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marvel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彼岸花 作者:滄月 來源處:榕樹下 一、白骨之舞   沿著石壁,從這邊走到那邊,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貼邊走,從這個角落到對面的斜角,則是四十五步。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發現自己一定又是長高了——   一年前,她要三十九步才能走完石室的一條邊,四十七步才能走完一條對角。   而五年前剛來到這裡時,她則需要更多的步子才能丈量完這間密室。   八歲時剛被幽閉到這間密室內的時候,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扶著牆壁踉踉蹌蹌地小 心摸索,不時被地上的雜物絆倒。她用腳步丈量著新居所——   無論沿著哪一邊前進,都是五十一步。   走到了底,面前就橫亙著一堵冰冷的石牆,牆上隱隱約約有一點亮光。   在黑暗中摸上去,每一面牆壁都是一模一樣:牆面是濕冷的,鐫刻著繁複的花紋,隱 約有水珠沁出、凝結。而那一點亮光來源的地方摸上去是光滑的,和頂上的材料一樣,似 是琉璃或者水晶砌成,透出一點外頭的幽藍光芒來。   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期待牆上會忽然打開一扇門,通往另一個世界。   然而那面牆卻一動不動。   她又側過頭去,將臉頰貼在牆上的那面鏡子上,卻聽到了外面傳來的水聲,彷彿無數 大魚在外面游來游去,攪起了波浪。她想聽得更仔細一些,不知不覺就結了一個手印,緩 緩壓在石壁上——忽然間她被燙得叫了起來,跌落地面。   有結界!這個密室的四面,早已密佈了強大的結界!   強大到連外面遊蕩的水中惡靈都無法進入,那麼,她更不可能出去。   頭頂是深不見底的幽藍,能透下微弱的波光,讓她明白此刻置身於什麼樣的地方。許 久許久,八歲的她終於緩緩坐倒在地,把頭埋在膝蓋上,肩膀一聳一聳,無聲無息地哭了 出來。   是紅蓮幽獄!這裡真的是聖湖底下的紅蓮幽獄!   她……她真的被送到這個地方關起來了!   祭司大人已然是不要她了,長老們也不曾為她求情半句,而父親在她三歲時就把她扔 在了開滿曼珠沙華的墳地裡——她就像是一個破舊的玩偶一樣地,被一個接一個的人漠然 的遺棄。到最後,被她最敬慕的人毫不在意地丟開。   ——雖然那之前,她頭上還頂著「拜月教主」這樣顯赫的頭銜。   祭司大人撫養了她五年,可自從他在羅浮試劍山莊裡擄回那個女孩後,就把心思全部 放在了那個脾氣古怪的同齡孩子身上。他叫那個女孩「小葉子」,寵溺地給她一切她想要 的東西——甚至是拜月教主的位置。   但是那個孩子卻始終桀驁怪僻,時時刻刻和祭司大人作對。奇怪的是,祭司大人反而 越發寵愛這個壞脾氣的孩子,卻對從小溫順聽話的自己不屑一顧。   被褫奪了教主頭銜,貶到朱雀宮居住時,神澈在一邊遠遠看著那個紅衣娃娃,滿心難 過——彷彿一個從小受寵的孩子忽然間被冷落。   然而,還是一個孩子的她,卻沒有料到厄運來的如此之快。   被廢了教主之位後,她甚至連朱雀宮都沒有呆多久,就直接被送到了這個位於聖湖水 下的幽閉密室——那個被廢黜的教主們的流放地。   那時候她還小,以為自己只是無意中惹惱了祭司大人,要被罰面壁。卻還不大明白, 那,從來是有入無出的地方。   ——一直到她習慣了黑暗後,藉著頭頂隱約的水光,看到了密室地面上一堆堆慘白的 骸骨,那是不知死去了多少年的女子們。每一具骷髏的身上,都披著燦爛華麗的孔雀金長 袍,戴著寶貴的飾品:那,顯然都是廢黜後被幽禁在這裡的歷代教主。   脫口的驚呼聲中,她才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那時候,她十三歲。   那之後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呢?   她已渾然忘記。   她只記得被關進來的第七天,她奄奄一息,飢餓折磨得她幾乎發狂。但是強烈的求生 意志讓她堅持了下來,不停對著虛空呼喊,祈求月神的保佑。   果然,神袛回應了她的願望,派了嬰來到她身邊。嬰從牆壁裡走出,遞給她一支靈芝 。   她並沒有死去,也沒有發瘋。她安靜地在水下長大,猶如一朵蓮花在幽靜的水下緩緩 盛開。每日裡,她都仰望著密室上空幽藍色的水光發呆,看著那光線由弱變強,再由強變 弱——便知道又是一天過去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如今,已經是五年過去了。   在這個水底密室中,時光是停止的,唯一無聲無息成長著的、只有她的身體。   她在石壁上刻錄著自己成長的痕跡。   完成了每日必備的腳步丈量工作後,她貼牆站著,手指按過頭頂,用指甲在腦後的石 壁上刻下淺淺一道痕跡——比了一下,居然比去年刻下的那條高了兩寸。   她在黑暗中笑了起來,搖了搖腦袋,臉上有旁人看不到的得意表情。    「嬰,你看,我又長高了!」她歡喜地對那個唯一的同伴說,完全忘了其實無論她長 得多高都沒有任何意義,「即便是只吃蘑菇,我還是能長那麼高!我想就算縹碧她在外面 ,也沒我長得快呢。」   毫不例外的,那個沉默的同伴沒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睛,安靜地望著她笑。   「嬰,你對我說句話呀!」她有些氣惱地說。   然而,那個白衣同伴還是照舊坐在角落裡,長髮垂下來遮了半邊臉,安靜地對她笑笑 。   「我想,你一定是個啞巴。」她沮喪地下了一個得出過千百遍的結論。短暫的沮喪後 ,她又雀躍起來,看著地上擺好的方格子,提議,「嬰,今天,我們一起來玩跳房子吧! 」   幽藍的水光從頭頂透下來,隱隱約約照亮了室內。   那縱橫擺在石室地面上佈置成一格格的,居然是一根根慘白的人骨!   把歷任拜月教主的屍骨拆開,擺成格子,她卻是絲毫不懼怕,快樂地在白骨中蹦跳起 來,伶俐地用單足躍過一根又一根森森白骨——那,是她被關入水底後學會的不多幾個遊 戲之一,如今卻成了貧乏生活中唯一的樂趣。   她越跳越快,笑得很開心。   隨著她加快的身形,密室內起了小小的旋風,一陣輕微的聲音後,那些地上散落的白 骨居然一根根立了起來!   「咯咯……好,大家一起來跳吧!」她拍手笑,腳下越發跳的靈活。一根根白骨豎立 著,一端著地,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喀喇喀喇地跟隨在她身後,跳了起來!   幽藍色的水光透入密室,在這昏暗的光裡,只有滿室森然豎立的白骨,跟隨一個十三 歲的孩子輕盈跳躍。   那個白衣的同伴依然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她,用一隻獨眼微笑著,不說話。   「嬰,你怎麼不跳?」她跳的累了,轉頭問,擦著額上冒出的細密汗珠,看著陰暗密 室角落裡坐著的同伴,「接下去的我不會啦,你不教我麼?」   在她停下的剎那,跟在她身後的無數白骨陡然停滯,然後?裡啪啦散落了一地。   那個女童依然只是靜坐著,微笑,不說話。   「好了,我餓了。」她終於不再跳躍,向著女童坐的地方走過去,伸出手來,「嬰, 我要吃蘑菇。」   白衣的同伴粲然一笑,無言地抬起了手,捧出一支晶瑩潔白的東西。   那並不是什麼蘑菇,而是一支九葉的靈芝,在黯淡的室內發出瑩白的光,靈氣逼人。   「真是奇怪,這是哪裡來的?是你坐的地方會長蘑菇,還是你身上會長蘑菇?」如平 日一般,那只白色的「蘑菇」一入口就化成了甘美的汁液。肚子立刻不餓了,她卻是忍不 住滿懷的好奇,問那個自從出現以來就總是喜歡坐在那個角落裡的同伴。   這幾年來每隔一兩天,當她覺得飢餓的時候,嬰總能變出一隻蘑菇來。   也正是因為嬰,她被關了五年,卻不至於餓死。   嬰對著她微微一笑,獨眼裡閃出一種神秘的表情,忽然站了起來,往前跳了一步。   她只有一條腿。   寬大的白色法衣垂落下來,罩住了她單薄的身子。嬰單足跳了一步,回過頭看著她, 微笑,用目光邀請她,她便興高采烈地跟著跳了起來。   吃過了蘑菇,她陡然覺得身體又輕了幾分,跳動的時候分外靈活。跟隨著嬰的步伐, 她不停的跳著,記著繁複的步法。   「十七樓!」在嬰停下腳步的剎那,她高興地大叫一聲,「我學會了!」   隨著她的歡呼,那些白骨紛紛委地,重新沉默地支離破碎。   嬰對她笑了笑,單腳跳回了那個角落,重新坐下。   「嬰,你總是坐在那裡。」她有些好奇地湊過去,把手貼在那一面石壁上,「那天我 餓得要昏過去了,在那裡胡言亂語,結果隱隱約約中,就看到你從這面牆上浮了出來。」   頓了頓,她有些遲疑地按著那面牆:「那一邊,是什麼呢?你從哪裡來?」   每一面牆壁上都鑲嵌著一面鏡子,她把頭湊過去,努力的看著。   然而,外面只是一片模糊的深藍,隱約看到有巨大的白石散落水底。   但就在這一剎那,整個密室忽然劇烈地震了一下!   那個震動是從上至下而來的,伴隨著低沉的轟隆聲,彷彿聖湖水域中落下了一個霹靂 ,驚得湖水中的惡靈紛紛遊走,驚得室內散落的白骨齊齊跳了一跳。   她詫然抬頭,忽然間眼睛被光刺痛,一瞬間近乎全盲。   密室開了!密室竟然再度開了!   她驚喜萬分,向著頭頂的白光伸出手去——終於、終於有人來放她出去了?祭司大人 不生她的氣了,覺得可以放她出來了麼?那麼,她可以出去重新和扶南、縹碧他們在一起 了?   她對著白光狂喜地伸出手,嘶啞地招呼著,然而,沒有人拉她出去。   那道白光只是閃了一下,隨即消失。   有什麼東西被扔了下來,發出金屬刺耳的摩擦聲,轟隆隆的低響中,頭頂的密室之門 隨即再度闔起,隔斷了一切。   她還停留在短暫見光導致的失明中,手無措地伸著,臉上狂喜的表情漸漸凝滯。   難道……關了五年不夠,還要再把她關下去麼?   她開始抽泣起來,淚水尚未流下,卻感覺有什麼東西正一滴一滴的落到她臉上,溫熱 而濕潤——那是不是淚……是血!是誰?是誰的血滴落在她臉上?   她詫然抬頭。   幽暗的藍色水波中,垂落一條巨大的金索,金索上貫穿了一個人。   不,應該說是貫穿著一個人的殘骸。   那個人應該就是在剛才被扔下聖湖水牢的,扔下來的時候已然死去。似乎是在落入水 中時就被湖中的惡靈們群起噬咬,全身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架,被貫穿胸臆的金 索繫著,扔入了水底的紅蓮幽獄。   真可憐啊……她輕輕歎了口氣,仰頭看著金索上的那具屍體,想把這個人解下來。   然而,在她剛觸及那條金索的時候,忽然憑空就起了一串藍色的火!   「啊!」一種猛烈的力量猝及不防地把她推開,她的後背重重靠到了牆上,幾乎喘不 過氣來。嬰在刻不容緩的時候猛力推開了她,望著金索上那具殘骸,眼神竟有些驚慌,示 意她不要再上前。   「惡……惡魔。」第一次,她聽到了嬰的嘴裡吐出模糊的聲音,不由悚然。   這是什麼意思?她想問,然而嬰的身形一頓,瞬間消失在牆角。   怎麼回事?難道,這條金索上存在著封印?   她詫異地上下打量,忍不住再度伸出手去。   「別……別動!」忽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模糊地說,「有血……血咒!」   那個聲音近在耳邊,隨著滴落的血一起到達她的聽覺。她嚇得往後跳了一步,滿地的 白骨也隨著她齊齊往後一躍。她抬頭望著金索上貫穿的那具骸骨,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可能?血肉都已經被惡靈啖盡,唯獨留下一具骨架,這個人怎麼還可能說出話來?   「我……正在活過來。」那具殘骸發出了模糊的聲音,「你……別碰我。」   她聽話地住手,退到一邊。   那具骸骨不再說話,似在積累著力量。如雨般滴落的血果然慢慢止住了,在幽藍的水 光裡,她看到金索上吊著的那具屍骸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白骨上重新生出了血肉,一寸寸的延展出完好的肌膚,碎裂的胸腔和腹腔都開始彌合 ,手足重新成形——短短的時間內,這具骷髏居然復生了!   那該是什麼樣的力量啊……即便是教中至高無上的祭司昀息,也很難做到吧?   她感歎地仰望著,看著逆轉生死的一幕。   「呀!」在骷髏的面容完全恢復時,她呆呆看了片刻,看到了對方額上的寶石額環, 忽然尖聲大叫起來,嚇得滿地的白骨跟著一顫——   「昀息大人!是你?怎麼會是你!」   ------------------   二、骷髏花   昀息的神智隨著血肉的復生逐漸清晰。然而眼前晃動的,依然是墜落聖湖的那一瞬間 ,那個紅衣孩子眼裡的狂喜和惡毒,宛如魔的附身。   真是愛極了那種眼神啊……   在血咒擊穿他胸膛的那一瞬間吐了一口氣,他模糊地喃喃低語了一聲,露出一個奇異 的微笑。附了血咒的金索如蛇一樣纏繞上他的軀體,釘住他的四肢。聖湖水底的幽獄轟然 洞開,那個紅衣孩子尖叫著,猛然將他向著地獄推下去——   「去死吧!昀息,去死吧!」   那個妖物附身般的孩子冷冷的笑著,孩童的臉上有著成人的瘋狂。   真是可愛呢——在墜落的那一剎那,他伸出手來,想抱住這個孩子,拉她同歸地底。 記得百年前,也曾有一位祭司被幽閉在地底——那麼深的地方,沒有風,沒有光,如果能 抱著這個小小的紅衣妖精沉睡在那裡,也是一種永恆的安眠吧。   然而,在觸及她大紅裙角的瞬間,他還是鬆開了手。   「昀息,去死吧!」尖利的叫聲在耳邊迴盪,他墜入了充溢著惡靈的湖中,一路被追 逐著,向著水底沉去。在到達紅蓮幽獄時,出乎意料的是那裡居然還有一個人,正仰頭驚 呼著看著他掉落。   他的手足都被金索釘在密室透明的頂上,襯著幽藍變幻的水光,滿是血污的白袍垂下 來,羽翼般展開。宛如一隻受傷被困的巨大白鳥,有一種優雅的殘酷。   幽藍色的水獄密室中,剛剛恢復人形的祭司被釘在金索上,俯首看著失聲驚呼的女孩 。   那個女孩看樣子不過十三四歲,但從蒼白得異常的肌膚和暗夜裡敏銳的視覺來看,她 似乎已經被關在這裡很久、很久了。   讓他詫異的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這個被幽禁在紅蓮幽獄裡的人,居然認得自己麼?   「你是誰。」在喉頭血肉完全恢復後,他吐出一口氣,虛弱地問,「怎麼會在這裡? 」   ——能被關在這裡的,定然也不是一般的犯禁教眾。不知為何,他卻完全想不起自己 認識這個人。   「昀息大人,你不認識我了麼?我是阿澈呀!」她回答,滿臉的單純和熱切,想伸出 手觸碰他,卻又懼怕那條佈滿了血咒的金索,她仰頭看著他如今的樣子,驚駭莫名,「祭 司大人,你……你怎麼會被關到這裡來?誰敢把大人弄成這個樣子!」   「阿澈……」金索上的祭司閉了一下眼睛。   自從風涯師傅去世後,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在這個世上,他已經活 了太久。如果不定期靠著冥想來驅除腦海裡那些影像,那些重重疊疊的記憶積累在一起, 到最後一定會壓潰他的頭顱吧?   但,看到這個密室中的女孩頰上尚自殘留的金色彎月標記,他忽然間明白過來了被關 在水底多年的人是誰——那,的確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孩子。   是神澈……他冊立的第七位拜月教主!   自從被中原鼎劍候封為大理王之後,政教合一,整個南疆便是他的天下了。作為獲得 了空前權勢的祭司,他差不多也是拜月教數百年歷史上最離經叛道的一位——他完全廢止 了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撕破了百年來一直保持著的教主祭司平權的假象,恣意廢立,生 死予奪。而且他派出教中子弟參與南疆政務,從苗疆各大村寨中抽取賦稅。   在他的主持下,拜月教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宗教,逐漸轉變為俗世掌權的統治者。結果 ,在中原局勢再度發生改變、大靖王朝改朝換代的時候,拜月教遭到了中原諸侯的南下征 伐,最後不得不交出了政權,重新歸於草野。   那是自數百年前聽雪樓南渡瀾滄後,拜月教遇到的最大劫難。   他知道教中的長老們對他早已不滿,然而他不在乎——他知道那些老朽們尚無直接和 他挑戰的力量和勇氣。於是,他越發的我行我素起來。   和先代祭司不同,他不願在苗疆的寨老女兒裡選擇侍月神女,而經常收留民間流浪的 孩子,不管她們出身多卑賤。如果那些孩子中有特別聰穎的,能很好地領會和掌握那些術 法,他就將其送上玉座,笑吟吟地看著那些漂亮的娃娃在萬眾跪拜中的一舉一動。   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覺得無趣的時候,便會毫無預兆地廢黜那些日漸長大的 漂亮娃娃,然後找一個更新的傀儡來取代。   將近百年的時光裡,他廢立過很多位教主。   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只是其中一位——在三歲的時候被他收留,不懂事的時候就開始學 習教中術法。然後在神澈和縹碧兩名神女中,他選擇了這個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將她送上 教主的玉座。   她沒有姓,卻有著一雙清明寧靜的眼睛,於是他給她取名為「澈」。   她成了拜月教主,於是,那些教眾們就恭謹地稱這個小女孩為「神澈」。   他廢黜她的時候,這個孩子才八歲——那時候他遇到了小葉子,那個羅浮葉家的小妖 精,於是毫不猶豫地轉立那個孩子為教主。離他隨口下令將那個八歲的拜月教主廢黜,已 經過去了五年——而這個被關入水底密室的小女孩,居然還活著?   他只手翻覆了這個孩子的命運。   把她從泥潭裡捧上王座,又如拂去一顆塵埃一樣將她甩落在塵土裡。   然而可笑的是,他早已不記得。   「在那之前,你恨不恨我?」忽然間有一種奇特的衝動,他問了這樣一句奇特的話。   「不恨……只是有點難過。我想,一定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所以惹得祭司大人生氣… …」神澈怔了一下,眼裡依然有難掩的傷心,「現在我終於明白,這沒有為什麼,很簡單 的,就是祭司大人不要我了——就如我爹當年一樣。」   昀息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   為什麼呢?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原本,他就有一個支離破碎的靈魂。   「那麼,現在,開始恨我了麼?」低聲地,他追問了一句。   站在這間禁閉了她五年的密室內,神澈抬起頭,仰望著頂上金索困住的那個人——波 光從頭頂透下來,幽藍如鬼魅,頭頂的水中有無數死靈在游弋。而那個人如同一隻受傷的 白鳥一樣被釘在金索上,白袍上濺滿了殷紅的血,如殘破的羽翼垂落下來。   童年的記憶中,尤自可以浮現出這個人睥睨眾生、俯仰天地的身姿。   而如今被這樣的關入水底,又是多大的屈辱呢?   她看著那個遺棄了自己的人,眼神澄澈,沉默許久,緩緩搖了搖頭。   --------   那之後,又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兩年,或是三年?   紅蓮幽獄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每日默然相對。昀息祭司原本就是話不多的人,被關入 這個密室後更加寡言了,即便是在每日惡靈洶湧而來噬咬他血肉的時候,都保持著靜默。   她縮在底下,卻每一次都驚怖得發抖,閉上眼睛不忍觀看。   ——那是什麼樣惡毒的血咒?居然讓人每日死去一次,又活過來一次!   不知附了什麼樣的血咒,那些聖湖裡游弋的惡靈每日裡居然能通過金索來到密室,直 撲向昀息大人。然而祭司身上擁有的力量是強大的,幾乎能肉白骨、逆生死———早上那 些惡靈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復生過來。   每日都要死去活來一次,永無止境。   她不得已地充任了唯一的旁觀者。那場面,她覺得連看都是一種酷刑。然而,他卻居 然沉默著忍受,從頭到尾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直至身上血肉被一分分噬咬殆盡,那雙 深碧色的眼睛,尤能直視著自己空洞洞的軀體。   真是個奇怪的人……他的眼裡,似乎看不見生和死,而只有虛無。   然而那種虛無,並不是術法到了化境後的太上忘情,而是一種沉鬱的虛無,彷彿一片 看不見底的沼澤,裡面浮浮沉沉著諸多死去的東西。    然而這樣的一日日下來,先崩潰的卻是她。   「滾開,都給我滾開!不許吃人,不許再吃人了!」那一瞬間,她再也忍不住地跳了 起來,揮舞著雙手撲向那群惡靈,尖聲叫著,想把那些正在食人血肉的魔物趕開。她用力 搖動著那根金索,不管上面燃起了幽藍色的火,灼燒著她的手。   那些惡靈雖然每日出入密室,然而似乎受了什麼約束,一直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但此 刻看到她主動挑釁,立刻凶狠地張開了口,向著她狠狠咬下來!迎頭而來的那張慘白的臉 ,居然有幾分奇異的熟稔。   然而她來不及多想,就和惡靈赤手搏殺起來。   很快的,她就感覺到不支。眼前全是灰白色的煙霧,充斥著厲叫和慘呼。一隻又一隻 惡靈飄飛過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想掙扎,手足卻不聽使喚。   「快跳!」忽然間,耳邊有一個細細的聲音催促,「跳起來就不怕了!」   嬰?是嬰在對她說話?跳什麼?……她唯一會的,只有跳房子而已啊。   「跳吧。」那個聲音輕微地歎了口氣,對她說,「骷髏之花開放的時候,整個冥界都 會跟隨你一起舞蹈!」   那一場混戰不知是怎麼結束的。   她只記得身後喀嚓喀嚓聲音響得分外密集,滿地的白骨都跟著她跳躍,全部化成了一 柄柄尖利的劍,刺向那群死靈。那一片灰白煙霧越來越薄,越來越淡,最後終於完全消失 了。   一切都寂靜了。她站在密室的中心點上,用一根細長尖銳的白骨支撐著身體,搖搖欲 墜。血從她身上十幾處傷口裡流下來,染紅了地面,也染紅了手中的白骨之劍。   滿地的白骨都豎著,根根尖端染血,以她為中心微微傾斜,彷彿在無聲的致意。   幽藍的水光映上去,那些簇擁著她的白骨,宛如一朵巨大的盛開的菊花。   「白骨之舞?!」在惡靈被全部驅逐的剎那,金索上釘著的祭司看到了下方密室中驚 人的一幕,一貫無喜無怒的眼裡,驟然閃過了波光,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喃 喃,「骷髏花……你居然可以支配骷髏花!」   那是和噬魂術、分血大法並稱的教中三大邪術之一,自沉嬰教主死後便久已失傳。三 大邪術之中,噬魂術為掠奪力量之術,分血大法為召喚惡靈之法,唯獨骷髏花是三大邪術 中的攻擊系的術法,所帶有破壞力足以驚駭人世。   「我不知道什麼是骷髏花……」她筋疲力盡地坐倒在地上,扔掉了手中的白骨,感覺 眼前一陣一陣的發白,「我只會跳房子而已。嬰讓我跳,我就跳了……」   隨著她身上聚氣的消散,那些如花盛放的白骨嘩然散落,在地上鋪成了一個同心圓。   「嬰?」昀息的目光卻是驟然一凝,有雪亮的鋒芒,「你說『嬰』?她在哪裡?」   「咦,你也知道嬰?」神澈也有些興奮起來,四顧卻不見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同伴,詫 異,「她剛才就在這裡啊,她每天都會過來給我送蘑菇的——你難道一直沒看見她?」   「……」眼神祇是一掃,金索上的那個人卻沉默了下去。   既然就在這裡,而這麼長時間來他卻一直「沒有看見」,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那就 是——對方在術法上的造詣比他更加高強!   而且,她並不願意出來見自己。   這個拜月教中,居然還有這般厲害的神秘高手在?沉默了片刻,一種異樣的表情浮上 了眼眸,昀息放緩了聲調,對著神澈耳語般地微笑:「阿澈,下一次她出來的時候,你偷 偷地指給我看,好麼?」   「嗯!」筋疲力盡的少女隨意地點點頭,還有些高興,「祭司大人也想認識她麼?」   昀息無聲地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眼睛裡有難以捉摸的光。   微微喘息著,神澈不由笑了起來,學著嬰的樣子,快樂地單腳跳了一下:「原來我可 以打得過那些惡靈!昀息大人,以後我每天都可以替你驅趕那群惡靈了!」   「你不想看著我被它們咬麼?」昀息微微笑著,問。   「是啊。」神澈點點頭,認真,「我不想這樣。」   昀息凝視著那雙清澈的眼睛,忽地歎息了一聲:「為什麼呢?其實我對你並不好—— 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覺得和死了一隻螻蟻有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 顯然被那樣的話刺傷了,神澈流露出難過的神色,蹙起眉頭想了想, 眼裡有執拗的表情,「我就是不想看到這樣。」   「……」昀息沉默下去,用深碧色的眼睛俯視著那個黑暗中成長起來的孩子,許久許 久,忽然道,「你很像那個人啊……一樣純白的靈魂。有溫暖的光。」   「像誰呢?」因為被第一次誇獎而有點羞澀,但她依然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的第一個教主,叫做沙曼華。」祭司的眼睛是深不見底的,看著眼前的人,卻又 恍恍忽忽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時空,「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失去了她。」   這句話之後,密室裡便重新陷入了沉默的泥潭。   神澈在這種氣氛中有點忐忑,不知道如何回應祭司大人忽然而來的柔軟態度。   「師傅當年和我說,像我這樣的人,內心什麼都沒有,是難以為繼的……直到他死後 五十年,我才知道他是對的。」幽藍的密室中,傳來祭司茫然的話,帶著某種虛無的氣息 ,「我師傅最終死於內心的荒蕪。我很怕自己變得像他那樣……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 尋找——尋找她那樣的……抑或是、小葉子那樣的。」   而神澈顯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點莫名地看著他,眼睛明亮而清淺。   -------------------   三、嬰   神澈一直沒有留意到、自從祭司大人來到這個幽獄後,嬰就很少出現了。   不但不再教她跳房子,甚至連出來給她蘑菇的間隔也越來越長——既便是偶爾出現了 ,也只是坐在那個牆角裡,低著頭,把蘑菇放到了地上,便立刻後退,消失在陰暗的角落 裡。   「奇怪,你還是沒看到她麼?」神澈問祭司,對方依舊只是搖了搖頭。   「啊?怎麼會呢?剛才她出來了,就坐在這裡呀!」神澈指著那處角落,滿懷詫異— —雖然這個水底幽獄光線黯淡,可祭司不是常人,應該可以在黑暗中視物。   「嬰是一個單眼,單腳的姑娘,穿著寬大的白色法衣。她很害羞,總喜歡低著頭坐在 角落裡,都不大敢看別人。」神澈手捧著那枚白色的「蘑菇」,繪聲繪色地對著昀息描述 ,扁扁嘴,「她一定是怕羞了——每次我一和她說祭司大人想見你,她總是搖搖頭,立刻 用那一隻小腳別彆扭扭地逃走了,我拉都拉不住。」   「單眼,單腳……白色的法衣。」昀息低聲重複了一句,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麼,忽 地問,「你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裡了麼?」   「啊?好像、好像是……」神澈怔了怔,看了看那個角落,「那時候我餓暈了,模糊 中看到她從牆壁裡走了出來——應該來得比我早吧。」   昀息蹙眉,再度突兀地問:「她的臉上,是不是有拜月教主的標記?」   「你說這個月芽兒?」神澈詫然摸著自己頰上的金粉符號,「不知道……看不見的。 她老是低著頭,頭髮擋住了左邊臉。」   「哦……我明白了。」昀息長長歎息了一聲,不再言語。   然而神澈的好奇心已然被挑了起來:「怎麼了,祭司大人覺得她也是拜月教主?」   「她教了你白骨之舞……那是如今早已失傳的絕頂秘術。」昀息的眼睛望向那個陰暗 的角落,卻什麼也看不到,他知道那個人是故意不見他了,「而最後一個會用白骨之舞操 縱骷髏花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教主沉嬰。自從她自沉於湖底後,就永遠失傳了。」   「一百多年前?」神澈吃驚地叫了一聲,「可嬰分明還是個小孩子呀!」   「她應該比我更蒼老了……」昀息仰起被金索洞穿的頸,望著密室上方幽藍色的水影 ,嘴角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還活著麼?真是有意思啊……」   祭司的眼睛瞟了一下那個發呆的女孩,微微一笑:「你每日吃的,便是這種九葉明芝 ?難怪你這些年沒有餓死,反而術法進境一日千里。」   「九葉明芝?」神澈捧著那朵「蘑菇」發了呆,細細數了一下,果然是九片葉子,不 由口吃,「那、那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嬰老是能拿出這個來,我都懷疑她身上長蘑菇。 」   「極陰之處凝聚月華成長出來的靈芝,」昀息漠然道,眉梢挑了一下,「和萬年龍血 赤寒珠一樣,是術法之人夢寐以求的至寶。而你居然以此為食,過了五年。」昀息饒有興 趣地笑了笑:「真有意思啊……她這般鍾愛你。看來,她是數百年來太寂寞了罷?」   然而他的自語被打斷了,一隻手把靈芝捧到了他嘴邊。   「祭司大人,你怎麼不早說呢?你吃了這個,就會好了。」神澈歡喜地笑。   這個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雖然已經十五歲了,可卻依然像是個八歲的孩子——這七年 的漫長幽禁,居然沒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殘酷的痕跡。   沉嬰……那是你的功績麼?   然而看著近在咫尺的九葉明芝,他卻搖了搖頭:「沒用。」   頓了頓,補了一句:「這只是提升靈力的藥,解不了血咒。」   「阿澈,」昀息驀然說了一句,喚她過去,「伸出手來。」   她茫然的湊過去,把另一隻沒有握劍的手抬起,伸到他面前。   昀息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冰冷修長的手在她手心緩緩移動著,畫下一朵曼珠沙華紋樣 的符咒來。他畫的很慢,血幾次凝結住流不出來,卻被他再三的硬生生撕裂出來。   她看著那一朵血紅的曼珠沙華綻放在自己的手心,忽然間全身微微一顫。   彷彿畫那一朵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昀息的臉色變得分外蒼白。閉上眼睛休息著,他 低聲說:「下一次,在你見到沉嬰的時候,偷偷把它印到她身上去。」   「嗯?」她一驚,看著手心那個逐漸乾枯的血色符咒,隱約有種恐懼的感覺,抬眼看 著昀息,顫聲,「大人,這、這是……」   「不過是一個破除隱身術的符,」昀息笑了,安慰這個女孩,「她總是躲著不肯見我 。」   「噢……」她恍然地點頭。   ---------------------   那一日,在她餓得發慌的時候,嬰終於出來了。   照樣只是坐在那個角落裡,低頭坐著,也不說話,只是拿出一隻白色的靈芝遞給她。 她尋到了機會,在接過靈芝的剎那,趁機迅速地把手按在了嬰的手上。   那朵血紅的曼珠沙華符咒,在一瞬間變得如烙鐵般熾熱!   就在那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嬰全身劇烈地一震,然後忽然抬起了頭。   那還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嬰的臉——只有半邊:一隻眼睛,一道眉毛,半邊口唇歪 斜,遍佈無數傷痕。那麼可怕的一張臉,彷彿被扭曲撕毀的布娃娃,只存在於人的噩夢之 中。在她空洞的左眼下方,果然有一彎金色的小小月亮。嬰在那一瞬間全身顫抖,抬頭, 以極其可怕的目光看著她。   在那一瞬間,尖叫的反而是她。   她下意識地甩手,想離開這個可怖的臉,然而那個奇特的符咒竟然緊緊地把兩人的手 粘在了一起,任憑她怎麼掙扎都沒用。   「昀息大人!昀息大人!」慌亂之下,她脫口驚呼,求助。   然而,身後金索上的祭司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微笑著看著這一幕。   符咒彷彿是在兩人之間燃起了一團火,神澈忽然覺得心神激盪,彷彿有什麼湧進了她 的四肢百骸,帶來說不出來的舒服感覺。不知不覺地,她放棄了反抗,不想急著掙脫了, 手心不停的湧來一種奇異的力量,充盈了她的整個身心。   嬰小小的手緊貼著她的手心,臉色蒼白,全身劇烈地顫抖著,似乎在掙扎,但力量卻 微弱得可憐。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張大了嘴想說什麼。   然而,終究沒有說出來。   ——那一瞬間,神澈清楚地看到了:她沒有舌頭。   「嬰,嬰!別怕!」她安慰著同伴,指點她朝著頂上看去,「沒事的,祭司大人只是 想看看你……沒事的,你別怕。」   嬰已經不再掙扎了,也不再用那只瘦弱的小腳跳走,任憑她拉扯著。   用那只獨眼靜靜地盯著她,眼角流下一行淚來。   「嬰?嬰?」她終於被那滴淚水嚇住了,不再拉著她,「你不願意?不願意就算了啊 。」   但是就在她鬆開手的剎那,嬰陡然委頓了。寬大的法衣飄落在地上,裡面那個獨眼獨 腳的女子驟然萎縮,身體蜷縮成一團。   「你怎麼了?」神澈驚慌地問,卻看到嬰的目光穿過了她的肩頭,直射向背後那個被 金索釘住的人——滿眼的悲哀,隱隱憤怒。不知為何神澈一眼看到那種目光,心裡便是一 跳,彷彿看到地底有什麼火焰在升騰,就要脫出控制。   「昀息大人,嬰她、她怎麼了?」她順著嬰的眼光看過去,連忙求援。   拜月教的大祭司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笑,一字一句:「她要死了。」   神澈嚇了一大跳,震驚的脫口:「什麼?怎麼會!」   「你吸乾了她所有的靈氣,她自然要死了。」昀息望著法衣下逐漸萎縮的女子,忽然 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沉嬰,你當年自沉湖中,不是發誓要渡盡湖中惡靈 麼?這多麼無趣的事啊!——還不如把多年的修為一併給阿澈得了。」   神澈驚得臉色慘白,手一軟,癱坐在地上,一時間說不出話。   身體裡果然有奇異的氣流在浮動,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輕快愉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掌心那個曼珠沙華的符咒鮮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瓣一瓣舒展開來,覆滿了整個手掌, 原本晶瑩雪白的手此刻宛如一隻剛從血池中抬起的魔爪。   「不……不!」看著自己身上那只邪異的血手,她終於叫出聲音來,拚命甩著手,「 我不要,我不要!祭司大人,我不要這樣!我要嬰活過來……我要嬰活過來!」   「孩子話。」被釘在金索上的人微笑起來,眼神隱隱有一種睥睨天地的冷傲,「你知 道你現在獲得了什麼嗎?這是多少人夢想的至高無上力量,足可讓你凌駕於蒼生之上。而 現在,我把它送給了你,還不謝我?」   「我不要!」神澈抱著蜷成一團的嬰,感覺她的身體迅速地萎縮下去,一時間嚇得魂 飛魄散,只顧一個勁地搖頭,「我不要什麼力量!我寧可一輩子被關在這裡!求求你讓嬰 活過來……求求你別讓她死。」   然而,被她左手一觸,嬰的身體便起了一陣顫慄,那只獨眼裡露出了憤怒憎恨的表情 ——「滾!」用盡全力,她推開了她,說出一個字來。   多年來水底孤寂的相伴,嬰一直平靜如止水,從未看過她有絲毫喜怒——可現在這一 剎那,那個只有半張臉的孩童眼裡流露出可怖的表情!那種惡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 藏了很多年,隨著某一個契機的到來洶湧而出。   嬰、嬰她……恨極了自己吧?   神澈放開同伴,踉踉蹌蹌地跑到了金索旁,抬起頭看著祭司,急切而慌張,把那只血 紅的左手抬起:「祭司大人……快,快!把力量還給嬰,讓她活過來,求你了!」   「我就是想讓她死。我憎惡一切比我強的人。」昀息望著那個急得臉色蒼白的女孩, 嘴角浮出冷笑,用一種惡毒的語氣,緩緩開口,「而且,阿澈,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殺她— —她一開始就防著我,因為她看出我心底有『惡』。但只有對你,她才無所防備。」   那樣的話,在幽閉的深藍色水底聽來,一句一句有如飛擲的利劍。劍劍穿心。   她一輩子也沒有聽過這樣殘酷的話。   神澈呆住了,仰頭望著昀息,眼神瞬息萬變。從震驚、不信,悲哀,漸漸變成極端的 憤怒,那只血紅色的手緩緩垂落,握住了那支白骨的長劍。   「你騙我。」她哽咽道,想哭卻不知為何反而哭不出來。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騙你騙誰呢?小葉子比你強太多了, 當年把你廢掉是正確的啊。」   他慢慢說著,細心地看著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幾句話之間,那雙清澈的眸子逐漸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說,你實在是個——」他還想說什麼,忽然被爆發的哭聲打斷了。   「你騙我!你騙我!」彷彿壓抑到了極處,神澈終於大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了 過去,下意識地揮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劍,想讓面前吐出惡言的嘴永遠的閉上,「壞!不許 再說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遠不知道,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駭人。   在拔劍而起的剎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劍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間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釘在了 紅蓮幽獄的頂上。琉璃般的牢頂有無數裂痕延展開來,如一朵曼珠沙華的綻放——那一劍 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獄的結界!   神澈的憤怒表情,也凝結在那一劍之後。   殺人了?她、她殺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蹌著後退,恐懼地抬起眼睛看著頂上的那個 白衣男子。她眼裡的那種澄澈表情再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驚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劍的力量是可怕的。無窮無盡的血從那個不死的祭司心口裡流出來,昀息的臉色 迅速變成了死灰。然而,他卻看著她,微笑起來。   他那樣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沒有人可以終結——在水底見到沉嬰的那一刻, 他是多麼欣喜遇到這樣一種比他更強的力量!就如風涯師傅最終死於大光明宮霍恩手下一 樣,他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終結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這樣的一劍,已經等了很久了……不必為此介懷。阿澈,我是故意激 怒你的。」他對著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來,指尖滴著血,一貫陰梟的臉上帶著難得 一見的溫暖笑意,「阿澈,你已經長大了。記住,永遠不要在相信別人的基礎上去做事… …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他的語氣裡有一種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後退,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忽然間感到 無窮無盡的害怕和後悔,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終於觸及了她的臉,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裡只有混亂,腦海一片空白——嬰要死了……而她殺了祭司大人!所有 人都要離她而去了,以後她一個人該怎麼辦呢?還不如死了吧。   「胡說!再也不用怕什麼了,你會成為最強者!」在她的那個念頭剛泛起的時候,彷 彿瞭然於胸,昀息隨即厲叱了一聲。緩緩撫摩孩子的臉頰,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憐愛, 望著那雙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歎息般地低語,「你知道麼?你和沙曼華都是小小的白仙 女,而小葉子……是個紅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這個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卻很難……   「沙曼華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後,你該怎麼辦呢?」   「你遲早要長大……而我很高興,是我教給你這一課。」   昀息的手指在她頰邊輕輕撫動,聲音卻漸漸衰弱。他是多麼的愛這雙澄澈純粹的眼睛 ,但如今卻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親手把小小的白仙女,變成了紅色的小妖精。   ——一如當年的小葉子。   竭盡了最後一點將要渙散的力量,昀息用帶著血的手,一寸寸將她頰邊那個記號抹去 ,順便一併抹去了她的這一段記憶——自此後,她身上再也沒有屬於任何人的烙印,她將 完全按自己的意願來生活。   她賜與了他死亡和平靜,那麼他就還給她力量和自由。   血漸漸流滿了這個密室,神澈感覺彷彿地上有熾熱的火灼烤著她的心肺,恍惚劇痛。   然而,委頓在地的嬰卻忽然動了起來。她臉上浮出一種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 ,而是掙扎著俯下身、將臉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開始啜飲著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開始渙散的神智微微一驚,想抬手,卻已經沒有了力氣。   怎麼……怎麼還活著?失去了所有修為,這個怪物,怎麼還活著!   難道是……魘魔復甦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來結束了自己那一場無涯的生。然而,他卻沒有考慮過 ,用了這樣的手段,又將會帶來什麼樣的惡果!   ——他放出了一個水底壓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卻撒手而去。   血從身體裡無窮無盡地流出,流滿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頭看到血泊中不停吸著血來恢復生機的女童,昀息眼裡陡然掠過一陣陰影。 沉嬰在水下自閉了那麼多年,辛辛苦苦克制著內心魔性的蔓延,而現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 的修為,她體內蟄伏的魘魔又將會如何?   魘魔要復甦了!沉嬰的意志一旦崩潰,她體內的魔就要復甦了!   連他那樣的人,心裡都掠過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徹底消散前,用盡了剩下的力氣 ,猛然拔出了貫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劍,用盡最後的力氣劈向那個正在飲血的女童。乾脆, 就讓這個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遠長眠在不見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聲響,劍一拔出,囚室的頂,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無數的惡靈隨著水流洶湧而入,充斥了整個空間。   「快走……快走。」他扔掉劍,一把將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卻委頓在血海中。   抬頭望著頂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覺自己在這樣模糊的光中逐漸的融化,變成一隻蒼白 的水泡,向著日光緩緩上升……又在做夢了麼?   百年的生命漫長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長歌疾行,與背叛、死亡、黑色為伍。只有 在夢裡,他才一次次反覆地夢見自己不由自主地朝著光亮漂過去。   那是他從來不曾承認的、天性中對於光的嚮往。   他如泡沫般恍惚地上升,感覺周圍的黑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清淺,明亮,漸漸從墨藍 變成深藍,從深藍變成淺藍。光籠罩了下來,照到了泡沫上——   終於,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間,在水面上碎裂。   就在他失去知覺的剎那,血泊裡卻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嬰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霍然 抬起了頭,只在地面上一撐,就迎著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機離開。   然而紅蓮幽獄的坍塌只出現了一瞬,依靠著密密麻麻的符文,這個密閉的水下幽獄有 著可怕的靈力,可以在受到損傷時迅速自我修復。   沉嬰剛剛從密室頂上的裂口裡探出頭,紅蓮幽獄已然復原。   惡靈洶湧撲來,而沉嬰小小的身子被凝結在中間,只有拚命對著逃離的神澈揮手,臉 扭曲著,眼裡神色交織著憤怒和絕望,分外的詭異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在水底,嘶啞破碎,幾不似人聲。   逃離幽獄後正隨著潛流往水底縫隙裡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頭望去——那,是嬰的聲 音!是十年來嬰第一次對她開口呼救!   她如何能丟下她不管?   為了補救片刻前對嬰的傷害,神澈在生死關頭上毫不猶豫地回過身,奮力去拉那只拚 命揮舞的蒼白小手。用盡所有力氣奮力一拉,終於將嬰從幽獄裡拉出!因為那個不顧一切 的動作,神澈吐盡了胸中最後一口氣,神智開始模糊起來。   「呵……你真好心啊。」順著慣性,沉嬰身體在水中漂出,回頭看著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驚,彷彿有閃電掠過空白的腦海,讓她渾身發冷。   那種笑容,根本不像是嬰的!   如此的惡毒詭異,帶著森冷的邪氣和殺戮慾望,彷彿是地獄裡逃離的惡魔。   「可惜,你的嬰,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剎那,已然死去了。」那個有著惡魔般笑容的女 童手指一動,反過來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謝謝你啊……我被沉嬰關在她身體裡 已經上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脫?」   「你、你是……誰?」恍然想起了教中一個遙遠的傳說,神澈心裡一陣恍惚,想驚呼 ,卻因為身體和神智的雙重衰竭而無法出聲,漸漸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後頸,輕輕地笑:「你,聽說過魘魔麼?」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邊忽然聽到了一句問話。   然後,喀嚓一聲響,那只冰冷的手就這樣插入了她頸後的脊椎。   -------------------------   四、墓   七月半的時候,靈鷲山下的墓地裡,開出了大片火紅色的花。   看墳的巖生坐在茅屋裡喝完了每日那點小酒,正抱著竹筒呼嚕地吸著水煙。忽然感覺 外頭一陣風過,無意側頭覷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那一片密密麻麻的 黃土墳堆裡,忽然冒出了那樣紅色烈焰般的花朵!   雖然在這裡的義莊看了多年的墓,但每次看到這種妖異的花大片開放時,他依然還會 感到徹骨的涼意——那,活生生就是地獄裡透出的烈火!   看來,是那些死去的人在地底下也憤怒無比吧?   巖生又喝了一口酒,渾濁的眼裡透出一點熱力。他在這山下墓地裡呆了幾十年,隱隱 聽說過這樣的說法:教中之所以把靈鷲山腳下的這片地捐出來當了義莊,並不是為了讓貧 苦人死後得一個葬身之所——而只是為了聚集更多的魂魄。   當年拜月教祖師選擇此處為開山立教之處,就因為靈鷲山是一座極陰的山。   傳說中山頂有那個紅蓮盛開的聖湖,聚集了天下至陰的惡毒魂魄。而湖水的水脈卻來 自萬丈深的地底,一路染了黃泉幽冥的陰氣,最後倒流匯聚到山頂——為了保持聖湖的至 鄞特性,山底下的「基座」裡,就需要無數的普通魂魄來墊底。   於是上百年來,拜月教在山腳下開闢出了一望無際的義莊,專門收斂無主的屍體。   苗疆瘴癘之地,百姓多病,多貧苦,人的壽命往往很短。那些沒有錢安葬的貧苦人死 後,也往往被親友送到此處,由拜月教負責一切後事。   巖生看過那些屍體是被怎麼處理掉的,所以他深信那些可憐的靈魂永遠抵達不了彼岸 ,只能掙扎著在地底憤怒呼嘯——唯一的發洩時機,便是一年一度的七月半鬼節。   那些一夜之間從墓的間隙裡怒放出來的火紅花朵,就是地獄裡蔓延來的烈焰啊……   巖生喝得醉醺醺地出來,提了一盞風燈,照例往墓地裡巡視了一圈——靈鷲山下的這 片墓地有著幾百年的歷史,規模龐大得驚人,簡直可以說是一望無際,繞著山腳走一圈, 足足要花上兩三日的時間。   所以墓地被分成了七片,每一片地上都有一個守墓人。   他看守著這東北方,而隔壁那一片墓地上的看守者,則是縹碧姑娘。   趁著天還沒黑,巖生開始了當天的例行巡視,不過不一樣的是今日他手裡多了一包東 西——那紙包被撕開了一個角,灑下了細細的一條線,那是金黃色的粉末,不知什麼成分 ,聞上去氣味濃烈異常。   那是山上月宮裡給配好的藥。據說是用雄黃混了鹿血,放在丹爐裡用純陽之火煉了七 七四十九天而成——那是至剛至陽的藥,專門用來壓制地底下靈鷲山腳下那些不安分的陰 靈。而至於聖湖中的惡靈,則這些遠遠不夠,需要每年獻上血祭來安撫。   作孽啊……巖生搖著頭往前走去,卻一點也不敢大意地一路灑著藥,不敢漏了一處。   他在蒼黃潮濕的土堆中穿行,衣袂不時地掃著那一簇簇跳躍的紅花。   「嘎!」濃烈的雄黃粉中,驀然騰起一個黑影,發出一聲尖叫。那個黑影從紅花中竄 出,落到了墳頭上,抖了抖羽毛,繼續扯著脖子嘎嘎地叫,聲音尖利——卻是一隻烏鴉。   「……」巖生定睛看了,長長吐出一口氣,「牙牙,你嚇死我了。」   「嘎!嘎!」那只莽撞的烏鴉被騰起的雄黃粉罩住了,站在墳頭連連打噴嚏,不停地 扇動翅膀撲著空氣,烏溜溜的眼睛左右顧盼,忽地撲啦飛上了巖生的肩頭,親熱地湊過喙 子去,在他臉上碰了一下,表示問候。   「牙牙,幹嗎?扶南呢?」巖生驚魂方定,撿起了那包被倉惶扔出去的雄黃粉,繼續 一座座墳頭灑過去。一邊灑,一邊和肩頭這只烏鴉說話。   那只烏鴉撲扇了一下翅膀,轉頭朝著紅花深處嘎了一聲。   那裡,墓地的盡頭,漠漠的平林中,一座竹舍在暮色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周圍簇擁著 無數紅色的曼珠沙華——奇怪的是那種花蔓延到了竹舍周圍三丈,便停止了生長,留出屋 前的一塊空地來,種著孤零零兩棵桫欏樹。   「在房子裡麼?難得見他不出來和縹碧練劍啊……」巖生看到那點燈光,心裡安定了 許多,摸了摸頭,「噢,對了,今日是七月半,大約他要避忌吧——怎麼說也畢竟是教裡 出來的人,以前還是昀息祭司的徒弟呢!」   那只叫做牙牙的烏鴉嘎嘎地應著,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不時地在巖生肩頭蹦達,左 顧右盼,飛出去又飛回。忽然間,它發出了一聲反常的尖利叫聲,爪子一下子收緊。   巖生肩膀吃痛,不由抬起頭來,順著烏鴉盯著的方向看出去,忽然也驚呼出來——   那座墳!那座新葬下去的墳,居然不知何時被挖開了!   墳丘上黃土翻起,宛如一個從頂部裂開的開花饅頭,彷彿有什麼東西剛剛破土而出。   巖生那一驚非同小可——拜月教教規森嚴,如果他負責的墳地裡出現了被盜,抑或是 死靈逃逸的現象,追究下來那可是要命的罪名!   他撥亮了風燈,戰戰兢兢走過去,照了照,卻發現除了那個破洞、墳上沒有任何其他 工具挖刨的痕跡,地上只留下了幾個凌亂的腳印。他又提燈繞著那座新墳走了一圈,發現 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一行腳印、是從墓中直直走出去的!   沒有遠處來到這座墓的腳印,只有從墓中走出的腳印。   「怎麼、怎麼會呢……才葬了兩天,就屍變了?」腳印證明了這不是一起盜墓,巖生 臉色卻更加蒼白了,結結巴巴地看著那座在暮色裡張開大口的墳墓,忍不住走上一步,探 頭往那個破洞裡看了看,然後再度驚叫了一聲。   ——屍體還在……那具被草蓆捲著粗粗安葬的屍體,還好端端地躺在黃土下!   那個簡陋的黃土墳,彷彿是地獄張開的口,在暮色中猙獰地笑。他站在破洞旁,燈光 照到了墳下死人已然開始腐爛的青白色腳踝——一陣讓人遍體生寒的陰風從地底吹來,燈 火劇烈地跳了一下,幾乎熄滅。   死人還在。那麼,那麼……從墓中走出的,不是死靈?   巖生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暮色已經很深了,夕陽掛在漠漠林梢,只留了一線光。   守墓人必須靠著風燈的光才能看清周圍,忽然怔了一下——墳旁茂密的曼珠沙華被踩 倒了幾棵,七歪八倒,青色的梗和紅色的花都流出了漿,狼藉滿地。花葉上,留下了一個 個清晰的腳印,纖細而凌亂,似乎是一個女子。   ——能踩倒花草的,那便絕對不會是死靈了。   那行腳印在墳旁似乎猶豫了一下,踩倒了一小片曼珠沙華,然後就逕自走了開去。直 直地,走向墓地盡頭那座竹舍。   「嘎!」那只烏鴉在墳上盤旋了幾圈,此刻尖叫了一聲,噗拉拉地沿著那一行腳印直 飛出去,撲向主人的居所,穿過窗戶直飛進去。   「嘎!」然後,立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巖生嚇得一震,卻聽得竹舍內傳出了熟悉的聲音,低叱:「找死麼,扁毛畜生?滾出 去滾出去,莫驚了貴客。」   然後,只見那只烏鴉被握著喙子扔了出來,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發出嘎嘎的亂叫。   是扶南的聲音……巖生鬆了口氣,連忙提燈向著竹舍走去。   穿過那兩棵桫欏樹的樹蔭,便踏上了台階,正待敲門,忽然眼神一凝—腳印!台階上 ,赫然有兩個清晰的腳印!沾染了曼珠沙華的花汁,色做殷紅。正是那個從墳裡一路過來 的腳印!   忽然想起,方才扶南那句話裡說「莫驚了貴客」——今夜是七月半,這個荒僻的地方 怎麼會有客?莫非就是那個……   巖生嚇得一踉蹌,一步踩空,從台階上直跌了下去。   「誰?」屋裡的人驚動了,門吱呀一聲開了。   月光淡淡灑落,投在門後白衣男子的身上。他佩著銀白色的劍,眉目是清朗而平和的 ——那一瞬間,不知是不是錯覺,月光彷彿在這個人的衣襟上流動了起來,寧靜而輝煌。   「巖叔,你怎麼了?」看著階下跌倒的看墓人,開門出來的男子詫然問。   巖生在地上掙了幾下才起來,撿起滅掉的風燈,戰戰兢兢地指了指台階上清晰可見的 那兩個殷紅腳印:「你、你沒事?誰……誰來了?是縹碧姑娘麼?」   「不是縹碧。」扶南微笑起來,「一位多年未見的故人而已。」   室內溫暖的燈火下,只坐著一個白衣的少女——和縹碧一樣大小,大約只有二八年華 ,容色清麗。神態平靜地坐在廳中的桌旁,微微低著頭,彷彿剛才在和扶南一起用餐,卻 被他的到來打斷。   扶南笑著做了個手勢:「天也黑了,要不進來坐坐?順便可以一起吃點晚飯。」   「不用不用,」巖生吐了口氣,連忙搖手,「告辭了。」   走的時候他特意往門裡看了一眼,那個白衣少女此刻正抬起了頭,雙眼澄澈,竟是比 縹碧姑娘還秀麗幾分。巖生想著,卻不由得歎了口氣——可惜那樣漂亮的女子,卻是天生 的畸形。她的背高高地駝起,身子?僂得厲害,弄得臉總是低著,望著地面。   看得守墓人離去,扶南輕輕掩上了門,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他回過身,手已按上了腰側那柄銀白色的劍,對著這位不速之 客低叱,「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身上的陰氣實在太重,只怕是從湖底逃出來的罷?」   「扶南哥哥,你真聰明。」那個白衣少女從燈下抬起頭來,微笑,「我是神澈啊。」   那個笑容,卻是純澈而空洞的,看得人心裡一冷。   「神澈?」扶南慢慢地念著這個名字,眼裡忽然閃出異樣的光來,「啊!是你?」   「扶南哥哥,你不記得我了麼?」那個叫神澈少女眼裡也有了光,不再如一貫的空洞 ,忽地笑了起來,「我們一起被祭司大人撫養長大,然後,我當了教主,你去學了術法。 十年前,我被廢黜了關到紅蓮幽獄裡——你都忘了麼?」   「阿澈?……阿澈?」扶南的眼裡有恍然的神色,失聲,「你、你還活著?」   怎麼不記得呢?雖然過去了快十年了,雖然離別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幼童,雖然他如今 已然被逐出了月宮——可那個眼神澄澈的孩子,怎麼會忘記呢?    記憶裡,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美麗眼睛了。   「我被關了八年,但,還活著。」神澈笑起來了,眼裡卻有某種陌生的光,「我出來 了——扶南哥哥,我第一個就來找你了……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隱隱覺得不對,扶南問了一聲,手卻下意識的放到了劍柄上。   「幫我殺回靈鷲山上去,把月宮重新奪回來。」神澈的眼睛穿過了窗子,望向黑夜裡 佇立的神山,嘴角浮出了一絲殘忍的笑意,「現在的教主,是那個紅衣的小葉子吧?—— 我要把她剁了手腳,扔到聖湖裡喂惡靈!」   -------------------------   五、扶南   一語出,竹林精舍裡陷入了寂靜。   扶南的臉色瞬地一變,卻沒有說一個字,手緊緊抓著佩劍。   那樣充滿殺氣的一句話,彷彿一把鋒利的匕首,啪的一聲撬開了多年來他強自壓抑緊 閉的復仇之門,他只覺心裡無數的殺氣和憎恨在醞釀了多年後,洶湧直冒上來。   和歷任祭司一樣,昀息師傅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流光和二弟子扶南。然而昀息祭司 的脾氣怪癖,專橫獨斷,一貫獨來獨往,向來甚少傳授這兩位弟子術法。偶爾想起,也只 是打發他們去神廟的藏書閣裡自己研習,更不用說言傳身教。   流光比他大三歲,自幼懂事,即使師傅不教,自己也會自覺的學習,術法進境迅速。   而他那時候很貪玩,根本不知道那些術法典籍象徵著怎樣龐大的力量,他只希望師傅 能永遠不要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好每日得了空到處玩耍。   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澈教主的白石宮殿。   在那個冷寂的月宮裡,大人們相互之間不聞不問,同齡人稀少。而另一位神女縹碧的 性格又內向,每日只泡在藏書閣裡。於是他們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便成了彼此唯一的朋 友。   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十歲的時候,月宮裡忽然來了一位漢人的女孩。師傅對那個紅衣 孩子寵愛非常,竟然毫不猶豫的廢黜了神澈,轉立那個叫做天籟的孩子為教主。   而教中有一條非常嚴酷的規定——新教主繼任的時候如果前教主還在世,便要將其關 入聖湖的紅蓮幽獄,以防後患。   他苦苦哀求,然而師傅毫不理會,拂袖而去。   他眼睜睜的看著阿澈被推入聖湖地下,卻無力也不敢公然反抗師傅的決定。   水牢轟然關閉,從此後他失去了唯一的玩伴,也失去了對師傅的敬愛。   他一反常態地開始發奮學習術法,把自己關在神廟裡,沒日沒夜地學習術法秘笈——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進境卻很緩慢,反而幾次差點走火入魔。   「你心底有惡意,怎能得窺天道?」那一日,在他又因為強行領悟溯影術而入魔吐血 的時候,流光再一次救回了他,黯然地歎息,「其實……我也是一樣。」   他愣了一下,不自禁地想:其實流光心裡,大約也在為這樣無望的一生而苦惱吧?不 管他多麼勤奮努力,有生之年也無法超過師傅。   他越來越憎恨師傅——那個魔鬼般強大而獨斷的人,就像是噩夢一樣橫亙在兩個少年 的心頭。更可怕的是,他知道除非遇到更強的術士,師傅是不會死去的。   那種抑鬱和憤怒在心頭越積越強,他憤然離開靈鷲山,漫無目的的遊蕩——只怕在月 宮呆下去,會無法壓抑地對師傅貿然動手,自尋死路。   那種遊蕩南疆的生活持續了很久,倒也頗有所獲。   直到那一日忽然接到了新月令,他被迫緊急返回靈鷲山,被新任的紅衣教主召入了神 殿——當時,那個深居簡出的師傅已有將近半年沒露面了,傳說是又進行著新一輪的閉關 。而閉關出來,那個怪物一樣的祭司又將變得更強大。   那一夜,他和流光應召來到神殿,見到了那個紅衣的女童教主,還有她身側白髮蒼蒼 的十位長老。猝及不妨地,他們兩人被伏擊了。   那是怎樣陰冷血腥的一夜啊……至今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   -   多年以後,在曼珠沙華盛開的夜裡,已經二十歲的他靜靜地凝視這眼前這個地獄裡歸 來的少女,不出聲地歎了一口氣——這,就是阿澈麼?那個被關到紅蓮幽獄裡的阿澈?   燈火飄搖不定,映照著那個白衣少女的臉,扶南忽然不出聲地吸了口氣。   變了……完全變了。   燈下的眼神依然澄澈,黑白分明,但已然不是昔年那種無邪的天真。一眼望去,彷彿 是晴空下的聖湖波光,開滿了死靈化成的紅蓮,閃耀著清澈的、說不出的邪氣。   神澈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扶南,我討厭那個小葉子!你幫我殺了她吧!」   說著這樣的話,她的神色卻是輕鬆的,彷彿生死不過是翻覆手掌般輕易。那雙大眼睛 裡閃爍著光,憎恨和輕快居然如此詭異地融合在一起。   扶南沒有出聲,轉身望向黑沉沉的月宮——他可以理解阿澈的仇恨。   將近十年了,神澈被關入水底已經那麼久,從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變成了如今的美 貌少女。她一生裡最好的年華,卻是在黑暗中渡過,不見天日,不死不活——這讓她如何 能不恨那個奪去一切的紅衣女童?   但是……但是……   一閉上眼睛,那一夜的血腥就漫天漫地鋪了開來,讓他無法呼吸。   「不。」最終還是將手從劍柄上放下來,他微微搖頭,聲音冷澀,「我已立誓不再殺 人……」   神澈怔了怔,忽然掩口笑了起來:「哦?不殺?可真不像昀息的弟子呢……「   「昀息」這兩個字一出口,扶南身子猛然一震,彷彿是最不願提及的傷口被人猛然挖 出——他恍然想起師傅最後墜入了水底幽獄時的眼神。   被自己最愛的人背棄,在最後的一剎,明明可以擊斃他和天籟,師傅為何又收手了?   因為那一次的死裡逃生,這麼些年來,每一次念及,他都不自禁的顫抖,自幼以來對 師傅的那種恨,已然煙消雲散。到了今日,既然神澈都已經出來了,師傅自然應該也脫了 困罷?   一念及此,不由脫口:「師傅他現在……在哪裡?」   「嘻,你很掛念他麼?」神澈笑了起來,卻靜默地抬起纖纖手指,指向黑夜上空,「 他現在,應該到了那裡——或者,」她掉轉手指,指了指地下,「這裡。」   死了?   那一瞬間,扶南的腦海裡浮現出這兩個字,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師傅這樣的人也會死?   「扶南,你到底肯不肯幫我呢?」不等他回過神,神澈再度發問。   她的眼睛,在燈下閃爍如波光,隱隱透著妖異。   他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看到他如此,神澈顯然是惱了,頭驀地一抬,目光如刀,「我從那個鬼 地方一逃出來,首先就來找你!你……你卻不願意幫我?」   扶南凝視著燈下的白衣少女,眼神卻慢慢凝重,一字一字開口:「阿澈,告訴我—— 是不是你,殺了昀息祭司?」   她愣了一下,沒想對方忽然間如此發問。許久,嘴角慢慢浮出了一絲笑,點頭。   「你哪來的力量?」扶南的眼睛更加嚴肅,盯著她,「告訴我,你哪來的力量!」   神澈彷彿被火燙了一樣,瞬地站了起來,尖聲:「你不要管!」   「你入魔了……阿澈,你入魔了!」看著佝僂著身子的白衣少女,扶南眼裡彷彿也有 火在燃燒,厲聲,「告訴我,你為了逃出來,到底做了些什麼?你哪裡來的力量!」   厲叱聲中止在閃電般的一劍中。   彷彿被徹底激怒,神澈右手一抬,白光從袖中閃出,辟頭便是一劍!   扶南在她眼裡殺氣閃現的那一刻已然警惕,此刻足尖一點地面,瞬地飄退,同時閃電 般地拔劍。然而雖然退得快,但迎面而來的氣息依然令他窒息——這、這是什麼樣的一種 煞氣和怨氣?   他一退就退出了窗外,點足在庭外那株高大的桫欏樹上。   樹上剛剛入睡的牙牙被驚起了,發出驚慌的叫聲,撲簌簌繞著主人飛。   「去。」扶南揮手令那只烏鴉到另一棵樹上安靜呆著,回手輕撫咽喉,不斷地喘息— —那裡,蒼白的肌膚上已然冒出了一點米粒大小的血珠。   看著指尖上那一滴血,扶南的臉色微微一變:這是什麼樣的一劍!明明劍芒尚未觸及 肌膚,可無形中彷彿有厲鬼在噬咬著他的咽喉,硬生生吸出血來!   「好身手。」神澈對著他笑,佝僂的身子輕巧地踩在簷角,眼睛裡閃過意外的光,竊 竊地笑著,「分明不是拜月教一路的劍術……你又是哪裡得來的力量?」   七月半的月光是皎潔而明亮的,她在月下抬頭笑,月光照著她手裡的「長劍」。   ——那哪裡是劍,分明是一根森然的白骨!   「其實,你不幫我,我照樣也能去找那個妖精算帳,」神澈嘴角浮出一絲笑,佝僂著 身子,望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裡有一絲輕快的惡毒,「我殺了昀息後,從聖湖裡沿著水脈 出了地底,不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卻隱隱有著徹骨的失望:「我,我以為既便是過了十年,既便 是,大家都撇下我不管了——你總還會幫我的。」   扶南站在桫欏樹枝上,手中長劍緩緩下垂:「不,這不行。」   頓了頓,他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在三年前被逐出月宮時,我立下了血誓:此生絕 不對任何教中之人拔劍,否則……」   這一次的停頓,長久得仿如一生,最後終於他說出來了:「否則,流光就會死。」   流光?神澈愣了一下,許久許久,才在記憶裡找到那個模糊的影子。   是的……是的。那時候的月宮裡,還有另一個少年。比扶南年長一些,是昀息祭司的 大弟子。那個少年沉默溫和,醉心於術法,從不來找她玩耍,記得她沉入湖底的時候,他 已經十三歲,術法上有了相當的造詣。   「流光落到了那個妖精手裡?」她有點明白了,卻詫然,「那你怎麼好好的?」   這樣的一句詰問,讓扶南的身子猛然一震,幾乎站不穩。   三年前那一夜後,為什麼流光再也沒回來……而為什麼,他還好好的活著?   「我是個懦弱的人……」桫欏樹的陰影投射在臉上,扶南的眼睛卻在暗影裡閃著光,喃喃自語,「我害怕痛苦,畏懼死亡……所以我屈服了。我背叛了師傅……我先是失去了流光,然後、然後失去了你……」   那一夜,他剛剛從南疆遊蕩回來,便和流光一起被紅衣教主召入了神殿——接著,毫無預兆地,十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們,竟然聯手對兩位少年發起了伏擊!   原來,剪除昀息的羽翼,便是他們對付祭司的第一步。   那是眾寡懸殊的一戰,兩位甚至尚未真正掌握術法的孩子竭盡全力地反擊,然而面對 著的,卻是教中元老院的十位長老,以及那個詭異的紅衣女童。   最後……最後如何呢?他望著天空的明月,忽然斷斷續續地低聲苦笑起來。   那一次被擒後,他和流光遭受了種種酷刑,那個紅衣女童拿放出阿澈作為條件引誘他 ,讓他反戈暗算師傅——十七歲的他畏懼死亡,最終在那樣的條件面前屈服了。   而流光卻沒有。   那一夜,他按照計劃,前去引誘昀息踏入了陷阱,將下了龍血之毒的茶水遞到他手中 ,看著師傅喝下去。他最後還親身參與了十長老聯手發動的襲擊,親眼看著那個紅衣女童 扼住了昀息的咽喉,惡狠狠地笑著,將祭司推下水底。   紅蓮幽獄轟然洞開,又瞬間關閉。   無數死靈在水下怒吼,興奮地噬咬著一切墜入水中的東西。   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幽暗水底關著的那個白衣女孩——那個多年未見的女孩正驚喜 地抬起頭,注視著頂上洞開的牢獄之門,以為自己將獲得自由。   他呼喊著她的名字,想去拉她出來——然而在手指接觸到聖湖水面時,他卻驚怖於那 些暴烈的惡靈,遲疑了……只是一瞬,隨著昀息祭司的墜落,幽獄密室的門轟然關閉。   「我給了你機會,」那個紅衣女童看著發呆的他,譏誚地對著他冷笑,「是你臨陣退 縮,可別怪我……真沒用啊。」   那個黑夜裡,所有的血腥和殺戮都過去後,面對著空無一物的湖面和高空的冷月,十 七歲的他頹然坐倒,看著染了師傅鮮血的雙手,忽然發出了困獸般的低吼,淚流滿面—— 為自己的懦弱和無能,為心裡的信條被踐踏和粉碎,也為那些接二連三一個個離開他的人 。   曾經心高氣傲的他,在那個夜裡,遭遇了人生裡最黑暗的一刻,所有的自信和尊嚴被 碾為粉碎。他已然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   第二天他被驅逐出了月宮,孑然一身離開了靈鷲山。   教眾都詫異一貫手段嚴酷的天籟教主為何對他網開一面,卻不知在那個紅衣女童眼裡 ,這個懦弱無能的少年已然是一個毫無威脅的廢物——眼睜睜地看著在意的人身在煉獄, 卻不敢伸出手去,這樣的人,還能做什麼呢?   何況,流光還被扣留在月宮神殿裡,他又敢如何。   三年前那一夜後,流光再也沒回來……而他,卻還好好的活著。   神澈那樣的一句問話,引發了心中的劇痛,讓他幾乎站不住地從樹上墜落。   「那時候,我也一直對自己說,我之所以背叛師傅,只是為了救你……」扶南頓了頓 ,冷笑起來,看著自己手中的劍:「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不,並不是為了你—— 只是為了我自己。阿澈,我很怕死……所以我屈服了。」   「就如我十歲那年看著你被關入紅蓮幽獄、卻不敢跳出來反抗師傅一樣。我一直對自 己說那是為了救你……其實,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一些罷了。」站在桫欏樹上,凝 望著七月半的滿月,扶南低聲歎息:,「所以,到最後那一刻,我依然沒有勇氣,去將你 從紅蓮幽獄中拉出來。」   他低下頭,不敢看屋簷上那個佝僂著背站著的畸形女孩:「我……實在是一個懦夫。 」   「好了……不說這些。」神澈沒有說話,半晌忽然微笑起來,輕輕一躍,從屋簷上落 到了桫欏樹梢,望著扶南,「我有東西送給你。」   「什麼?」扶南被她的乍驚乍喜弄得有點糊塗——然而,他很快就被她再度震驚了。   「這、這是……!」望著神澈手裡托起的東西,他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個銀色的額環,交織著曼珠沙華的花紋,刻著精細繁複的咒語,精美絕倫—— 在額環的正中,鑲嵌著一枚火紅色的寶石,在月光下光芒四射。   這,分明是教中三寶之一的「月魄」!   「最後那一剎,我從昀息身上扯下了這個——沒有它,誰都當不了祭司!」神澈得意 地笑了起來,在扶南失神的剎那踮起了腳,將額環輕輕戴上了他的額頭,「你看,我回來 當教主了——你就當我的祭司,好不好?」   寶石額環一戴上額頭,強烈的靈力洶湧而來,瞬間讓他的精神恍惚。   「不……不行。」扶南踉蹌了一下,用劍支著身體,另一隻手下意識的去推那道額環 ,反抗著,「不能要……戴了就會、就會……」   他的神智有些渙散,但竭盡全力,終於扯下那道額環,扔到地上。   「為什麼不要!」彷彿受到了刺激,神澈眼神陡然尖銳起來,厲聲尖叫,推搡著這個 反抗自己的少年,「我已經不要你去殺人了,現在只要你當祭司,為什麼還不聽!你不聽 話,就是對我不好……對我不好,我就殺了你!」   扶南勉力抬頭看著她,片刻前那種澄澈歡喜的目光已然消失,換上的是陰鬱瘋狂,宛 如……他遲疑了一下,在記憶裡搜尋著。而眼前浮現的,卻是三年前昀息師傅墜入地牢那 一瞬間,那個紅衣女童瘋狂的笑靨。   「我不當祭司。」他平靜下來,靠在桫欏樹上,閉目凝神,淡淡回答。   「為什麼!」不用看,他也感覺出那支白骨之劍對準了他的咽喉。   「當了祭司,就會變成不死不活的怪物……我不要那種生活。」他嘴角浮出一個悲哀 的微笑,搖了搖頭,「何況,阿澈,你還在額環上下了傀儡術!你、你居然想通過傀儡蟲 來操縱我麼?」   他攤開手,手心赫然有一枚透明的東西在微微扭動。   話已然說到這份上,決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神澈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細聲,「嘻,你倒是很聰明。我和你周旋了那 麼久,軟硬你都不吃啊……可真是難對付呢。」   那樣的語氣,讓閉目養神的扶南渾身一震,瞬地睜開眼來!   ——不,不對……完全不對!這不是阿澈的語氣!那是誰在說話?   睜開眼,立刻對上了白衣少女的視線。   而那一雙眼睛也是完全陌生的,充滿了輕蔑和怨毒,竟似沉積了數百年。   「你是誰?你不是阿澈!」大吃一驚,他來不及多想便反手拔劍,卻不知該刺向何處 。   牙牙在一旁探頭探腦已然看了許久,彷彿一直對這個不速之客懷有很深的敵意,一反 常態沒有上去對著神澈多嘴多舌。此刻,在兩人劍拔弩張的剎那,忽然,傳來嘎地一聲尖 叫,黑影閃電般飛來。   「該死!」神澈尖叫了一聲,出手如電。只聽嘎地慘叫,烏鴉從她背後飛了開去。   然而,她背後的衣服,卻也被牙牙用尖利的喙子一下啄開!   「啊?!」扶南失聲驚呼,看著神澈背上的東西。   暗夜裡,大片衣衫被撕開後露出了背後雪白的肌膚,然而神澈那一頭漆黑的髮絲後, 居然有一點幽然的碧光緩緩亮起,對著他桀桀冷笑——   那裡,神澈光潔的背上,赫然騎坐著一個嬰兒!   那個嬰兒只有一尺多高,蜷曲著枯萎的身體,騎在神澈後背,雞爪似地小手抓著神澈 的頸椎和後腦,牢牢吸附在背上!   那樣小的孩子,被蓋在長髮底下,看上去也不大凸顯——難怪方才阿澈看起來就像是 一個犯了佝僂病的畸形人。   「嘎——嘎——」牙牙吃痛,繞著樹不停旋轉,發出長短不一的慘叫。   烏鴉向來對著災禍有著驚人的直覺,此刻已然認定了這個不祥的目標,對著狂叫起來 。   那個騎在背上的女嬰抬起頭,對著他一笑,獨眼裡發出幽冷的光——那種眼光讓扶南 心底一陣陣發寒。這……這算是什麼東西?翻遍了教中術法典籍,也未曾看過有這樣吸附 在人身上,通過脊椎和腦部來控制人的術法!   ---------------------   六、寄生   七月半的月色是皎潔明亮的,水銀般灑下來,籠罩著竹林精舍。   扶南握緊了手中銀白色的劍,只覺那把劍在微微跳躍,發出低沉的鳴動——卻邪一向 冷定,今夜如此不安,是暗示著遇到了極為厲害的邪魔外道麼?   那個嬰兒坐在神澈的背上,細長的手指牢牢扣著她的後頸,手指末端已然沒入了血肉 ——它居然只有一隻手,半張臉。   暗夜裡,嬰兒的眼睛奕奕生輝,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而在它的控制下,神澈的眼睛卻是空洞茫然的。   扶南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那個東西,只有一隻眼睛,半邊臉也已然毀去。但讓 他最震驚的、是它左頰殘留的肌膚上,赫然有著拜月教主的金月標記!   「你是誰?」扶南動容,斥問那個附身的嬰兒,「是教中人氏?」   「嘻……」那個小小的殘破軀體騎在神澈背上,抬頭對他一笑,手指扣緊。   在一抓之下,彷彿有無形的引線被牽動,神澈的手隨即霍然抬起,白骨之劍直指而來 !   「不當祭司,那留著你也沒用。」神澈開口說了一句話,眼神卻是茫然的。她的身手 快如鬼魅,甚至都不需要蓄勢,瞬間就從屋簷上平平掠到了桫欏樹上,一劍刺來!   「叮」,卻邪劍躍起,封住白骨之劍,扶南足尖一點樹梢,急退。   兩劍相擊,發出了奇異的響聲。   那一瞬間扶南只覺得邪氣逼人而來,幾乎無法呼吸。他迅速凝定心神,不再去看那個 嬰兒的獨眼,專心應對著神澈手中發出的每一劍。然而,無論如何騰挪,他的足跡始終不 出兩顆桫欏樹的範圍,足尖點著枝葉飛掠。   ——拜月教傳說中,桫欏樹是聖樹,可辟邪毒。   故此他在庭前植了兩棵桫欏樹,墳墓裡的曼珠沙華便望而卻步。   在七月半鬼節的夜裡,面對著這樣邪異的對手,已然是失了「天時」,他更要借助這 個地利。白骨之劍片刻不離要害,扶南只覺得慢得一刻,便會被那種邪氣吞噬。   看來,今夜,他是不得不出劍了!   他的足尖點過樹梢,避讓著每一劍,身形漸漸從一味的退守變成游刃有餘,在白骨之 劍刺來時,手上忽然掠出一道閃電!   那道劍氣吞吐數尺,凌厲逼人。   白骨之劍猝及不防,被反彈開來,神澈的虎口都裂了開來,鮮血直流。然而她彷彿壓 根感覺不到疼痛,依然面無表情地掉轉劍尖,步步搶攻,身手快得如同鬼魅。   扶南本擬一下將她手中的劍震脫手,不料神澈居然不畏疼痛,也是微微一驚。   心念電轉,立時明白關鍵在於背上那個女嬰身上——然而那個嬰兒蜷縮在神澈背後, 將頭埋在寄主的後頸,全身根本不露出分毫,彷彿有了個天然的屏障。   只是一個換氣的時間,扶南已然被逼得換了三次方位。   每次他從一枝桫欏木上退開,白骨之劍便毫不留情地削下,將他可以落腳的地方一步 步的削減——今夜是七月半,天地間陰極陽衰,無數鬼氣透過土地冒出,充溢於天地。此 刻,桫欏樹隔絕了大地的陰氣,所以暫時他還能控制住局面,若是這個詭異的嬰兒落回了 地面,迅速汲取地下透出的陰氣,就將變得極其可怕!   所以,他竭盡了全力,奮不顧身地搶攻,只為將其牽制在桫欏樹上。   然而他身形雖快,可樹梢的範圍畢竟有限。隨著白骨之劍附骨之蛆般的追殺,轉瞬兩 棵茂盛的桫欏樹已經零落,露出殘缺的樹幹,所有的枝條都被凌遲般地砍斷。   嗤地一聲輕響,一隻精巧的鳥巢從枝上傾覆墜落。   「嘎——!」眼看著自己的巢從高處墜落到地上,四分五裂,一邊旋繞的牙牙陡然發 出了一聲驚怒交集的尖叫,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直向那個嬰兒瑩瑩的獨眼狠狠啄去。   顯然沒料到這只扁毛畜生忽然間發了威,那個嬰兒臉上有了驚駭的表情,情急中回劍 封擋。然而附身在神澈身上不過一日,顯然操縱尚未熟練。這般通過別人的雙手來施展, 畢竟遠不能隨心所欲,攻勢瞬間露出了破綻。   「去!」電光火石的剎那,扶南並指一點,長劍居然脫手飛出,化成一道白虹疾射而 出,在半空中轉了半圈,避開了神澈,直取背後那個嬰兒的後腦!   「咯」地一聲輕響,白光飛回,繞指而滅。   扶南點足在最後一枝桫欏樹上,在收劍的瞬間身子也是微微一震,似是承受了相當力 量的反擊。然而神澈的身形終於停滯了,雙臂被震得脫了臼,白骨之劍無力地下垂,劍尖 上出現了一個缺口。   「馭劍術?」嬰兒的身子一震,吐出一句話來,「你……沉沙谷白帝門下?」   銀色的劍在半空迴翔,沒入指間,扶南硬生生封住了對方的攻擊,臉色也是蒼白,半 晌才吐出一口氣來,微微點頭,曼聲低吟:「海天龍戰血玄黃……」   一語未畢,那嬰兒臉色大變,再也不敢和他多糾纏,瞬地跳落在地離去。   總算是保住了這條命……望著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火紅的曼珠沙華叢中,扶南 只覺全身發冷,居然連從樹上下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方纔那一擊,實在是耗盡了他的全 力。   幸虧憑了那一劍,加上那半句口訣,便驚退了這個邪鬼。   不然的話,憑他這種半吊子的馭劍術,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啊。   ——畢竟,他不過是偶爾路過沉沙谷,學得了一招半式的皮毛而已。真正再打下去, 大約不出二十招他就會被殺吧?   三年前,因為目睹了阿澈被關入紅蓮幽獄,他發誓要成為最強者,於是開始不分晝夜 地修煉術法。然而長久的練習卻得不到絲毫進展、最終,他對拜月教的術法徹底絕望了, 一度茫無目的地遊蕩在南疆各處。   某一日,他循著水流穿過了一片茂盛的竹林,無意發現了竹林深處被籐蔓纏繞覆蓋的 幾座精舍,竹舍中有一具盤膝而坐的白骨,壁上懸掛著一把銀色的佩劍,還烏壓壓地寫著 大段大段的文字。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闖入了傳說中的沉沙谷。而那具遺骸, 便是數百年前隱居南疆,終老於此的的白帝。   在三百年前的聽雪樓時代裡,這位老人曾和血魔、雪谷老人並稱天下三大「陸地神仙 」級人物。而不同於另外兩者的是,白帝融中原武學和南疆幻術於一體,魔武雙修,劍術 和法術均達到了極高的造詣。   傳說中,名震一代的聽雪樓中靖姑娘,少年時也曾拜在其門下。   然而不知為何,白帝坐化後,身後並未留下一個弟子。在舒靖容猝死後,沉沙谷一脈 旋即告終,傳說凝結了他畢生心血的「魔武六書」也未曾傳世。   沉沙谷便成了一方為世人遺忘土地,被封印在南疆密林深處的廢墟內。   直到三百多年後,機緣巧合,落魄的拜月教棄徒浪跡南疆,偶然間撥開了廢墟上纏繞 的籐蔓,看到了竹舍壁上留下的劍術和法術篇章。   那把劍,便是白帝生前的佩劍卻邪——傳說千年前,越王勾踐以白牛白馬祀昆吾之神 ,以成八劍。其中便有滅魂、轉魄和卻邪。   據說佩帶此劍夜行,魑魅為之辟易。   而滿屋密密麻麻的字,卻正是凝結他一生心血的「魔武六書」!   六書被寫在白帝坐化之地的六面牆上,一個個字都彷彿活了一樣,靈動飄逸,筆鋒逼 人。三百年後,扶南一眼望去,依然能感覺滿壁的字裡透出的劍意和靈氣。   於是,他坐在白帝遺骸旁,取下了壁上的佩劍,俯仰靜坐。   然而,尚未學成,他就接到了教中的新月令,十萬火急地命他立刻返回靈鷲山——但 ,等他匆匆趕回,等待著他和流光的,卻是一場血腥陰暗的陰謀。   在被擒後無法承受折磨,他背叛了師傅;而在紅蓮幽獄打開的瞬間,他卻因為膽怯而 錯失了唯一能將神澈救出地獄的機會。   流光永遠地被扣留在了靈鷲山那個詭異的紅衣女童身邊。   ……   這一切猝及不妨地壓頂而來,將他的心衝擊得粉碎,瞬間將他的精神打垮了。   被逐出月宮後,他選擇了自我放逐。他再也不修習拜月教術法,甚至也不想返回沉沙 谷去學完魔武六書——學了又有何用。流光被扣在了月宮,他又怎能對其拔劍呢?   他在靈鷲山下的墳地旁結廬而居,萬念俱灰,心如止水。每日裡只逗弄養的烏鴉牙牙 ,和看墓的巖生聊聊,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三年。這三年中,他從一個意氣飛揚的少年驟 然成為一個淡漠寧靜的老人。如果不是縹碧還經常來看他,他大約早已被這種厭世情緒壓 倒了。   一直到,今夜暮色初起時分,驟然響起的叩門聲驚破命運的死寂。   那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外,赤腳上沾滿了血紅色的花汁,眼神卻純澈——身那一瞬間他 卻心猛然一跳,預感到有什麼熟悉的東西回來了。   ——然而,他沒有料到,暮色中歸來找他的並不是神澈本人,而是一具被邪魔操縱的 傀儡身體。   那個邪魔,又是什麼來頭?……扶南心裡忽然一動,想起了那個嬰兒左頰殘留的金新 月記號——那,分明就是拜月教主的表記!   據它所說,它曾經和阿澈一起,從紅蓮幽獄裡逃出,從山頂聖湖底沿著地底泉脈逆流 而下,從山下墳地裡破土而出——那麼,它應該同樣也應該是被關在那個聖湖水牢裡的… …   扶南回憶著那個嬰兒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所操縱的白骨之劍,心下一凜:沉嬰教主!   百年來,這白骨之劍已然失傳。而他清楚地記得,在教中的記載裡,最後一個身負這 一絕技的,只有百年前的沉嬰教主!   -   三百年前,先代的迦若祭司捨身飼魔,以永閉地底的代價放空了聖湖之水,將所有惡 靈鬼降渡往彼岸——從此拜月教中再無役鬼之術。   然而一百五十年後,教中出了一個名為沉嬰的術法天才。   一般來說,拜月教自從華蓮教主以降,歷代祭司的力量都遠遠超過教主。   但沉嬰卻是個例外——她從襁褓時期開始學習各類術法,尚未學會走路的時候便學會 了飛馭之術,剛滿八歲便將神廟中所有術法典籍看完。   還是孩童的她,術法能力已然能和當時的蒼明祭司抗衡!   但,她不但天資驚人,對力量的慾望也是極其瘋狂的——在神廟裡教中典籍再也不能 提供給她更大的上升空間時,她開始研習苗疆民間的一些偏門巫術,從五仙教到百毒教, 從占星到下毒,只要是有用的她都竭盡全力去學習。   然而,當她掌握了一切人間流傳的術法後,又進入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按照典籍的記載來看,這是一切修習之人到了本身的極限後,必然會遇到的一種「知 見障」,有些人從此後畢生再無法進一寸。她對於力量的追求永無止境。但俗世裡,人的 力量總有極限,經常難以得窺天道。   在閉門修煉十年尚未能破障後,她竟然按照上古流傳的一種神秘血祭做法,用自己的 軀體來換取更大的力量——   月食之夜,她沐浴更衣,然後在月神像前舉火燒面,舉刀斷肢,獻出了自己的眼、耳 、鼻、手、足,美麗的容貌和正在成長中的身體——用如此巨大的代價,終於突破了自身 的「障」。   獲得了那樣驚人的力量後,沉嬰的性格卻也由此改變。   她變得陰梟而獨斷,不顧蒼明祭司和長老們的反對,重新開啟聖湖機關,畜養惡靈和 鬼降,以求靠著此處的天地之陰氣,來掌控更大的力量。   最後,她和祭司蒼明之間,終於爆發了一場決戰。   明知她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但一手將她帶大的蒼明終究還是出來阻止她了。   他的奮不顧身,反而激起了她心中最強烈的悲哀和憤怒。血戰持續了一個月,那段時 間內靈鷲山上空烏雲密佈,不見日光,所有月宮子弟爭相避走。一個月後,教主沉嬰重新 打開山頂月宮的門,走下靈鷲山——手上,托著蒼明的頭顱。   那個一手將她從孩童教導成出色術法家的蒼明,那個多年來一直是她唯一同伴的蒼明 ,拜月教的第十九任祭司,最終死在了她的白骨之劍下,屍身被沉入聖湖水底。 那是拜月教歷史上,第一個死在教主手中的祭司。   沉嬰成為繼華蓮教主之後,又一位集教主祭司大權於一身的人,她支配了南疆整整二 十年,對這一方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奪。然而,這一切,又何以為繼呢?   權與力的顛峰上,她的心靈開始迅速的枯竭了。   她無法控制內心黑暗面的蔓延,變得越來越暴躁殘忍,到的後來,居然只能不停地用 殺戮來換取內心的平靜。在那二十年裡,聖湖裡迅速積滿了屍骨和怨靈,南疆百姓怨聲載 道,連教中子民都敢怒不敢言。   然而,在黑暗侵蝕著內心的時候,沉嬰卻也清醒地明白自己面臨的處境。   「我身體裡棲息著巨大的魔物。」某一日,在失控的瘋狂下,她終於將跟隨了自己十 多年的貼身侍女殺死。怔怔地張著鮮血淋漓的十指,清醒過來的拜月教教主彷彿終於明白 自己做了什麼,臉色蒼白:「我身體裡棲息著魔物!……魘魔在我身體裡長大了……就要 出來了……怎麼辦啊?」   左右聽到的教眾無不失色——   在拜月教的教義中,魘是和月神對立的魔,法力高強。它控制著黑暗的力量,一直在 與月神爭奪著大地上生靈的命運。傳說中在一萬年前,月神為了不讓大地陷入黑暗,便用 天心月輪從日神那裡借來了光,灑落大地。魘魔的本體被消滅了,但不曾死去,所以千百 年來,只能藉著佔據別人的軀體來延續自己的存在。   一代又一代,它附身在人的身上,傳承著自己的力量。   傳說中魘魔會把蛋下在空氣裡,那些蛋比人的毛孔還小,隨著風吹遍了九州,一旦遇 到了天資和體質都合適的人,而那個人的心裡又存在著陰影,魘魔便可乘虛而入了——那 些蛋鑽入人的身體,魘魔就在人心裡出生了。它寄生在人身上,把人的內臟當成食物,一 直到吃空了整個軀殼,才飛出來尋找下一個目標。   魘魔有著諸多追隨者,它的力量來自人心的黑暗面,所以從來不曾被消滅。傳說中每 隔一百年,它的力量就會達到顛峰,開始瘋狂地反撲,甚至會吞噬掉明月,讓天地陷入完 全的黑暗。   那一日,被稱之為拜月教的「滅天之劫」。   那樣的先例雖然寥寥可數,卻清晰地存在著。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前,聽雪樓南渡瀾滄 江時,天象便呈現出了「滅天之劫」的預兆——那一夜,劫灰漫天,湮沒了明月。天地只 有惡靈在瘋狂地舞動,向著魘魔歡呼。   如果不是最後迦若祭司和聽雪樓主兩位曠世奇才通力合作,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以犧 牲自己的方法將惡靈引入地底永久封印,那麼,那一次的禍患將會蔓延到整個南疆!   如今,又過去了一百年,由於她對力量的極度渴望,引發了內心黑暗面的擴張——聖 湖的水乾涸了又充盈;而魔,也在人心內逐漸復生了吧?   然而,在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同時,沉嬰僅存的神智卻恪守著最後的一絲清醒。   在預言中那個「大劫」到來前夕的夜裡,拜月教最強的一任教主白衣燃香,自沉於聖 湖——據說,她曾想效仿百年前祭司迦若的做法將湖水放入地底,以身做引渡盡死靈,無 奈卻找不到聽雪樓主那樣的夥伴協助,只能孤身沉於湖底。   躍入湖中之前,她滴血立誓,心中的惡靈不盡,誓不出湖。   她就這樣將魔物關閉在自己的心裡,又將自己永久地關閉在了聖湖底下。   一百多年來,幾乎所有人都已將其遺忘,甚至懷疑起百年前這一事件的真實性——在 拜月教中,很多關於教主和祭司的事情都是被有意無意神化的,以便於後世教徒的膜拜, 例如三百年前的迦若祭司。   然而,在這樣一個鬼節的夜裡,那個蟄伏地底百年的沉嬰教主卻附身於人,驚現於世 間!   -   返回屋內,坐下包紮傷口,扶南從窗側的暗格裡拿出一個匣子,打開,深紅色絲絨上 赫然躺著三枚晶瑩的七葉明芝,馨香襲人。   這種七葉明芝只生在極陰的地方,汲取著黃泉之水長大,不見日光,和冥靈為伍。   靈鷲山雖然號稱集天地之陰氣,但也只有在聖湖底下才能尋到。然而,聖湖裡陰靈密 佈,惡念充盈,採摘這種靈芝更是危險重重,幾乎每一棵都要付出人命的代價。   然而每年七月半,月宮都會派人下山送一枚靈芝,說是流光贈與他的——然而他明白 ,這,分明是天籟教主借此警告他,流光一直在她手上,令他不得輕舉妄動。   扶南依舊怔怔地想著這些往事,手指下意識地叩著卻邪劍,聽著叮叮的劍聲,臉色越 來越凝重。牙牙受了傷,拖著一隻翅膀滿桌子亂轉,發出呱噪的叫聲。   「閉嘴!」手指猛然一敲桌面,扶南沉聲厲叱,嚇得牙牙嘎然而止,睜著黑豆似驚惶 的眼睛看著主人。扶南自顧自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沉默地望著月色中的靈鷲山,眼神閃爍 。   那裡,大片火紅的曼珠沙華圍繞著山腳,讓整座山彷彿在火上燃燒。   今夜是滿月,靈鷲山高聳入雲,山頂的月宮沐浴著月華,閃出不屬於塵世的光澤。   流光、流光就在上面吧……想起來,自從三年前奪宮之變後,他就再也沒見到過這位 師兄,雖然每年七月半之夜他都能收到流光的禮物和信箋。那位身形永遠如女童的天籟教 主絕非善類,流光當初不肯屈膝背叛,落到她手裡,不知受了怎樣的折磨。   而此刻,沉嬰操縱著神澈衝入了月宮,不知上面又是何種情形……   記憶中那雙眼睛越來越清晰地浮出來,無邪純澈,隔了十年的光陰靜靜地看著他…… 心裡陡然有一種深而細的刺痛,宛如一根針刺入心底,有舊傷漸漸碎裂開來。   十年了……從眼睜睜看著阿澈被打入水底幽獄,已經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他曾經發 誓要將那個孩子帶出不見天日的牢獄,然而他的力量和膽量遠遠不及;三年前的奪宮之變 裡,在唯一的機會到來時,他又因為內心的怯懦,而在一瞬間退縮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紅蓮幽獄轟然關閉,卻不敢伸出手去。   十年前,三年前,兩度的抉擇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魔爪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些年來,他過著隱忍而淡漠的生活,而這樣的活著,其實和死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再也忍耐不住,他執劍長身而起,推開竹舍之門走出去!   三年前他曾發誓再也不踏入月宮半步,可今日,他已然決意為了那個女孩負劍上山。   流光在山上,阿澈也在山上……那些他在意的人,都在那裡!即使月宮依然是個冒犯 了必然要復出生命代價的地方,可這又有什麼可恐懼的呢?   屋外冷月無聲,一眼望不到頭的曼珠沙華在月下怒放,宛如烈焰燃起。   --------------------   七、歸來   五更後,天色漸亮,天地一片沉寂。   忽然間,竹舍門發出一聲低響,殘燈被衣袂帶起的風猛地吹了一下,晃了晃,幾乎滅 掉。   牙牙警醒,驀地睜開眼睛,嘎地叫了一聲。然而在看到來人時,卻立刻收斂了敵意, 親熱地蹭過去咕噥起來。   扶南卻顧不上多說,在竹榻上放下了懷裡的東西,從匣中拿出一枚靈芝,想也不想地 就立刻喂到了那人嘴裡。   眼看著靈芝一接觸到唇舌就化為甘露滲入,扶南一手抵著對方背心,將真力不徐不緩 地傳入,但是牙牙卻驚醒了,繞著桌子亂走,黑豆也似的眼睛盯著扶南帶回的那個人看, 忽地大叫了一聲,飛起來一口啄下去!   不錯,這分明就是昨夜從墳裡爬出的那個女鬼!   雖然此刻她氣息奄奄,沒了半夜前那種囂張勁頭,一身白衣也被血浸成了血紅,但牙 牙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慘白無血色的臉,敵意大起。   「住一邊去!」扶南厲喝,將那只扁毛畜生趕開。   一連吃了三枚靈芝,總算挽回了一些生機,血從身上各處大穴裡流出的速度也減緩了 。她佝僂著背,無法正面躺在榻上,只能側身弓著,急促而微弱地喘息。背上的衣衫碎裂 ,露出一個一尺高的「肉瘤」——那個嬰兒應該也同樣受了嚴重的內傷,此刻處於昏迷狀 態,但手指依舊緊緊地扣著她的後頸。   扶南是在山腰的曼珠沙華叢中發現神澈的。   那時候,他尚在上山的途中,而神澈顯然是從月宮裡衝出的。   不知在月宮裡遇到了怎樣的對手,神澈受了重傷,奔逃到半山腰的時候已經脫力,全 身的衣服都被血染紅,倒在那裡幾乎和周圍的紅花融為一體。   扶南站在月下,望著昏迷的神澈和她背上的嬰兒,感覺手中的卻邪劍在不停跳躍。   殺!殺!殺!   面對著邪魔,百年前白帝的佩劍在鳴動,有著躍躍欲試的殺氣。   他別過頭去,不想再看那個嬰兒醜陋詭異的臉,生怕按捺不住真的拔劍一揮而下。身 邊神澈的臉是這樣的蒼白而安寧,依然保持著十年前那種童貞的純澈,靜靜地睡著。   如果要救阿澈,就會將那個邪魔一起救回吧?   扶南有些猶豫,微微彎下腰,望著花叢裡那個彷彿睡去的女孩。   他一直都是一個有點優柔寡斷的人,在取捨的關頭無法決斷,經常因為模稜兩可而錯 過了最好的時機,留下永久的遺憾。   就在他遲疑的剎那,月宮裡的燈開始一盞盞的點燃,似乎裡頭已經被驚動了。心下一 驚,也來不及想什麼,他俯身便將那個失去知覺的少女連同她背後的魔物一起抱了起來, 點足回身掠走。   無論如何,他不想讓阿澈再落到拜月教的手上,被再度關到不見天日的紅蓮幽獄去。   扶南望著那個蜷縮著身子在榻上沉睡的少女,眼裡閃過一絲憐惜。   這一刻的阿澈,才符合記憶裡那個小教主的模樣——這樣的單純而令人憐惜,寧靜稚 氣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陰暗,宛如初生的嬰兒。   一念及此,他目光又落在那個吸附在神澈後背的醜陋肉瘤上,眼裡閃過一絲厭惡和絕 決——那個萎縮到嬰兒狀的沉嬰教主,居然已經牢牢地「長」在了神澈身上!她的手指直 接插入了神澈的後頸,操控了她全身的舉動。   如果要把阿澈和那個怪物分開,只怕必須要將那兩根手指剜出來吧?   「喀嚓」,輕微一聲響,他在拔出了卻邪劍。   忽然間,昏迷中的神澈手臂一抬,閃電般地扣住了扶南的手腕!   沒有料到沉嬰在這樣極度衰弱的情況下,還能操縱同樣衰弱的神澈做出迅速的一擊, 扶南幾乎猝及不妨被扣住了手腕。那個已經萎縮到一尺高的小人兒在經過一夜激戰後,顯 然已經失去了操縱的力量,只有那一隻獨眼還睜著,惡狠狠的盯著他。   天已經開始亮了,外面的光穿過窗戶射到榻上,神澈背後的肌膚冰雪般晶瑩。   然而沉嬰陡然發出了一聲瘖啞的嘶喊,身體蜷縮成一團,躲避著那道光。   ——她怕光?   電光火石之間扶南領悟過來,立刻返身,一把徹底拉開了捲簾!   「啊……!」然而,隨著光線的湧入,發出慘呼的卻是榻上昏迷的神澈。那一瞬間沉 嬰開始顫抖,但手指緊扣著神澈的後頸,卻同時扣住了另一條命脈。   獨眼裡有劇痛而狂怒的光,盯著扶南,手指更深地扣緊了。   短短的對峙,不過三數秒。   扶南霍然回身,扯下了窗簾,重新牢牢遮擋住了外面清晨的陽光。   沉嬰半邊的臉上浮現出殘忍而滿意的笑,手指一捏一放,昏迷中神澈的身體便不停地 抽搐,發出斷續的慘呼。畢竟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經過昨夜兩度惡戰,身體已然是受 了多處傷,怎能禁得起如此折騰。   「夠了!住手!」扶南終於忍不住低呼出來,臉色慘白,「聽你的!」   沉嬰鬆開了手指,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瑩瑩的獨眼抬起,望著他。   「你到底要幹嗎!你這個怪物……你要怎樣才肯放掉阿澈?」扶南咬著牙低聲問。   「我要、你去月宮。殺、一個人。」   沉嬰的手指緩緩收緊,吐出了一句艱澀的話。每一個字,都恍如刀鋒拖過地面。   「誰?」扶南詫然。   「今晚,傷了我的,那個人。」沉嬰眼色陰沉,嘴角翕動,「殺了那人,我好重新, 獲得拜月教。」   扶南凝視著滿身鮮血的神澈,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起來:「是天籟教主麼?能把你傷 成這樣的,也只有那個同樣變態的紅衣小孩子吧?」    「哈。」神澈背上那個嬰兒蠕動了一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不是。天籟不在。 」   「那是誰?」扶南愕然。   「你,替我去,殺了朱雀宮裡那個人。」沉嬰冷笑著扣緊了神澈的脊椎。   「我為什麼要去殺一個無怨無仇的人?」扶南搖頭,手扶上了卻邪劍的劍柄,感覺那 把劍在不停跳躍,似乎滿含著憤怒,想躍出將面前的邪魔一斬而盡。   沉嬰卻扯動嘴角笑了,用僅剩的一隻腳踢了踢神澈的背:「因為,你不殺,我就要殺 她——到了白天,我就要睡了。但是,晚上,她是我的。」   扶南的手一顫,實在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殺氣。   「你不會殺神澈的……連昀息那種人,都不殺她。」望著扶南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 ,沉嬰的獨眼裡露出了一絲冷笑,彷彿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別奢望了……除非,我自己 離開。否則你,用劍,也割不開——割開了,兩個,都死。」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沉嬰的語氣也衰弱下去,彷彿在不見天日的百年修煉之後,對 於白晝有著天生的畏懼,她的獨眼也漸漸失去了光彩,但手指依然生根一般插入神澈的後 頸,控制著少女的命脈。   「你,殺了朱雀宮裡那個人。」女嬰冷笑,「我,就放了她。」   此刻,天已然大亮。她手指再度微一用力,榻上縮著身子沉睡的少女全身起了一陣顫 抖,啊地一聲醒了過來。   -   「啊……這、這是哪裡?」醒來的人茫然四顧,睜開眼睛,但被白晝的光線刺到,又 立刻閉上了眼睛,許久才再度睜開,小心翼翼地張望,看到身側提劍而立的白衣少年,詫 然,「你是誰?我……我怎麼到了這裡?」   扶南手裡的劍錚然落地。乍醒時那一眼流轉的眼波,如此明亮無邪,宛如清泉。   那是阿澈……那才是真的阿澈!   「我是扶南啊……」他歎息了一聲,感覺胸臆中有些哽咽,「阿澈,記得我麼?」   「啊,扶南哥哥?」沒有絲毫遲疑,她迅速認出了他,明亮的眼睛裡閃出了喜悅的光 ,歡喜地伸出手來,「是你麼?真的是你麼!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從水牢裡出來了?!」   外面已然是白晝,明亮的光線穿過簾子,射落在少女身上。   神澈的眼睛宛如八歲的幼童,黑白分明。也許在黑暗的水底成長著,她的心,卻停留 在最初的地方。這十年的光陰似乎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就像是剛剛睡了長長的覺, 醒來後對著幼年最好的玩伴伸出了手。   然而扶南卻站在了那裡,睫毛微微一顫,隨即冷定不動。   她的手!   那只伸過來的手是血紅的,猙獰可怖。有一朵曼珠沙華在晶瑩雪白的掌心開放,宛如 從血肉中開出來,蔓延了少女的整個手掌。   然而她渾然不覺,只是張開手,歡喜地叫著他的名字。   那是融雪術……是教中最深奧的術法之一。和中原武學裡的吸星大法類似,施法者憑 著這種符咒可以將接觸到的另一位術士的全部修為吸入體內,收為己用。這是極為陰毒的 術法,在收走對方的修為時也冒著極大的風險,有時候會因反噬而入魔。   扶南想起天亮前的掙扎中沉嬰曾費了最後一絲力氣,想來扣住自己的手腕,不由微微 打了個寒顫——直至現在,他才明白那時候它想要做什麼。   幸虧自己早已不再修習術法,只閒來練劍養身,所以才沒有被其所趁。   他望著那雙伸過來的血紅色雙手,眼裡神光流轉了一剎,卻是微微一笑,默默俯下身 ,抱了抱榻上那個重傷的白衣少女。   神澈攬住了他的頸子,眼裡滿是驚喜,不知說什麼好,竟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了。」扶南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慰。然而他的手卻觸到了一團冰冷的 肉,那個沉睡中的東西蠕動了一下,那種詭異的觸感讓他的身體猛然一震,有一種想要嘔 吐的感覺。他極力克制著,才沒有在碰到沉嬰的瞬間將阿澈推開。   這十年來,他一直期待著阿澈的歸來,然而卻沒有想到、在擁抱歸來的她的同時,卻 要附帶著接受另一個魔物。   然而,神澈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後背上多了一個東西,只是懵懂而歡喜地笑著, 望著室內淡淡的陽光,和眼前已然成長為英俊少年的童年朋友。   她似乎尚未明白自己忽然間為什麼就來到了這裡,只是一味地覺得歡喜。   「好了,不哭。」扶南輕輕拍著她,語氣溫和,「你受了傷,讓我來幫你敷藥。」   「咦,我受了傷?」神澈這時才從狂喜中發覺了四肢的劇痛,低頭望著自己肩上臂上 的血痕,詫然脫口,「我怎麼會受傷的?對了!……我又是怎麼忽然到了你家裡?」   「……」扶南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她,怎麼會失去記憶?   然而神澈一低頭,已然看見了自己血紅的手心,發出了一聲驚叫:「這,這是什麼! 哪裡來的這朵花?這是什麼!」   她驚叫著,拚命地在衣襟上揉搓自己的手,想把那朵詭異的紅花擦去。然而那朵花彷 彿滲入血肉一樣無法消除,她在衣襟上擦破了自己的肌膚,血流了出來,只染得那朵花更 加的妖異。   「好了,好了,別動。」扶南上來按住她的手,不讓她繼續躁動,「沒事的。」   神澈喘著氣,拚命搖著頭,彷彿想把腦海裡缺失的那一段記憶搖晃出來。   「我……我怎麼會到了這裡?扶南哥哥,是你救我出來的麼?」   扶南默然,許久,緩緩搖了搖頭。   「那麼到底是誰救我出來的……啊,我記得、我記得有個人……他說……」她努力地 回想,然而記憶裡只有暗無天日的幽藍,她的手下意識地按上了左頰,喃喃:「他說…… 從此以後……」   頭痛欲裂。她慌亂地搖著頭,清澈的眼神渾濁起來。   扶南輕輕歎了口氣,按住了她的肩膀:「阿澈,別想了……都過去了。」   應該是被消除了記憶吧……歸來的她,頰上已然沒有了那個金月的表記,能做到這樣 的人,必然有著極其強大的力量。看來,是那個替她消除了拜月教烙印的人,一併消除了 她在水底幽獄裡的記憶。   那一段記憶,想必並不是快樂的。   神澈終於安靜下來了,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任憑他小心地包紮著她手臂和肩上的傷 口,眼神閃爍。扶南截斷了一條白紗,將肩上的傷口包好,遲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的藥 碗:「呃……藥放在這裡,等下你自己敷一下左胸上的傷。」   「嗯?」神澈這才回過神來,有些詫異地望著他。   「你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啦,不是八歲的娃娃了。」扶南笑了笑,背過身去走出房 間,掩上了門,「阿澈,你長大了,真漂亮啊。」   「啊……是麼?」那樣的讚許讓她忘記了去繼續想剛才的事情,低著頭扯著自己的衣 襟,高興地笑了起來。   她解開衣襟,把藥塗在胸口上。左胸上被什麼東西劃了一道,傷口不深,卻流了很多 血。她仔細地塗著藥,白晝的光透過竹簾,投射在她的肌膚上。那肌膚因為多年的不見天 日,有著雪一樣晶瑩的光澤。   十年後,她才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真的不再是那個八歲的孩子。   身體有了這麼大的變化,那麼,容貌呢?   是不是也已經不一樣了?會如八歲時希望的那樣,變成一個無可挑剔的美人麼?   不顧得去繼續包紮胸口上的傷,神澈從榻上跳了起來,直奔房間角落那一面銅鏡。   鏡中出現了一個苗條美麗的少女,帶著詫然和歡喜的眼神審視著她——雪一樣的肌膚 ,墨一樣的長髮,眼睛又大又明亮,嘴唇是曼珠沙華一樣的嫣紅,還有著花苞一樣飽滿的 胸脯和楊柳一樣纖細的腰肢。   神澈看得呆了,不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十年了,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成長,她已然出落成鏡子裡這般的模樣麼?   她又是詫異又是歡喜地凝視著那個美麗的少女,轉動著身體,帶著幾分驕傲和幾分羞 澀,忽然,她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背上!背上似乎有什麼東西?   她轉過身子,及腰的長髮披散下來,覆蓋了高高隆起的背部——   怎麼回事?她、她變成了一個駝背麼?   神澈駭然地探出一隻手去,一寸寸去觸摸著背上那個「肉瘤」,越摸越是奇怪;同時 另一隻手撥開了自己背部披散的長髮,側過身子,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烏黑如水藻的 長髮掠開,露出了一張極其醜陋的小臉!   不,只有半張臉。那個怪胎蜷縮在她背上,彷彿一隻肉瘤。   天哪……她張了張嘴,卻因為驚駭說不出一個字。   神澈對著鏡子伸出手去,彷彿想更確切地觸摸到吸附在背部的那個東西。恍惚中,她 看到鏡子裡的少女也對著她伸出手來,身體無瑕如玉,而手心裡卻是血一樣可怖的殷紅。   「啊……啊啊!」那一瞬間,她抱著雙肩跪了下去,終於因為驚駭而叫出了聲。   扶南安頓好了神澈,轉身出門,去旁邊的竹舍裡尋找一些吃的給她果腹。   一邊走,他一邊在心底盤算著如何向阿澈說明目下她身上發生的事情——然而一路想 著,剛走到竹舍的門口,他就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事情,神色猛然大變。 糟糕!臥房裡還留著一面銅鏡!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回身掠去。   然而,在沒有踏入房門之前,他聽到了室內發出了尖叫聲和碎裂聲。   「阿澈!阿澈!」他一掌震斷了門拴,搶身入內,一把奪去了她手裡那一片染血的銅 鏡碎片,失聲怒斥,「你要做什麼!」   「不……不要!」神澈卻在激烈地掙扎,手推在他身上,留下一個個殷紅的血印。   左手的整片皮膚,居然被她自己用鋒利的碎片活生生切了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她掙開扶南,發瘋一樣的用碎片割向背後那個附身的嬰兒, 眼神狂亂,「那是什麼東西……那是什麼東西!鬼……鬼!我不要!」   然而,嬰兒在鋒利的碎片刺割下居然紋絲不動,彷彿有著金剛不壞之身。神澈眼裡充 滿了厭惡和瘋狂,看到無法割下那個怪物,居然轉手便往自己的背上割了下去!無論如何 ,就算剜掉了自己的肉,也不願讓這樣的東西附在她背上!   「住手!」眼看她發狂一樣割向自己的頸部,扶南驚呼,撲過去一掌將她打倒在地, 「別亂來!」   那一掌他用了真力,瞬間將神澈擊倒,終於讓她安靜下來。   神澈怔了怔,丟掉了手裡染血的碎片,茫然望著憤怒摑了自己一掌的人,忽然間抱著 肩膀縮在地上,崩潰一樣地哭了起來。   「我變成怪物了……扶南哥哥,我變成怪物了!」   ----------------------   八、晝夜     巖生倒在竹榻上吞雲吐霧,冷不丁門口響起了敲門聲,嚇得他一哆嗦。   「誰?」他憋出了一個字,身子往牆上靠了靠,死死盯著門口——山腳下這片墳場向 來偏僻,除了幾個守墓人罕見人跡,如今天剛放亮,哪裡來的敲門聲?   「巖生大叔,怎麼啦?」被他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門外傳來了女子脆生生地回答, 「是我,縹碧啊!」   一邊說,一邊繞到了窗旁探頭看進來,詫異:「怎麼啦?」   「縹碧啊?」看到窗間烏溜溜的眼睛,巖生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手裡的藥粉,掙扎著 下榻來開門,「大清早的就來了?」   「嗯,昨夜是七月半,我守著北片。不知怎地,感覺這一片好像有點不對勁,所以天 一亮就過來看看。」滿頭銀飾晃著,縹碧一步跨了進來,手裡的一枝青竹上尚自滴著露水 ,顯然是剛折下來的。   「巖生大叔,沒什麼事吧?」縹碧在房內看了看,問。   「我沒事。」巖生鬆了口氣,想了想昨夜反常的事,不知如何說起,只問,「你覺得 哪裡不對?」   「說不出來。」縹碧手裡的竹枝輕輕晃著,搖落一滴露水,她的眼神有些凝重,望著 棚外墳地上妖艷的紅花,「昨夜日落的時候,我在那邊望過來,似乎覺得你這一片地上的 曼珠沙華開得分外……奇怪。」   「奇怪?」巖生喃喃反問了一句。   「嗯。特別的紅,一眼望去——就像地底下有什麼要出來一樣。」縹碧低聲道,手指 握緊了那枝青竹,眼色有點異樣,「我一夜都不放心,所以大清早過來。」   巖生鬆了口氣。有縹碧在,他就不怕什麼了——要知道,這位十八歲的少女可不是普 通教民,而是前任侍月神女!   縹碧姑娘在年幼時便和神澈一起,被昀息祭司收入月宮封為神女。後來祭司在兩人中 選了神澈當新任教主,於是,縹碧依然當著有名無實的神女。幸虧她天性開朗,也未因此 傷心多久,只是寄情於術法修習,乾脆不再過問教中事務。   十年前,天籟教主登上玉座,昀息祭司失蹤,新教主大權獨攬。   神澈被廢黜,打入水底幽獄。而一直被閒置的縹碧也被殃及,被褫奪了神女的頭銜逐 出月宮,貶斥到靈鷲山腳下做了看墓人。雖然歷經波折,但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她照樣隨 遇而安,在墓地旁結廬而居,和同樣被放逐的扶南做了鄰居——在一群白髮老朽的看墓人 裡,十幾歲的縹碧是如此的年輕鮮活,充滿了朝氣,令所有人都喜愛。   在她的影響下,連本來孤僻桀驁的扶南公子都漸漸變得平易,不再自暴自棄。   雖然兩人居住在墳場的兩端,但每日清早,縹碧都從東片跑過來,和他一起在桫欏樹 下練習劍法和術法,久而久之,在外人看來倒是成了一對神仙眷侶。   -   縹碧沿著足跡前行。   那足印,是從地底一座墓裡冒出來的,一直向著扶南的竹林精舍過去——然後,又從 精舍裡折返,直奔月宮。   扶南居住的精舍附近的竹林裡,籠罩著淡淡的邪氣!   縹碧在竹林外放緩了腳步,手中竹枝輕輕下垂點著地面,側頭細細審視——這裡和平 常沒什麼兩樣,寧靜而又美麗,雖然緊鄰著墳場,卻宛如世外桃源。清晨,竹舍裡升起一 股裊裊炊煙,是扶南如往日一般開始弄每日的早餐了。   然而再細細一看,便知不對:凌亂的足印從墳場直奔而來,繞樹一匝入門而去。那兩 棵枝繁葉茂的神木桫欏,原本是她和扶南對練劍術的所在,一夜之間居然只留下光禿禿的 樹幹!   清晨的竹枝上凝聚著晶瑩的露水,然而她沾了一顆放入口中一嘗,瞬間便變了臉色。   這降自昨夜的露水上,赫然染了濃烈的邪氣!   縹碧看著精舍,裡頭寂無人聲。試探地喚了兩聲牙牙,只聽「嘎」的一聲,一道黑影 從房內飛出,踉蹌落到她肩上,親熱地蹭著她的腮,顯然已和她熟稔非常。   「牙牙,你的翅膀怎麼了?」看到烏鴉拖著的左翅,縹碧驚問。   牙牙聞聲撲扇了一下翅膀,黑豆似的眼睛一轉,滴溜溜望向竹舍內,爪子一收,露出 了警戒的意味——那邪魔在屋裡?那麼扶南豈不是……   那一瞬間縹碧臉色蒼白,心騰地一跳,來不及多想,點足一掠,直撲精舍而去。青影 晃動,竹枝如利劍般地將竹門洞穿,轟然響聲中她已然站在了室內。一進門,她就看到門 邊的銅鏡碎了一地,血色橫溢,映照出支離破碎的影子。   碎鏡之上,赫然飄著一片人皮!   那是被整張割下的人的手掌肌膚,雪白纖細的手心裡繪著一朵血紅的曼珠沙華,在滿 地碎裂的鏡片中猙獰怒放。   「啊!」在她破門而入的瞬間,一個細細的聲音尖叫起來。   滿地的銅鏡碎片中,她瞥見了一張陌生的慘白的臉,躲在牆角對著她尖叫。   好濃的邪氣!   「誰?」想也不想,全身都處於極度戒備狀態的她霍然回身,手指一彈,青竹唰的一 聲刺向聲音來處——那是拜月教殘月半像手法。雖然被逐出教派,但這十年來她每日和扶 南一起修習,融合了教中術法和沉沙谷的劍法,早已練出了另一種絕技。   竹枝瞬間彈出,帶著刺破一切魔障的凌厲殺意。   「住手!」忽然有人厲喝一聲,白影閃動,於千鈞一髮之際趕到。一手拉過牆角那個 少女,隨即一劍刺出。迫人劍氣襲來,竟硬生生逼得她退了三步。   「奪」,那支竹枝被劍氣一逼,失了準頭,擦著那個少女頰邊掠過,釘在壁上,末梢 尤自顫抖不已。   「伊,住手。」白衣人一劍逼開了她,低喝,「沒事的,別亂來。」   「扶南!你沒事?」看到趕來的正是扶南,她長長鬆了口氣,提著的心放回了腔子裡 ,臉上血色恢復,「那就好,那就好……嚇了我一跳。」   「我沒事。」扶南一邊說,一邊將手上的少女放回竹榻上,「你嚇壞阿澈了。」   縹碧一怔,脫口:「阿澈?」   那個名字過了片刻才在腦海裡浮起,對應出遙遠記憶中的某個人——她彎下腰,盯著 牆角那個白衣長髮的少女,細細端詳著,終於確認了什麼,臉色瞬地一變,露出震驚的表 情,連說話都有點斷斷續續:「你說……她是阿澈?哪個阿澈?」   「十年前和你是姊妹的那個阿澈。」扶南收起了劍,緩緩道,「被昀息祭司關到紅蓮 幽獄裡的那個阿澈,縹碧。」   縹碧身子一震,脫口:「天哪……」   扶南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縹碧,她回來了。你不認得她了吧。」   縹碧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那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女,又是高興又是忐忑。高興 的,是看到多年前的夥伴終於逃出生天,重見天日;而忐忑的卻是微妙而莫名的,她說不 出來為什麼,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不對勁。    「咦,你左頰上的月魂表記呢?」縹碧彎下腰仔細看著,有些詫異,「誰替你抹去了 ?」   神澈尤自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她,眼神澄澈而無辜,帶著神經質的緊張,卻沒 有回答一句話。她的手緊緊拉著寬大的外袍,將瘦小的身子縮在牆角,望著這個幼年時的 同伴,不知為何卻微微發抖,充滿了敵意。   「阿澈,你怎麼出來的?」縹碧又驚又喜,繼續追問,「昀息祭司和你關在一起,他 是不是也出來了?」   然而,一聽到「昀息祭司」四個字,神澈眼裡空明的表情碎裂了,身子劇烈發抖,忽 然間嘶聲力竭地哭了起來,用手抱住頭,縮在牆角,不停尖聲哭泣。   「怎麼了?怎麼了?」縹碧吃了一驚,看見她手掌一片血紅,竟是割去了皮肉。   「啊啊啊啊……滾開!怪物!怪物!」神澈用手掩著頭,慌亂地搖頭,彷彿要把身體 裡的什麼東西徹底驅除開來,「別纏著我,滾開!」   隨著她的激烈搖動,背上披散的長髮拂開了,一張詭異慘白的臉露了出來。   「啊?!」縹碧嚇了一大跳,感覺濃烈的邪氣迫人而來,忍不住便要動手。   「別。」扶南及時拉住了她,微微搖頭,「別動。」   他放開她,走過去輕輕撫摩著神澈的頭,平息她激烈的情緒。神澈漸漸不再發抖和哭 泣,但依然死死抱著自己的肩膀,慌亂地搖頭,彷彿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爭奪著。   「這是怎麼回事?!」縹碧望著神澈背後那個嬰兒的頭顱,喃喃。   「寄生魔。」扶南撫摩著神澈的長髮,歎了口氣,「縹碧,阿澈被附身了。」   縹碧怔住,望著那個蒼白清麗的少女。   「我先去做飯,」縹碧不知說什麼好,怔了片刻,低聲道,「你們也餓了吧。」   她轉過了身,順手拿起門後得一把掃帚,將一地的鏡子碎片掃攏——顯然她對這裡的 一切都熟門熟路,儼然是半個女主人。   扶南想跟過去幫忙,然而看看顫抖著的阿澈,只好停下來拍著少女的肩膀,柔聲安慰 ,一邊幫她把手掌上散開的綁帶重新紮好。   「扶南哥哥……」在他幫她紮好綁帶的時候,聽到她啞著嗓子低聲喊了一句。   「嗯?」他應了一聲。   「我、我變成怪物了……你還會要我嗎?」神澈的身子還在微微顫抖,雙手抱著肩膀 ,細聲問,「你會不要我麼?」   「別亂想。」扶南拍拍她的腦袋,微笑,「你好容易回來了,怎麼會不要你呢?」   然而一眼望去,還是覺得心驚,他下意識地撥過長髮掩起了那張詭異的嬰兒臉,眼神 沉重:「你先把身體養好,我和縹碧一起想辦法,把你身上的這個東西去掉,嗯?」   神澈抱膝坐在牆角裡,卻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   「怎麼了?」扶南詫異,一邊幫她包紮手上的傷口。   「沒什麼……」神澈低了頭,將臉貼在膝蓋上,眼神卻有點閃爍,「扶南哥哥,你、 你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了麼?」   「嗯。」生怕再度刺激阿澈的記憶,他不想多提過去,只是含糊點頭。   「縹碧是和你一起來這裡的麼?」她又問。   「嗯。我們差不多是同一個時候,被趕出月宮的吧。」扶南回答,「快五年了。」   「然後一直都住在這裡?」她低著頭,悶悶地問。   「嗯。住得近,我們經常一起練劍。」扶南拍拍神澈的頭,站起身來,「好啦,我得 去灶下看看,她一定還是笨手笨腳連火都生不好。你餓了吧。」   然而,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一句細細的問話: 「那麼,扶南哥哥, 你……喜歡縹碧麼?」   他愕然回首,看見了神澈抬起的眼睛,不由笑了:「小孩子家,問這個幹嗎?餓了吧 ?我替你去拿吃的。」   然後,便走了開去。   卻沒看到,背後那雙澄澈的眼睛裡瞬間就發生了變幻,有陰暗慢慢蔓延。   而披散的長髮覆蓋下,那個白晝裡一直昏睡的嬰兒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獨 眼睜開了一線,碧光瑩瑩。   -   扶南進到後頭廚房裡時,水還是乾的,米也尚未下鍋的。   縹碧怔怔的坐在灶前,看著塘裡跳動的火苗,手裡的竹枝頓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些什 麼,竟連水燒乾了都沒有續上。   扶南看得奇怪,輕輕問了一聲,「怎麼了?」   「我在想,那個沉嬰如今只怕是成了魘魔的化身了……」許久許久,縹碧回過神,喃 喃,「那可怎麼辦……只怕昀息祭司回來都未必對付得了啊!」   「昀息師傅已經死了。」扶南沒有將這個無望的話題接下去,只是搖了搖頭,拍拍她 的肩膀:「慢慢來吧,先別想那麼多——來,我們趕快做飯,阿澈定然餓壞了。」   縹碧聽話地坐回到了火塘前,撥弄著柴禾生火。扶南挽起袖子在灶前忙碌,將白米和 水放到鍋裡,然後又從園子裡拔回了一把碧綠的菜。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忙碌著,配合默契。在這荒蕪的墳地裡相處了五年,雖然彼此之間 不是戀人般的親密,但也已然培養起了知交之間的心照不宣。   「扶南。」生著火,縹碧彷彿想起什麼,忽然間問,「你發現了麼?阿澈原來手掌上 那個印記,其實是一個極厲害的符咒!——那是融雪術。」   扶南半晌才會意過來,訥訥:「你的意思是說……阿澈汲取了沉嬰的修為,所以魘魔 才趁機附到了她身上?」   「沒有別的解釋。」縹碧歎了口氣,「不然百年後,沉嬰好端端的為何忽然失控出關 ?」   扶南想了想,卻只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阿澈心地純良,從不害人,怎會無端端 的使出這等惡毒手法來汲取沉嬰修為?」   縹碧眉梢一挑,淡淡:「或許,只為了逃出水牢來?」   「胡說。」扶南忽地怒了,將鏟子扔到灶上,低喝,「阿澈不會為了自己逃生去害人 !」   「誰知道呢?」縹碧雲淡風清地分析著,冷冷道,「不過你也知道,魘魔是不會無緣 無故附身於人的!只要心裡邪念一動,魘魔就隨心而入,根植於此——如果阿澈真的如一 張白紙,心裡沒有仇恨沒有陰暗,魘魔又如何寄生?」   「……」扶南被問住,定定望著縹碧,忽地冷笑,「縹碧,怎麼光顧著揣測她的過去 如何如何,就不想想怎樣替她驅除邪魔?」   「我……」縹碧張了張口,想分辯。   要怎麼說呢?這並不是純粹猜疑,而是一種……完完全全的不祥預感和寒意!在第一 眼看到那個畸形少女的剎那,她心裡就浮起了一片陰雲,彷彿從阿澈背上那個扭曲的嬰兒 臉上,看到了某種逼來的災難。   她在靈鷲山下五年來刀耕火種、論劍品茶的平靜日子,就要完全、完全的碎裂了。   那個剎那,她想的只是如何遠離這個禍患,而不是如何拯救。   「你的心裡才有心魔!」扶南扔下了一句話,憤然轉身而出。   她怔怔地坐回了灶前,捧住了自己蒼白的臉,望著塘裡跳躍的火苗,出神。   是否,她的心裡真有了魔?   --------------------------   九、魘魔   「啊!呀!」每天清晨醒來的時候,神澈都會難以控制的尖叫,躲到了牆角裡拚命晃 著自己的脖子,想把背後那個東西甩下來。然而,她越是動,背後那個嬰兒就越緊地吸附 著她。   她不顧一切地尖叫著,抓著自己的後背,直至筋疲力盡。   每當這個時候,扶南只能用悲哀的眼神看著這個蒼白的少女,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   阿澈還是一個孩子啊……黑暗裡她的身體長大了,但性格和神智一直停留在十年前被 關入水底幽獄的時候,出落成少女的她依然有著一顆孩子的心。   她像過去一樣依賴著他,把他當成世上最親近的人,像一個孩子獨佔玩具一樣霸佔著 他所有的時間。很多時候縹碧過來看他,她就毫不掩飾的流露出敵意和憤怒,小獸一樣露 出鋒利的爪牙,以至於他們倆人無法說一句話。   然而如果縹碧不在,神澈便會變得很聰明乖巧,纏著他不停地問這問那,像多年前一 樣撒嬌和發嗔——其實,神澈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理所當然地以為時光還 停留在十年前。   ——那段她可以獨霸扶南的時間。   然而對扶南來說,這卻不是一段輕鬆的日子。多年前月宮裡動盪黑暗的生活一夜之間 重新降臨,噩夢重新籠罩,令他在每個黑夜來臨的時候,都如臨大敵,無法入睡。   為了鎮住神澈身上夜晚復甦的邪魔,他翻出久已不看的術法篇章,在臥室內佈置了強 大的結界,一到晚上就牢牢將神澈反鎖在房內。他還在每天晚飯中,暗自下了足夠份量的 迷迭香——這樣,那個復甦的怪物也不能再憑借她的身體移動。   於是,每夜每夜,他都守在佈滿了符咒結界的房間內,膝上橫著卻邪劍,枕戈待旦。   那個畸形的邪魔時常睜開眼睛看他,露出詭異的笑,卻沒有過多的掙扎。   阿澈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是每晚早早的香甜入睡,第二日茫茫然的醒來。然而,她的 神氣卻在一天天衰竭下去,有時候白天和他說著話,就會忽然暈倒過去。   扶南知道,那是附身其上的邪魔在一分分汲取著她體內的精氣。   那只魔物從水底下逃出後,在竹舍中和月宮內兩度被打傷,已然是元氣大傷。此刻它 蟄伏不動並不是示弱,而只是在藉機恢復。等到它將阿澈的所有精神氣都吸乾,便會重新 出來。   然而即便他心焦,卻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將那個邪魔從神澈身體上分開。   夜裡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和那個邪魔說話,比如問它的來歷和意圖。   「放出我的,是她。」那個逐漸恢復元氣的魔物面對著他的詢問,單手插入了神澈的 頸椎,搖了搖她的腦袋,露出詭異的笑,發音也慢慢連貫,「我在沉嬰那個女人體內,困 了上百年……她在水下,與世隔絕,斷了一切惡念……我找不到機會復甦。困了一百多年 。」魔物盤踞在神澈背上,睜開一線眼睛,扯著嘴角冷笑,「幸虧這個傢伙被關到了水牢 裡……才給了我逃脫的機會。」   扶南霍然抬頭,望著那只詭異的眼睛。   這,就是阿澈記憶裡消失的那一段麼?   「沉嬰寂寞了太久,一看到她就喜歡,把什麼都教給她,毫不提防。因為相信她是『 善』的。」含含糊糊地,魔物笑起來了,獨手撥弄著神澈沉睡的軀體,「卻不料,到了最 後她只用了一個符咒,就把沉嬰上百年的修為全數汲取!」   「哈哈哈……那時候,沉嬰的表情真有趣啊!我甚至能聽得到她心裡喀喇的碎裂聲呢 。」邪魔狂笑起來,表情可怖,「那一瞬間她就垮了!枉她百年來辛辛苦苦壓制心裡一切 邪念,持守心裡的準則,可到最後,還不是不堪一擊?」   看著那個邪魔在神澈背上狂笑,扶南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感覺佩劍幾乎是要躍出劍鞘 來。然而內心裡卻是一陣猛烈的顫動:果然是阿澈汲取沉嬰的修為,放出了魘魔!   那麼……她的心裡,是否也有著陰影?   慢慢說著,那個嬰兒的眼睛逐漸閉合,在射進來的天光中沉沉睡去。   「咦……」天已然亮了,神澈醒來的時候,正看到扶南凝視的眼睛,不由脫口叫了一 聲,蒼白的臉頰上浮出淡淡的紅暈,「你……看我做什麼?」   隨即察覺,她臉色重新雪白,慌亂地重新蹭到牆角,將背後那個畸形的怪物掩蓋。   然而力氣已然不夠,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讓她不停的喘息,臉色慘白。   「阿澈……」扶南輕輕歎息了一聲,撫摩著她漆黑的長髮,想說什麼又終於沉默。這 樣的衰竭速度……很快,她就會枯萎、死去吧?可憐她在不見天日的水底渡過了十年,此 刻好容易逃脫,卻旋即面對著死亡。   想著想著,他的手再度握緊了卻邪劍,感覺內心有什麼在躍躍欲動。   但神澈卻感覺不到他的焦慮,只是一味的歡喜,唧唧喳喳:「扶南哥哥,今天你不出 去了吧?陪著我在這裡玩跳房子,好不好?」   「跳房子?」扶南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只是隨口反問。   「嗯!」神澈興奮地點頭。她完全不記得是誰教給她這個,但卻依然牢牢地記住了跳 躍的每一個細節。   「別亂動了,阿澈,你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扶南將她按回到榻上,搖搖頭,彷彿 下了什麼決心,眼神一瞬間亮的可怕,「我出去一下,日落前就回來。」   他按劍而起,眼神雪亮。   不行……實在是不行!他要去殺人……就算對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他也要殺!就算 無法保證魘魔會如約放了阿澈,他也要試一試!從來他都是個優柔懦弱的人,很難恪守自 己道德的底線。那麼,今日就讓自己再違反一次原則,又如何呢?   「不行!」看到他起身,神澈卻有些生氣,「陪我啊,不許出去!」   「別鬧,我要去做一件要緊的事。」扶南眉間有些煩亂,粗暴地將她按回到榻上,「 給我乖乖的呆著,別亂動,我很快就回來了。」   「你弄痛我了!」手腕上起了一圈烏青,從未被這樣對待過的神澈委屈得有點憤怒起 來,瞪著他,扯住了衣角不肯放,「去幹嗎?去找縹碧麼?……不許去!不許扔下我不管 !」   「別鬧了!」殺氣在心中浮動,扶南一聲斷喝將衣角割斷,轉身而出,「有要緊事要 做,我很快就會回來!」   衣角一斷,失了重心的少女跌倒在榻上,許久沒有動一動。   「要緊事?哈,要緊事……」低低的話從榻上傳出,不能分辨是神澈嘴裡說出,還是 背後那個嬰兒,神澈從榻上霍然抬頭,眼神凌厲。   她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變得分外的敏感猜疑和不可理喻。 -- 我遙遙而來。攜今生後世。 終於,終於得遇他,三千紅塵燦如桃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8.194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68.194 (01/07 03:09)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68.194 (01/07 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