡漠的——那一句「前輩」,已經將這個試圖離開的舊屬下分 離出去。孫馮反而愣了一下,看著這個年輕人。   「孫前輩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劍客了,什麼風浪沒見過?為何也被嚇得沉不住氣了 ?」葉天征輕袍緩帶,從閣中步出,走入紛擾的人群中,看著孫馮,「十年前拜月教來犯 ,是何等聲勢!千百教眾都衝入了山莊,還在試劍閣裡放起火來,那時候算是絕境了吧? ——可最後大家齊心協力,不是也在家父的帶領下擊退了邪教、保住了山莊?這次那些殭 屍尚未出現在山莊,大家就心慌了麼?」   環視著眾人,年輕的試劍山莊莊主緩緩道來,重提當年的戰績果然對山莊裡經歷過那 場戰役的人有著明顯的鼓舞作用,大家雖然不說話,眼裡卻有了認同的神色,畢竟是江湖 人,個個心裡都有著豪氣,雖被殭屍們長年累月的包圍而有些產生恐懼,此刻重新穩定了 下來。   連孫馮都不說話了,提著劍站在原地,明顯有些動搖,卻不好意思收回剛才的話。   「當年魔教破了山莊大門,兩位護法帶著近百名教徒、卻衝不進試劍閣——是誰帶領 子弟們死守大門,血戰了一日?」繼續說著當年的往事,少莊主的目光停留在孫馮的臉上 ,「孫叔叔,即使你現在要離開試劍山莊,可當年你為山莊流的血,我葉天征永遠都不會 忘記。沒有你們,山莊在十年之前早就滅亡,罔論今日。」   他的弟子圍在旁邊,聽得當年師父的光輝戰績,眼裡都流露出仰慕的光。彷彿有些不 敢承受那樣的目光,孫馮低下頭去,囁嚅著說了一句不必謝,臉色卻陣紅陣白起來。   「孫叔叔,如果你肯留下來再和我們一起多堅持段日子,我會更加感謝你。」看到孫 馮平靜下來,眼裡有猶豫的光,試劍山莊的少莊主繼續不徐不緩地說話,聲音卻是誠摯的 ,「如果信我葉天征,就請留下。我必如同父親那樣,盡力保全試劍山莊。」   「……」對方給了這樣的台階,中年劍客低下了頭,正考慮是否順坡下來,然而想起 山莊外面那些遊蕩著的慘白的臉、心裡就是一個哆嗦。   這次不比十年前拜月教來襲——十年前來的好歹還是人,可這一次來的卻是……!   氣氛忽然凝定了,等待著孫馮的回答,所有人都在靜默著。葉天征眼神淡定,彷彿從 容不迫,暗地裡卻是對著妹妹擺了擺手,阻止了葉天籟開口說話。同樣一襲白衣的葉家二 小姐硬生生忍住了到嘴邊的話,有些憂心地看著兄長,眼神複雜。   忽然間,天空中有什麼撲簌簌的聲音傳來,所有人一起抬起頭。   那一羽雪白的鴿子降落在簷下,葉天征抬手解下了鴿子腿上寄著的書信,展開一看, 揚眉笑了起來,將信展示給眾人:「你們看!鼎劍閣已經得到了我們的消息,南宮盟主說 立刻派人手趕來支援,預計半月內便可趕到。」   那張信箋在人群中傳閱著,大家發出低低驚喜的議論。   孫馮也看了那張信箋一眼,終於是長長吐了口氣,把一直拿著的劍放了下來,轉過身 看著少莊主,訥訥:「恭喜少主……在下、在下的確是被那些怪物嚇得有些糊塗了,少主 不要見怪才好。」   「哪裡,孫叔叔是看著我們兩兄妹長大的,我們怎麼會怪你?」葉天征也是暗自鬆了 口氣,回禮,卻提高了聲音,「不過再支撐半個月,大家都要通力合作了!」   「聽從少主吩咐!」振奮的聲音響起來,驚天動地,那尾白鴿嚇得咕一聲飛了。   -   日頭終於從羅浮山頂墜落了,南疆濕熱的風中,傳來低低的咳嗽聲。   葉天征回到試劍閣裡,卻忍不住捂著胸口咳嗽起來,感覺肺葉彷彿被刀子絞著,咳著 咳著、便是咳出點點黑色血沫來。   「怎麼了?怎麼了?」白衣少女從剛安撫好了外面人的情緒,反身入閣,驚得幾步衝 了過來,一疊聲地問,「怎麼又咳血?都已經好了很久了,怎麼又……」   「輕點,」葉天征卻是掙扎著吐出兩個字,拍了拍她的手,「小心外面人……咳咳, 聽見。」   葉天籟雖驚不亂,到了閣上藥房內翻出藥,手腳麻利地倒了茶,便遞過來。   「唉……」一口茶將藥丸衝入咽喉,葉天征閉目養神,輕輕歎了口氣。   「怎樣?」葉天籟從他手裡接過杯子,眉目間憂心忡忡,定定看著他。   這傷是十年前拜月教那一場仗裡留下的——那一次的大難裡,才十八歲的少莊主從魔 教長老手中逃生,拉著妹妹燃燒的試劍閣裡衝出,卻被刺傷了肺。其實養好了也有五六年 了,一直沒有異常,最近恐怕是太勞心勞力,所以又感覺不舒服起來。   「真的快撐不下去了。」許久許久,直到外面的天都全黑了,閉著眼,人前一直從容 淡定的葉天征,卻頹然吐出一句話,將滾燙的額頭沉入手掌。   「那個信鴿……是你假傳的吧?」沉默了一下,女子眼裡有瞭然的光,「別人也許認 不出,可山莊裡的鴿子都是我餵養的——那個鴿子絕不是從鼎劍閣飛來的!」   「呵,呵……消息根本傳遞不出去的——天上地下,所有的路都被『那個人』截斷了 。」依然是閉著眼,試劍山莊少莊主笑了笑,到最後卻咳嗽了起來,用手按住胸口,「我 讓沈伯帶著鴿子跑到外城去、寄上假書信,再放回來,以求暫時安定一下山莊裡大家的情 緒。」   「山莊外都是殭屍!那沈伯他……?」一驚,葉天籟手裡的茶盞跌到地上,粉碎。   「他是死士。」葉天征閉著眼,睫毛下卻有了微微的濕潤,「他出去時就沒想著能回 來。」   長長的沉默。許久,葉天征睜開了眼睛,兩兄妹相對無言。   「又能騙多久。」葉天籟有些絕望地喃喃,握緊了哥哥的手,「半個月後,如果不見 中原鼎劍閣來的人,我怕大家到時候都要支持不住了。」   「半個月內,我能想出辦法來。」葉天征微微一震,抽出了被緊握的手,淡淡回答。   「能有什麼辦法?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女子顯然沒有他那樣鎮定,眼裡已經帶了 絕望,幾乎是痙攣般抓住了他的衣襟,追問,「那些殭屍到處都是!『那個人』現在好像 還不急著殺進來,所以讓那群殭屍在山莊外遊蕩——可對方如果玩厭了這個貓抓耗子的遊 戲呢?只要一聲令下,整個山莊……整個山莊的人都會變成殭屍!」   「放開。」葉天征臉色變了,看著妹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忽然眼裡有說不出的複 雜,低低喝令。   然而葉天籟眼裡的情緒依舊激烈,手指拉著哥哥的衣襟、白苧麻的衣衫繃得緊緊。她 忽地抬手、指著窗外,聲音都顫抖了:「你看看後面的園子!我都不敢告訴外面的人…… 也不敢讓人進去:你看看那裡!那種花、那種吃人的花,都從後園里長出來了!邪氣已經 從地裡透進來了,很快…很快這裡就會……」   女子眼裡有恐懼的光,越說越顫抖,手指也越抓越緊,白皙的手痙攣著。   葉天征忽然覺得喘不過氣,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睛盯著那只緊抓著他衣襟的手,臉色 蒼白如死,似乎根本沒有聽妹妹在講什麼,忽然間用力一把推開了她:「放……放開!」   嗤啦一聲裂帛,葉天籟猝及不妨地跌到地上,手裡尚自怔怔抓著半截衣襟,驚駭莫名 。   葉天征劇烈咳嗽著,用手支撐著額頭,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地低笑起來:「她來了…… 是她來了。她要把這裡的人全部殺光,包括我在內,一個不剩。你不要再抓著我了……快 逃!被她抓住了,你就完了。」   「誰?誰來了?」葉天籟被哥哥臉上這樣的表情嚇住了,一時間忘了站起,怔怔反問 ,問到後來,忽然間臉色一變,陡然猜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脫口尖呼,「是她?是她? !」   「是她。」黑色的血沫從嘴裡吐出,肺部彷彿再度感受到了當時瀰漫著血與火的空氣 ,劇烈地收縮著。葉天征咳嗽著,嘴角卻有了一絲複雜的微笑,緩緩從懷裡拿出那個布包 ,展開了那塊殘破的布——   顯然是硬生生撕下來的,那個布片殘缺不全,卻依然可分辨出優良的質地。一邊是做 工精細的金絲拷邊,另一邊線頭脫落,似乎是被人從衣服上生生撕下。   然而,讓地上女子再度驚叫出聲的、卻是布片上面的一個印記——血手印!   一個小小的殷紅血手印留在斷裂的布上,栩栩如生,彷彿要跳出來迎面打人一個耳光 !   -   深夜的空寨子裡,交織著血光和劍光。   作為鼎劍閣主的獨子、南宮世家的少主,南宮陌行走江湖那麼些年,也算是見識了不 少奇人異士,在武林新一輩中也稱得上是頂尖的人物——然而在今夜,他恍然覺得自己是 在做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眼前晃動的都是殭屍慘白的臉,不會轉動的渾濁眼球、直直伸過來抓人的蒼白手臂, 那些「人」似乎根本不懂避讓,更不懂恐懼,爭先恐後地往他的滅魂劍上撲過來,那些腐 敗的、傷痕纍纍的手臂舉著,如同慘白的樹林。   他將南宮家的「補天劍法」發揮到了極處,如同水銀洩地,護住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 。   月光慘淡,相傳具有辟邪作用的滅魂劍織起了銀白色的光幕,將他週身裹住。光幕邊 緣激起了一層淡淡的血光,不停地有殭屍的手足被絞斷,帶著一蓬血光嗤然向外飛出。   那奇怪的笛音還在夜幕下傳過來,宛如一個嬰兒的哭泣。曲聲中,滿寨子的殭屍都向 著他所在的位置集中過來,幾個受傷倒下,更多的殭屍立刻圍了上來。   南宮陌看著剛至中天的月色,心下卻有了焦急恐懼之意——這般打法極為消耗體力, 他無論如何支撐不到日出時分。如果不趕快想辦法脫身,那……   心中念頭急速轉動著,然而手中的劍卻是片刻不敢停,瞬間又將一個逼過來的殭屍的 左手連肩削斷。那個殭屍張大了嘴??而呼,臉色慘白,舌頭卻是詭異的鮮紅色,居然絲毫 不感覺痛苦、反而繼續向著他劍上撲過來。   在滅魂劍刺穿那個殭屍心臟的剎那,南宮陌陡然認出了眼前這張扭曲的臉,脫口驚呼 :「鄒護法!」   只不過微微一怔,殭屍殘留的右手已經直直伸了過來,在南宮陌左肩抓出了一道血痕 。南宮揮劍急擋,噗的一聲穿心而過。   殭屍仆倒,頸部忽然有個極其細小的東西離開屍體、激飛而出。   南宮陌下意識抬劍格擋,叮地一聲,手被震得生疼。然而他實在忍不住內心的驚駭, 怔怔看著地上躺倒的屍體,那張熟悉的臉浸在血泊中,宛如一場噩夢。   那是鼎劍閣六護法之一鄒世龍,深的父親倚重,兩個月前、便委託他帶了禮金侍從, 前往羅浮山試劍山莊,向少莊主再度提出迎娶二小姐過門——鄒護法一去再也沒有消息, 父親以為葉少莊主又準備老調重彈,留住來人多盤桓了幾日,便種種借口再度延遲婚期。 南疆路途遙遠、消息不便,鼎劍閣主雖然稱霸中原,卻也只能坐等消息。   不想,卻在這裡看到了鄒護法……已經成為殭屍的鄒護法。他居然親手殺了他。   南宮陌驚在當地,直直看著地上的屍體,抬起頭來,便依稀認出那些死白的臉中、有 幾張是熟悉的:不是試劍山莊的人、便是和鄒護法一起來南疆的鼎劍閣的人。   那些人拖著腳步,面無表情地向他逼來。南宮陌提著滅魂劍怔怔地看著那些失神的熟 悉的臉,恍然如同夢寐。   笛聲在夜色中繼續傳來,飄散在風中,淒慘如哀泣,調子漸漸轉為急促。那些殭屍陡 然一驚,彷彿受到了什麼指令,立刻加快了拖拉的腳步,迅捷地從各方撲過來。   左肩上被鄒護法抓傷的地方已經隱約發麻,蔓延開來,南宮陌提劍貼著牆倒退,看著 四方密密麻麻湧來的殭屍,忽然足尖一點、迅疾拔地掠起,跳上了房頂,向著笛聲傳來的 方向用盡全力急奔。   必須要在毒發前制住那個藏在暗夜裡的吹笛者,那群殭屍的放牧人。   ----------------   -血嬰-   笛聲是從寨子正中的木樓裡傳出的。   那座破敗的木樓、曾是扶風寨興盛時期的聚義廳。然而此刻已然坍塌了大半,南疆特 有的濃密綠意吞噬了它,雜草叢生,籐蔓攀爬,重重疊疊圍繞了木樓的。   南宮陌卻在樓前止步——木樓的周圍,居然大片大片盛放著那種詭異的紅色花朵!   月光慘淡,殭屍在遠處低吼,眼前彷彿有火焰跳躍,那些花開得如此恣意瘋狂。那已 經開敗結出的果實裡,隱約有什麼在扭動,彷彿想要掙脫果殼。   「哪個妖人在這裡裝神弄鬼?」不想輕易冒險,他停步在小徑上,想用言語激裡面那 個吹笛者出來,雖然知道對方未必買帳,「有本事出來,讓南宮少爺的滅魂劍見識一下! 」   然而出乎意料,話音一落,那個幽怨的笛聲驀然停止了。   「滅魂劍?……南宮?」沉默許久,直到夜風都冷了,樓裡有個聲音輕輕重複了一句 ,居然是個稚嫩的孩子聲音,語調卻是老成得詭異,陡然低低冷笑起來,「怪不得能傷了 我的黑羊們,原來用的是滅魂劍……嘿嘿,鼎劍閣南宮世家?又來迎娶新娘了麼?你不可 能再迎娶到葉家二小姐回去——她遲早要變成我的黑羊兒。」   「黑羊?你是說那些人?」南宮陌聽得那樣的語聲,不知為何心裡驀然一跳,寒意透 到了心底去,卻忍不住殺氣湧起,「你這個妖女、你用妖術把那些人怎麼了?」   「怎麼了?」樓裡的聲音低低笑了起來,「他們很好啊,成了我的黑羊兒,不會感到 痛,也不會覺得傷心,更不用再拿著刀劍砍砍殺殺,每天安安靜靜睡覺散步——不比做個 江湖人好得多麼?」   果然是那群殭屍的締造者……放牧死亡的牧羊人。   南宮陌趁著那個聲音低語的剎那,再也不遲疑,提了一口氣,點足飛掠,用了補天劍 法中最後一招「石破天驚」,提劍直向那個木樓的某處刺去!   那一招的凌厲,足以擊破任何屏障。   然而,木樓內只傳出了輕輕一聲笛音,所有紅花的果實在瞬間爆裂,無數細小的東西 激射而出,呼嘯著打向身形在半空的南宮陌。那樣密集的死亡之雨,讓他避無可避,急切 之間,他只有向後急退,翻身落回原地,拔劍護住週身。   那般厲害……她未曾動一根手指,就讓他無法逼近一步?到底是什麼樣的妖女?   「南宮公子,我勸你不要掙扎了,乖乖作我的黑羊好了。」暗夜裡,孩子的聲音低低 傳來,笑著,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居然燈火輝煌,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燈下,穿著鮮紅 色的衣服,臉藏在陰影裡,撫弄著短笛,「你看看這些花……這些漂亮的曼珠沙華。你不 喜歡麼?」   「曼珠沙華?」南宮陌眼角瞟著那些叢生的紅色花朵,手上的劍卻絲毫不敢停,格擋 著那些如雨般飛過來的小東西,脫口低聲重複,「那些殭屍吃的花?」   「嘻嘻……這本來就是長在陰濕墓園裡的花,被稱為死者之花或者彼岸花——不過天 竺那邊的人叫它曼珠沙華,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美麼?」木樓裡那個孩子的聲音笑著,卻 是不急不緩地解釋,忽然笛聲又短促地響了一聲,不等南宮陌反應過來,那些叮咚不絕撞 在他劍上的小東西陡然都折返了,凝聚成一道黑色的閃電,呼嘯著撲入了門內。   那個小小的孩子坐在燈下,打開了手邊的一隻陶罐,吹著笛子,讓那些奇怪的小東西 排成一線、迅疾地飛入了罐中。小小的手覆蓋了上去,噹啷一聲將蓋子合上。   「曼珠……沙華?」南宮陌下意識重複了一遍,依稀記起曾聽鼎劍閣中墨神醫說起過 這種天竺傳來的花,冷笑,「胡說八道,曼珠沙華因為性喜陰濕而長在墓園裡,本身卻沒 有毒,哪裡會是這樣!」   燈火搖曳,孩子的臉藏在陰影裡,嘴角卻有一個詭異的笑:「我種的曼珠沙華,怎麼 能會是平常之物?那可是真正的死者之花哦——可以讓那些本該腐爛的人、從地底下復活 ,成為供我驅使的黑羊兒。」   「靠著那些蟲子麼?」南宮陌用腳尖踢了踢路邊一株果實爆裂的紅花,冷笑。   「哎,真是少見識,什麼蟲子?那可是幻蠱——多少武林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希奇東 西呢!」畢竟是孩子,被他那樣冷嘲一句就有些不服氣,拿起了手邊的陶罐搖了搖,雖是 隔得遠、南宮陌心下卻是一驚,生怕那些怪物被再度釋放出來,立刻提劍護住週身。   「嘻嘻……看把你嚇的。」燈火下,那個小小的人兒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抱著那個陶 罐,「我的幻蠱可是最聽話的,我不讓它們出來、它們便不會亂動。它們呀,只要每天放 出去一次、去吃飽曼珠沙華的花籽就可以了。」   南宮陌的眼睛垂下,看到了沿路那一叢叢開花結果後枯萎的曼珠沙華,忽然明白過來 了:「你是蠱婆!是不是?你養著幻蠱,讓那些蠱寄生在這些花上——花開到哪裡,就會 把蠱毒傳播到哪裡!那些被你下蠱的人都被你控制,因為體內寄生著蠱,所以要吃花為生 ?」   那樣一連串的反問讓木樓內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咯咯笑起來了:「是呀……想不 到南宮公子還挺聰明的,我以為你還是個不用腦的傻小子呢!」   「你,是什麼人?」終於弄明白了這一場滅頂的災難由何而來,南宮陌的心裡有憤怒 和寒意層層湧出,將手按在劍上,低聲喝問。   「呵,呵……」樓裡的孩子笑了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一句,「想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過來看看我就知道了呀?」   「好,我就來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無法猜測對方這樣挑釁的邀請裡、蘊含著怎樣 的心機,南宮陌卻是乾脆利落地回答了一聲,一步踏上了石徑——無論如何,能近到在這 個妖女身側,對付她的把握應該大一些吧?   左肩上的傷早已麻木,那麻木甚至蔓延開來,已經到了腋下,直逼心臟。今夜,哪怕 將這條命送在這裡,也要將這個妖女格殺——否則,若是讓她恣意妄為,只怕日後流禍無 窮!   看到對方居然慨然赴邀,女童嘴角反而露出了一絲笑意,輕輕歎了一口氣。蒼白的小 手微微一動,影影綽綽燈火中忽然有許多黑影晃動,圍到了她身後。   一張張木無表情的臉浮凸在燈光中,燭光給那些慘白的面容抹上一層淡紅,然而那些 投下的濃重陰影反而讓那些面容顯得更加詭異扭曲。木樓中居然還聚集著這樣多的殭屍, 彷彿聽到了無聲的指令一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簇擁在那個燈下的小小身影背後,宛如一 群被馴服的黑色羔羊。   南宮陌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木樓的台階,腐敗的木質發出斷裂的嗤啦聲,然而他看到 雲集在那個女童身後的那些殭屍,不由微微一震。   認得的……其中兩位,居然是以前試劍山莊裡四大名劍中的羅白癸和史解!   這一群殭屍與外面那些不同,雖然面色慘白木無表情、眼球卻依然黑白分明,更有些 太陽穴微微隆起,顯然是內家功夫已經有了一定修為。而那一群昔日的武林高手此刻靜靜 地簇擁在那個燈下的女童身後,垂手待命。夜風吹透,樓裡四周垂掛的竹簾簌簌翻飛,月 光無聲地穿入,灑向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燈火在夜風中搖曳,女童穿著大紅色的百褶裙,黑髮長長地垂下來,將臉藏在深深的 陰影裡,蒼白的小手上、捧著那個裝滿幻蠱的陶罐。   那樣詭異的情形,讓南宮陌剎那間又有一種非人世的恍惚。   然而他只是微微頓了一下,繼續拾級而上。   看著簷下提劍走向自己的青衣男子,或許被對方臉上赴死般的絕決鎮住,女童一直帶 著殺氣的眼光忽然微微黯淡了一下,蒼白的小手從陶罐上微微抬起,指了一下大門。   「嚓」,在南宮陌踏進大門之前,兩把劍交錯,兩名面無表情的殭屍攔截住了他。   「南宮陌,給我聽好。」短暫的沉默,似乎對方在猶豫著什麼,女童的聲音再度響起 ,冷冷地,「看在你不怕死的膽氣份上,現在給我立刻轉身,離開扶風寨、沿原路下山, 我不但給你解藥,還保證讓黑羊兒都乖乖呆在原地。」   這樣驀然脫口而出的話,反而讓南宮陌怔了怔,冷笑起來:「這麼好?」   「何苦去送死?就算我放你去了試劍山莊,也是有去無回。那裡遲早都要變成一個墳 場,不會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女童的手輕輕磨娑著陶罐,裡面的幻蠱似乎感覺到了主人 內心湧動的殺氣,登時在內沸騰起來,陰影裡孩子的眼睛是雪亮如刀的,冷然,「你若此 刻轉身就當沒有來過,那接下來我和羅浮葉家的事情、就和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如果 你再往前走一步,那麼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是麼?」南宮陌感覺肩下的麻木越來越向著心臟逼近,心知若再不當機立斷,便沒 有時間撐下去,當下收起了劍,笑道,「既然還能全身而退,當然沒人笨到去送死。」   「呵。」燈火彷彿被什麼摧動,劇烈晃了一下,燈下女童嘴角浮起一個凌厲的笑容。 那樣的答案顯然在她心裡激起了奇異的波動,然而終歸平復。冷笑中,小手微抬,一枚綠 色的藥丸已經扔到了南宮陌手心,然後一指門外:「走!」   「多謝賜藥。」藥只在他掌心停留了一剎,便立刻吞入肚腹,南宮陌抱了保抱拳,也 不客氣,就立刻拔腳就走。房內的殭屍顯然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任憑他 往外走去。南宮陌逃也似地急急回頭,邊走邊咕噥,「真是晦氣,遇到這種要妖……」   就在腳步踏出門檻的一瞬間,他足尖驀然一點地面,身形閃電般折回!   半空中他錚然拔劍,一招石破天驚,宛如雪亮雷電刺向那個燈下的女童!   這一次,不過是一丈的距離。他這一劍只要一個剎那就能刺入那個妖女的眉心。就算 她立刻調動殭屍保護自己,他也能在那個咒語沒有從唇邊吐出之前殺了她!   女童「啊」了一聲,然而聲音未吐、那些殭屍的手剛剛抬起,就在那一瞬間滅魂劍已 經呼嘯而來,穿破空氣直刺她眉心!   那張稚氣美麗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表情,黑髮被劍氣獵獵吹散開來,露出她 的崢嶸。燈下,女童抬起頭,迎向那柄刺破空氣的利劍,唇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一抬頭、那一笑如同雷擊,震得南宮陌剎那失去了魂魄。   那不是,那不是——!   眼睛定定看著燈下仰起的稚氣笑臉,手陡然無力。   那一劍刺到面前時,劍勢已竭,女童分毫不動地坐在燈下,只是微笑著抬起手,夾住 了刺到眉心的利劍,幽黑的眼睛順著雪亮的長劍看上來,對視著南宮陌震驚而不可思議的 目光,嘴角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刺不下去了,是麼?你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啊,是不 是?所以拚死也要上羅浮山去?」   「拜月教?妖法!」南宮陌看到那樣熟悉的臉上浮現出如此陌生的森冷笑意,轉眼看 到女童臉上金粉勾著的一彎新月,陡然明白過來,厲喝一聲,扭轉手中長劍,想要再度刺 出。   然而無數殭屍早已圍到了他身後,伸出蒼白的手將他抓住。他想掙扎,然而明明服下 了解藥、心臟的麻木卻在陡然間劇烈起來,手指剛抓緊滅魂劍提起,猛然眼前便是一陣黑 ,噹啷一聲,長劍頹然落地。   -   又是一場長長的噩夢,混亂、陰暗而絕望。   自從進入羅浮山區後,他彷彿就一腳踏入了幻境,眼前浮現出無數不可思議的詭異和 荒唐。在四顧中他看不到一絲光,滿山漫野的殭屍,拔劍的時候他需要不停為自己打氣, 如果出現一絲一毫的動搖,他便會崩潰在那個紅衣女童陰冷的目光裡。   昏昏沉沉中,穿過血腥的鐵一樣的黑夜,看到的是遙遠的往日。   羅浮山上鳳凰花盛開,如同紅雲繞山,花樹下落英繽紛,是被劍氣攪起的殘花。兩位 少年和一個孩子的影子在發黃的記憶中鮮亮起來。白衣和青衣的少年,都是十六七歲。   那個眼睛大得出奇的丫頭坐在鳳凰樹上,手指繞著頭髮,晃著雙腿笑吟吟地看著。   他慢慢記起來了……是在和天征練習劍法吧?少年時他們是那樣義氣相投的朋友,可 以刎頸同生死。兩個少年心裡絲毫沒有江湖上的門派之見,雖然出自不同的世家,他們卻 是毫不保留地將各自的絕學與對方交流切磋,每一點進步,都共同分享。這樣有益的交流 ,加上他們出眾的天資,或許是他們各自成長後成為中原新秀和嶺南霸主的奠基之處吧?   那樣的比試裡互有勝負,然而每次天征贏了一招半式,那個小丫頭便會拍著手歡呼, 大力讚美自己的哥哥;而如果不幸他贏了,多半花樹上便會扔下一隻爛果子。   他雖然不曾嬌生慣養,畢竟也是出身世家,自小受到關注和推崇——然而在那個丫頭 眼睛裡,除了她的哥哥,根本看不到別人。他曾暗自不服氣,努力想從各方面超越天征— —然而無論他是否擊敗了葉天征,在那個丫頭看來,他永遠是和她搶奪哥哥時間、讓哥哥 不能整天陪她玩的壞傢伙罷了。   心中的怒火和不忿日復一日地燃燒起來。在定下親事那一日,那丫頭居然就這樣撲上 來對他拳打腳踢,口口聲聲要哥哥不要他——那一刻他的憤怒終於爆發,一把揪起那個小 丫頭,卻又不知該如何教訓。   遲疑的剎那,他看到那個孩子尚自稚氣的臉、在明媚的陽光下看來居然有一層細細的 汗毛——所謂「乳臭未乾的毛丫頭」,大約就是這樣的吧?他忽然忍不住笑,覺得那張紅 撲撲的臉就像一個大大的水蜜桃,讓人有點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然而就是那樣的想法讓他一分心,自己的手腕反而立刻被咬了一口,痛入骨。   「我要嫁給哥哥!才不要你!」遠遠逃開,那個丫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對他做了一個 鬼臉,撲入兄長懷裡。   那個瞬間,他的手按上了劍。那個時候少年驀然明白了,原來很多年來、自己一直喜 歡不停地和那個丫頭作對、氣她欺負她,便是因為只有她發火的時候眼裡才看得到自己, 而不是平日那般只看著唯一的兄長。   那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和天征告別,就傲然孤身下山離去,心中有莫名的惱怒。下 到山來後有些後悔——然而終歸要面子,不曾返身回去道歉。   那一別,便是一年多,這兩年中羅浮葉家出了無數變故。   首先是聽說苗疆拜月邪教和試劍山莊開戰,雙方傷亡巨大——中原和南疆來往不便, 消息傳到的時候父親頗為擔憂,立刻讓閣中護法和兒子帶領人手前去。然而他卻有些拖拉 。   那丫頭不是說她哥哥最厲害麼?怎麼這一次居然要讓他出手?十八歲的少年一邊這樣 賭氣想著,一邊卻為那個驕橫的女娃兒如今的安危擔憂,依然馬不停蹄地帶人趕到了千里 外的羅浮山。   然而等他們一行人趕到的時候,卻已經是一場血戰已過。山莊舊識傷亡大半,斷壁殘 垣間依稀可見烈火焚燒的痕跡——據說拜月教曾一度攻入試劍閣,卻終被老莊主領人擊退 。   葉老莊主雖力克邪教,保住了試劍山莊,再度贏得了在兩廣武盟中的聲譽,但也在這 次劇戰中身受重傷,鼎劍閣的人馬來到後不久,他尚未見到長輩,就傳出了葉老莊主去世 的消息。一夕之間,南宮世家的少爺第一次覺得了江湖的血腥和無常。   葬禮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個丫頭,樣貌依然,只是臉上已然沒有昔日的紅潤,蒼白而 僵硬,低眉垂眼地跟著兄長跪在靈前,對著各位前來弔唁的武林人士一一回禮。在他代表 鼎劍閣上香的時候,她也沒有看他,只是木然一躬身,低著頭。   第一次見到那個囂張的丫頭這樣的表情,心裡陡然湧起從未有過的憐惜,橫了一眼一 邊的好友,隱隱躊躇滿志:枉她一心倚賴你,你畢竟未能護得她周全——若是以後小葉子 嫁入南宮世家,決不會再有這種事。   出殯完後,他看到她始終蒼白著一張臉,木無表情得宛如一個失神的傀儡娃娃,心中 陡然被刺痛了一下,忍不住想和那個丫頭說話。那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一貫要面子 的南宮公子顧不得失禮,逕自沿著昔日熟悉的路徑,跑到後院去找已經是未婚妻的少女。   然而她見了他,只是一聲驚叫,以袖掩面連連後退,立刻叫來了侍女趕他出去。   果然是長進了麼?以前是親自動手打人,現在居然懂得使喚下人了。   他冷笑,卻哪裡肯走。鬧開的時候,葉家大公子來了,隱約間居然有驚慌的表情,一 把將他從閨中拉了出來,定了定神,呵斥:「天籟已經十四歲了,很快就要及笄,南宮家 和葉家都是武林世家,還是不要太放肆。」   他詫異地看著好友,不曾想對方抬出禮法這頂大帽子壓他,只是冷笑:「好,那麼等 明年小葉子及笄之後,我就來迎娶。」   葉天征身子猛然一震,看著他,眸中神色複雜,彷彿欲言又止。許久,終於淡淡道: 「家父亡故,為人子女需有三年熱孝,所以天籟最近無論如何不可能出閣。」   彷彿聽出了摯友語氣中的不自然,他冷然抬眼看去,葉天征卻已經轉身走開。   說不出的尷尬和僵冷,第一次在兩位並肩長大的摯友之間出現。他在羅浮山小住了幾 日,幫著料理了一些山莊劫後的雜事,然而,總感覺從葉天征開始,到山莊裡殘餘的幾位 長老,看著他的目光無不隱隱含有深意,彷彿隱瞞了無數事情。   他是個心氣高,腸子直的人,終歸無法忍受這裡冷漠晦澀的氣氛,轉身告辭。出乎意 料,試劍山莊裡居然沒有一個人挽留他,哪怕是刎頸之交的葉天征。   那以後,又過了八年。女大十八變,那些年裡,聽說二小姐越來越美麗,脾氣也越來 越溫柔,處事更是幹練,幫著哥哥打理內外事務,讓試劍山莊在老莊主死後聲名得以不墜 ,繼續領導著兩廣武盟,和中原的鼎劍閣一南一北遙相呼應。   轉眼,他已經二十六歲,而葉家二小姐也該有二十二,早已到了出閣的年紀。   那樣長的歲月裡,鼎劍閣曾不止一次派人去試劍山莊迎娶二小姐,然而卻被種種借口 推脫。父親南宮言其多少有些生氣,卻看在和葉老莊主多年知交的份上、對少莊主的無禮 一一忍讓,將婚事一次次延後。   然而凡事總有個限度,當武林中對於試劍山莊兩兄妹開始蜚短流長,不倫的謠言不脛 而走的時候,不用說他自己、連一直氣度從容的父親都有些坐不住了。   「無論如何,年前,必須請葉二小姐出閣。否則,婚事作罷。」在派出鄒世龍護法前 往嶺南再度迎娶的時候,父親皺起眉頭,低聲吩咐,帶著不容反駁的決斷,「天征這個孩 子是個聰明人,外面的傳言他不會不知道——請他想清楚輕重利弊,不然身敗名裂的,不 但是羅浮葉家,南宮家也會受到牽連。」   那樣斬釘截鐵般的低語,被他暗自聽在心裡,不由有刀割般的疼痛。   怎麼會……怎麼會真的變成那樣呢?絕對不會。   就是那個丫頭一直沒腦子,天征是個明白人,決不會蠢到作出這種身敗名裂的事情。   然而,雖然這麼想,心裡終歸有一條毒蛇在那裡咬著,讓他晝夜不安。終於忍不住, 托了個借口往鄂中走,說是去處理言家的事情,其實卻是想順路去試劍山莊看看。   不曾料想,才來到山腳下,卻看到了這般噩夢般的情形。   --------------------   -馴羊-   一夢過十年,到最後,那個毛丫頭凶霸霸的臉都在記憶中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 那一日她撲上來在他手腕上惡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見骨的牙齒印,宛如烙鐵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歎了口氣,嘴角卻流出一絲笑意來,尤自記得那個剎那 水蜜桃般紅撲撲的臉頰,虛幻中忍不住伸出手去,這次不是想揪住那個丫頭,只是想輕輕 地摸一下她的髮絲——就在那個瞬間,幽咽的笛聲從不知何處響起來,小葉子抬起頭來對 著他詭異地笑了笑,臉色陡然慘白,嘴角卻是沾滿了鮮血,猙獰可怖。   他下意識驚呼一聲,倒退了幾步,猛然間看見小葉子白皙的頸部居然有個細小的破洞 ,皮膚下,隱約有什麼東西翻湧著蠕動。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跡,表情呆滯 地向著他蹣跚地走過來,伸出蒼白僵冷的雙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葉子!小葉子!」在那雙冰冷的小手撫摩上他肌膚的剎那,驚駭的大叫從昏迷人 的嘴裡溢出。   在他醒來的剎那,那只冰冷的手卻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實實地。   身體彷彿死去一樣無法動彈,然而神智卻比平日更加敏捷。所以在一睜開眼睛、看到 匍匐在他胸口的這個紅衣女童的時候,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麼樣的絕境裡——就 是這個妖女,居然用不知什麼妖術結出了小葉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頸中有血慢慢滲出,流入他衣領。細小的牙齒咬著他的血脈,他隱約聽到有咕嘟的吞 嚥聲,讓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這個妖女在做什麼?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劍坐起,然而身體完全木然了,根本無法完成任何一個動作。那一瞬 間,他想起那些遊蕩在空寨裡的殭屍們,難道…難道自己目下也要……?   「醒了麼?」彷彿終於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動了一下,一張臉從他頸間 抬起,開合著腥艷的雙唇,問他。   「小葉子!」那個瞬間,他再度震驚。那樣的震驚,居然衝破了身體裡的麻木,讓他 脫口驚呼出來——還是那張臉!居然還是那張臉!……還是昨夜他一劍刺出時候的那張臉 ,那張十年前小葉子的臉。   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對著他莫測微笑著 。   晨曦透進來,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臉上,上面有一層細小的茸毛,宛如嬌嫩的桃子。一 模一樣的臉,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樣染著他的血,噙著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彎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記。   「妖女!」神思只是恍惚了剎那,他立刻明白過來,脫口厲喝,「不許用邪術化成小 葉子的樣子!你這個齷齪的妖女,不許化成小葉子的樣子!」   「哦?你不忿麼?」那個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卻是奇怪地笑起來,用小手繞著他的頭 髮,「你這麼寶貝她?剛才還口口聲聲念著她呢。聽說她小時候又凶又霸道,有什麼好— —就是讓她來做我的黑羊兒,我都不要呢。一定不聽話,還不如殺了。」   「你把小葉子怎麼了?」看到那個詭異的孩子那樣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宮陌只覺的全 身發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來,才發現身體的麻木感開始慢慢消失,只是肢體依然酸軟 無力。   「哎呀,怎麼就亂動了?」他一動,那個小孩子便坐不穩了,隨著他的坐起,一下子 滑到了他膝上,皺眉,「我剛給你吸完身上的屍毒,亂動的話,還沒有散盡的毒氣可是會 侵入心脈的哦。到時候自動變成我的黑羊兒了,可別怪我。」 一驚之下坐起,南宮陌下意識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劍,瞬間發現手指半分力氣都沒有。勉強 移動了一下身體,心口便是一陣絞痛,肩上被殭屍抓傷的地方又麻木起來,只好不再亂動 ,瞪著懷裡坐著的女童:「妖女,你給我的不是解藥是毒藥!是不是?」   「當然不是解藥,嘻嘻,你以為我的解藥那麼好拿呀?」坦然承認了自己昨夜的欺詐 ,女童仰起稚氣的臉,眼神卻是成年女子的嬌媚,「爾虞我詐,反正你也不是個君子,早 就沒想你會守約——南宮家的大公子,滅魂劍下殺人無數,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聲。 但是,似乎從來不曾聽說你是個誠信君子哦。」   南宮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駁,卻底氣不足,終究哼了一聲不曾開口。   他生性落拓不羈,灑脫飛揚,雖然出身武林名門世家,卻沒有世家公子該有恭謹禮讓 ,既不擅長應酬江湖長輩,也在新一輩裡沒有多好的人緣。於是長輩說他不知禮節,同齡 人也怪他傲慢無禮眼高於頂,再加上他為人不拘小節,義氣相投之時,哪怕對方是下九流 人物也一樣稱兄道弟,於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責。   傲上欺下,無禮放誕——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親南宮言其為鼎劍閣主,執中原武林牛耳,卻也為兒子這般的行止大傷腦筋,甚至 屢次動用家法,卻無法改變兒子一絲半毫。後來南宮陌的武功越來越高,連南宮言其都無 法制服這個逆子,也只好由他小錯不斷,只盼不鑄成大錯便好。   對於對方如此瞭解自己底細有些微的詫異,更覺得這一次拜月教來犯非同尋常,南宮 陌瞪著坐在自己膝蓋上的女童,眼神從凶狠轉為無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說呢?」那個女童卻是狡猾的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糅合著稚氣和惡毒,看得人 心裡一冷。   「拜月教教主,是麼?」看著女童頰上那一彎標誌著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宮陌眼睛凝 聚如針,冷冷,「那麼拜月教這次捲土重來的企圖,和十年前應該一模一樣吧。」   「哦?」那個孩子坐在他膝蓋上,微笑著用小手捲起了自己烏亮的長髮,「那麼十年 前的企圖,又是什麼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時候,南宮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樣可怕的一雙手!   小小的,稚氣的,卻佈滿傷痕,十指都露出了纍纍白骨,那些陳舊的傷口已經結疤萎 縮了,然而一個個傷口卻彷彿一張張乾癟的小嘴一樣,無聲無息地在吶喊。那樣的傷口遍 佈每一寸稚嫩的肌膚,從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著袖中的手肘延伸過去。   「不過是……不過是想奪得南疆的地盤,擴大邪教的……勢力罷了。」眼睛停留在那 雙可怖的小手上,南宮陌機械地回答著,不知道為何心裡一動,寒意卻一層層湧起。   「哦。是麼?」聽得他漠然的回答,孩子捲著頭髮的手頓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 來。   那樣清脆的笑聲,居然有說不出的熟悉,迴響在南宮陌的記憶裡,震得他雙手微微發 抖,定定看著膝蓋上坐著的孩子,臉色一下子蒼白。   「金錢,勢力,權力,地盤,奴僕……真是沒有想像力。你們這群人腦袋裡滿滿的, 就是這些麼?」那個孩子冷笑起來,聲音卻是清脆如同銀鈴,眼光陡然一寒,刀鋒般凌厲 ,「為了這些,你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是不是?   那樣煞氣逼人的話,讓神思恍惚中的南宮陌陡然回過神來,忽然插口:「你的手…… ?」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繞著頭髮的手指,忽然一笑,將袖子挽起,蒼白的手臂 伸了過來,遍佈可怖的傷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麼出來的麼?」   南宮陌似乎沒有留意到她說什麼,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臉色卻漸漸蒼白。   女童蒼白瘦弱的手臂直直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卻收了回去,大紅的袖子垂下來,掩 住傷痕纍纍的雙臂,她用手指繼續逗弄著自己的髮梢,笑了笑:「喏,這一口,是蠍子蜇 的;這一口,是蛇咬的;那邊呢,是蜈蚣咬的……我們拜月教的百毒功啊,就是非要這樣 練出來才行。」   細小慘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動,捲著漆黑的頭髮,女孩卻是笑吟吟的。   南宮陌忽然間不敢直視,移開了眼睛低下頭去。   「你這種變幻面貌的妖術,也是這樣練出來的麼?」有些茫然地,他喃喃問了一句, 眼睛卻是一直盯著那捲著黑髮的露出枯骨的手,「可你怎麼知道小葉子十年前的樣子…… 怎麼能變得那麼像?笑起來那樣像……連喜歡用手指捲著頭髮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紅衣女童一震,繞著髮絲的手指驀然頓住,許久,忽地笑了一聲:「你倒是記得清楚 。」   她說到這裡,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手指一揮,房子四角呆著不動的殭屍們忽然 長身跳起,相互拿著刀劍互砍起來,登時血濺滿地。女童看著看著,忽又開心起來,看到 精彩之處,拍手咯咯嬌笑。   那種惡毒歡喜的笑容,帶著說不出的邪氣,登時將方纔南宮陌的迷惘驅散——畢竟神 色氣質是裝不了的,那樣邪氣的笑容,小葉子的臉上怎麼會出現?   他一出神的時候,殭屍們已經打得血肉橫飛,卻依舊在主人的指令下不要命地相互搏 殺,羅白癸和史解本是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平日也是交情極好的兄弟,然而此刻兩人都是 蒼白著臉,木無表情地相互對砍,史解武功稍微高一些,一劍就削掉了羅百回四根手指。   「住手!住手!」看到昔日山莊故人如此,南宮陌忍不住叫出聲來,「你當人命是豬 狗麼?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驅遣他們,算是什麼?」   「我就當他們是豬狗……不,豬狗都不如!」女童咬著牙,忽然冷笑。   指令顯然還沒有撤銷,那群殭屍如同瘋了的狼群一樣撕咬在一起,相互攻擊。被削斷 手指的羅百回彷彿絲毫不覺得痛楚,將劍換到了另一隻手上,拚命還手,尋了個空檔,登 時也將昔日兄弟的左臂卸了下來。   「住手。」不忍再看下去,南宮陌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求你了,你乾脆殺了他 們吧!」   「你倒是有閒心為別人擔心,」女童忽地一下從他膝上跳了下去,轉過頭看他,詭異 地笑,「怕不怕自己也變成這樣?」   蒼白的小手抱起了那個陶罐,掀開蓋子,裡面忽然有無數細小的東西呼嘯飛出,根本 來不及看清就從木樓的窗口飛了出去,消失在日光裡——外面,曼珠沙華開的正盛,如同 火焰般跳躍著圍繞了這座頹敗的高樓。   傷痕纍纍的可怖身體上,卻有一張漂亮稚氣的完美的臉,女童轉過頭看著南宮陌,手 指間蠕動著一枚白色的線頭大小的蟲子,笑:「這就是幻蠱哦!如果我一放手,它就會在 你脖子上傷口裡鑽進去,鑽進去……一直鑽到你的頭顱裡,吃掉你的腦子。」   然而對著這樣的威嚇,南宮陌卻是眼皮都懶得抬:「你要下蠱就下吧,我現在也沒辦 法,只是哪來那麼多廢話。」   「你……!」女童眉頭一跳,那些殭屍彷彿感覺到了主人內心的殺氣,更加賣力的砍 殺起來,紅衣女童氣得在屋子裡連連走了幾步,才恨恨,「好呀,你不怕死是不是?那麼 我偏不殺你,也不對你下蠱——等我捉到了葉家那一對賤人,讓你看我對付他們的手段! 」   這把利劍準確命中了目標,她得意地看著南宮陌眉頭一挑,臉色陡然蒼白:「你這個妖女!你若是敢動天征和小葉子一下,我……」   「你又能怎樣?」女童詭異的笑著,眨眨眼睛看他,「看你急成那樣子!你有又能——」   話音嘎然而止。   在方纔的對答中,南宮陌已暗自調動真氣,此刻瞬間出手,以指為劍,指尖已經點在她眉心,眼神冷厲。   怔了怔,女童卻是脫口低呼:「別動!屍毒未散就亂用真氣,再動一下你就完了!」   「你嚇不了我。」南宮陌臉色蒼白,隱隱浮起了死氣,然而眼睛卻是冷定而不顧一切的,「我就是不要這條命,也不會讓你這妖女過去害小葉子——給我把所有的蠱都收回來 ,立刻回到靈鷲山月宮去!不然我現下就殺了你!」   「呀,算你厲害——」女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歪了歪頭,卻是彎起了嘴 角,不知為何顯得很是高興,「你果然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我很喜歡呢。」   頓了頓,看到南宮陌的手指更加逼近一分,女童仰起頭,嘴角綻出一個笑容:「這樣 吧,我們各退一步,你趕快放下手,我就暫且放你上羅浮山去,如何?」   「把那些中了蠱毒的人都放了!」他卻不肯退讓,心知即使自己上了試劍山莊,恐怕 整個莊裡的人還是難逃被殭屍圍殲的厄運,他必須要逼這個妖女撤掉所有幻蠱,不然如果 曼珠沙華蔓延開去,只怕整個南疆、甚至中原都難逃大劫!   「哎,你還跟我談條件?你知不知道現在你就快——」女童看他急遽蒼白下去的臉, 撇了撇嘴角,然而神色微微震動,似乎有些擔憂。   她話音未落,南宮陌只覺得心口絞痛,眼前又是一黑。   「去了試劍山莊,替我問問葉天征:七日之期就要到了,我上次提出的條件他到底是 答不答應?」體內殘餘的屍毒猛烈地發作起來,失去知覺前的剎那,南宮陌只聽到那個孩 子嬌嫩的聲音說了最後一句話,「他若不親手提著那賤人的人頭來見我,那麼整個山莊、 明日便要變成我放牧黑羊的牧場!」   「休、休想!」聽到那樣惡毒的話語,用盡全力回答了一句,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   -兄妹-   撕裂的衣襟拿在手裡,不住地顫抖。那一個小小的血手印,十年後尤自清晰,宛如直 跳出來一掌迎面摑來。   天已經亮了,這個絕域中的人又迎來了苟延殘喘的新一天。然而試劍閣中,葉家兩兄 妹卻對著這一幅陳舊的衣襟長夜沉默,臉色都是蒼白如紙。   「終於還是來了麼?」葉天籟仰起臉,眼睛裡居然有晶亮的淚水,「天見可憐,她終 於還是活著回來了。」   葉天征修長的手指緩慢地磨娑著這幅血跡斑斑的衣襟,薄唇緊抿著,清秀的臉上有沉 鬱痛楚的表情,忽然間劇烈咳嗽,莫名地大笑起來:「是的,是的,回來了!——活著回 來了,要將我們所有人一起拖進地獄裡去陪著她!報應……真是報應啊。」   「天征,天征!」那樣失常的大笑,讓葉天籟眼裡有了極度的驚慌,她再也顧不得別 的,在他再度大笑著咳出一口血的時候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該來的就讓她來吧!最多我 們把所有都還給她!我不怕的,你也不要怕。我們死活都在一起就是了。」   「……」感覺到女子身上難以控制的恐懼震顫,葉天征反而平靜了下來,抬起手摟住 妹妹,忽然輕輕歎了口氣,「若只是捨出我們兩人的命就能了結一切,倒也罷了……但是 她會肯麼?你看看她如今的能耐,那樣氣勢洶洶的來勢,分明……是要試劍山莊雞犬不留 !」   「怎麼會?」葉天籟震了一下,脫口低語。   「怎麼不會?」葉天征嘴角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搖了搖頭, 「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已經有三個落入她手裡,所有門下無一生還!連沈伯都被……你以 為,拜月邪教的教主,還會對我們手下留情麼?」   葉天籟想起沈伯的一去不返,顫了一下,眼裡的恐懼之意更濃,脫口:「那……我們 逃吧!」   「逃?」似乎沒有想到妹妹會說出這種話來,葉天征笑了笑,「是啊,以我的功夫, 護著你逃出去,兩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是,莊裡的人呢?!」   他的笑意驀然收斂,眼神冷厲如刀,看著懷裡的女子,冷冷:「你要我把那些人留在 邪教的重圍中,不顧他們死活自己去逃命麼?!他們都是試劍山莊的家臣、弟子……已經 把他們的性命都交給了莊裡,這個當兒上,你要我丟下他們、自己逃生?」   彷彿是第一次看到他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呵斥自己,葉天籟怔了怔,說不出話來,眼睛 眨了眨,盈滿了淚水。   「我作為少莊主,曾應承和他們同生死,大難到來卻臨陣逃脫。我如果那麼做,那就 不單只是怯懦,而簡直是——卑鄙。」看到她的淚水,葉天征的語氣微微緩和,然而一句 句卻依然絕決,「要我在她面前做一個卑鄙者,比殺了我更甚。十年前,我已經逃了一次 ,這一次,我決不能再逃。」   他的手指最後一次撫摩過那幅已經上的血手印,將那片破布捲起,收入懷中。   「我錯了,我錯了,天征你不要生氣。」臉上泛起了紅暈,葉天籟有些難堪的低下頭 去,急急拉住了對方,帶著哭音,忽然一咬牙,「那麼,就答應她的要求吧!這樣什麼事 都沒了。」   葉天征剛要站起,聽得那樣的話,卻一個趔趄坐回了椅中,定定看著面前的女子。   那樣蒼白秀麗的臉,和他的面目如此相似……十年來,陰暗的天空下,他們的人生彼 此交錯,宛如兩條籐蔓,相互糾纏著錯綜複雜地生長起來,扎入心底的最深處。那樣畸形 的、不可告人的關係,卻是他生命中失去那人後僅剩的溫暖,如何割捨得下?如何割捨得 下!   「別傻了……你以為如果我真的拿著你的人頭去見她、她就能放過我和試劍山莊麼? 」有些艱澀地,他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緩緩回答,「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她了,若是 我答應了她的條件,她一定會讓我死了一次後、依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後,試劍山莊 會被吞併,拜月教的勢力將會擴展到整個南疆,再然後,整個中原或許都會成為她放牧黑 羊的牧場。」   那樣冷定的敘述,讓葉天籟打了個寒顫,脫口:「那、那怎麼辦?」   「就算我心甘情願死在她手裡,但試劍山莊必須要保全,拜月邪教的擴張勢頭也必須 被遏止,不然天下武林必然有一場大劫——到時候只怕鼎劍閣、南宮世家都無法對付這個 邪教!」葉天征喃喃,思考著面前嚴峻的局勢,忽然覺得胸肺間彷彿有烈火燃燒,咳嗽起 來,「如果南宮在……如果南宮現在在這裡,或許還有希望。」   葉天征有些絕望地閉起了眼睛,忽然煩亂地用手錘著自己的頭,「現在我後悔了!我 為什麼不早點把真像告訴南宮那個小子?我為什麼要瞞他那麼久……我一直缺乏勇氣,所 以現在什麼都完了。」   「天征,天征!」看到向來有主見的少莊主都沒了主意,葉天籟又急又心疼,拉住他 的手拚命晃著,想制止他瘋狂的行動,「我們再想想……總有辦法,總有辦法的!你不要 這樣。」   「還有什麼辦法……我都不敢想過了今天的限期,明日整個山莊會如何。」葉天征苦 笑著,握著妹妹的手,眼神裡卻是心力交瘁的悲涼,「我不是神……我已經竭盡全力去想 如何解決面前的困境,但是我實在想不到。我死了也罷了,可你怎麼辦?莊裡那些子弟怎 麼辦?——我真的不敢去想啊,如果你落到她手裡會如何!」   「天征……」葉天籟聽得一句,心裡就沉重一分,忽然間唇角浮出一個奇異的微笑, 似是下了什麼決心,「沒關係,如果真的逼到了最後,我還是有辦法的……「   裡面兩兄妹正糾纏不休,門口卻奔來了一個滿臉喜氣的弟子,一見這樣的情形不由頓 住了腳,不敢進來。   「莊主……」好容易等葉天征注意到了自己,那個弟子低下頭去,訥訥道,「稟告莊 主,鼎劍閣、鼎劍閣的人到了!」   「什麼?」那樣驚人的消息,讓裡面兩兄妹一起詫異地站了起來。   -   雖然是白天,可試劍山莊外的空地上,卻佈滿了一張張慘白的臉,應該是接到了指令 ,那些殭屍嚴密地看守著每一條通往山莊的路,不讓一個人從裡面逃出。那些面無表情遊 蕩的活死人中,許多赫然就是原先山莊裡的子弟。   南宮陌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山莊大門的門廊下。沿著山莊外牆的牆角, 密密麻麻叢生著紅火的曼珠沙華,襯得試劍山莊宛如一座在地獄烈火中的孤城。   記掛著莊裡那兩兄妹的安危,他來不及思前想後,立刻敲門。然而發現大門居然是從 裡面被封死了,他顧不得失禮,便點足從圍牆上掠入——然而身在半空,勁弩如雨呼嘯而 來,若不是他拔劍得快,早被射成了一隻刺蝟。   「住手!我是鼎劍閣來的!」看著莊裡如臨大敵的子弟們,他明白了原委,立刻大聲 分辯,同時手中滅魂劍片刻不停地格開那些射來的箭,「我是南宮陌!」   「南宮陌?」山莊裡有人低呼了一聲,揮手讓手下停下了攻擊,走出人群來,卻是現 下試劍山莊四大名劍裡面最後倖存的孫馮,他過來打量了一下來人,最後從滅魂劍上確認 了對方的身份,大喜,「真的是南宮公子!鼎劍閣的救兵真的到了!」   「救兵?」南宮陌不明所以,卻看到身邊試劍山莊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歡呼起來。   在試劍閣裡看見出迎的年輕莊主時,南宮陌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幾乎認不出這個臉 色憔悴蒼白的男子、便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俊逸儒雅的葉天征。   「小葉子……小葉子還好麼?」他顧不得別的,第一句便問。然後聽到身後房間裡桌 椅碰撞了一下,似乎有人匆匆起身離去,他性子急,一步便跨入室內,看到了站起身來的 白衣女子,長長舒了口氣:「小葉子?還好,還好……真的嚇了我一跳,那個妖女揚言要 你的命,我怕我來得遲了你真的出事了。」   「南宮……南宮公子。」葉天籟退避不及,被南宮陌撞見,只好停下來斂襟行了一禮 ,「多謝你及時趕來。」   「這……不用謝,這是應該的。」沒想到一見面對方就說出這樣禮貌的話來,南宮陌 陡然覺得陌生,別彆扭扭地回了一禮,搓搓手,不知如何回答,「這到底……這到底是怎 麼回事?是苗疆的拜月邪教又捲土重來了麼?昨夜我在扶風寨裡,看到了一個妖女,居然 不知用了什麼妖法變成了天籟小時候的樣子!」   「天籟……小時候的樣子?」葉天征卻倒抽一口冷氣,迅速和妹妹交換了一下目光, 急切地問,「她、她怎麼樣了?她有沒有要殺你?」   「她若真要殺我,我也走不到這裡了。」想起昨夜噩夢般的經歷,南宮陌有些筋疲力 盡地坐倒在試劍閣的椅子裡,微微苦笑,「好厲害的妖女啊,只要抬抬手指就能把人變成 殭屍!——我想她還想玩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所以暫時放過了我,想把我也關進試劍山 莊這個籠子,最後一併處理掉。」   「她……她終歸是沒殺你,那就好了。」彷彿沒有聽摯友後面說了些什麼,葉天征卻 是長長舒了口氣,「那就好了……她終歸還有不想殺的人。」   「嗯?」不明白對方喃喃地說著什麼,南宮陌疑問地看向葉天征。   這邊,自從南宮陌出現在試劍山莊後,葉天籟就分外沉默起來,一直低著頭呆在一邊 ,此刻端上了兩盞茶,南宮陌忍不住看向多年不見的未婚妻,卻見她臉色蒼白忐忑,完全 沒有記憶中的飛揚跋扈。見他目光看過來,她臉上一陣不自然,放下了茶盞,便想悄悄告 退。   「等一等,」葉天征眼睛裡陡然有亮光一閃,攔住了妹妹,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 ,拉著葉天籟的手,一直走到南宮陌面前,「南宮,有一件事,我想拜託你。」   南宮陌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聽得此話嗤笑了一聲:「說的這麼慎重,一定沒好事—— 不過,我們是什麼交情?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何必……」   「南宮,你要答應我,無論出了什麼事,一定要護得她周全。」沒有讓摯友將話說完 ,葉天征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請求,同時拉住了轉身想走開葉天籟,「你要竭盡全力保 護她,帶她平安離開這裡——我就求你這件事,你是答應也不?」   南宮陌一口茶差點嗆住,忍不住笑了起來:「就這事?我如果連小葉子的死活都不管 ,我也不叫南宮陌了。你放心,有我一口氣在,我必然不讓那個妖女加害小葉子。」   「我不要跟他走!」然而葉天籟卻一直掙扎,終於從兄長手中掙脫出來,蒼白著臉瞪 著葉天征,「我才不要跟他走!我要留下來跟你一起,到死都和你一起!」   聽得這樣的話,那一口茶切切實實地嗆住了南宮陌,他咳嗽著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 看著面前這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蒼白的臉,秀麗的眉目,五官和葉天征頗為相似,然而 眼睛裡卻是沉靜溫柔的,完全沒有了昔日的飛揚跋扈。   ——然而,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地,她說出了這樣的話。   「小葉子……?」他喃喃說了一句,哭笑不得,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原來那些 傳言並非空穴來風?怪不得葉家一直拖延婚期,原來十年後,長大了小葉子,心裡一直愛 慕著的人,還是她的兄長?那樣畸形的情結,居然多年來未曾解開、反而越來越深地糾纏 在一起了?   他忽然有種心力俱疲的感覺,橫手一掃,將那盞茶潑到地上,站起身來冷冷看著長身 玉立的葉天征。試劍山莊年輕的莊主似乎料到了這樣的情況,蒼白著臉站在那裡,卻不發 一言。   事情到了今日這般地步,真像絕對是無法再掩蓋下去了,就這樣鬧破了也好。   「我不是小葉子!我不是小葉子!」葉天籟蒼白著臉,終於崩潰般地叫了起來,踉蹌 著後退,雙手在臉上撕拉著,瞬間扯下一張薄薄的面具,因為撕扯得太快、臉上的肌膚被 扯破了幾處,然而那張薄薄的人皮面具終於被撕了下來,扔到南宮陌臉上,「你看清楚了 !我不是你要娶的二小姐!」   那張輕飄飄的面具打到南宮陌臉上,卻讓他全身劇烈地一震,不可思議地退了一步。 -- 當你不能夠再擁有時, 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8.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