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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帝懋三十八年八月,天帝正式下詔,命儲帝承桓監朝。   很多人對天帝在這個時候做此決定,感到不解。   因為東府的戰局,正對帝都不利。中土軍節節敗退,月初傳來的消息,東軍已經越過 端州,逼近了鹿州邊界。   然而我冷眼旁觀,知道主持軍務的首輔魏融,手段穩健而老辣。東軍的每一步都付出 了巨大代價。在易守難攻的鹿州邊界,東軍將會進一步消耗他們的兵力。再有半年左右的 時間,情勢便會逆轉。   但對儲帝的不信任,便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在朝臣中間湧動。   對帝都而言,這也許是比東軍更大的危機。   六月裡,天帝授我秘書監一職。   我想這是儲帝的意思。近支王孫公子,多有類似的虛銜,只是白領俸祿,並不管事。 我也一樣。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跟隨在儲帝的左右,為他審校詔書,修正裡面的錯字和不 夠穩妥的措詞。   但我終於能夠與聞機密。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清晰感覺。   我看得出,在那股暗潮的背後,隱藏著一隻巨手,不動聲色間推動著朝局的變動。   那會是誰呢?   儲帝比以前更加繁忙,他眉宇間的疲倦日漸深重。然而,他臉上始終是那樣一種淡漠 的神情,彷彿對已來臨的危機毫無覺察。   但有時,他望著朝臣的眼神,會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他是超脫世外的旁觀者, 靜靜地望著塵世中人,就像望著戲台上粉墨登場的戲子。這個時候,我又會覺得,也許他 什麼都看得很清楚。   如今我常常能夠見到天帝。有時儲帝向他稟奏朝政,也會讓我隨侍在側。   我發覺天帝嗜好下棋,幾乎每一次我們見到他時,他都在下棋。他注視棋局的眼神異 樣冷靜,彷彿不會摻雜任何塵世的情感。   如果不是有那樣一雙眼睛,他看起來和尋常人家的老爺爺,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每當他面對儲帝的時候,嘴角總是含著一絲慈愛的微笑。但他的眼神,卻不像是祖父 看著孫兒。我總覺得,他看儲帝,也像是在看棋局,冷靜地審視。   看見這種眼神,我便有所領悟。   我要想保住我自己,就先得要幫助儲帝鞏固他的地位。         父親兄弟十一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位。   最小的叔叔蘭王禺強,只比我大兩歲,他是叔伯中唯一對我沒有敵意的一位。蘭王生 性疏賴,鎮日侍弄花鳥,對其餘的事都表現得漠不關心。然而我知他心中必有個眼在注視 著朝局。看見他,我總覺得像是看見了儲帝之外的另一個旁觀者。   三伯金王建嬴截然相反,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儲帝的嫉恨。每當他望向儲帝,眼眸深處 都彷彿暗藏一柄傷人的利劍。   二伯朱王頤緬和八叔栗王濟簡則小心翼翼地掩藏著對儲位的覬覦,在暗處冷眼觀望。   四伯青王成啟,與儲帝的父親邿靖同為天后所生。他顯然以此自恃,認為自己與儲帝 的關係,要比旁人都來得親密。我常看見青王在儲帝面前指手畫腳,高談闊論。   儲帝總是靜靜聆聽,從不打斷。可我看出他的眉宇間,分明有一絲無奈。   有一次,我在儲帝的書房外,聽見裡面傳出青王刺耳的聲音:「你怎麼能信任『那個 女人』生的兒子?」   門簾隔絕了我的視線,但我彷彿能看見他一臉的鄙夷。   我無聲地冷笑。   聽說已故的天后是世間少有的睿智女子,也許我該慶幸,她的智慧沒有半分傳給她的 這個兒子。   我不動聲色地走進去,青王神情倨傲,而儲帝對我歉意地微笑。   那以後,儲帝十分留意地使我避開我的叔伯們。我也小心遵從,因為我還不想和他們 發生正面的衝突,儘管我確信那一天遲早會到來。   但儲帝卻無法阻止他兩個叔叔之間的爭執。   青王和金王的不和,由來已久。儲帝監朝之後,更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已不止一 次聽說他們倆在儲帝面前互相指責。其實大部分時候只是意氣之爭,為的不過是些無足輕 重的小事。   而儲帝除了些許無奈,似乎也別無他法。   十月中,朝中爆出一樁官員受賄的大案。儲帝對這種事一向深惡痛絕,嚴命徹查,吏 部正卿受到牽連而被免職。按資歷,由輔卿補上。兩位親王便為空出的一個輔卿位置,又 爭得難解難分。   他們各自舉薦人選,輪番向儲帝進言。   儲帝始終不置可否。   我知道其實他們選中的人都有足夠的資歷和才能,只是兩人的態度令儲帝無法決斷。   月末的一天,我剛走近西配殿,儲帝身邊的內侍劉祥從裡面閃身出來。他攔在我面前 ,說:「王爺,請留步。」   我不免有些詫異:「是儲帝有事麼?」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小聲地說:「金王和青王在裡面。」   我往幽暗的殿內望了一眼,頓有所悟,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等了沒多久,便看見金王怒氣沖沖地大步走出來。片刻之後,青王也臉色鐵青地拂袖 而去。   我這才進殿。   也許是空曠的緣故,任何時候走進這殿中,都有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我走近儲帝的案邊。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凝神在想什麼。我將手裡的文書放在他 的案頭,便準備躬身退下。   儲帝忽然叫住了我,問:「關於吏部輔卿的事,你怎麼看?」   我的心驀地跳了幾跳,這是儲帝第一次詢問我朝政上的事情。我定了定神,謹慎地斟 酌著字句:「此事當由儲帝自專,臣弟不敢妄言。但請儲帝早下決斷,以免兩位伯父傷了 和氣。」   儲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然後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從他的語氣裡,我聽不出他對我的回答是滿意還是失望,但我想我的話已經達到了我 期望的效果。因為我知道在有資格候補的人裡,只有一個人跟兩邊都沒有任何瓜葛,那就 是資歷最淺的匡郢。   走出西配殿,我在殿台上站著等了一會。   已是黃昏時分,暗紅的夕陽懸在殿簷後面,碩大的一輪,看起來那樣近,彷彿伸手可 撈。   回想數月來的每一步安排,有種恍若虛幻的飄忽感覺。我想儲帝也許有所覺察,有人 在金王和青王之間煽風點火,將他們進言的事透露給另一方,但他不會想到是我放出的風 聲。就好像他不會想到,也是我暗中收集了證據,又故意洩露給某些人,才揭出了此次的 大案。   他更不會知道,這一年來,胡山已經替我結交了多少人。雖然都是地位很低的小吏, 可我知道,一旦時機成熟,他們便會成為我最穩固的支持。   劉祥從殿中走出來,與我擦身而過。   他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我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然後抬起頭,望向東方昏暗的天空。   我推測,近日該有喜訊傳來。   對帝都的朝局,首輔魏融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對天帝忠心不貳,所以他對天帝選 中的儲君也忠心不貳。沒有什麼比東府戰場上的勝利,更能提高儲帝的威望。何況,雖然 是策略上的退讓,但近一年的敗退,也必定使得中土軍士氣低落。   一陣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想起去年的此時,我在深秋的寒風中企盼好運的來臨,我希望今年的冬天也是如此 。         十一月廿二,我期待的好消息終於傳到了帝都。   同一天送來的,還有一份彈劾的奏章,指責勝利的將領,坑殺了上萬俘虜。   我考慮良久,收起了這份奏章。   我知道這瞞不了多久,但我需要的只是兩天而已。   兩天之後,嘉獎前方將士的詔書,用六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這天散朝之後,我將儲帝請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我從懷中抽出那份奏章,雙手奉上, 然後跪倒在地,叩首謝罪。   儲帝很久都沒有出聲。   我知道他在看那份奏章,我聽見他的呼吸漸漸急促了些。   「子晟,你怎敢如此!」   他的聲音裡有淡淡的憤怒,更多的是驚駭。   我頓首道:「當時朝會在即,臣弟一時情急,出此下策。臣弟自知膽大妄為,身犯重 罪,並無自恕之詞,惟請儲帝責罰。」   儲帝似乎有些不耐煩,他很快地說:「你先不必給自己定罪。我問你,你為何要扣下 這份奏章?」   我說:「因為臣弟深知,儲帝斷不會容忍這奏章上所說之事,必會有所懲戒。可臣弟 以為,當此喜慶之時,實在不宜如此,所以臣弟自作主張。」   「喜慶?你所說的喜慶是說那場勝仗?」   儲帝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完全不像在發怒,然而我分明從他的話裡感覺到一股寒 意。我的心裡也漸漸變得越來越冷。   「臣弟懇請儲帝體諒前方將士。他們憋悶了一年,急待發洩,否則必會有損士氣。」   「發洩?用一萬多條人命發洩?」   我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是,此舉確實過頭。可眼下大局是平定東府之亂,所以臣 弟以為,萬不能在這個時候傷了前方將士的士氣。」   儲帝歎了口氣,說:「子晟,你要知道,東府百姓,也是我朝子民。」   「是。」我輕輕地回答,「但戰事多延一日,天下蒼生便多受苦一分。」   儲帝不說話了。   良久,在我以為他已經被我勸服的時候,他卻忽然說了句:「你不必再說了。」便要 轉身離去。   想不到他竟如此執拗。   我連忙高聲叫住他:「儲帝留步,請再聽臣弟說一句話!」   他似乎遲疑了一下,但終於還是轉回身來。   我叩首道:「臣弟斗膽,懇請儲帝,將此奏折留中。」   儲帝沉默片刻,斷然道:「不行!」   未等我再說,他又說:「此例一開,將來再有這樣的事情,如何處置?」   「儲帝可以私下裡嚴斥,但不可公開削他們的體面。這是開戰起來初次大捷,兩日來 帝都上下何等歡喜振作,儲帝想必也都看在了眼裡。臣弟請儲帝三思!」說完,我連連叩 首。   儲帝好像很猶豫,他在我前面慢慢地踱步。   看著他的衣擺在我眼前來回晃動,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高估了自己?   好半天,他終於停下腳步。   「子晟,你為何要如此做?」   這問題他剛才已經問過一遍,但我明白他話裡不一樣的含意。不知為什麼,我脫口反 問:「我為何這麼做,儲帝真的不明白麼?」   我想他肯定吃了一驚。   因為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他沉默良久,再開口時,一貫淡漠的聲音變得有些縹緲不定:「是不是你擔心我這樣 做,會讓祖皇和朝臣覺得,我不懂得顧全大局?」   我默不作聲,他果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是全心為我打算。可是……」   他沒有說下去。我有種感覺,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底下是什麼。   停了一會,他說:「你起來吧,我不會再追究你的罪責。」   我沒有動。我問他:「儲帝答應臣弟的請求?」   等了很久,才聽見他與一聲長歎交纏在一起的回答:「這一次,我就答應你吧。」   我一直在等他這句話,然而真的聽到了,卻只覺說不出來的疲倦。   我吁了口氣,然後站起來,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又聽到那種落寞得幾近悲哀的聲音。他問:「子晟,你怎樣 想,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接。   那瞬間我們咫尺相望,然而我卻覺得,我們像是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         儲帝再見到我時,恍若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我便也絕口不提。發生在我們之間的那場 小小爭執,很快湮沒於無形。   雖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麼痕跡也沒留下,但還來不及仔細審視,時光已經匆匆地 過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時候,卻發覺記憶已開始變得模糊。   侍女如雲從我身邊走過,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順目地站定,因為方才走得很急,臉頰微微泛紅。我忽然發覺,其實她生得十 分秀麗,一時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記起,她剛來的時候,還是個頭髮焦黃的小姑娘,此時 卻已經婷婷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親身邊,她便如同盛開的牡丹花身側的一株小草兒,毫不起眼。   我問:「娘這兩日可好?」   她想了想,說:「王妃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輕輕舒了口氣,準備轉身走開。   如雲在我身後小聲地問:「王爺,你不去看看她麼?」   我遲疑了一會,隱隱的內疚悄悄地湧上心頭。我回身問她:「娘此刻還沒有歇息?」   如雲說:「我出來的時候,王妃還在院子裡,她說還想多坐一會。」   母親的院子裡種了好幾株桂花樹。去年母親跟我提起,她喜歡桂花,我便命人在府裡 種了許多桂樹。秋天來臨的時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親獨自坐在桂樹下,月光穿過樹葉,斑駁的光影投在她臉上。清涼的空氣中,有種 春天特有的混雜著泥土和草木葉的新鮮味道。母親闔著雙眼,安詳得宛如睡著了一般。   我看見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許不必等到秋天, 母親其實早已聞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邊坐下,靜靜地望著她。我已經有好一陣不曾這樣陪伴她了。   近來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幾個月儲帝的許多舉措出自我的進諫。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掩 藏在儲帝的身後,盡量讓我的建言,看起來像是出於儲帝自己的意願。   去年的年底,我向儲帝進諫,天界的冗員太多,無謂地耗費許多支出,我建議他將州 郡縣的三級改為州郡二級。   儲帝採納了我的建議。   這一過程十分繁瑣,眼下東亂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實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試行。 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眾多官員的調遷。   借這個機會,我將那些對儲帝心懷不滿的人,逐一調離帝都,或者將他們分割開。   這件事情花費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須仔細考慮每一步的後果,以免過激的舉動導致無 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儲帝對我的真正意圖也許有所覺察,然而他仍採納我的大部分建議。   我對他的影響力與日俱增,雖然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親夢語般地喃喃。   我發了會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親以前從未跟我提起過有關皇家的隻言片語。我一 直深信,除了父親之外,她不願記起任何與皇族之間的瓜葛。   我小心地問:「娘,你去過碧山?」   母親睜開眼睛看著我,她的目光清澈異常。她笑了,說:「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見了 你的父親。」   大概是記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溫存。靜靜地呆了一會,她又說:「那天晚上在御苑, 天帝夜宴。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場面。我頭很疼, 他們玩的那些我不覺得有趣,我只覺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應該在那裡。於是我就悄悄地 溜走了。」   母親的聲音坦然而平靜,我意識到也許她不是不願記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裡原本 就沒有位置。   「我沿著一條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鬧哄哄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心裡也就越來越靜, 然後,我聽見了簫聲。」   母親忽然停了下來。過了會,她說:「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簫。」   父親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裡也養了一個小小的歌舞班。但我從未聽父親自己吹 過簫。   母親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記得了,那還是在你很小的時候,他常常吹簫給我們聽。 可是——」   她的臉色黯淡下來,似乎有些茫然地說:「後來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著母親,月光下她的臉龐依舊晶瑩而光潔,然而仔細觀察,也會發覺她的眼角已 經有了細細密密的皺紋。時光改變了很多東西。   驀地,好像有什麼在我心底最深處閃動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記憶從遙遠的地方飄蕩而 來。隨風晃動的樹影、沙啦沙啦作響的樹葉、母親溫暖的懷抱,還有清朗的簫聲。我脫口 而出:「我記得,在一棵大樹底下。」   母親驚奇地看著我:「是誰告訴你的?」   我說:「沒有誰告訴我,是我自己想起來的。」   母親笑了起來:「你怎麼可能會記得?那時候你還沒滿週歲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麼會記得?」   可是我確信那真是我的記憶,因為那種溫暖而幸福的感覺是如此真切。原來也曾有過 那樣快樂的日子,雖然那些日子已經如同指間的沙砬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記憶。   我問母親:「父王當時吹的是什麼曲子?」   母親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訴她,我也會吹這支曲子。但轉念間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知道在母親心中,有些事是無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兒子也不行。         經過一年半的消耗,東軍已是強弩之末。   從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軍開始了凌厲的反擊。   帝都朝中,為平定東亂之後的功勞,也開始了明爭暗鬥。   由於四十萬大軍在東府作戰,鹿州大倉儲糧已然不足,需得從申州調運。沿途既不經 過戰場,幾無危險可言,事後功勞卻又不小,眼熱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數。   儲帝問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兩個月運送一百萬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 點差錯。宜選務實持重之臣為是。」   他知我未有定論,便不再問。   我確實無意為此事費神。半年來我通過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無論 是誰想要成事,都必須經過他們的手。東亂平定之後,這些人將如數得到陞遷。   然而,首輔魏融卻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選。他說:「不如煩勞白王 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驚。   意外的神色也同樣從儲帝臉上一掠而過,但瞬間便又平靜如常。他望著我問:「子晟 ,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儲帝亦無異議,我已無需多作考慮。   我回答:「臣弟必當盡力。」   我看見很多人臉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們能夠指責儲帝偏袒,也無法指責 魏融,任誰都知道魏老將軍的鯁直無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後,我看見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說話,便走了過去。   正在想該如何措詞,魏融忽然轉了過來。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麼似的,對我說: 「白王不必放在心上。這原本也算不上多難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當此任,臣不過實話 實說。」   我只得告辭而去。   但他的話不能解脫我的疑惑。   我總有種懷疑,會不會是有什麼人授意他這樣做?   如果這是真的,那只有一個人會如此。   我想起就在幾天前,我隨儲帝面見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宮中的一個內侍。他下棋的時候神情專注,即使儲帝 在跟他說話,他的目光仍始終注視著棋盤。他也很少說話,最多微微點頭,答一句:「知 道了。」   以至於我常有種錯覺,好像他什麼都沒有聽見。   但我深信,其實每一句話,他都聽得很清楚。   這天事情不多,儲帝說完便告退了。我也隨他告退。   天帝卻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事情。   儲帝臉上也顯出些許茫然,他似乎遲疑了一下,終於不便作任何表示,轉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內侍很識趣,不多時便投子認輸。   天帝抬起頭,看著我笑道:「聽承桓說,你棋下得很好?」   我連忙說:「那是儲帝抬愛。」   天帝便指了指對面的座位,說:「你來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遲疑:「孫兒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嚥下了後面的話。   瞬間,他又笑了,和藹地說:「不要緊。」   我終於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從這麼近的距離,正視我的祖父。我發覺近看時他更顯得蒼老,臉上的 皺紋既深且密,然而整張臉的輪廓依舊稜角分明,顯得沉著而有力。   天帝覺察到我在看他,抬起頭來。   我連忙把頭低下了。   天帝手裡捻著一顆棋子,在棋盤邊緣「噠噠噠」地輕輕磕了幾下,像在沉吟。然後他 說:「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頭。   天帝低聲笑了:「就算我這個當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別,畢竟我也還是你的祖父。孫兒 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沒有哪個祖父會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頭反倒尷尬,而且他的聲音和煦有如春風,於是我便抬起頭來。   他看著我笑:「如何?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不會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覺心頭有什麼東西不自覺地鬆動了。   因為不專心,這局棋我一敗塗地。只下到百來手,便認輸了。   祖父臉上有種略帶孩子氣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贏不了我的!」   我笑著說:「孫兒便是全力以赴,也贏不了祖皇。」   話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亂:「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聲音依然溫煦如春風,然而我從他眼底窺見冷靜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驚。   此刻回想起來,那種凜然的感覺彷彿尤在心頭。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間可有關聯?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領。   步下石階,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肅穆而陰沉。   我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殿堂深處有一雙眼睛,正穿過黑暗,冷靜地審視著我。    (四)   七月末,我受封左宗衛,領命離開帝都。   旭日昭昭,旌旗烈烈。我想起去年此時,我進入帝都時所懷的賭博般的心情,如今我 的心情同那時仍無太大分別。   臨行之前,胡山問我:「王爺是否在擔心此行不利?」   我沉思良久,搖了搖頭,「魏融說得不錯,這原本算不上什麼難事,軍糧大事,也不 至於有人敢從中作梗。我只是擔心這一去數月,會不會有什麼變故?」   胡山淡淡地接口:「王爺放心。王爺此刻的那點根基,還不值得『有人』如此煞費苦 心。不過有件事王爺說得恐怕不錯——」   他笑得皮裡陽秋:「只怕『有人』就是想要王爺離去數月。」   我一凜,脫口驚問:「怎會?」   胡山笑笑,不答。   我驚疑莫定,彷彿又看見,暗流背後的那只巨手。   身側幾步遠的地方,參軍齊諄正從眼角偷偷地斜睨著我。我記起幾天前,他初次來見 我時,故作鎮定的臉上也有這種難以掩飾的不屑和不甘,不由暗生警惕。   到達申州倉的當晚,本地郡守龔堅來拜。   我知他為人甚賢,便留他把盞清談。   座間無外人,我們相談甚歡。龔堅說:「我龔某多年求報無門,蹉跎半世,一事無成 。王爺於我的知遇之恩,我一直銘記在心。如今總算得嘗所願,可以當面言謝了。」說完 ,便要跪拜。   我連忙攔著他,說:「我不過為朝廷選才,你又何必謝我?」   龔堅已有了三分酒意,他瞇著眼睛看我良久,歎道:「王爺果真是年少才俊。若非匡 大人提點,龔某還不知道原來是王爺……」   我陡然驚覺:「龔郡守!」   龔堅一怔,隨即醒悟:「是是,我有酒了。」   次日登程,我發覺一路上,齊諄時不時用一種窺探而得意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   我心知隔牆有耳,昨夜他必在我帳外偷聽。   果然他按捺不住,湊到我身邊,故作漫不經心地說:「原來王爺和龔郡守是舊識啊? 」   我淡然一笑,點頭說:「是啊,齊參軍如何知道的?」   他不作答,「嘿嘿」乾笑幾聲。   黃昏時我們到達第一個遞場,八百乘牛車的糧草在這裡交接,預備明日一早運往第二 個遞場。   那晚我睡得很遲。   心裡好像總有什麼事。我起身披衣,在帳外踱步。   夜極黑,連星子也幾不可辨。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我想到儲帝,也想到天帝,想到他那雙冷靜的眼 睛。   陡地,齊諄那張猥瑣狡黠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   我本沒有把他當回事,然而此刻想起來,卻有些異樣。   小人難防。   我望著漆黑的夜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殺機,驀然而至。   照原定計劃,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出發。然而早晨我起身之後,卻發覺役丁們還未將糧 草全裝上車。   我問他們:「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我又問:「齊參軍在哪裡?」   有人看出情形不妙,去叫了齊諄來。他過了好一會才到,衣衫還沒穿整齊,臉上還帶 著宿醉過後的睏倦。   我問他:「怎麼回事?昨天不是囑你今天早起督工的麼?莫非你忘記了?」   他瞟我一眼,有幾分不情願地跪下,「末將沒有忘記,末將昨夜多喝了兩杯,末將知 罪。」   我抬頭看看天上白雲,悠然道:「你知道軍中這是死罪吧?」   他渾身一震,抬起頭,神色有些慌亂。   我說:「軍紀不可不正,齊參軍,你還有何話要說?」   冷汗從他頭上涔涔地冒了出來,過了好一會,他忽然咬了咬牙,「你不能殺我!你知 不知道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他是青王妃的小舅舅。   我盯視他片刻,仰天大笑:「軍法不認你是誰,我也用不著知道你是誰!」我斂容正 色,向左右斷喝:「推他下去,斬!」   周圍的人驚惶失措地看著我。   我冷笑,「你們沒聽清麼?要不要我再說一遍?」   驚醒過來的兵士七手八腳地把他拖了下去,他一面掙扎一面叫:「你這是殺人滅口! 你……」   我背過身。   片刻,一切都重又歸於平靜。   很多人臉色蒼白,有些看起來連站也站不穩了。   我面無表情地從他們中間走過,驚異地發現自己的冷漠。有一個人剛剛因我的一句話 而失去了生命,我卻全無感覺。   我們重新上路,此後一切都很順利。   九月末,最後一批糧草準時運到了鹿州倉。同時到來的還有一個來自帝都的消息。   輔相之一的楊建成,因為縱家奴行兇,被免了職,繼任的是大司諫及文鈞。   果然來了。   我異常平靜。天邊懸著細絲般的一彎月芽,我心知有些事情,便如月之陰晴圓缺,無 可迴避。   然而不經意間,卻有一絲難言的疲倦悄悄佔據了我的心頭。         去時綠樹成蔭,歸來時卻已黃葉滿地。   人事變幻,我一時有些茫然,「怎會如此呢?莫非我行事還是不夠縝密,到底被天帝 看出了破綻?」   胡山笑答:「王爺行事再縝密也沒有用。照我看,是那位老爺子太瞭解他一手帶大的 孫子。」   我聞言一怔,不由苦笑。   胡山忽然說:「或許王爺該高興。」   我不解:「胡先生,你是何意?」   胡山望一望天色,顧左右而言他:「天高氣爽,今夜必能好睡。王爺也該早些歇息, 明天還有一場口舌官司要打。」   我知他話中所指。   我殺齊諄,早已奏報儲帝知道,他按律當死,無人可以挑剔。   但青王妃必不肯善罷甘休。   次日我進宮復旨,她突然出現,聲淚俱下地向天帝哭訴,要求他為她的舅舅作主。青 王跟在後面,彷彿神情尷尬,然而我分明看見他故作姿態下的刻毒。   天帝一語不發,冷淡地看著他的兒媳哭鬧。   儲帝輕輕歎了口氣,用一種試圖和解的口氣對我說:「子晟,你去跟四嬸母解說一下 吧。」我猶豫了一會,他衝我微微笑笑,我看見他眼底的歉意和無奈。   可是,他想讓我說什麼?   這個時候,天帝忽然開口,他語氣刻板地吩咐我:「你為什麼要殺他,說一遍給她聽 。」   青王妃一時停止了哭泣,有些迷惑地看了看他。   我也不明他的用意,便盡量簡潔地回答:「他延誤軍令,按律當死。」   天帝又問:「這麼說,你覺得自己沒有錯?」   我說:「是!孫兒自認沒有錯。」   「你都聽到了吧?」天帝冷冷地看著青王妃,「子晟沒有錯。」   青王妃吃了一驚,我想她一定沒料到天帝會這樣袒護我。   她膽怯地畏縮了一下,忽然又挺起身子,不顧一切地大聲說:「他騙人!我舅舅臨死 前說他是殺人滅口,當時有很多人都聽到了這句話。他一定是做了什麼見不得的事情,可 憐我的舅舅死得不明不白。他和『那個女人』一樣……」   「成啟!」   天帝陡然提高了聲音:「把你的媳婦帶回去!這樣吵吵鬧鬧成什麼樣子?」   青王難以掩飾他的恨意,他用毒蛇般的目光在我臉上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後上前拉走 了那歇斯底里的婦人。   那個時候,儲帝正神情複雜地望著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飄忽不定。   我的祖父則靜靜地望著儲帝,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絲毫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從天帝寢宮出來,儲帝叫住了我。   我看見他欲言又止,神情遲疑。我想,他其實多少有些疑心。   但他終究什麼也沒有提起,只是說:「你回來得正好。如今東府那邊事情很多,我正 需要你幫忙。」   過後他待我依然如故。   我在他身邊的地位,漸漸已不成為秘密。   我經手的事情越來越多,我也越來越有一種以前隱身儲帝背後時,所未曾體驗過的滯 澀感覺。   這年的臘月,一個難得空閒的日子,我和胡山坐在花園的暖閣裡,喝著溫熱的酒,欣 賞今冬的第一場雪。胡山說:「王爺如今已權傾朝野,今後又怎麼打算呢?」   我聽得怔忡,權傾朝野?   胡山微微一笑,說:「即使眼下還算不上,很快也就是了。到那時候,王爺打算做些 什麼呢?」   我呆了一會,反問他:「先生是不是有什麼提議?」   胡山卻說:「這是王爺自己的事情,該由王爺自己決定。」   他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又說:「等過完這個年,姑逢山就該有消息來了。」   中土軍與東軍正在肅州姑逢山展開決戰,帝都的人們都在翹首期待那個至關重要的消 息。   默然片刻,他轉回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到了那個時候,王爺或許能把很多事情 看得更清楚些。」   我一時無從分辨他話裡的意思,然而我總覺得,他的話裡有種明顯的暗示,這種暗示 我在北荒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   我將窗推開一條縫,風立刻捲了進來。雪花在暖閣中飛舞,迅速融化成水氣。我便透 過薄薄的霧氣,遙望著若隱若現的未來。   帝懋四十年正月十五,中土軍大獲全勝的消息傳到帝都,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氣。   這一戰決定了東府最後的命運,我想,今年春天這場戰亂便能夠結束。   五天之後,天帝頒下詔書,封我為上將軍和理法司正卿。   如今,我的地位已凌駕於我所有的叔伯之上,成為僅次於儲帝的人。   沒有人敢說什麼。   因為唯一能給予我這樣地位的人,只有天帝。連儲帝也不能。雖然他在這件事情上, 可能起了極大的作用,但我有種感覺,這一次,是出自天帝本人的意旨。   朝務每天都像潮水般湧到我手中,我忙得整天難以脫身。   然而,即使在最繁忙的時候,我也總是能感覺到身後異樣的目光。   從前是鄙夷不屑,現在是刻毒嫉恨。   這種感覺如此清晰,常常讓我不寒而慄。   三月,在皇家御苑的獵場上,一支流矢射中了我的坐騎。   我瘁然落馬。   後面的奔馬接二連三地從我頭頂越過。我耳邊全是隆隆的馬蹄聲,我甚至能感覺到馬 蹄踏上我周圍泥土時,大地可怖的震動。   我心中一片空白。   後來我猜想,在一個短暫的間隔裡,我確實已經失去了意識。   直到有一匹馬在我身邊停下。   周圍突然靜了下來。   我微微抬起頭。陽光就在我的正前方,所以過了好久,我才認出馬上的人。   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驚惶失措,出現在儲帝一貫從容淡定的臉上。   他臉色蒼白,一語不發,死死地盯著我看。我想在那一刻他肯定聯想起了他的父親, 先儲峙靖當初便是在一次狩獵中墜馬,然後被狂奔而過的馬群活活踩死。   良久,還是我先開口叫了他一聲:「儲帝。」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從馬上跳下來,走到我身邊,親手把我攙扶起來。   「你沒事吧?」   他仔細審視著我。   我勉強笑了笑,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他的問題了。   我在府中休養了好幾天。偶爾回想起來,還是驚魂難定。我從未有過如此接近死亡的 時候。我想,我居然能夠死裡逃生,真是上天的庇護。   這件事照例不了了之,因為誰都清楚即使追查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儲帝派了大批禁軍在我身邊護衛,但我知道這根本沒有用。那些暗中伺伏的人,隨時 都可以用各種辦法對我下手,我防不勝防。   只有一個辦法能讓我變得安全——先下手為強。   可是我不能那麼做。   因為儲帝絕對不會容忍這樣的舉動。   春日溫暖的陽光照在我身上,可是我心底卻一片冰涼。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我一直 賴以為蔭的大樹,已經無法保護我。         就在我墜馬的第三天,從東府傳來消息,東帝甄淳自盡。   歷時兩年半的東亂終於平定了。   然而,尚未來得及喘息,鹿州又發生了凡奴作亂。畢竟凡奴無法與東軍相提並論,起 先誰也沒有太過在意。然而不過短短兩個月,叛亂便席捲了大半個鹿州,不能再不加以理 會。   五月中,儲帝命我領軍前往鹿州。   我聞言吃了一驚,衝口問道:「為何要我去?」   儲帝沒有在意我的失禮,他很平靜地解釋說:「這是祖皇的意思。」   了然和寒意同時湧上心頭,我沒有再說什麼。   月末,渡過汾水,在鹿州大營,我見到先行到達的平亂軍統帥趙延熙。他從東府趕來 ,臉上猶帶風塵睏倦之色,然而依舊氣度沉穩,言談縝密。他說,在途中他已經探聽到叛 軍的不少底細,其實叛軍中真正可慮的,只是首領仲葺一個人。   「仲葺算得上是個人物。」   他這樣說的時候,語氣裡略為帶著一絲遲疑。   我裝作未曾覺察。深思良久,我說:「仲葺是個人物,他身邊的人卻未必是。」   趙延熙眼神一亮,頷首稱是。   我問他:「趙將軍可是已經有了入手的辦法?」   他猶豫了一下,說:「是,但此事要請王爺擔當。」   我笑了笑,「東亂初定,能夠少動干戈自然再好不過,你且放手去做。」   他神色欣然,卻只是簡單地回答:「是。」   趙延熙後來將收買仲葺手下的經過,詳細告訴給我,不過事先我並未過問。那段日子 ,我忙於應付鹿州的世家。這些人都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平日不可一世,此時他們勉 強維持的矜貴之下,掩飾不住張皇失措。他們不斷地糾纏,向我訴說敦促,要我盡快剿滅 叛亂的凡奴。   七月初,趙延熙在一次裡應外合的偷襲中,抓獲了仲葺。   叛軍中半數隨即投降,不肯放棄的半數,被趙延熙率軍包圍,只待一聲令下。   「要動手嗎?」   趙延熙本可以自專,然而他卻遣人來問。我知道他的猶豫,我心中也有同樣的遲疑。   世家們興奮異常,他們輪番進言:「殺死他們!好好地給他們一點顏色,他們才不敢 再次作亂!」   我想,他們是真的不在乎那些凡奴的性命,無論死了多少人,他們都可以再從凡界擄 掠。   「如果他們平日對凡奴稍好些,又何至於鬧到這個地步?」   儲帝的喟歎從心裡一掠而過,我站起身來吩咐:「去軍中。」   三日後,我來到趙延熙的帳中。他顯然猜到我的來意,立刻命人提仲葺來見。   片刻之後,一個膚色黝黑、消瘦清秀的少年進了大帳,他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看著 我說:「我是仲葺。」   我一陣愕然。   他微微一笑,又說:「我知道你是當今儲帝之外,最受寵信的皇孫。我想沒有十分要 緊的事情,你也不會想要見我,所以你就直說吧,什麼事情?」   眼前的少年,和我相仿的年紀,卻有種異乎尋常的勃勃生氣,我不由覺得自己老氣橫 秋,好像比他大了十歲也不止。   可是他將要死去。   我沉默了一會,緩緩地開口:「你為什麼要作亂?」   他似乎有些意外,一怔,然後說:「不為什麼,只不過我覺得我應該這麼做。」   我笑笑,其實我並不在意這個,只是一股莫名的惋惜,讓我說不出下面的話。   過了一會,他忽然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殺我?」   我看著他,他的神情平靜至極。我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不想殺你。」   他笑了,「如果你想要我歸順,那是肯定辦不到的,所以你必須要殺我。」   我默然片刻,點點頭說:「是啊。」   頓了頓,我又搖頭,「不對,我不想殺你,只是你必須要死。」   他微微皺眉,「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看著他,「你很聰明,猜不到麼?」   他想也未想,便嗤笑道:「你們這些貴人,跟我們這些人想法從來不同,我死也要死 了,懶得費這個力氣,你還是直說吧。」   我說:「好。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於不想活, 如今你已經沒有活路,可是你的兄弟們還有,你要不要給他們?」   他眼波一閃,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踱了幾步,「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能不能給他們一條活路,就看你在這三天 裡能不能勸服他們。」   「你打算放我回去?」   「是。」   「但是我必須要死,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自盡?」   「難道你不願意?」   他默然片刻,突然對我一揖,道聲:「多謝!」   我說:「不必,只不過我也不想大開殺戮而已。」   仲葺搖頭,「不為這個。其實還沒進來的時候,我已經猜到是這麼回事,只是我倒想 看看你要繞上多久才肯說出本意。白王爺,你還真不叫我失望!」   說罷,哈哈大笑幾聲:「行了,你不叫我失望,我也不叫你失望!」   我淡然一笑,「那好,你記得,三天。」   我知道我不必特意提醒,正如他所說的,其實我們都早已知道結果會如此。兩日後, 仲葺便自盡身亡,除了極少數叛軍隨之自盡,其餘人都降了。   聽到消息,我只覺那股莫名的疲倦,又開始糾纏身心。   我下令厚葬仲葺。   那是七月初的事情,然後我又在鹿州逗留了一個月。   其實善後的事情並沒有那麼棘手,然而不知為什麼,我不再急於回帝都去。是從何時 起,我的心情有了這樣的變化,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於是東亂初定,政務千頭萬緒的時候 ,我在鹿州心平氣和地享受清閒。   然而帝都朝局變動的消息傳來,仍有種力所不能及的無奈。   七月中,聽帝都來的信使說起,天帝將他的外孫女,東府公主甄慧接入了宮中。   四個月裡,這是我第二次聽人提起這個女子。   第一次在三月。   負責去東府押解甄氏族人的禁軍統領來見我。當時事情極多,這一件實在不能算大事 ,我交待了幾句便讓他走了。   那統領走到門口又回來,磨蹭了半天,忽然問了句:「那麼東府那位大公主呢?」   我怔了一會,才明白他說的是誰。他若不提,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女子。   一時有些躊躇。   儲帝一直沒有成婚。二十五歲不成婚對一位儲君來說,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聽說天帝 也曾催促過他,但他拒絕了。有時想起在他書房看見的那副畫,便覺得隱約窺見了他真實 的心意。   然而天帝是怎麼想呢?婚約是甄淳毀去的,他從來沒有說過,可是也沒有說過依舊算 數。   思量了一會,我說:「你把她一起接來好了。」   我本想叮囑他,在路上需得特意關照她,但轉念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統領遲疑了一陣,躬身告退。   我看得出他是個很細心的人,所以我知道即使我不說那句可能會留下麻煩的話,他也 會一路照顧她。   看來她已經平安到達帝都。   應該也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吧,我漫不經心地想,如果她能像她的母親一樣聰明美麗, 那麼是足以母儀天下的。 -- -- ▆▍ ▄▆█.\◣ ██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ψ◣◥█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9.75
devilclover:我怎麼好像聽過"匡郢"這名字...? 03/21 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