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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是過了幾日,外面的曼珠沙華已經開始枯萎了   一座座墳塋之間,彷彿是紅潮退去,留下狼藉的滿地殘紅。   扶南穿過那些正在凋零的紅花,往靈鷲山上走去,衣襟拂著一朵朵小小的火焰。在走 到墳場邊緣的時候,他回頭忘了一下北方——那裡,墳場的盡頭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是 縹碧的居所。   這幾日因了神澈的忽然出現,他們之間的關係驟然緊張,她已然連著三天沒出現了, 不知是在賭氣還是什麼。他站在墓地邊緣,望了那邊許久,能微微歎了口氣,轉過身去— —如果說神澈是一塊未經雕琢的水晶,晶瑩璀璨;那麼縹碧就是一粒黑色珍珠,堅忍而沉 默。   很早以前他就認識她,但是兩人卻並不熟悉。   如果不是內亂,如果不是一同被驅逐,他們可能終其一生也只是淡漠。但在出了月宮 那個地方之後,生活回到了起點。他們重新認識了彼此,在一起五年,從生疏漸漸變成熟 稔,最後建立起了這樣默而不言的患難知交之情。   然而,這樣的平靜,被那個從地底歸來的少女徹底的打破了。   如果……如果他能撇了阿澈不管,徹底的置身事外,那麼這樣的生活大約也可以繼續 吧?如果不是在看到昔年那個水晶娃娃痛哭時,內心乍然綻出一絲極深極切的刺痛,他, 大約也可以這樣漠然的過下去吧。   但是,在看到阿澈坐在一地鏡子碎片中,攤開流血的手掌哭泣時,他的內心裡彷彿有 什麼東西復甦過來了,那個聲音在低低的喊著,彷彿有熱血一點一點的從平靜了多時的心 底湧出。是的,是那個聲音——那是十年前那個少年,在無力阻攔師傅決定時的絕望;是 五年前水底洞開的時候,剎那間的退縮和猶豫在心底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傷。   第三度,她出現在他面前,尋求幫助和庇護,他又怎能棄之不顧?!   明知危險重重,但這一次,他也不可再退一步。   他決定上月宮去。然而,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不能告訴縹碧——如果她知道了,既便 不能極力阻攔下他,只怕也會不顧一切的跟著他一起闖去月宮吧?   秋日的午後,斜陽淡淡照著如血的曼珠沙華,他站在墳地的盡頭望著遠處的小屋,心 裡卻在剎那間轉過了不知多少念頭。   「扶南公子,你站在這裡幹嗎?」忽然間,耳畔聽到了一句問話。還沒轉頭,就聞到 了煙草的氣味,扶南恍然回過神來,看到巖生在一旁提著鋤頭擦汗。   「你看北邊烏雲密佈,今晚看來要下大雨啦。」巖生的鞋上還沾著黃土,站著抽了幾 口煙解乏,「得趁著下雨前,把那幾座破了的墳補一補——不然那些地下睡著的今晚也怕 是要不安穩咯!」   扶南心思恍惚,沒有聽清巖生到底再說什麼,只是對他笑了笑,轉身握劍上路。   「啊?公子也要去月宮?」看到他踏上了東側通往月宮的輦道,巖生吃了一驚,「去 不得呀——教裡不是說了,不許公子再踏入月宮一步麼?」   扶南搖搖頭,卻沒有留意到巖生用的是「也」這個字,只是漠然:「不管那些了…… 」   頓了頓,他望著墳地那一頭,忽地歎了口氣,對巖生低聲道:「如果…如果握天亮前 還回不來,那麼,麻煩你去北邊和縹碧說一句,請她替我照顧阿澈。」   巖生愣了一愣,忽地扔了水煙筒,叫起來了:「什麼?扶南公子你不知道麼?縹碧她 、她昨天一早就上靈鷲山去了啊!」   「什麼?!」如遇雷擊,扶南霍然回身。   「公子你真的不知道?前兩天我就看到縹碧姑娘沿著路上去了!」巖生吃驚地望著臉 色煞白的扶南,喃喃,「我以為你知道的……公子這次上去,難道不是去找縹碧回來麼? 」   「……」扶南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這幾天,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安撫神澈的情緒上,從沒想過在第一次和他爭執鬧僵後, 以縹碧那樣的性格,又會如何。她去月宮幹什麼?難道是…難道是要去告密,把阿澈逃離 的消息告訴天籟教主?   那一瞬間冷電從脊背上貫穿而下,扶南來不及多想,立刻奪路急奔而去!   -----------------------   十、流光   「要下雨了……」捲起簾子,望了一眼離宮窗外烏雲湧起的天空,朱雀宮裡的白衣男 子淡淡道,「縹碧,你也該回去了。」   午後的斜陽照在他身上,那一襲白衣彷彿煥發出光華來。   他站在窗前凝望北方,衣帶當風,沉靜而高華,宛然已是一代祭司的風範——只差了 額頭那紅寶石的額環來證明他的身份。   「不,我不回去。」縹碧固執地望著窗前那個人,搖了搖頭,「流光,如果你不告訴 我解決的辦法,我就不回去。」   「沒有辦法。」流光緩緩搖頭,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除非魘魔自行離開寄主,沒有 任何其他辦法——我也無能為力。」   「連你也想不出辦法?」縹碧望著他,有點不信,「你現在的力量比昀息祭司也差不 了多少——如果你…你也說無法,那麼這天下也沒有誰能做到了!」   「這本來就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流光歎息,手指叩著窗欞,「要知道,阿澈的心最 是單純,但越是單純的心,一旦有了裂縫,也更容易被侵蝕和扭曲——魘魔捨棄了沉嬰的 軀體而選擇了阿澈,一旦附身,便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割離。」   他放下了簾子,將光隔絕在外面,朱雀宮裡又恢復了長年的陰鬱黯淡。   夕陽要落下了,又到了該靜坐修習的時候了。   而他每日裡進行的那種修習,又是萬萬見不得人的,得將她送走才行。   「縹碧,你該回去了,這次你實在太大意了——」他的手指掠過一冊冊古書的脊,那 些都是尚未研讀完的卷軸,淡淡說著,「幸虧天籟半個月前就下山去了羅浮試劍山莊,不 然你這樣冒冒失失跑上來找我,被她知道就完了。」   「我顧不得了,這事太危險。」縹碧咬了咬牙,雙手絞緊了,「得趕緊想法子將魘魔 從阿澈身上驅逐才行!不然……不然……」   「不然,扶南會離開你,對麼?」流光淡然反問。   「也難怪……他以前就喜歡神澈多一些。」縹碧還沒開口反駁,流光淡淡地說著,手 指停頓在一卷書上,唇角忽地有笑意:「不如,我把這蠱術之卷給你吧——要留住扶南, 只要這個就足夠了。而對付魘魔,實在太難。」   他把用桫欏葉書寫剪裁而成的薄薄冊子扔到她懷裡,書頁簌簌地散發出清香。   「我才不管扶南跟誰跑了……我只是怕他會出事!」縹碧下意識地握住了這卷書,反 駁著,眼睛望著四周——流光搬到了朱雀宮後,居然把整座藏書閣的書籍都一起搬過來了 啊。   從小,流光就和她一樣喜歡看書。那時候,整個月宮裡都在爭奪權勢鉤心鬥角,扶南 則在帶著神澈到處玩,偌大的神廟藏書閣裡,往往只有她和流光兩個癡迷於術法的人隔著 高大的書架在靜靜地翻閱典籍。   也許正是由於當年這份無言的默契,在天籟教主即位後,已然被分隔月宮內外,他們 兩但還是時不時的通過各種方法聯繫,他容許她偷偷跑上山來閱讀宮裡的藏書,並指點他 的迷惑。此刻她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也只能冒險上山來找他。   她磨娑著書頁,卻堅決地搖了搖頭:「可是,我也不要『下蠱』這樣的解決方法。」   「你就是翻遍這裡所有的書,也找不到對付魘魔的方法——」流光笑了笑,指著身後 滿架的典籍,搖頭,「除非趁著魘魔沒有來得及轉移一舉將寄主格殺,才能將其暫時封印 。但要讓神澈活下來,卻是不可能的。」   縹碧下意識地沉默,那種沉默中有著某種堅忍得近乎固執的表情。   「好吧,隨你。」流光最終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你今天跑上來,扶南不知道吧 ?」   「嗯。」縹碧悶悶地應了一聲,「我答應過你的。」   「那你順路帶這個下去,偷偷放到他窗台上。」流光從長袖裡探出手,手上握著一枚 晶瑩的靈芝,「前幾天七月半的夜裡出了一點事,我沒來得及讓人送下去給他。」   縹碧接過那枚七葉明芝——這種靈芝只生長在月宮聖湖水底,是無數術法修習之人夢 寐以求的靈丹妙藥。不知道流光用了什麼方法,居然潛入了佈滿惡靈的水底採到了。   握著靈芝,她不由訥訥,說出了內心多年來的疑問:「我不明白……流光,你為什麼 不想讓扶南知道你的情況呢?以你如今的力量,早已不用懼怕那個天籟教主,為何還一直 不敢去見扶南?」   那樣的問題一問出來,流光的手不易覺察地微微一震。   「那時候,我們選了不同的路。」他笑了笑,那眼神卻是黯然的,嘴裡只淡淡道,「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不必再相見了。」   「可你還每年送他這樣珍貴的東西,還通過我不時打聽他的消息——你也很記掛他吧 ?」縹碧盡力分解,「你分明過得很好,可他卻一直在擔心——你們當年那麼要好,如今 也不能這麼折磨他啊。」   「他太善良……和我正好相反呢。」流光望著窗外,眼神忽地變得很奇怪,喃喃,「 我真的是很害怕再面對他。」   頓了頓,透過簾子的縫隙望著天空,他的神色轉瞬淡漠:「太陽落山了——就要下大 雨,你也該趕緊回去了。不然扶南可要擔心了。」   感覺到對方已經是再三的下逐客令,縹碧站起身,卻遲疑著轉過頭來,眼睛停在流光 的臉上,問了最後一句話:「流光……剛才我告訴你阿澈從水牢逃脫,你似乎一點也不吃 驚?難道…你早就知道?可你又怎麼會知道聖湖水底幽獄內的情況!」   流光的手停頓在簾子上,臉色微微一變,卻沉默不答。   縹碧凝視著他,想從這個自幼相伴的書友臉上找出一絲彌端,但流光的眼眸深不見底 ,她只是凝視了幾秒,便有一種沉溺的感覺,連忙移開了眼睛,微微歎息:「你不願意說 ,那麼我就不問了。告辭。」   -   流光沒有送縹碧,只是站在窗前目送她沿著遊廊走遠,最後輕盈地一個轉彎,在一盞 風燈下消失了蹤跡。   他闔上了眼簾,手指微微有些發抖,極力壓抑著內心湧出的種種記憶。   又要看不見了……每次她離去的時候,他都只能強迫自己不去看她。   「我可不想當教主,那太麻煩了……如果能讓我來管神廟藏書閣,那才是最好的事呢 !」   記憶中,那個少女抱著書卷,隔著書架對他說話,滿臉都是對術法的迷醉。   那時候,他原本想安慰剛剛和教主玉座失之交臂的她,卻不料這個十歲的孩子卻說出 這樣的話來。他隔著一冊《元嬰吐納》看了看她,忽然發現書卷間露出的眼睛是這樣的清 亮,甚至比神澈那雙令昀息師傅迷醉的眼睛更加動人。   空蕩蕩的藏書閣內,經常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發奮研讀這些積滿了灰塵的經卷。   他所圖者大,自懂事起就以超越師傅為目標,因此選的也大多是《傀儡術》、《追魂 骨》、《分血大法》等高深凌厲的術法搏擊之書,偶爾修成一術便欣喜不已。而縹碧喜歡 研讀的完全和他相反,她只愛《星野變》、《堪輿考》、《白雲仙人靈草歌》之類的書, 俯仰於天地之間,探究洪荒奧義,對別的全無興趣。   月神像前燭光如海,隔著豎到屋頂的巨大書架,他們無聲無息地成長。但相互間的交 談卻不多,最多只是在走道上遇見了,各自抱著書卷點頭一笑。   隨著知見的廣博,縹碧越來越安靜從容,眼眸裡有知性的光輝,心也更加平和明朗;   但是他卻越來越煩躁,即便是十五歲時便已修得了驚人的法術,但隨著力量的增長, 他也越來越清晰地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再也不可能超越師傅——那個強悍凌厲得超越了 善惡的祭司。   心念一動,便再也難以如平日那樣專注於書卷,乾脆,他就絕足於藏書閣,開始處心 積慮地謀劃,想通過別的途徑來打倒那個不可戰勝的師傅。   直到那一夜……那個血污橫溢的背叛之夜,他看著那個紅衣女童狂笑著將昀息祭司打 落水底幽獄,他才鬆了一口氣。   從此後,那個擋在他前進路上的、絕壁般的身影,終於去除了。   他獨居於朱雀宮內,將藏書閣內的典籍全數搬來砌於四壁,每日裡只是埋頭修習,執 迷瘋狂般地追逐最強的力量,漸漸變得沉默內斂,性情孤僻——五年來,他與世隔絕,除 了天籟教主之外,唯一保持著聯繫的、便只有縹碧這個昔年的書友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願意見她。   雖然幾經波折,命運對她毫不容情,從雲端直落到塵土,但她依然從塵土裡開出花來 。   每一次見到縹碧,都覺得她更加美麗。這是一個內斂明淨的女子,不張揚,不活躍, 隨遇而安,默默地成長著,猶如忍冬花一樣堅強而秀麗。扶南那傢伙……雖然是個沒心沒 肺的傻瓜,也經歷了很多挫折,但目下能和縹碧朝夕相處,總算是幸福的。   但每一次見了她,他都要極力克制自己,不在她離去的時候追上去挽留。   後來,他慢慢明白了,自己之所以願意見到她,大約只是覺得她眼中的某種東西、可 以安撫他的日漸枯竭孤寂的靈魂罷。   多年以前,在那個空曠寂靜的神殿藏書閣裡,他們或許是在一個起點上的——但是, 自從他們的手指握住了迥然相反的典籍開始,他們開始追求不同的東西,背道而馳,已然 走得越來越遠了……   既然,在五年前那個夜裡已經做出了選擇,於今回頭望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兩個已然是雲泥般遙不可及。   流光在簾子前站了許久,任憑雨前的風迎面吹上他的臉,帶來濕潤的氣息。   縹碧的影子已然完全看不見了,烏雲沉沉地壓著靈鷲山,不時有閃電穿雲而出,隱隱 下擊,顯示出一種不祥的氣息——天籟教主半個月前剛剛修成了幻蠱之術,下山直奔羅浮 試劍山莊而去,此刻整個月宮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他沒有阻攔,甚至沒有問一句。   因為天籟教主的眼神說明了此行勢在必行。   他不知道在她被昀息帶回月宮之前,在試劍山莊遭遇了什麼,但他能感覺到這個永遠 長不大的女童身體裡隱藏著多麼可怕的憤怒。不然,她不會比他當年更瘋狂地修習種種可 怕的術法,咬牙忍受著昀息喜怒無常的折磨。   那樣的復仇之火如果不爆發出來,終究會把五臟六腑燃燒一空的吧。   流光抬頭望著簾外的陰沉天空,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其實,在天籟走之前,他進行過嚴密的推算。   她是不會再回來了……所有的占卜預測都顯示著同一個結果:彼岸花開,月沉星墜, 大凶。那個永遠不能長大的紅衣女童,在胸中多年的復仇之火燃盡後,將會長眠於故園吧 。拜月教五年前失去了祭司,現在又失去了教主。   ——從此後,這個月宮,便是落入他一人的掌控了。   流光迎著風微微笑了起來,手指慢慢握緊,彷彿握住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拜月教陷 入了無主的狀況,秩序一旦崩潰,那麼就是能者為王——如今又能有誰比他更強?   從此後,天上地下,唯他獨尊。   有什麼比多年夙願的實現更好呢?何況他已然為此處心積慮奮鬥了多年——但是,為 什麼在看到了終點的時候,他的內心卻反而沒有多少的喜悅?   流光搖了搖頭,彷彿想把這些紛亂的思緒從腦中驅逐出去。   他重新放下了簾子,整個房內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該開始今日的修習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只要這一次的修習完畢,功德圓滿,師 傅的所有力量就將完全為他所有了。   流光在陰暗的室內燃起了香,一點點幽暗的紅光劃出詭異的線,裊裊白煙中,他盤膝 而坐,翻開一卷典籍,開始依照上面的方法開始修習。   那卷磨得發亮的羊皮捲上,赫然寫著三個字:   《噬魂術》!   -   烏雲籠罩著靈鷲山,月宮清冷而寂寞。   縹碧從朱雀宮出來,沿著遊廊低頭疾走,避開了月宮內星羅棋布的結界陣勢,想在雨 前回到山下。   走到朱雀宮荒僻側門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起了一陣騷動。她吃驚地回頭,看到曼陀 羅花園有寒光閃爍,伴隨著兵器碰撞的尖銳聲響和喃喃的咒術聲——有人闖月宮?   下意識地將流光給她的令符往門上一按,青銅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她往門外便是側 身一掠,隨即將門悄悄闔上。趁著混亂,正好脫身——這一次冒險上來,可不能被任何月 宮裡的人知道。   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扶南了,也不知道這幾天他怎麼樣了,阿澈又怎麼樣了?縹碧點 足往山下掠去,一襲綠衫在風中飄飄搖搖,轉瞬消失在紅色的曼珠沙華叢中。   然而,在她從側門離開月宮的時候,卻沒有料到她要找的人正從東門直闖朱雀宮而來 !   烏雲沉沉壓著天際,整個天地已經昏暗下來了,雨前的風斜斜地吹著,散播著某種不 祥的味道——彷彿是從山腳墓地裡逆流而上的、死亡的味道。   --------------------------   十一、魘來   昏暗的朱雀宮內,只有那一點檀香的紅光在慢慢燃燒,猶如一滴血。   白煙在寂靜的室內縈繞,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   而在那一柱檀香前盤膝而坐的,是白衣垂地的流光。面對著那一卷攤開的《噬魂術》 ,微合著眼睛,按照卷軸上所示,手指扣了一個奇特的手印,靜靜地放在衣襟上。   整個室內安靜得彷彿時間都停滯了,連外面的風也不能進入,只隱隱聽得到平靜然而 悠長的呼吸。一呼一吸,對著檀香吞吐出肺腑內的生氣,流光放在衣襟上的手不停地動著 ,隨著呼吸的頻率而調整,擺出各種手勢來。   他在集中全部心神,進行著今晚最後一次噬魂。   那是一門極其陰毒而危險的術法,一有差池便會出現反噬,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以免在接近大成的時候功虧一簣,失去了夢寐以求的、「完整」的力量。   隨著他平靜而綿長的呼吸,檀香的白煙漸漸聚在他鼻下,凝成氤氳的一團。   他吸入那些白煙,然後吐出,慢慢的白煙越來越凝聚,越來越濃厚,到得後來,竟然 凝聚出一個奇特的形狀來!   那是一個白色幻影,如一個團身嬰兒,在昏暗的室內浮凸著,若隱若現。   而嬰兒的臍帶,卻連在流光的鼻下,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就彷彿是,流光吐出了體 內的全部元氣才凝出了這個嬰兒,脫離了他的身體而成長。流光的呼吸有些微弱下來,不 停變幻的手勢也停止了,做出五指併攏一簇向上的姿式,長久地停滯著不動。   嬰兒手足慢慢舒展開來,漸漸變得修長,一團的煙霧漸漸變成了一條。   然後,有了面目,有了黑洞洞的眼窟和口鼻——猙獰可怖,居然是厲鬼的形狀!   「咄!」流光發出了一聲低喝,併攏的五指瞬間打開成五星狀,手心裡一個符咒奕奕 生輝,抬手對著那個厲鬼一揮,一指窗外遠處的聖湖,「去!」   那條白霧彷彿得了指令,迅疾地飄飛,化為細細一條鑽出了簾子,消失在雨氣裡。   然而,無論飄得多遠,那條臍帶似的白霧依然連在流光口鼻之間。   流光的手勢隨即變動,結獅子印,安放在胸口,守護著元氣盡出後的軀體。燃香幽幽 地映著他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透出說不出的詭秘氣息。   寂靜,還是寂靜。   雖然外面已經因為那個闖入者而鬥得不可開交,可設置了結界的室內依舊安靜的出奇 ,維持著一種不生不滅的氣息。流光收斂心神,一分分的控制著那個潛入聖湖最深處的幽 靈,通過它將那一份力量一口口吞噬。   「縹碧呢?你們把縹碧關到哪裡去了?」   隱隱的,外頭的刀兵聲停歇了,傳來一句厲喝。   「……」底下那個月宮子弟怎麼回答卻是完全聽不清的。   然而那句焦急的喝問不知為何,卻穿透了他設下的結界到達了耳邊,讓流光的手指陡 然一震——扶南?是扶南的聲音!   扶南怎麼會來到月宮?而且直闖朱雀宮而來!   手指微微一震,便震亂了那一縷白煙,呼吸亂了節奏,流光的臉瞬間蒼白。遠處聖湖 的水面開始翻湧,彷彿水底的什麼東西受到了驚擾,攪得惡靈紛紛嘶叫,湖面紅蓮傾斜歪 倒。   不行……得趕快完成最後一輪的噬魂術,不然便要陷入極為不利的境地。   流光再也不去顧及窗外那些聲音,運氣將自己的七竅六識全部封閉,開始凝神呼吸, 吞吐著元氣。山頂聖湖的波動慢慢平息,水面微微蕩漾,那一縷白霧如虹一樣倒吸入水面 ,直接伸向水底。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密閉的窗欞發出了喀喇的脆響,裂開了一條縫。   有人破了這周圍的結界、闖了進來!   窗上貼著的符被震得片片碎裂,木質的窗欞向內扭曲,「唰」的一聲,凌厲的風從縫 隙中吹了進來,將整扇的木窗粉碎。簾幕紛飛。  「縹碧!縹碧!」那人躍入了最後一個密閉的房間,四顧大呼,手裡提著滴血的利劍。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昏暗的室內只充盈著濃郁的檀香味道。   扶南握劍的手漸漸發抖——縹碧不在這裡?這已經是朱雀宮的最後一間,一路搜索下 來,居然四處都不見縹碧的蹤跡!難道、難道她是被那個居於朱雀宮的神秘人給……   一念及此,心底的殺意挾著恐懼直湧上來,扶南開始失去了平素的從容,瘋狂的削砍 著滿室垂落的簾幕,大聲呼喚著縹碧的名字。   雪亮的劍光在室內縱橫,宛如外面烏雲中的閃電落入房內。   無數的簾幕在劍下粉碎,化為柔軟的飄飛的潔白雪花,落了一地,扶南一邊大喊著, 一邊往室內闖去——忽然,卻邪劍猛地一震!   有邪魔!他頓住了手,凝神。   最後一道簾幕在他劍下碎裂,簾幕落下處,露出了一點腥紅的光。   那光是一枝檀香,已然快要燃盡,室內濃重的馥郁氣息就是由此而來。然而讓扶南手 中長劍停滯的,卻是那個坐在檀香前的白衣人。   「流、流光?」他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望著眼前人,喃喃。   那是流光……那的確是流光!雖然隔了五年未見,他依然能一眼認出這個童年、少年 時最好的朋友——自從那血腥的一夜過去後,他一度以為流光死了,或者遭到了極其殘酷 的對待,因為他沒像自己那樣屈服於種種苦痛威脅,參與那場謀殺師傅的殘酷計劃。   這五年來他一直於心耿耿,無法原諒自己一時的屈膝變節,然而卻終究不敢鼓起勇氣 闖入月宮去尋找流光,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說,或許流光並未被如何對待,在月宮裡 好好的活著。   如今,他終於驗證了自己的揣測——流光還好好的活著。   那一瞬間他忘記了其他一切,直衝到流光面前去,急促地喚著他的名字,狂喜。   然而流光微閉著眼睛,結了手印靜坐在最深處的黑暗裡,並未回答一個字。他臉色凝 重蒼白,鼻下和唇角垂落出一條玉箸般的白煙,蜿蜒伸向窗外。扶南順著那條詭異的白煙 望出去,只見它通向山頂聖湖方向,最終消失在水面。   這、這是什麼術法?……扶南驚在了當地,半晌不能動。   手中卻邪劍劇烈地躍動,發出嗡嗡的低吟——那是遇到了邪魔之時的不安。   這種不安的強烈,幾乎逼近了初見阿澈之時!   「噹啷」一聲,扶南微微一失神,手鬆了一鬆,那把通靈的卻邪劍居然從他手中自行 躍了出來,直刺向流光的眉心!   「不!」扶南失聲,搶身去截,卻已然來不及。   卻邪劍直刺向白霧,截斷了那一縷白色!然後去勢不減,直刺流光眉心。   「嚓」地一聲輕響,在劍尖刺破肌膚的一瞬,長劍凝滯了。   流光的身子在白霧被截斷的剎那震了一震,彷彿忽然甦醒過來,結獅子印的手快如鬼 魅地抬起,並指夾住了刺向印堂的卻邪劍。那樣蒼白纖細的手指,居然蘊含著詭異的力量 ,將閃電般的一劍及時攔截。   「扶南麼?」流光緩緩睜開眼睛來,望著闖入朱雀宮的人——那一瞬間,他眼裡閃過 了無數複雜的情緒:喜悅、震驚、憤怒、絕望……但只是短短一瞬,最終歸於平靜。   他忽然歎了口氣,微笑:「果然,是你來了……真是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   扶南來不及詢問這是什麼意思,卻看到對方的嘴角緩緩沁出一絲血跡。   那血跡極為詭異,彷彿活了一樣地在蒼白的面容上蜿蜒爬行,然而,到了下頷卻不曾 滴落,反而沿著那一縷白霧蔓延過去!血無窮無盡地流出,那一縷白色的煙霧就這樣一寸 一寸逐步被染紅,朝著聖湖方向浸染過去。   「流光,你怎麼了?」扶南心下猛然有不祥的預感,急問。   「沒什麼。」流光的聲音卻是平靜的,疲倦而衰弱。他望著多年未見的師弟,眼神卻 是寧靜安詳,絲毫沒有扶南那樣的驚喜,彷彿早已等待多時。   他彈指點出,指尖聚力,嗤的一聲隔空點燃了室內的燭台。陰暗的室內登時有了光, 影影綽綽地映照著。而地上的那柱檀香,不知何時已然悄然化為了灰燼。   「我的報應到了。」流光低下頭去望著地上燃盡的檀香,微微苦笑,「你看,我終究 還是未能吞噬完師傅——我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   一邊說著話,嘴角的血就不停的湧出,奇怪的是沒有一滴落在地上,只是沿著白霧蔓 延過去——這般詭異的情狀,除了在月宮只怕天下也無處可見。   「這、這是什麼?」扶南吃驚地望著那條從他口鼻間垂落的白霧,喃喃。   「噬魂術——你也聽說過的吧。」流光微微搖了搖頭,抬手拿起地上攤開的羊皮卷給 他看,「不過你當年應該也沒興趣研讀吧。」   噬魂術?扶南一眼看到卷軸上那三個字,脫口驚呼出來。   那是教內最高深的術法之一,當初他也只是聽昀息師傅說過而已,卻還遠未到可以修 習的地步——那是一門極其惡毒霸道、但收效卻也極其強大的術法,修習此術後,就能夠 通過吞噬對方的身體來獲得對方的一切力量,因為太過陰毒,甚至在拜月教中、都被列為 三大禁忌術法之首。   「你居然修習噬魂術?」扶南驚駭地失聲,「你、你想吞噬誰?」   流光微微笑了笑,挑起眉,望著遠方的聖湖:「自然是師傅——這個世上,能令我覺 得永遠無法超越的,也只有昀息師傅了。」   「你……你在吃紅蓮幽獄裡頭的師傅?」望著那條消失於聖湖的白煙,扶南霍然明白 過來,臉上刷地褪盡了血色。   流光不以為意地點頭:「是啊,五年來,我每日都用元神化出厲鬼、潛入水底去吞噬 他的血肉。不然,你以為我怎麼能採到水底的七葉明芝?」   「不可能……」扶南喃喃反駁,「師傅是不死之身,當年我們也只能封印他而已!」   「不錯。但雖然他都能依靠自己的靈力每日復活,可每吞噬一次,我獲得的力量就多 一分。」流光撫著胸口,喃喃,「九九八十一個劫啊,原本我就快要吞噬完他的全部力量 了……可惜,他忽然死了。我只能加緊在七日內吞噬完他的軀體,以免生魂散去。算起來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卻不料被你……」   說到這裡,流光抬起頭望了望扶南,眉目間有苦笑:「天理昭昭啊。」   那樣的一番話是驚世駭俗的,扶南一時間還不能全部會意,只是握著卻邪劍怔怔望著 他,半晌才道:「你……你在吞噬師傅的身體,以獲得他的力量?」   「這是噬魂術,」流光依舊是平靜,「你也知道的。」   「你……」扶南忽然間說不出話來——記憶中,流光是安寧平和的少年,雖然比自己 年長不了一兩歲,舉止性格卻沉穩許多,對師傅恭謹、對教民溫和,一襲白衣片塵不染, 小小年紀便宛然有祭司的風範。   然而,五年後的重逢裡,卻看到他正在用邪術吞噬師傅的身體!   那樣劇烈的對比,讓扶南一瞬間有空白一片的眩暈。   「師傅……師傅他,死了?」又過了片刻,扶南才問了第二句話出來。   「是啊。神澈殺了昀息師傅和沉嬰,從紅蓮幽獄逃離。」流光眼眸一轉,冷笑,「如 果我沒說錯,此刻她正呆在你家吧?」   扶南臉色又是一變——阿澈…阿澈殺了師傅和沉嬰?   可是,記憶中,阿澈是那樣單純善良的孩子,從未對下人說過半句重話,更罔論動手 。而且她自幼便景慕昀息師傅,甚至以他為神——阿澈怎麼可能殺了師傅?!   扶南腦子一下子亂了,半晌才貿然問:「前幾日,在朱雀宮裡打傷阿澈的,是你?」   「不錯。確切說,我擊退的是魘魔。」流光微微一笑,點頭回憶,「那日若不是她衝 上來的時候身上就有傷,又剛剛附身到新軀體上,我恐怕也不是對手——真可怕啊。」   在這樣的對話裡,流光嘴角的血不停地沁出,漸漸那條白煙都變成了血霧!   遠處的風裡,忽然有了一陣騷動。   一眼望去,只見陰雲密佈的山頂,聖湖湖水沸騰一般地湧起,無數死靈翻騰著,紛紛 躍上了那一條以被血染成紅色白霧,嘶叫著追過來。   「你快走!」流光眼睛一變,伸手推開扶南,「我施用噬魂術失敗,如今死靈們要出 來了!你留在這裡會一起被吃掉的!」   扶南還在怔怔出神,那一推將他推了個踉蹌,卻回過神來:「那你呢?」   「失敗者應該接受失敗者的命運。」流光微笑著搖了搖頭,將羊皮卷湊到了燭上,慢 慢點燃,語氣疲憊,「其實這幾年來,我過的不比昀息師傅好——當年惡念一動後,便天 天陷在噩夢裡無法自拔。而噬魂術又是一旦開始便不能停止,如今能做個徹底了斷,也好 。」   硝過的羊皮極其難燃,半晌才焦了一個角,發出難聞的味道。流光有些不耐,手指一 別,指尖擦出一朵藍色的火來,將卷軸一燃而盡:「這種惡毒的術法,也莫要再留在世間 誘惑害人了……」   扶南望著流光,眼裡依然有混亂不知所措的神情。   魘魔要他拿來交換阿澈生命的朱雀宮內的神秘人,居然是流光?   而流光居然是靠著吞噬師傅的血肉,獲得了如今這樣駭人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縹碧這幾年來,居然一直瞞著他偷偷和流光來往!他們兩個,共同瞞 著自己多少事情!   短短瞬間,這些念頭從他腦中翻湧而起,將所有思緒攪亂。他望著那一條染血的白霧 ,望著聖湖上翻湧的波浪和山頂的陰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快走!」眼看著那些惡靈步步逼近,已然接近朱雀宮,流光低叱一聲,再度催促。   然而他卻猶豫著,不說走,也不說留下。   ——他不知怎樣下決斷。一直一來,一到關鍵時刻他就是如此優柔寡斷啊。   「你沒必要留下來送死,」看著他怔怔站在原地不肯走,流光眼裡的焦急終究轉成了 一種狠意,一咬牙,說出了一句話,「當初和天籟合計騙你回來、逼你去毒殺師傅的時候 ,我也沒有把你當成兄弟!」   「什麼?」這樣的一句話是霹靂般的,將猶豫的人徹底打醒,「你說什麼?」   「我說,五年前奪宮之變,是我暗地裡和天籟一起策劃的。」流光直直望著扶南的眼 睛,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那個紅衣娃娃知道什麼?只有我知道師傅的弱點……我 研讀了那麼多年的神廟典籍,知道怎樣才能置一個祭司於死地。」   扶南緊握著劍,眼神轉瞬雪亮。流光的敘述卻是極快的,明晰簡潔:   「在十五歲的時候,我就知道無法超越昀息師傅了……我不願意一輩子被壓著。於是 我尋到了萬年龍血珠——那是唯一能對師傅這種人起作用的毒藥。」   「但我一直知道師傅對我深懷戒心,他曾說過、我太像少年時的他。我不想自己出面 做那麼危險的事情,就想到了遠遊在外的你,和天籟合計騙你回來——等你一回來,就讓 十長老伏擊,生擒了你,嚴刑折磨。你性格優柔,並不是寧折不彎的脾氣,果然很快就屈 服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流光看著臉色蒼白的扶南,微微苦笑:「其事情完成後我就該殺了 你。天籟當時也是那麼建議的。可惜,不知為什麼,我不想你死……於是,我放了你和縹 碧下山。」   「扶南,你根本不合適當祭司,」流光扔下了手裡焦了的卷軸,歎息,「你對力量沒 有太大的渴望。太善良,太單純,和我正好相反呢。」   「可歎天日昭昭,最終我還是功虧一簣,毀於你手下。」   扶南的眼神漸漸雪亮,握著劍的手不停發抖——不知是因為內心的激動,還是卻邪劍 感受到了無數邪靈的逼近。   「走吧!」流光一指窗外,催促,「再不走就很難全身而退了!」   就在這一剎那,窗戶發出了徹底破碎的響——流光做事周密,施行噬魂術之前也考慮 到了萬一出現的反噬現象,故而在密室周圍布下了重重防護結界。然而這扇窗子卻因方才 扶南的闖入而遭到了破壞,此刻,那一群聖湖裡逃逸的惡靈已然追逐著染血的白煙,蜂擁 而入!   「唰!」白光回轉,一隻惡靈被削為兩段。   卻邪劍一擊而回,在指尖繞出一圈白光。扶南站在窗前,只微微退了半步,便站定了 。因為緊張,手在微微顫抖,但他依然牢牢地站定了,就擋在窗台和流光之間,不再退半 步。   「扶南!」流光在身後喚他,聲音已然有了方才直面生死時也不曾出現的顫抖。   他沒有回頭,只是握緊了自己手裡的劍,直到劍刃無法在指間靈活回轉,直到那白光 割破了自己的手。那些循著血跡洶湧而來的惡靈被那一劍震懾,在窗外頓了頓,然而等看 清楚不過只有一個人擋路,便重新嘶叫著撲了過來。   陰風襲面,令人窒息。   「唰!」白霧之中,卻邪劍如同驚虹一樣掠起,切割著一切。   扶南在揮劍,與那些密雨一樣撲來的惡靈搏殺,不時感覺到那些無形的利齒噬咬到了 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那些無形的血猶如蒸氣一樣冒出,沾染在他的頰上。   然而他沒有退半步……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堅持。   他沒有為身後這個人堅持下去的理由。但他依然不顧一切地搏殺著,用盡了全力不讓 任何一隻惡靈通過這扇破損的窗子。   白氣已然將他半身籠罩,只依稀有卻邪劍的光亮如閃電般掠出,卻已然看不見人的模 樣。流光坐在蒲團上望著扶南,身子前傾,右手支在地上,盡了一切力量想站起來和他並 肩作戰,卻發現自己連些微的力量都沒有了。   方纔施用噬魂術的失敗,已然讓他在短時間內無法自由地使用靈力。   他坐在黑暗的密室內,無數垂下的簾幕迎著窗外吹進來的疾風飄飄轉轉,宛如那些白 色的幽靈們已然衝破了屏障撲了過來——然而,那個人還是站在唯一破開的窗口前,不顧 一切地為他擋著那些洶湧的潮流。   那樣的劍法,讓流光止不住地驚詫:這不是出自拜月教,也不像是苗疆民間流傳的— —扶南在這幾年裡,居然有了如此的長進,領會了這樣精妙的劍法!   窗外還是黑沉沉的夜幕,但那些惡靈煥發著微弱的白光,聚集在一起就如白晝。   扶南的身子已然湮沒在那一片白光裡,只依稀看得到一個剪影,那樣的固執而堅持。 但流光從越來越緩的劍光中,已然預感到扶南的力量即將衰竭——長夜尚未過去,惡靈繼 續洶湧而至,以個人的力量、又如何能阻擋整個聖湖的邪異氣息?   白光越來越盛,終於將扶南的整個身體都吞沒!「叮」的一聲,卻邪劍從白光內飛了 出來,跌落在密室另一頭的地上,震了一震,最終未能重新躍起。   惡靈的嘶叫如同風一般激烈。   流光低下了頭,一滴淚水濺落到檀香的灰燼裡。   扶南,你生平以來唯一的一次不退半步,卻換來了這般結局……眼裡驀然掠過決斷的 光,流光將右手的中指送入口中,咬破,用血在密室的地上一筆一劃地畫起一個繁複的符 咒——   那是分血大法,教中的另一禁忌,可以用來召喚魘魔。   他分出了自己的血,以生命的一部分來和那個隱藏於月之暗面的邪魔交換契約。他喚 醒魘魔,獻上了自己的生命和靈力,而復甦的魘魔必然會借給他力量,去實現他的願望。   當初,天籟教主為了制住昀息祭司,便是動用了這個術法。   那樣強大的師傅也被困住了,墜入不見天日的紅蓮幽獄。只要她的血流動一天,那個 被困在水底的人就永遠無法解脫。然而,作為代價,那個紅衣女童的心也變得越來越陰暗 惡毒,渴求著殺戮和血腥,逐漸被魘魔的力量侵蝕,卻無力控制自己的行為。   大約天籟心底也是知道這一點的罷,所以她才會這樣瘋狂地衝下山去尋找自己的哥哥 ,其實,那個孩子的內心裡,並不僅僅是想質問最愛的人當年為何遺棄自己,而是……單 純地,想尋求一個終結罷?   她是不會回來了。   而這麼快,就要輪到自己了麼?   各種念頭如電光般地閃過腦海,但流光的手卻是毫不停歇地畫下一個血紅的符咒。無 論如何,就算不擇手段不顧後果,他此刻都不能讓扶南死去!   「不!流光,住手!」彷彿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扶南掙扎著發出聲音,斷斷續續地 傳來。 流光頓了一下,抬起頭看了扶南一眼,卻看不到朋友的臉——無數的惡靈已然把他 吞噬了。流光手指繼續緩緩移動,劃出了最後一筆血印,將那個符咒封閉。   「不!流光,住手!住手!」扶南厲聲叱喝,不顧一切地阻攔。   不知哪來的力量,牆角裡的卻邪劍一躍而起,斬向流光的手指!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流光翻過手掌,印在了那個完成的符咒中心,輕輕地低下頭, 吐出兩個字:「魘來」。   話音未落,地上那個血紅的符咒忽然化成烈火,熊熊燃起!    卻邪劍已然刺到,卻在火旁頓住,掙扎良久,終於還是錚然落地。   「魘來!」流光霍然抬頭,低叱,手指一抬,指向窗口的那群惡靈——那是地獄裡的 紅蓮烈焰。無數的火光從他指尖和地上的結界裡飛出,呼嘯著刺入那團白煙。   惡靈發出炙烤中的劇痛呼喊,猛然渙散,先是沒有章法地胡亂翻飛,最後終於尋到了 那扇窗,沿著來路退縮回去。那些烈火追在後面燃燒,一路將無數惡靈燒得魂飛魄散。   暗夜裡,就如一朵巨大的白色蓮花乍然收攏,縮回了湖心水下。   天地間忽然就安靜了,只有密雨急急打下。   「流光!」密室裡,扶南失聲驚呼,望著對方已然變成赤紅色的眼睛。   那只操縱著紅蓮烈焰的手頹然落下,勉力想支撐,卻還是無力地倒下。外面的火光熄 滅了,流光跌倒在密室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白衣上沾滿了血和灰。   「殺我,扶南……快些。」他斷斷續續地對那個朋友說話,眼睛卻已然紅得要滴出血 來,「因為我的召喚,魘魔已經徹底醒來了……我也會慢慢變得完全不像一個人。你快過 來殺——」   那句話是到中途斷掉的。因為那一刻,他看到了扶南的臉!   那是怎樣可怕的一張臉啊……無數的惡靈噬咬下,扶南肌膚已然沒有一處完好。特別 是那張曾經清秀的臉上各更是傷口密佈,血流覆眼,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流光中止了話語,臉上浮現出苦痛的表情,望著那個替自己擋了這萬鬼噬身之罪的朋 友,忽然喃喃:「沒事,我還你一張臉。」   重新抬起了手,按住自己的臉,低聲:「魘——」   「不!」不等他將第二個字吐出,扶南厲聲叫了起來,地上的卻邪劍驀地重新躍起— —然而,卻不是刺向流光,而是瞬地折回,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停!」顧不得重新召喚魘魔,流光中止了咒術,閃電般地騰出手定住了那把劍。   卻邪劍已然到了扶南咽喉前三寸,定定地停在那裡。   「我不恨你。我也不是為你至此——我只是為自己。」扶南望著他,低聲,眼裡卻有 罕見的絕決,「我也不會替你了斷。」一邊說著,他握著劍緩緩站起身來:「你若有愧, 應和我一起設法,將魘魔再度封印。」   流光望著這個忽然變得決斷起來的師弟,有些不敢相信——這是扶南麼?這是以前那 個吞吞吐吐,遇事優柔寡斷的扶南?越過了方纔那個極限,只是剎那間,他彷彿就變了一 個人。   是否,人的內心都有兩張臉,只要打破了外層的面具,便能轉出新的一面?   「流光,你知道麼?」扶南忽然笑了起來,低下了頭,「我剛才才發現,只要豁出去 ,好像很多事根本……根本是不難做到的啊!哈……為什麼以前,我不敢去做呢?」   幽暗的室內,兩人靜靜對望了片刻,外面風雨如嘯。   「扶南!……流光!快、快來……救救……啊!」   忽然間,一聲嘶啞的厲呼劃破了雨夜,將兩個人同時驚得站了起來——   「縹碧!」   ------------------------   十二、血嬰   縹碧偷偷從朱雀宮側門出來,下到靈鷲山腳下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黑。   她沒有回自己住的竹樓,反而直奔扶南的竹林精舍而去。   雨已經開始細細密密地下了,縹碧穿過那一些曼珠沙華,小心地不讓墳地的黃泥弄髒 自己的裙角。那些半枯萎的花觸著她的裙裾,她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錯覺——彷彿一隻隻 冰冷的小手在拉扯著自己的衣襟,不讓她前行。   不知為何,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厚。   半路上經過了巖生住的棚子,她照例往裡看了看,卻發現裡頭空無一人,塘裡的火還 在燒著,水煙筒擱在一旁,煙絲灑落了一地,似乎巖生是匆忙外出的,一串凌亂的足跡從 屋外直通向竹林深處。   縹碧準備走開,忽然間察覺了什麼,回身摸了一下窗台——手指被一滴血染紅。   她望著竹林精舍方向,眼神霍然雪亮。   暮色四合,烏雲籠罩,密雨彷彿在靈鷲山上織起了一張無形的網。而在這樣黯淡的背 景裡,那片竹林裡卻是有燈火閃爍的,然而不知為何、那燈光,卻閃著黯淡的紅。   縹碧想了想,沿著棚子外凌亂的腳印走出去。那腳印直通竹林精舍。黯淡的暮色裡, 她孤身一人走向那座她曾經去過千百次的房子,一路上開滿了血紅的曼珠沙華。唯有閃電 不時穿雲而下,在短短的剎那照亮天地。   然而,在走近那片竹林的時候,縹碧停住了腳步,手緩慢地搭上了一枝青竹,啪的一 聲響,折斷。   「扶南?」她站在院子外,叫了一聲——聲音聽起來不大,卻是用了真氣送出,穿透 了雨簾直送進去。裡面燈還亮著,想來扶南和阿澈都在吧。   然而,半晌不見裡頭人回答。她心下更是忐忑,便又叫了一聲。   「嗚嗚……」忽然間,房內黑影一動,傳出一聲低低的哭,赫然是神澈的聲音。   「阿澈?你怎麼了?」縹碧再也忍不住,脫口問著,踏上了竹舍門檻,一邊推門往裡 看,「不舒服麼?為什麼哭?」   「嗚……」那個哭聲是從角落裡傳出的,細微而委屈,帶著某種崩潰般的無助,「我 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把他殺了!」   「什麼?你說什麼!」縹碧心裡猛然一跳,「你殺了誰?」   難道是扶南……扶南被她……!   她失了方寸,不顧一切地推門衝進去,但剛側身進去,額頭就撞上了一件東西——下 意識地抬頭,眼前晃動的、卻是一雙沾滿了黃土的慘白的腳踝。   「天……!」縹碧一抬頭,便踉蹌地往後退,捂著自己的嘴巴。   那是巖生……被吊在門內橫樑上的,赫然是看墓人巖生的屍體!   沒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窩裡留下乾涸的血,凝固在皺紋層疊的臉上。然而奇怪的是那 張臉上居然沒有恐懼的表情,嘴角以詭異的弧度彎上去,做出一個僵硬的笑,彷彿臨死之 前還在某種誘惑裡不可自拔。   房間裡點著燈,然而燈火不知為何卻籠著一層淡淡的紅,一明一滅,映著縮在牆角的 一個小小白衣身子。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眼神呆滯地張開手,望著被剝下皮膚之後血紅色的手 掌,神澈在不停地喃喃,眼神恍惚,「啊……嬰,你為什麼要逼我殺人……」   在她的手心裡,赫然掉落一隻羽毛零落的被扭斷脖子的烏鴉。   「牙牙!」縹碧失聲驚呼出來,好半日才把視線落到那個縮成一團的少女身上,想上 前,卻驚於她身上的邪氣。   方自猶豫,忽然聽到一個生澀陰冷的聲音響起:「反正,你,也早殺過人了。」   那是陌生人的聲音!   是誰?是誰也在這個竹舍裡?   縹碧驚詫四顧,默默識別,忽然手中竹枝點出,直指神澈背後,厲叱:「出來!」   一張慘白扭曲的孩童的臉,從神澈瀑布般的長髮裡冒了出來,對著她咧嘴一笑。剛才 出聲的,果然是這個寄生的魔物。縹碧乍然吃了一驚,不過是幾日不見,那個嬰兒卻萎縮 了不少,彷彿整個人都貼在了神澈背上,慢慢融入。   「啊!胡說,胡說!你給我閉嘴!」聽得那一句,張皇的神澈陡然尖叫起來,用手捂 著耳朵,將脊背猛烈地往牆壁上撞,「你這個妖怪,給我閉嘴!」   「桀桀……」背後的嬰兒被撞得聲音斷續,卻笑如夜梟,「不是麼?昀息和我,不都 是你親手殺的?——你想故意忘記?可沒那麼容易……我總得提醒你一聲,別以為自己是 什麼好孩子。」   「啊——!!」神澈終於失去控制地大叫起來,用手拚命捂著耳朵,身子卻縮成一團 。   她用力將背部撞向牆壁,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把那個可怕的東西壓碎在自己背上,然 而她這樣努力的結果,只不過是讓那個怪物變得更加深入她的體內。   她知道那個東西正在慢慢地鑽進她的心裡,一分一分,一寸一寸。   這幾日來,她時時刻刻在心裡聽到這個東西的聲音,尖銳、惡毒而又瘋狂。先是一句 一句地幫她回憶起在紅蓮幽獄發生的一切,摧毀她僅剩的一點自信,然後再一句一句地勾 起她內心的種種陰暗念頭。   說到底,在水底的一瞬間,她對昀息產生了恨,所以動了殺心;而現在,她心裡也對 縹碧有著嫉妒和敵意,希望這個人永遠從她和扶南之間消失——   正因為心裡有了裂縫,所以那個怪物才能不停地引誘她罷?   有我在,你任何願望都可以滿足。只要你說兩個字。你也看到了,那個囉嗦的看墓人 不是被你用一根手指就殺死了?——如果你要扶南永遠屬於你一個人,也很容易啊,只要 再動動手指,面前這個女人就會永遠消失了。   只要你說一句「魘來」……   那個聲音不停地在她身體裡說話,用盡種種手段,直到她無法堅持。然而殘存的清醒 讓她死死恪守著最後的理智,絕不讓自己說出那個召喚魔物的咒語。   神澈只能一疊聲地尖叫,用這樣撕心裂肺的叫聲來掩蓋內心越來越強烈的誘惑聲。   熟人的屍體在面前晃動,神澈得尖叫聲響徹竹林,縹碧望著這匪夷所思的混亂一幕, 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揚聲疾呼:「扶南!扶南!」   然而,竹舍的主人完全失去了蹤跡。   「扶南呢?他哪裡去了?」縹碧有些吃驚,已然從廂房廚下轉了一圈回來,擔憂地追 問,「那麼晚了他去了哪裡?你變成這樣,他怎麼不阻止?」   「扶南……」那個名字彷彿有某種奇異的效果,讓持續尖叫著的少女平靜下來了。神 澈抬起頭來,茫然地望著縹碧:「我不知道……我求他不要走,但他不理我……扔下我走 了……」   喃喃說著,她眼神漸漸轉變,從清澈到迷惘,然後轉變成了憤恨和狂怒。   「他不理我了!他本來是我的!從小就是我的!」她脫口叫了起來,眼神凶狠地望著 面前這個童年夥伴,「我被關了十年,變成了這樣的怪物,所以他不理我了!都是你!都 是你!你為什麼要和我搶!」   她的思維極其簡單直接,依然停留在八歲的時候,就如一個被乍然搶走心愛玩具的孩 子一樣,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火。   「阿澈!」縹碧低叱,身子卻退開了一步,望著她的背部,「靜一靜!我沒和你搶什 麼!」   在神澈的背後,那個散落在長髮下的凸起正在緩緩變平,那個嬰兒狀的怪物的身體完 全融化掉了,只留下一隻小腦袋還露在外面,似乎趁著神澈心神大亂滿懷怨恨的剎那,徹 底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內!   「我被關了十年……」神澈嗚咽著低下頭去,望著自己露出血紅色肌肉的掌心,眼神 絕望而又瘋狂,「昀息祭司死了,嬰死了……你搶去了扶南哥哥!」   縹碧望著童年時的女伴,恍惚覺得神澈多年來居然從未長大分毫。   依稀中,她感到某種徹骨的憐惜,不由得歎了口氣,垂下了手中的竹枝。   「阿澈,不要這樣,扶南永遠是你的。我沒和你搶。」她輕輕對著那個女孩子說,一 手將那具吊在門楣上的屍體解下來,「他一直很記掛你的。我們一定會想法子給你驅魔, 只要你好了,照樣可以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   神澈用力咬著牙,彷彿極力克制著體內的某種苦痛,不說出一個字。   「魘來」,「魘來」!……身體裡彷彿有無數的聲音在洶湧,遠遠近近地呼喊,彷彿 誘惑著她說出這可以換來一切的兩個字。   她咬牙,再咬牙,直到嘴唇間沁出鮮紅的血,也不肯吐一個字。   縹碧為她忽然間的吐血而驚詫,小心翼翼地遞過一方手巾,卻也在提防著她背上魔物 的攻擊——因為就在這個剎那,那個背上的嬰兒眼睛裡忽然發出了詭異的紅光!那個只餘 下一個腦袋露出神澈背部的怪物,此刻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不行,不行……已經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走!快走啊!神澈在心底一遍遍地嘶喊,卻無法開口說出來。因為生怕自己一開口、 便會吐出那該詛咒的兩個字,讓自己被魔物操縱。   她狂亂地揮著手,驅趕那個靠近的人。   她揮出去的手碰到了縹碧拿著手巾的手腕,人肌膚的溫熱讓她陡然間全身一凜,一種 滅頂的不祥之感洶湧而來。非常清晰地,一個聲音在靈鷲山頂遙遙響起,一字一句地替她 吐出了那句禁忌之咒——   「魘來!」   神澈駭然回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靈鷲山,一瞬間的恐懼讓她心膽欲裂。是誰?是誰 念出了這個咒語,從遙遠的地方召喚出了她身體裡的這個魔物?   然而這種恐懼只是一瞬,因為她神智的清明也只剩下了一瞬。   最後的恍惚中,神澈看到自己了自己可怕的轉變:被剝去皮的手掌重新生出了雪白的 肌膚,上面那朵曼珠沙嬌艷欲滴;頭髮變得灰白,迅速地蜿蜒生長,如同蛇類般爬行—— 那不是她!那馬上就要變得不是她了!   「逃啊,縹碧!快逃啊!」在身體完全被魔物侵蝕的那一瞬,她抬起已然變成赤紅色 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對面前的女伴大喊。   -   朱雀宮長年難得打開的側門轟然洞開,在無數拜月教子弟的驚訝目光中,流光和扶南 直衝了出去——這,還是他五年來第一次走出這座陰暗的宮殿。   密雨在黑夜裡飄飛,而縹碧的聲音卻是穿過雨傳來的,帶著苦痛和掙扎,急急拍著門 。   流光急急地拉開側門,就在宮門打開的瞬間,他看到有殷紅的血從銅環上流下,與此 同時、一個原本靠在門上的身影重重地跌了進來。   「縹碧!」他下意識地回過臂,攬住,看著栽倒在懷裡的人,脫口驚呼。   被打濕的秀髮貼住了他的臉頰。彷彿經過了極慘烈的搏殺才逃到此處,縹碧的一身青 衣已然染做了血紅,臉上縱橫著五道血印,血印貫穿面頰,穿過眼角,幾乎失明。   「流光……流光……是你麼?」眼睛雖然被血糊住,但聽出了他的聲音,奄奄一息的 女子吃力地轉過臉來,攀著他的肩,急切地喃喃,「小心…要小心!魘魔……魘魔復甦了 ……它被召喚出來了!阿澈、阿澈她……」   魘魔復甦!那是多麼驚人的消息,可流光毫不動容,彷彿早已料到。   「別說話了,」他掩上了宮門,將一身是血的女子抱進來,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扶南去 拿綁帶,「先替你裹傷。」   然而扶南卻站在那裡,彷彿失了魂,臉色蒼白。   魘魔復甦了?那麼阿澈…阿澈她不就是……!   那一瞬間心裡有極深極切的焦慮和恐懼,彷彿閃電一樣擊中了心臟。來不及多想別的 ,他推開側門就衝入了外面的雨簾中。   「扶南!」流光驀然一震,厲聲大喝,「回來!別去!」   但是,只是一瞬,那襲白衣便去得遠了。   流光抱著垂危的縹碧站在側門的門廊下,望著那一襲直奔下山的白衣,有略微的失神 。。廊下的那盞燈飄飄轉轉,燈下的雨絲彷彿一陣陣的煙霧,散開了又聚攏。   「扶南……扶南他在你這裡?」被他方才脫口的厲叱驚動,神智開始渙散的縹碧驚喜 地掙扎,想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他沒事吧?」   流光卻沒有回答,片刻,才冷冷道:「他走了。」   「……」縹碧沒有說話。她一貫聰敏,自然不會不知道扶南為什麼忽然離去——五年 朝夕相處的知交,說到底,還是比不上自幼的深愛的人啊……   流光感覺到懷中的人沉默下去,剎那間他的內心被愧疚吞沒——為了應對危機,他召 喚出了魘魔,卻不料、第一個禍害的便是縹碧!   「魘魔復甦……阿澈已經…已經不存在了。」縹碧攀著他的肩膀,被血模糊的眼睛裡 滑落一滴淚水,側過頭,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低聲懇求,「扶南這一去……多半會中了魘魔 的詭計——流光、流光,你去幫幫他,好麼?」   流光驀然一震,側過頭去,喃喃:「即便自己已弄成這樣……你還是只記著他?」   縹碧吃力地笑了笑,雨水打在她蒼白的臉上,漸漸匯成細密的一滴水,從頰上長劃而 下,她只有擔憂和懇求:「流光,求求你——除了你,沒有人可以制得住那個魘魔了…… 扶南心軟,一定不是、不是它的對手……」   流光默不作聲地往回走,將那個流著血的垂危傷者抱回了長年居住的朱雀宮。   幽暗的室內,他燃起了燭火,火光明明滅滅映著他的臉。   流光撕下那些翻飛的簾幕,小心然而快速地包紮她的傷口,念動了咒語,催合她身上 的傷口,翻出了從聖湖水底採摘來的七葉明芝,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給她服下。在做這一 切的時候,他的臉蒼白而沉默,但眼底裡卻間或閃過雪亮的光,彷彿此刻有什麼激烈的情 緒在他心底游移。   「你…你不肯麼?」然而縹碧卻是一直支撐著聽他的答覆,神智再度恍惚起來,用力 攀著他的肩膀,仰起頭,問,「他、他是你兄弟啊……你若不救扶南……魘魔就會……」   想起剎那前扶南奪門而去的背影,流光心底陡然掠過一種煩躁,一揮手,齊齊割裂一 幅垂落的簾幕,他的聲音裡有再也壓抑不住一絲憤怒:「扶南,又是扶南!你怎麼從來就 不考慮一下我?」    縹碧一驚,鬆開了攀著他肩膀的手,望著他瞬間燃燒的眼睛。   「前幾日魘魔第一次衝入月宮,那時候它剛逃出水底,尚自衰竭,但為了攔截它、我 就受了重傷——」流光側過頭去望著遠處黑黝黝的神廟,冷笑,「這一次的魘魔已然完全 甦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答應了你去救扶南,我就會死?!你要我去對付魘魔?—— 你不想他死,難道就寧可我去死麼?哈!」   說到最後,長久壓抑的憤怒終於讓他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流……光?」縹碧終於睜開了眼睛,眼裡有某種不可思議的神色,「你…怎麼那麼 說?你不會死的……你那麼強。怎麼會死?」   從小以來,記憶中的流光都是寧靜而強悍的,擁有她所不能企及的力量。每一次她遇 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會下意識地想到去尋求他的幫助。而且,一定都會如願以償。   「我會去救扶南。立刻就去。」彷彿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控,短短片刻內笑聲便歇止了 ,流光緊閉嘴唇,眼色冷酷,「我不會不救他——就像剛才他不會不救我一樣。你可滿意 ?」   他把她留在了黑暗的室內,返身離去,任憑她在背後微弱地喚著他的名字。   簾幕層層翻飛,拂過他的臉,將無聲交織的血淚一併抹去。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說出來了呢?原本,這一切可以永遠埋葬在他心底的。   他有著和昀息師傅類似的性格,高傲、決斷,不示弱,不容情,一旦定下了目標就會 不惜一切的追求。五年前,當他選擇了踏上成為祭司這條路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必將捨 棄掉一切凡俗的歡樂和擁有——他將會成為一個神。   而相反的,他那個懦弱的朋友卻留在了凡世裡,經歷了重重憂患喜怒,卻也擁有了某 些他得不到的東西。從幫助扶南逃脫天籟教主的懲罰開始,在私心裡、他已然是將縹碧托 付給了扶南,希望扶南能在靈鷲山下照顧她一生平安。   他原本應該讓這一切永遠沉澱在心底的……   然而,他卻怎麼也忘記不了那個抱著書卷在神廟長廊裡低頭走過去的青衣少女——多 年來,獨居朱雀宮,每次在他伸手取出書架上典籍的時候,都會恍惚覺得那個秀麗沉靜的 少女還在架子的另一邊,透過書卷的空檔對他微笑,如多年前那樣無聲的招呼。   為什麼要記得……為什麼要記得這些呢?為什麼還會計較,為什麼還會妒忌?   他一直都想問那個被關在幽獄裡的師傅——祭司的生命裡,是否會有這樣扯不斷的塵 緣?而師傅的漫長一生裡,是否也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又該如何對待。   可惜,那個孤傲怪僻的師傅,已經被他和天籟合力永遠禁閉在了聖湖的深深水底。   他沒有了引導者,沒有了可以解答這個疑問的人,他無從應對,只能任憑心頭那一點 不肯熄滅的殘念頑固地掙扎,最終燎原。   這些年來,他一直用紙鶴傳書與她聯絡,暗地裡允許愛書如命的她出入朱雀宮,一次 次的往返借閱典籍,提問解答她的疑惑——這一切,其實只是為了讓這顆珠子、不過早地 從他生命的絲線上斷去吧?   說到底,在某一處,他的優柔懦弱、遠勝於扶南啊。   流光走在曲折的遊廊上,從袍袖裡摸出了一枚赤色的藥丸,凝視了片刻,終於平靜地 將其納入口中——這一切,終究該由他來做一個了斷。   --------------------------------   子夜,稀疏的雨再度轉密,打在墳墓間已經開始漸漸凋零的紅花上。   然而,一滴滴落下的血、卻將那些殘花澆灌得重新鮮艷起來!   血跡從墳地北側一直延伸到中心,然後就進入了膠著狀況,無法繼續往月宮方向延伸 一步,只是反覆的在原地來去灑落,直到將那些曼珠沙華都染成血紅!   「嚓」,只是稍一遲緩,一根尖利的白骨從肩頭冒了出來,白森森的尖端滴著血。   扶南一個踉蹌,手中的卻邪劍幾乎落地。看來,是逃不過了……而這樣的一擊,已經 摧毀了他最後的一絲體力。他死死望著神澈,不相信只是離開了短短半日,她竟然會變成 了這個樣子!   「咯咯……很不錯嘛,居然能撐那麼久,」那個白衣少女緩步從曼珠沙華中走來,望 著他笑,「是白帝一路的劍法啊……真是想不到,驂龍四式還留在人間?」   她的手裡,握著一支森然白骨,尖端滴下血來。   「阿澈!」他用劍撐著身子,再度嘶聲喚,「你到底是怎麼了?」   「阿澈?咯咯……她死啦!」白衣少女詭異的笑了起來,眼睛是淡淡的紅色,抬起手 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已經在這裡死了!你再叫也沒有用了,她聽不見了。」   「你、你這個魔物殺了阿澈?!」扶南咬著牙,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霍地反手拔出了 貫穿他身體的白骨,重新抬起了卻邪劍,厲喝。   「螳臂當車……你又能怎麼樣?這是神澈的軀體,你敢下手麼?」魘魔輕蔑地笑,白 骨之劍揮起,唰的一聲刺向扶南心口,「別擋路了!殺了你,再殺了朱雀宮裡那人,我就 可以去神廟裡了……哈哈哈!」   那一劍刺破了空氣,帶著絕決的殺意洞穿他的心臟。   劍尖刺破了心口。然而,那快若雷霆的一劍,卻在生生頓住了,不停顫抖著。   白衣少女臉上原本的大笑表情凝滯了,迅速轉過幾種不同的表情,眼裡的紅光漲了又 退,手臂僵直地發著抖,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在爭奪那柄握在手中的白骨之劍。清麗的臉扭 曲得可怕,嘴巴幾次張了張,卻說不出一個字。   最終,在眼裡紅光退去的瞬間,掙扎著,張嘴吐出了幾個字:「扶南,快逃啊!」   在她眼光變幻的瞬間,扶南霍然明白了,脫口:「阿澈!」   ——那,是被魘魔吞噬了的神澈,在軀體內拚命地爭奪著控制權!   他來不及多想,足尖一點,退後三丈,從那柄白骨之劍下逃離,只覺心口依然刺痛。 他轉頭就往月宮方向奔去——必須要找到流光,如今只有他,才有制住這個魔物的把握!   然而,剛走出這片墓地,踏上石階,他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冷笑:「想逃?」   那聲冷笑起的時候,尚在幾十丈開外,然而短短一聲的末尾已然近在耳畔。他來不及 回頭,背後一陣劇痛,重重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一根白骨閃電般地掠到,穿透了他的肩膀,將他釘在了墓地邊緣。   劇痛讓他幾乎昏死過去,眼角卻看到了那雙白色的繡花鞋輕盈地踏步而來,上面繡著 兩朵怒放的紅花,一邊走一邊低罵:「該死的賤人,還想放他逃麼?自不量力!我就用你 的手殺他,讓你看著他怎麼死的!」   血紅的手掌揮出,白骨之劍從他身體上反跳而出,帶起一串血珠,躍入魘魔手中,然 後在長笑中劃出一道弧線,斬向他的頸部。   「喀」,忽然間,輕輕一聲響,白骨在半空中被攔擊,裂縫如菊花般延展。奇怪的是 ,沒有任何東西攔在劍上,周圍也沒有一個人影——白骨之劍,就這樣被無形的力量截住 。   「誰?」魘魔抬頭,厲叱。   話音未落,她的心口忽然濺出了一朵血花!   「化影術!」魘魔急退,驚駭地低呼——那是拜月教中最高深的術法,和「指間風雨 」、「枯榮手」並稱「三大正術」之一。記憶中,只有祭司才能修習到這樣的境界!   昀息已死,她因此肆無忌憚。然而,拜月教中,竟尚有祭司?   魘魔驀地一驚,忽然明白過來:難道,竟是朱雀宮中那人又來了?   「走!」與此同時,扶南聽到了一個字傳入耳中,身體一輕,已經被人拉起,往台階 上一推,「縹碧在朱雀宮!你帶著她去神殿,那裡安全!」   流光?終於聽出了那個聲音,他乍然一喜。   血不停地從全身上下的大小傷口中湧出,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然不能再支撐,來不及 多想、便依照流光的吩咐往月宮神廟方向奔去。剛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顧向雨 絲深處——他走了,可流光呢?   「走!」只是一遲疑,虛空中又傳來一聲低喝,不容分說,「是兄弟的,馬上走!」   扶南感覺到有人在虛空中猛推自己一把,毫不容情。他心知自己留下也只有拖累的份 ,便趁著還有一絲力氣,咬牙奔向朱雀宮門。   「嘻……你還是別再出聲了。」白衣少女卻沒有追擊,從猝然被襲中定住了神,嘻嘻 冷笑起來,「所謂的『化影』,也不過是靠著極快的身法來保持。你多說一個字,凝聚的 『氣』就散一分——不過,也好,就讓我看看朱雀宮裡的、究竟是何方高人?」   夜雨中,彷彿一陣風忽然歇止了,火紅的花間果然浮起了一個綽約可見的人形,長袍 垂髮,襟袖飄搖。側頭冷然看過來,帶著凜冽孤傲的氣質。   第一眼看到那個人,魘魔忽然怔了一下:奇怪……這個人,似乎在哪裡見過?  並不是指面目熟悉,而是他身上的那種「氣」裡,有熟稔的感覺。   然而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又搖了搖頭,將其否定——怎麼會呢?被關入水底後,自 己已有上百年不曾見過人世一切。而眼前這個男子、分明只有二十許的年紀。   「能用化影術截擊我,令我受傷,已非凡人能為。」魘魔望著這個顯出身形的白衣男 子,有些不可思議,「你是拜月教的新祭司?」   來人微微搖首,指指額頭——光潔的前額上,並沒有象徵著祭司身份的額環。   「前祭司昀息之大弟子流光,奉月神之命,守護月宮。」他淡淡說著,內心卻是不敢 放鬆分毫,將所有靈力凝聚在手指之間。   「昀息的大弟子?」魘魔喃喃,忽地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你可會噬魂術 ?」   流光一時未曾會意,脫口回答:「會。」   「我明白了……原來是你!」魘魔忽然大笑起來,恍然大悟,擊掌,「原來,那個每 日化為惡靈下到水底吞噬昀息的,就是你!難怪如此面熟、難怪有如此力量……好毒的弟 子,真是好毒的弟子!」   「真是合我胃口啊!你身上,有一種和昀息相似的『惡』的氣息呢!」她興致勃勃地 望著對方,大笑擊節,忽然提議:「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如何?」   流光被她那番大笑刺痛,臉色瞬變,在她說話間已然抬手,手指間閃爍著靈力凝聚的 藍色火焰,正要做雷霆一擊,忽然間卻頓住了——   魘魔的手裡,居然握著一件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怎麼樣?這是月魄,能全面提升你的力量,讓你成為真正的祭司,擁有和昀息一樣 的力量!」額環在手中閃耀,魘魔嘴角浮出笑意,對著流光慇勤提議,「我入主月宮,你 來當我的祭司,我們一起來支配這個南疆!這個交易不錯吧?」   頓了頓,她補充:「當然,我可以不殺扶南。」   密雨中,流光沒有說話,但是眼睛卻沒有離開她手中的那件寶物,眼神變了數變—— 是的,那是歷代祭司的神器,號稱拜月教三寶之一。沒有月魄,就算他像如今這樣再苦修 十年,也無法成為真正的祭司。   「先給我……」喉頭聳動了一下,他澀聲吐出一句話,伸出手去。   「哈哈哈……你果然比扶南那小子識時務!」魘魔大笑起來,得意洋洋地抬起手,給 他加冕——那個流動著寶石輝光的額環下,藏著可以控制人神智的傀儡蟲。   被權力引誘的人,在戴上這個額環後終將成為權力的傀儡。   流光低下頭去,讓這象徵著祭司地位的額環落到他發上。   「喀」,忽然間,魘魔得意的笑聲中斷了。   她不可思議地低下頭,望著那只穿透了心臟的手——毫無預兆地、流光在低首時猝及不妨地出手,在一瞬間就洞穿了她的身體,一把將她的心臟捏為齏粉!   「我渴望權力,為此不擇手段,」流光抬起頭,冷然,傲然,雨水在他蒼白的臉上化為霧氣,「但,還沒想過要和魔交換條件!你若得到了月宮,首先就會毀去神廟的天心月輪,放出聖湖惡鬼吧?從此邪氣充塞於南疆,就變成你的天下了!」他扯動嘴角,做出一 個厭惡的表情,「可惜,我不喜歡那樣!」   碾動手指,將邪魔的心粉碎,霍然抽出:「去死吧!」   然而,在抽出手的瞬間,一股可怖的力量霍然迎面擊來,將他擊飛三丈。   魘魔心口上的那個大洞,在手臂抽離的剎那、居然立刻消彌無形!   「呵呵……真是笨啊,以為這樣就可以消滅我麼?只要我在,這個軀體是不會死的, 不見沉嬰還活了上百年麼?」望著對方的驚駭表情,魘魔大笑起來,咬牙切齒地怒罵,「 不識抬舉的傢伙——正好!我就吸了你的靈力,再去毀掉神廟!」   她鬼魅般地一飄,往前輕輕一躍。那種跳躍的姿態很奇怪,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屈起了 一隻腳,在玩著跳房子的遊戲。跳了三跳,她倒轉手中的白骨,叩在墓地上。   「喀喇喇」一聲裂響,從地底最深處傳來,忽然間所有黃土堆都裂開了!   無數白骨從墳墓中反跳而出,一端著地,森森然地立了起來。一眼望去,無邊無盡的 墓地上儘是白骨,仿似地獄之門開了,無數死靈躍出地面。   「白骨之舞!」流光不可思議地低呼,頓住了手,「骷髏花!」   「喀嚓、喀嚓」,那些白骨支離地豎了起來,列成一圈,宛如綻放的白色菊花。   那是死亡之花。   「受死吧!」魘魔揚首冷笑,手指點處,那些森然白骨瞬忽飛起,在空中交織出了無 可抵擋的死亡之網,將流光重重包圍。   雨絲都已然無法落下,夜幕裡只見無數白骨交錯縱橫,裹著裡面的一襲白衣。   白色的網中,漸漸有淡淡的血飛濺出來。   那些白骨的網越來越小,忽然萬千支飛來,凝聚成一點!光網消失後,流光的身體最 終被三支長短參差的白骨釘住,無法再動。他已然盡了力,卻依然無法對抗這被他自己召 喚出的魘魔!   「不識好歹……」魘魔冷笑著,長劍一點,四條尖利的白骨飛了出去,釘住流光的手 腳。在確認這一回對方無法再玩什麼把戲後,魘魔才走了過去,揚起了手心,印在流光的 額頭上——掌心那一朵曼珠沙華的符咒,紅的幾乎滴出血來。   「不乖乖的聽我的,就下地獄去吧!」一邊用融雪功將對方體內的所有修為汲取出來 ,魘魔看著夜裡的月宮,忽地得意的笑,「殺了你,沒誰可以再阻攔我去神殿了!」   流光沒有掙扎,居然笑了笑,然而迅速的衰竭讓他已然說不出話來。   短短的片刻,魘魔感覺到流光體內可以汲取的力量已然衰竭,便抬起了手掌準備離去 ——然而,在這一瞬,她的臉色忽然間慘白,噴出一口血來!   那、那是什麼……體內彷彿有無數烈火在燒!   那種火是極陽剛的,和她本身的陰毒正好相剋。剛剛返身走了一步,她就無法操縱這 具軀體,跌倒在地,只覺得一瞬間幾乎完全渙散開來。   真氣一散,所有的白骨委頓在地。   「你、你……」魘魔掙扎著,望著那個被釘死在墓地上的人,「做了……什麼?」   「你說呢?我怎麼會讓你真的去打開天心月輪。」流光嘴角浮出一絲笑,有譏誚的表 情,悠然望著冷雨的夜空,「你中的,是一種足以殺神魔的毒……很多很多年前,我師傅 用它毒殺了太師傅;而五年前,我又用它毒殺了師傅。」   魘魔大驚,失聲:「萬年龍血赤寒珠?!」   「呵呵……沒想到吧?」流光笑著,眼神開始渙散,「我一開始就知道……絕對不會 是你的對手……但是……我、我一定要攔住你。」   「你在自己的血裡下了這種毒?!」終於明白劇毒是如何侵入體內的,魘魔駭然望著 這個垂死的人,「你在下山之前,就服下了毒?你故意引我汲取你力量!好狠,好狠!」   「哈哈哈哈……」流光大笑起來,雨不停地落在他臉上,冰冷如雪。   「你也說過……我……對誰都……狠毒。」   他喃喃說著,將頭扭向朱雀宮的方向,努力望著——那裡,燈火依稀,卻看不見那兩 個人的影子。那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摯友,一個是自己深愛的人。無論虧欠了他們多少 ,從此後,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天空裡下著雨,並不大,濛濛地,像一陣陣的煙,散去了又聚攏。    他卻只是看著暗色的夜空,開始失去神采的眼睛裡有遙遠的笑意。他終於做到了答應 縹碧的話,讓扶南平安歸去,將這個邪魔阻攔在了月宮之外。   雖然,如所料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縹碧,你說要我去救他,於是,我就來了……我不該問你是否想過我會代替他死在這 裡。你如果沒有去想,說不定會一直都理所當然的平靜下去。   思緒逐漸開始紛亂,無數片斷雪一樣的飄搖在腦海裡。   童年,扶南,師傅,背叛,結盟……一幕一幕,從腦中流走。他知道他是再也不用繼 續生活在這些往事的重壓下了。最後,他看到了少年時壓在記憶最深處的那張臉——   「早上好。」   清晨的日光透過神廟的高窗投射下來,有金色的暖意,他走在高大如牆的書架之間, 專心尋找。忽然,身邊厚厚的一冊《堪輿考》消失了,那個空檔裡露出一張素淨的容顏, 抱著書,隔著書架對著他微笑致意。   「好。」他拿走了最頂上的那卷《噬魂術》,卻不敢看那樣的目光,匆匆而過。   縹碧,其實,從那個時候拿走不同的書開始,我們已然是雲泥般遙不可及。   有什麼不停地從四肢和胸口上流出來……那是血吧?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血流 出來,他卻並不感到疼痛,甚至,他已經漸漸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就是死亡嗎?   他忽然想起其實師傅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不曾教給他,除了愛,還有的就是,死亡。   -   雨漸漸的小了,漆黑的天透出薄薄的藍——那是黎明即將到來的象徵。   無數白骨支離在墓地上,天地間卻寂靜如死。   許久許久,忽然間,那個死去般的白衣少女動了一下,背後悄然鼓起一個腫瘤。   「啪」的一聲裂響,黑髮下,一個濕淋淋的嬰兒探出了頭,臉色青紫,大口地呼吸, 滿眼怨毒地垂下了頭,奄奄一息——龍血之毒居然劇烈到如此!逼得它不得不暫時從這個 寄主身上部分退出,來緩解毒性的侵蝕速度。   魘魔的魔性稍一退散,神澈便動了起來。   七竅中全流著血,猙獰可怖,然而她的眼神卻是慌亂無辜的,張著手,望著自己滿身 的   血跡和身側沒有了呼吸的流光,呆了片刻,忽然間哇的哭了起來。   前些日子,魘魔還只能在她本神睡去的時候操縱她的身體,故此她醒來時根本不知道 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但此刻,她卻是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這雙手到底做了什麼!   將那個可憐的看墓人毫無道理的殺死,襲擊前來探望的縹碧,半途又裝成茫然無辜的 樣子對趕來確認她安危的扶南下殺手——一直到最後,和流光一場殊死搏鬥,親手取走了 這個少年時期就認識的人的性命。   她被壓制在身體裡,無法控制這一切的發生,只能眼睜睜望著自己的手伸向一個又一 個人,攫取他們的生命。   神澈張著雙手,手中的白骨之劍驟然落下。她望著滿手的血,顫抖著無法說話。   她知道體內那個怪物因為龍血之毒,已然暫時的昏迷過去了——然而那種力量並沒有 徹底消失,只是在她體內蟄伏起來,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就會乍然復甦。   「流光……流光!」她張了張嘴,輕輕推了推那個倒在曼珠沙華叢中的人——她還認 得他的……雖然自從八歲那年被關入水底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這個扶南的師兄了。   不料多年後,第一次重逢、便是她自己出手取走了他的性命!   她顫聲喚著他的名字,然而這個人是再也不能回答她了——記憶中,這個沉迷於藏書 閣的大師兄是寧靜而沉著的,不能想像他能以那般慘烈而絕決的方式,阻攔了她體內那個 狂魔的復甦!   她怔怔望著那張蒼白的臉,淚水一滴滴的落下來。   「我害死你了……」她喃喃低語,垂下手,將銀色的紅寶石額環輕輕放到他的發上, 「對不起……對不起。再也不會這樣了。」   一句話未完,她抓起了那把白骨之劍,倒過劍柄,驀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長劍從她胸口沒入,貫穿了背後那個嬰兒的頭顱冒出——然而,沒有一滴血。   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彷彿這個身體是土石構成。   神澈幾乎瘋狂了,顫抖著手,毫不容情地削砍向自己,然而那一輪狂風暴雨般的自殘 沒有絲毫作用,所有傷口在她拔出劍的瞬間立刻自行彌合,宛如從未出現。   「啊啊啊啊……」她瘋狂般地尖叫著,最終因為力氣耗盡而跌倒在地。   背後那個嬰兒的頭毫無生氣地垂著,然而嘴角卻露出譏諷的表情。   神澈的手痙攣的抓著鋒利的白骨之劍,劇烈的喘息。要怎樣……要怎樣才能死去呢? 到底要怎樣才能把她自己連著那個該死的魘魔一起殺死!   難道,就只能這樣等待著那個怪物復甦、再一次佔據她的軀體為非作歹麼?   該怎麼辦……有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昀息大人……扶南哥哥?   神澈的頭霍然抬起,望向了黎明前的月宮最高處。   那裡,神廟的燈火依舊輝煌,百年不曾熄滅。   ----------------------   潔白的經幔上,濺著點點的血。   扶南和縹碧相互攙扶著,踉蹌衝入了神殿,一邊強忍著咽喉裡翻湧的血氣,一邊合力 將四門緊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方向的門關閉後,整個神廟內室牆上便出 現了一個完整金環。   三百年前聽雪樓入侵,一度造成聖湖枯竭神廟坍塌,然而大難過去後、孤光祭司和明 河教主聯手恢復了月宮。他們重新召集子民在廢墟上重建神殿,用八寶混著金粉書寫成符 咒,環繞著神廟一周。   從此後,每一任教主和祭司都會用全部的力量在神廟內書寫下一道符咒,用自己的力 量加強這一道結界,鎮壓著聖湖下的所有邪氣。   四門閉上後,結界便已然啟動,將所有邪魔阻攔在外。   兩人筋疲力盡的跌倒在神像前,傷口中的血染紅了那些潔白的座墊。月神像前燭光如 海,千百盞長明燈閃爍不定,映照出高高在上的玉雕月神的絕美面容。   「流光說,到了這裡便安全了。」扶南微微喘息,此刻才說的出話來,臉色慘白,「 魘魔完全甦醒了……阿澈完了。縹碧,阿澈完了!」   縹碧卻是沉默,手指微微顫抖:扶南果然是平安從那個魘魔手裡逃出來了……可流光 ……流光呢?她不敢問。   她忽然低下頭,將頭埋在了雙掌中,發出了一聲啜泣。   扶南望向她,卻不知她到底是為什麼而哭泣——這個平靜溫和的女子,一向是如忍冬 花一般內斂的,沒有太大的喜怒起伏。此刻如此失態,定然是內心有驚濤駭浪翻湧。   月神高高在上,用悲憫的眼神俯視著這一對劫後餘生、滿身是血的年輕人。   扶南感慨萬分地望著四周——距離上一次來這裡,已經是過去了五年了吧?那一夜, 他被迫參與了那場對師傅的伏擊,將龍血之毒下到茶裡後,又將他引導了此處。然後,天 籟教主猝及不妨地發動了機關。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到月神像前,俯下身去,夠到了神龕底下的機簧。   那是打開紅蓮幽獄的機關——十年前,阿澈便是在這裡被關入那個不見天日的水底; 而五年前,那個天籟教主也是這樣瘋狂地冷笑著,惡狠狠地將昀息師傅推落到到那個黑洞 洞的牢獄中。   五年了,在窮途末路下,他居然又回到了這裡。   「流光呢?扶南?」在恍惚中,他忽然聽到了縹碧的問話。悚然一驚。   彷彿是再也忍不住,她從掌心中抬起了臉,平靜地望著他,咬著嘴角出聲詢問,眼角 的淚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幹什麼?」扶南一驚,脫口。   「我去找他……」縹碧咬著牙,不顧身上多處的傷口裡還在沁出血,低聲自言自語。   多年來,她始終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們相互微笑,點頭問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裡, 相互答疑解惑,汲取著知識和智慧。他們一直保持著知交表面,彬彬有禮。   其實有誰知道,在少女時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裡看到書架另一邊那張丰神俊秀的 臉時,她的心也曾無聲地急跳。剛開始,她是真的因為喜愛閱讀那些典籍才來到藏書閣的 ;然而到了後來,每一次去,卻都是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書架後,茫無目的地望著那些典籍,眼角的 餘光卻時刻在留意著門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輿地,那些操縱風雨,那些長生不死 ,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然而每一次見到他時,她卻緊張得連笑容都僵硬,連那一句 簡單的問好,都需無限的勇氣來艱難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寧靜淡漠,每次來只是沉迷於術法典籍 ,從不和她多言一句。她從小是一個安靜內向的女子,也只能這樣遠遠地望著他罷了。她 以為這個人的靈魂,和自己是永無交集的。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話,決然赴死境而去。   「你難道就從未替我考慮過麼?你沒想過我若答應了你,便會死麼?」   那句厲叱在她腦中迴響,而流光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更是鐫刻般地印入她記憶——那 樣的激奮、不平和絕望,將多年掩飾的面具粉碎。說完後,他拂袖而去,逕自赴死,再也 不看她一眼。她來不及和他說一句分辯的話。   其實,要怎樣和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裡,一直都覺得他是如此強悍,擁有 了驚人的力量,似乎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就如那個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昀息師傅 一樣。   正因為如此,在遇到選擇的時候,她才會下意識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讓他多承受 一些吧。他定然能做到。她在心底裡是如此地倚賴和信任著他,同時,也是愛著他的。   然而,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麼,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裡有某種從未有過的激情排山倒海而 來,縹碧走到了神廟的東門,伸手摘掉了門閂,推開寫滿了符咒的宮門。知道外面便是死 亡,但她依然頭也不回。   「別出去!」扶南厲叱,一個箭步衝過去,「魘魔就在外頭!」   然而,已經遲了。縹碧的手推開了厚重的宮門,一隻腳跨出了門檻。   但她的腳步凝滯在門口,眼神震驚而雪亮。   扶南的視線穿過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階下的人,一瞬間也是一驚,來不及多想、立 刻側身上前,將縹碧拉到了身邊。   「阿……阿澈?」他直視著門外台階上那個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關上神廟的門已然是來不及了,一開門,那個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 裡,手裡還握著沾滿鮮血的白骨之劍,睜著明亮的雙眸怔怔望著他們。那樣的眼神,清澈 而無辜,宛如初生的嬰兒。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這樣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時候,被她一劍刺中!   「小心!」扶南想將縹碧拉走,然而她卻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死。   血從神澈的劍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面,除了自己和扶南的、是否也有流光的血?阿澈既然能平安地衝到這裡, 那麼流光必然是……!   「流光呢?」那一剎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脫口問那個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神澈站在神廟台階的盡端,拖著長劍,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 垂頭望著地面,忽然哭起來,「他在自己血裡下了龍血之毒,引魘魔來汲取他的靈力—— 他是以身做餌故意送死的……他把魘魔暫時關回去了!」   「死了?……」縹碧一個踉蹌,攀著神廟的門緩緩坐倒,喃喃,「他死了?」   那一瞬間,她的心荒涼如死,枯竭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撐,眼前一切彷彿都黑下來了。   「扶南哥哥,我把流光殺了!」帶著哭腔,神澈在黎明的夜色裡張開了滿是血跡的手 ,似乎在尋求他的幫助,「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   「縹碧,小心!」看到她伸手,扶南大驚,立刻俯下身用盡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門檻上 的縹碧,急退,手中的卻邪劍劃出一個弧,護住前方,「妖孽!別過來!」   「扶南哥哥!」神澈一怔,忽地說不出話來。   是的……是的。他也已經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之劍洞穿他身體的時候,魘魔在狂笑 ,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斬殺著。那一瞬間,他便以為她徹底的死去了。   她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裡來,想尋求最後的安慰和幫助。然而,這個世上唯一還愛著她 的人、也以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遺棄。她還真的活著麼?   神澈訥訥地站在那裡,保持著張開手的姿式,仰頭望著裡面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 燭光——那是多麼光明美麗的境界……她幼年時成長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這裡的她,雙手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進半步。   扶南將縹碧扶到神像下,抬起頭,眼裡有絕決的亮光——事已至此,也只能盡力一搏 了!無論如何,這個魘魔即使要殺縹碧、毀神廟,也要先跨過他的屍體去!   然而,抬起頭,就看到了門外黑暗中那個站著的白衣少女。   穹門宛如一個精美的畫框,漆黑的底色上是少女白色的剪影,美麗如一口氣就能吹散 的幽靈。神澈的眼神宛如嬰兒,怔怔地張開雙手,抬頭望著神廟裡的月神像,眼角流出晶 瑩的淚水——扶南心裡一凜,隨即強自壓下了那種動搖。   再也不能被這個魔物騙了!   這樣裝出來的無辜和純潔底下,卻是握著滴血的白骨利劍,隨時準備洞穿別人的咽喉 。   「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我不是魘魔……不是魘魔……你相信我!」她的視線從 月神悲憫的眼神上移開,喃喃地反覆說著,望著神廟裡渾身浴血的兩個人,卻知道自己再 也無法取信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某種絕望在心中火一樣燃燒,她忽然扔掉了劍,不管不顧地朝著他奔過去,哭著張開 手:「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你不相信我了麼?」   「別過來!」她一動,扶南隨即厲叱,揮劍想將她格開。   神澈沒有絲毫閃避,任憑卻邪劍切開她的身體。   「阿澈!」在感覺劍切入的瞬間,扶南下意識地脫口驚呼,抬起眼,看到那雙悲痛欲 絕的眼睛。忽然間,他心裡有什麼東西醒過來了,不顧一切地呼嘯出聲來。   那是阿澈!那一定是阿澈!   那一瞬間,痛悔吞噬了他的心——是他親手將阿澈殺了麼?   「因為龍血之毒,魘魔暫時沒辦法操縱我了……」 卻邪劍貫穿了她的身體,但在那一 刻、她終於近到了他身側不到兩尺的地方,孩子似地茫然道,「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它 還會再醒來的!到那個時候……怎麼辦啊……」   扶南怔怔望著那雙明亮卻空洞的眼睛,彷彿終於確定了什麼,顫聲問:「阿澈……阿 澈!真的是你麼?真的是你醒了?」   然而儘管如此,他的手卻依然沒有鬆開卻邪劍,身子也有意無意地擋在她和縹碧之間 。   「扶南哥哥……我知道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神澈退了一步,讓那把劍離開了胸膛 ,絲毫不覺疼痛地對他伸出手來,喃喃:「那麼,你殺掉我吧……我殺不了我自己……我 是來找你殺我的……」   在她退開的一瞬間,扶南詫異地看到她胸口那個致命的傷口、竟然奇跡般地痊癒了!   ——這是魘魔!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閃過心頭,來不及多想,趁著她退開一步、正好踩在那個位置 ,扶南閃電般地俯下身去,掰開了神龕下的那個機簧!   「喀嚓」一聲響,神廟的地面瞬間移開了,彷彿有黑洞洞的巨口猛然張開。   神澈一驚,腳尖下意識地在地面上點了一點,彷彿身體裡有什麼甦醒了,在催促她本 能地躍出這個陷阱——然而,她只躍起了一半,旋即控制住了身體。不,她不能逃!只有 把自己永遠、永遠的關起來,才能不傷害到更多人。   半空中,她強迫自己沒有再去掙扎,任憑背後那個嬰兒的臉扭曲如惡魔,只讓自己如 紙片一樣輕飄飄地落入打開的水底。   「扶南哥哥——扶南哥哥!」她仰面跌下,卻尖利地呼喊,對著他伸出手來,眼裡有 某種孤獨和恐懼——那一瞬間,她是知道結果的。   她知道這一墜落後,又將面臨著怎樣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扶南望著她跌落,那一瞬間心裡有巨大的洪流呼嘯而過,悲喜莫辨。在白衣掠過身側 時,忽然間有一隻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神澈望向他,電光火石中,那眼神是如此 的絕望而依賴。   「扶南哥哥……」那一瞬間,他聽到她用細細的聲音輕聲說,「我害怕。」   墜落的剎那,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間,天性裡的軟弱再度鋪天 蓋地而來,他用同樣絕望的眼神望著那個墜落的女孩,卻沒有推開那只冰冷的小手。這一 剎,他忘記了別的,只記得自己終究不能扔下她一個人——她自小是那樣的怕黑,怕寂寞 ,又怎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面對那永無止境的黑夜?   「不要怕。」他情不自禁的低聲說,握緊了她冰冷的手。   這一次,他握得那樣緊那樣堅定,彷彿要彌補多年來幾次三番的優柔懦弱造成的種種 遺憾——神澈不再掙扎,唇邊浮起一絲滿足的微笑,就這樣緊緊拉著他,跌落在那個深不 見底的黑洞內。   紅蓮幽獄轉瞬關閉,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   沿著石壁,從這邊走到那邊,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貼邊走,從這個角落到對面的斜角,則是四十五步。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側頭望了望,那個白衣的男子坐在角落裡,同時對著她溫和的笑 。於是她的心又安定下來,百無聊賴的開始在黑暗中進行著丈量——因為在這個密閉的空 間裡,實在是沒有別的消遣。   每日裡,她只能仰頭望著上方幽藍色的水面,看著那些死靈如同巨大的魚類游弋著, 張牙咧嘴呼嘯而過。到了夜晚,她就像當年的沉嬰一樣穿越牢壁,去水底採摘那些長在極 陰處的靈芝。如今,她知道了:在密室的外面,是一座水下的墓地。   無數白石鋪陳在水底,白石基座上,是一具具桫欏木的靈柩。   每一具加持了符咒的靈柩裡靜靜地長眠著的,都是一位拜月教祭司。惡靈不敢接近這 塊聖地,那裡的水安靜得如同凝固,無數潔白的七葉明芝在棺木間偷偷地伸展著枝葉,光 線輕柔地投射下來,穿過棺木上鑲嵌得水晶,映照在靈柩里長眠的臉上。   那些臉,都保持著生前天神般的俊美,那種俯仰天地的氣質長久的凝固在輕闔的眉眼 間。每個人的表情一無例外地都是安寧而靜默的,彷彿在光陰的深處安眠。那麼多接近於 「神」的人啊,如今都這樣靜默地長眠在幽藍色的水底了了……   她留戀於這座水下聖墓,每日裡出來採摘靈芝之餘,徜翔在墓地中,俯視著一具具靈 柩裡的臉,對每一位祭司的生平都有著無限的遐想。   日子,就無聲無息地這樣一日日滑過。   身體時時煩躁不安——是那個受了重創的邪魔,還在不甘心的蠢蠢欲動。   魘魔是永生而強大的,人心裡的陰暗面也是永存的。魔生於人的心內,無可阻擋。   但是,魘魔卻低估了人類的犧牲和自製精神——即使無法阻攔它的寄生和存在,但是 ,一代又一代的人卻前赴後繼地用生命和鮮血阻攔著它的肆虐,寧可死亡,寧可自閉於地 底,也要用一生的孤寂和隔絕、來換取對它的暫時封印!如流光和扶南,又如沉嬰和她。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昀息大人以前曾經說過,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而如今,在這荒蕪的彼岸 ,她如一朵花般在黑暗裡默默成長,默默開放,又默默老去——雖然這一切只有身畔的扶 南可以看見,但即便只是這樣,她也不會覺得孤獨了。   她將以身體作為牢籠、囚禁著魔物,直到死亡來臨。   〔完〕 -- 我遙遙而來。攜今生後世。 終於,終於得遇他,三千紅塵燦如桃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8.194
koushi:有bluesky 轉文真好.. 01/07 03:20
bir0675:好好看啊 01/07 09:08
koushi:這個系列真的寫得很棒.. 非常棒... 01/08 11:15
koushi:但是好像應該先看下面那篇曼珠沙華.. 這兩篇彼岸花真的很棒 01/08 11:18
koushi:可能是私心吧.. 織夢者那系列讀起來就有點太過一廂情願 01/08 11:19
koushi:畢竟大家都是寫字的 01/08 11:21
cerama:我覺得好看是好看...只是自己的想像力會被吃光 01/08 13:30
liperman:這系列實在不錯...~"~ 01/08 14:57
pubbird:曼珠沙華是之一,彼岸花是之二,建議先看曼珠沙華 01/11 01:02
JoannaChang:超好看的!雖然…我己經先看彼岸花了 = = 01/28 11:26
bloodfisher:超好看 很有想像力 02/20 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