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luesky0226 (神不要投骰子)
看板marvel
標題【轉貼】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甄慧(一)
時間Tue Mar 21 15:03:43 2006
《天舞》的背景以中國古代經典《山海經》作為藍本。那是一個神與人交錯的時空,
因為開天闢地時的渾沌不明,讓整個故事沾染上奇幻的色彩。《天舞》的故事發生在一個
由《山海經》記載的玄異世界中,三個主人公中,子晟的原型是三皇五帝時代那個叱吒風
雲的少昊大帝;承桓的原型是那個為救眾生於水火,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從天宮盜來息壤的
鯀,即大禹的父親,一個中國的普羅米修斯;甄慧雖然沒有原型,但她和這兩個被寫進歷
史的男人發生了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三角戀愛情……
杜若曾告訴讀者,三十多萬字的《天舞》,只是為了寫《山海經》中的一段話:「東
海之外有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於此,棄其琴瑟。」(東海的海外,有一個深不
見底的大谷,這裡是少昊治理的領土。少昊在此地養育了顓頊帝,將顓頊幼年玩過的琴瑟
丟棄在河谷裡)至於她是不是真的寫盡了這段話,可請讀者拭目以待。看完故事之後,相
信你會驚訝於杜若那極豐富的聯想和創作力。這是一本精采的小說,但願你讀過之後,可
以感到新鮮的滿足。
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 作者:杜若 轉自清韻書院
一
十五歲那年,我由東府被解往帝都,身份是逆臣甄淳的家眷。
我的記憶中東府的春天總是潮濕的。離開東府的那天,也淋淋瀝瀝下著小雨。府門邊
的山茶樹葉被雨水沖得油亮,襯著深紅的花,我彷彿是第一次發現這些花竟然如此嬌艷動
人。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眼中的東府變得比平時美麗了許多。
這令我感到有些訝異。我原以為自己對東府並無留戀,雖然我在這裡出生,長大。很
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東府。那倒不是什麼預見的能力,只不過因為我
是東帝的女兒,所以等我長大成人,就會出嫁到哪個王侯家,就跟甄家旁的女孩兒一樣。
但是沒想過是這樣離開的。
府門外密密匝匝的官兵,雖然下著雨,依然站得如標槍般挺直,神情陰冷一如他們腰
間的長劍。聽說他們是專程為瞭解送東府罪臣家眷而從帝都過來的禁軍。四百年前甄氏與
姬氏逐鹿失利,只得偏安東帝之位,四百年後輸的依然是甄氏,只是這次,怕連偏安之所
也要一起失去了。
東府家眷甚眾,隊伍蜿蜒蠕動,慢慢挪向門口停的幾輛篷車。還沒排到的人就都擠在
府門邊。乳娘珮娥盡力撐著傘,遮住我的身子。周圍的人都低著頭,也有些微女人的啜泣
聲輕輕地傳來。
我從眼角瞥見珮娥也在用衣袖擦著眼睛,於是我問她:「嬤嬤,帝都是不是也有這麼
好的茶花?」
珮娥吃驚地看著我,她一定不明白我怎麼會忽然想起問這樣的問題。怔了一會,她才
遲遲疑疑地說:「聽說帝都的風土跟東府大不一樣,茶花在那裡長不好……公主怎麼忽然
想起這個了?」
我笑了笑,說:「沒什麼。」
是沒什麼,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帝都的茶花,我只是不希望看見珮娥哭。
因為那樣的話我也會想哭的。
懷裡的小雪兒動了動,睜開眼睛迷迷登登地朝周圍看了看,又埋下身子。我看見不遠
處有個軍官模樣的男人正狠狠瞪著小雪兒,我想我現在的樣子還帶著隻貓一定很可笑,但
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留下它,所以不加理會地轉過身去。
雨下大了,傘的遮攔已經無濟於事,雨水打濕了我的頭髮,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好
不難受。珮娥不停地用衣袖替我擦著臉,又忍不住歎氣:「真是天作孽呀……」
天作孽?這句話聽來似乎很耳熟。我想了一陣,終於記起來,那是我父親說過的話。
是他臨終之前,最後的話。
三年之前的秋天,我的父親不再滿足東天帝的身份,自立為天帝。戰事之初,局勢一
直是對甄氏有利,曾經有一度,人人都相信天下將會改姓。然而,彷彿是突然之間,戰況
就起了變化。帝都的振作,就像是一位沉睡中的國手忽如其來地清醒過來,短短的九個月
之間,局勢便逆轉了。然後,南府大軍倒戈投向帝都,轉而合圍了東府。
消息傳來的那個晚上,闔府上下的人都聽到了我父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天要
亡我!天要亡我!這是天作孽!天作孽啊——」
然後像是在一瞬間,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寂靜。
其實那不過才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來卻覺得那樣久遠、模糊。我忽
然發覺,我甚至無法清晰地記起父親的模樣,這真叫我悲哀莫名。
次日我去看過父親。那時府中已經充滿了大禍將至的恐慌,人們猶如巢穴被灌水後的
螞蟻,四處逃散。不斷地有侍從、丫鬟從我身邊跑過,手裡拿著或大或小的包裹。廊上兩
個丫鬟在互相撕扯著,搶奪一隻碧玉手鐲,她們看見我走過去的時候,停頓了一下,露出
一絲羞慚的神色。我暗暗歎了一口氣,裝作沒有看見,走了過去。然後,爭吵的聲音又從
背後傳來。
父親的房間裡卻出奇的安靜,只有老家人甄平跪在床邊。我走近去,甄平伏身磕了一
個頭,抬起臉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角浮著淚光。父親的臉上蓋著白布,我伸手想要把它
取下來,甄平黯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公主!」
我疑惑地望著他。甄平猶豫著說:「王爺,是飲的鴆酒……」我明白了,父親必定七
竅流血,死相可怖。我的手在空中僵凝了片刻,終於還是放了下來。
我留意到父親的一隻手垂在白布之外,攥得很緊,骨節嶙峋地突起著。我跪下來,抬
起那隻手,從他的指間,我看見他的手心裡握著一個翠綠的玉墜兒,我認得那是我母親的
東西。
於是我知道,父親最後想起的人終於還是我的母親。
在聽到父親的死訊之後我始終都沒有哭過,但當我看見那個玉墜的時候,卻忍不住淚
如雨下。
軍官模樣的男人終於還是衝著我走了過來:「喂,你!不能帶著貓上路。」
我把小雪兒抱緊了一點:「它很乾淨,我會照顧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
「那也不行!」
「它從小就跟著我。離開我,它會死的。」
男人嗤之以鼻:「你還能管一隻貓?!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吧,你現在不是東府公主了
!你是逆賊甄淳的女兒!」
我揚起臉。雨水從額角流下來,我努力睜大眼睛,正視著他。我一字一字地告訴他:
「不錯,我是甄淳的女兒,但我也是天帝九公主的女兒。」
我聽到他輕輕吸氣的聲音,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甚至沒敢多看我一眼。
我慢慢地低下頭,手指慢慢捋過小雪兒的背,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淒愴。
小雪兒從帝都來。
我還記得那天天還不曾亮我就被喚了起來。宮人們給我穿上厚重的禮服,我一向討厭
這種衣服,我討厭它陰沉的顏色和它的沉重,每次穿上它就意味著要我長時間地坐著,聽
一些毫無意思的祝詞。
「為什麼要我穿它?我的生日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因為今天是公主重要的日子,比生日還要重要的日子。」
宮人們回答。然後我看見她們在我身後掩嘴低笑,交換著狡黠而詭異的眼神,彷彿隱
藏著什麼我不明白的秘密,這讓我很不高興。
「嬤嬤,你說。」我轉身找到珮娥。「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公主一生只有一次的大日子。」珮娥疼愛地看著我,我覺得她的微笑跟那些
宮人也有些許相似。「天帝和王爺作主,把公主許配給了儲帝。今天,天帝的使臣從帝都
來給公主送訂禮,公主收下了禮物,就會成為未來的天后了。」
「那他是要帶我去帝都嗎?」
「不,不會。現在不會。至少還要過十年,等公主滿十六歲的時候才需要去帝都。」
我不懂。但是我想過了這麼久我才剛滿六歲,十年肯定是漫長得永遠不會過去的時間
,所以我也就不再問了。
珮娥領我走進正殿的時候,父親已經等候在那裡了。我走過去,跪下來給他請安。然
而父親卻不像以往那樣說一句:「乖,起來吧。」而是站起來,半側過身子,等我行完禮
,忽然對我一揖。
這舉動把我嚇了一跳。我迷惑不解地望著父親。就在這時候,聽見身邊有人大聲地說
:「臣給公主見禮。」
我轉過臉,這才留意到旁邊跪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穿著寬大的黑袍,上面用金線繡
著我從未見過的華麗花紋。
「臣給公主道喜。」他又說。
我看見他的臉上也帶著那種詭黠的笑容。這又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於是我把臉扭了開
去。
「慧兒,這是你外祖皇派來的使臣。」父親溫和地責備我,「不可以這麼無禮。」然
後,他親手扶起了那個男人。
使臣謙恭地說:「請公主上坐,臣好給公主獻上定禮。」
然後,就像每年生日那樣,珮娥把我抱坐在膝蓋上。侍從們魚貫而入,他們手裡端著
用紅紗襯底的托盤,盛著禮物。一個老宮人站在旁邊,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念禮單:「一對
金鑲珠杯盤、一對青釉描金花瓶、十雙翡翠玉鐲……」
那些東西漂亮而枯燥。漸漸地我不耐煩起來,歪在珮娥懷裡昏昏欲睡。珮娥彷彿有些
緊張,她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地叫喚著:「公主,公主,別睡著了,這些都是給
你的……」
我迷迷茫茫地睜開眼睛:「可是這些東西一點也不好玩。」
父親輕輕咳嗽了一聲,略顯尷尬地看了使臣一眼。
使臣卻笑了。他說:「公主,馬上就會有你喜歡的了。」
他招了招手。於是一個宮人走了進來,她手上的盤子裡托著一隻雪白的小貓。團團地
蜷著,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這是儲帝親自給公主選的禮物。」
「它有名字嗎?」
「沒有。公主給它取一個吧。」
「那……」我看著它,有了決定:「小雪兒,我要叫它『小雪兒』。」
「好名字。」
我把小雪兒抱過來。它靜靜地伏在我的懷裡,就像一團毛球。
然後我聽見使臣在對父親說:「臣臨行之前,天帝和儲帝特意交代問候九公主。不知
王爺可否請王妃出來一見?」
父親遲疑了片刻,才說:「天帝和儲帝厚意本王代領了。可惜王妃身子不適,不能見
客。」
「娘病了?」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父親:「可是我昨天晚上見她的時候還好好的。
」
「是的,她病了。今天早上太醫剛剛來報的。」父親很快地回答。我覺得他的聲音似
乎有些慌張:「慧兒,一個早上你也累了,去看看你娘然後回去歇著吧。」
我很樂意聽到這句話。
一走出正殿,我就扯下身上厚重的袍服,把它甩在台階上。
「公主,等等再脫啊,這樣會著涼的!」
我不理會身後宮人的叫喊,抱著小雪兒,逕直跑進母親住的青芷園。
青芷園很靜。從我能夠記事的時候起,這裡就一直是這麼安靜。它不像父親的那些側
妃住的地方,總是有人在說笑。母親甚至不喜歡種花,她唯一喜歡的就是秋天裡的菊花,
但是現在是春天,所以青芷園裡就只有碧綠的草,母親說那正是青芷園的意思。
進屋的時候,我的母親正背門坐在妝台前,身後烏亮的頭髮,如同黑緞一般,幾欲委
地。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捋著鬢邊的頭髮,我看見她恍若白玉雕琢的手腕上戴的一隻翡
翠手鐲,綠如春水。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我美麗無倫的母親看起來卻是那樣寂寞。
宮女鸝兒侍立在旁,看見我,就笑著說:「公主來了。」
母親慢慢地轉過身來。我發覺她的眼睛紅腫,好像剛剛哭過似的。
我連忙問:「娘你怎麼啦?父王說你病了,是不是不舒服啦?」
母親笑笑,搖一搖頭,說:「沒有什麼。只不過昨天晚上睡的不好,有些頭疼。」
「噢。」我想了想,說:「那,外祖皇差人來了,不見見他嗎?」
母親輕輕歎了口氣:「也沒什麼好見的,見不見都一樣。」說著看我一眼,臉上露出
笑容來:「喲,這麼漂亮的小貓,誰給你的呀?」
我把小雪兒放在母親手上。小雪兒「咪嗚」一聲,抬頭看了看,又蜷成了團。我撫著
它軟軟的背,說:「是儲帝送給我的。娘,儲帝是誰啊?」
「他是你表哥,叫承桓。他是你祖皇最喜歡的孫兒,我離開帝都的時候他才八歲,聽
說如今已經長得極出色。」
我看看小雪兒,點點頭,說:「嗯,我想他也一定是很好的人。」
母親怔了怔,然後大笑起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覺得我的話這麼好笑,但是我覺得母
親笑的樣子實在很好看。於是我問:「娘很久都沒有這麼笑過了。娘為什麼不喜歡笑了?
是不是因為父王現在很少到這裡來了?」
母親猛然止住了笑,吃驚地看著我。
我說:「娘不要生父王的氣,父王真的很忙,他也很少到姨娘們那裡去。」
母親沉默地注視著我。我知道,她肯定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心裡很是得
意,覺得雖然他們都把我當作很小的孩子,但是大人的事情我也已經明白了很多。
半晌,母親終於歎了口氣。她把我摟在懷裡,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柔軟而溫暖的身
體裡散發出來,這味道讓我十分安心。她說:「我知道。你的父王正在忙著想做一件大事
。」
我微微掙開一點,仰頭看著她,「那不是好事嗎?娘為什麼不高興?」
母親又默然良久,「因為那件事情他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娘為什麼不去告訴父王呢?」
「我告訴了。可是他是不會相信的……」我又聽見母親歎息的聲音。然後她說:「我
早已經無能為力了。否則,我無論如何也會阻止你和儲帝的……」
「王妃!」鸝兒突如其來地叫了一聲,神情似乎很是緊張。
「怕什麼。」母親淡淡地說,她的神情像是一種豁出去的平靜,「難道我不說,別人
心裡就不明白了麼?這樁婚事明擺著是幌子。因為現在誰都不敢動誰,所以,帝都要穩住
東府,東府也要穩住帝都。」
「王妃……」鸝兒不知所措地看看母親,又看看我。
母親笑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說:「沒關係,我就是說給慧兒聽的。」
我終於忍不住說:「可是我一點也不明白娘的意思。」
「沒關係,慧兒。」母親又把我攬進懷裡,這一次,她把我抱得很緊,就好像一鬆手
,我就會消失一樣。「現在聽不懂也沒有關係,」她低聲地說,「只要把我的話記在心裡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你一定要快點長大,快點學會照顧自己。因為,我只怕不能陪在
你身邊看你長大成人了。」
母親的聲音有些異樣。我抬起頭,看見母親的眼中一點淚光閃閃爍爍。我感覺十分地
困惑,我問:「為什麼?娘要到哪裡去?為什麼不能陪在我的身邊?」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淺淺一笑。
每年黃葉翻飛的時節,青芷園的花圃裡就會開滿菊花。母親親手採下小朵的花蒸了,
曬乾,用來沏茶。我著迷於看母親沏菊花茶。每次看到原本乾枯萎謝的花瓣在水中慢慢的
鬆弛,舒展,恢復原來的美麗和驕傲,我總覺得那是件無比奇妙的事情。
東府裡只有母親會做菊花茶,據說那是來自帝都的習俗。有的時候,她會捧著茶盞,
長久地坐在窗邊,若有所思。我常常在暗地裡揣測,她到底是在想什麼?
有的時候覺得她也許是在想東帝,也有的時候,覺得她是在想帝都。
大概從我十歲的時候,母親開始跟我說起帝都的往事。而在那之前,母親對那些事情
,隻字不提。我對母親在那個遙遠都城的所有點滴,都來自隨她嫁到東府的丫鬟們。
從四百年前姬氏與甄氏一戰,為了表示安撫之意,每代都有一位姬氏公主嫁到東府。
到父親該娶親的年紀,那時我的祖父還在世,他親往帝都,相看之下,選中了母親。
「天帝有十七位公主,可是九公主是最美的,天帝也最疼她。」每次說到這裡,陪嫁
侍女月兒總要歎一口氣:「唉,天帝也不願意公主嫁得這麼遠,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東帝
親自選中的。公主東嫁的那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連天都下著大雨……」
從很小的時候就聽慣了這樣的話。但是有一天母親卻告訴我:「其實我是自己心甘情
願嫁到東府的。」
我看著她,心中不無驚訝。
「為什麼?」
「因為我很想離開帝都。」
「為什麼想離開?」
「因為如果不能離開,就會被吞沒。那就是那樣一個地方。」
正是深秋的黃昏,菊花恬淡的香氣飄蕩在青芷園中。母親站在菊圃裡,微風撩動她的
裙裾,夕陽映在她晶瑩如玉的肌膚上,泛出一種奇異的紅潤。有一瞬間的錯覺,我覺得母
親就好像是菊花的精氣,幻成了人形,隨時都會隨風飄去。
這樣呆呆地望著她,竟然忘記了方纔的話題。
母親看見了,就問:「這麼出神,在想什麼?」
我脫口而出:「在想月兒說的一句話。」
「什麼話啊?」
「娘是帝都最聰明最美麗的女子。」
母親笑了。
「這話不對。我既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美的。」
「我不信。」
母親從花圃裡走出來,坐在院角銀杏樹旁的石凳上,閒閒地說:「是真的。帝都最聰
明的女人是已經過世的天后。可惜你沒有見過她,那才真正是睿智無匹的女子,連你的外
祖父也極敬重的。」
「那,」我說:「就算娘不是最聰明的,也該是最美麗的。」
母親沉默了一會。她的目光,隨著一片飄落的黃葉緩緩地移動,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好久,她說:「也不是。最美的呢,是『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
「她是你的五舅母。只可惜她……唉,等你再大一點告訴你吧。」
母親微微蹙起眉,彷彿想到什麼難過的事情。她的臉隱在最後的一抹餘輝中,像是被
籠在煙霧當中。我發現,她即使是這樣的神情,也是這樣地動人。於是忍不住想,自己長
大以後,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美麗?
但又想,她卻是不快樂的。
那我呢?我以後會不會也這樣地不快樂?
胡思亂想著。心裡忽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忍不住便說了出來:「娘,我要是父王的
話,我就一輩子守著娘,什麼別的事也不想了。」
母親呆了一呆,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你這孩子……」笑了一陣,忽然又不笑了。
沉默了良久,輕輕地說:「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還不懂,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是不一
樣的……」
我便不說話了。過了半晌,忍不住又問:「娘,你後悔嗎?」
母親想了很久,然後回答:「不,我不後悔。」
我相信那是真的。就好像她選擇了離開帝都,卻又樂此不疲地泡著菊花茶,那也都是
真的。
帝懋三十七年九月,我的父親在東府起兵。
母親一直在教我各種事情,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像是想把她懂得的事情全都教給我。雖
然很多事我依然不明白,但仍比同齡的人懂事很多。所以,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沒有感
覺任何的意外。甚至當我的父親率著一小隊戎裝的東府禁衛衝進青芷園的時候,也一樣。
我還記得那天母親坐在窗邊,涼颼颼的風從窗口撲進屋裡,母親彷彿打了個寒戰。然
而丫鬟要去關窗的時候,她又止住了。她望著窗外慘白色的陽光,天空和秋日的空曠彷彿
都帶著一種陰沉的涼意,後來我想,或許那是種預感。
「你的外祖皇,前幾天派使者來過。」母親說,她的眼睛依然看著窗外,我猜想她也
許是不想讓我看清她臉上的神情。
「我去見了你父王,希望他能讓你去帝都。」頓了頓,她輕歎了一聲:「但他不肯答
應。」
我早已經猜到父親的回答,所以沒有任何的失望。
她又說:「可是你早晚一定會去帝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說這樣的話了,那時我還不清楚母親何以如此肯定,但說不上
為什麼,我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這一次,母親忽然轉過身,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也許你該遠走高飛,到一個可
以隱藏身份的地方,甚至凡界——」
我啞然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個時候,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在寧靜的青芷園,顯得格外刺耳。我立刻
就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母親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我甚至覺得,她彷彿鬆了
一口氣。
母親緩緩地站起來,面對著門,迎接她的丈夫。她的衣袂浮動,身形端凝,有如女神
。她說:「你來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來,你終於還是來了。」
父親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彷彿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站穩。然後,他開始叫著母親的名
字:「貞娘,貞娘,貞娘……」聲音倉惶而急促。
母親沉默不語地凝視著他。
我覺得那是個奇怪的場面,我的母親沉靜如古井之水,我的父親卻像秋風中的枯葉般
渾身顫抖,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
後來,還是母親開口,她說:「讓慧兒出去吧,你總不能當著孩子的面做那樣的事情
。」
父親臉色蒼白地望著她,好像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母親轉向我,她說:「別恨你父王。」
那是我聽到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沒有走得很遠,只是站在院子裡等待。空氣裡依然飄蕩著淡淡的香氣,陽光很亮,
很刺眼,像劍一樣從銀杏樹的枝椏間穿過,照在地磚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讓我依稀
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哭聲從屋裡陡然爆發出來。
進去的時候,僕從已經給母親換好了衣裳。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起來神情安詳,宛
如熟睡。父親撲在她的床邊,死命地抓著她的衣角,他的哭聲如同野獸受傷的嗚咽,嘶啞
而低弱。有兩個僕人勉力扶住他,使他不致於滑落到地上。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他轉過身,呆呆地看著我,彷彿不認識我一般。然後,他突
然拉住我的手,失聲痛哭:「慧兒,慧兒,你娘已經不在了……」
我冷冷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你已經把她殺了。」
父親一驚,瞪大了眼睛張皇地看著我。然後,他更緊地拉住我,他語無倫次地說:「
不是的,慧兒。我不想這麼做的,真的不想這麼做的。是你娘她自己一定要這麼做,她可
以順從我的,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她一定不肯。我不想失去她,我真的不想失去她,
慧兒,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我說:「我相信。」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的眼淚和悲傷都絕不是裝出來的,我也知道他對母
親真切的感情。然而,我還知道,即使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這種洞悉的感覺,甚至比母親的死更讓我悲傷莫名。
這年冬天,第一場雪下過之後,父親宣佈將我許配給東府大將軍文義的兒子。曾經有
過的另一份婚約,便這樣無聲無息地被遺忘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裡並沒有多少
感覺,這一份和那一份也沒有多少不同。我知道這不過就是宿命,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陽,
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去面對。
母親過世之後,我一直住在青芷園裡。
青芷園比以前更冷清了,父親忙於他的大業,早已經忘記了他的長女,別的人也不會
來,因為人們都傳說母親的鬼魂依然在這裡。我覺得這說法很可笑,卻又忍不住感到悲哀
,如果可能,我倒是寧願我的母親依然在這裡。
母親死後,我始終都沒有在人前流過一滴眼淚,為此東府的人視我為一個古怪和薄情
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裡那與日俱增的悲傷,和乾涸龜裂的痛楚,鈍而持
久。
那以後青芷園就不再種菊花了。但是秋天來臨的時候,我還是能依稀聞到一種諳熟的
混合著草葉和菊花的香氣。就像母親從前常常做的那樣,我也會長久地坐在窗邊,小雪兒
便會溫順地伏在我的膝上。它已經是年紀很大的貓了,但是身形卻不曾變化,依然還像剛
來的時候一般大小,有時候我看著它,就會恍惚地覺得時間似乎從來就沒有流逝過。
就這樣,我在青芷園度過了在東府的最後三年。
帝懋四十年四月,我們從東府出發。押送的禁軍盡了一切可能加快行程,然而那依然
是漫長的旅途。珮娥告訴我,有兩個年邁的婦人經不起長途的奔波,已經死在途中了。我
漠然地聽著這個消息。我根本想不起那兩個婦人的模樣,我甚至覺得這樣的結果對她們未
嘗不是件好事,至少她們不必在面對不能確知未來的不安。
小雪兒在旅途中瘦了一大圈。後來,它的毛也開始大片地脫落。我痛惜地看著它每日
軟軟地趴在我的懷裡,卻無能為力。平心而論,我受到的對待遠遠好過我的親眷們,我相
信那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然而,這仍不能使我能有餘力很好地照顧小雪兒。也許我的確
不應該帶著它。
天氣開始慢慢熱起來,從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風貌也漸漸不同。愈是臨近帝都,沿途
的房舍便愈是精巧別緻。我發現中土的人喜歡寬大的袍服和精緻的刺繡,就像幼年見過的
帝都使臣那樣。
六月裡,從帝都傳來消息,儲帝承桓下詔命凡奴返回凡界。我發現,聽到這個消息之
後,禁軍往往無動於衷,民間卻有許多人喜形於色。那幾天裡,我經常看見一叢一叢衣著
破陋面容枯槁的農人集結在田野裡,向天膜拜,神態虔誠。後來有個禁軍士官告訴我,那
些都是被擄來天界為奴的凡人。
「儲帝一向偏袒凡人,那些人準是以為自己能翻身出頭了,」他說,我留意到他嘴角
掛著譏誚的笑,「我們天人往後可要小心一點了。
儲帝。
這個稱謂在我心裡掀起了異樣的漣漪。我不由恍惚地想起,曾經有一度,我的終身與
他維繫在一起,這記憶那樣陌生和遙遠,幾乎像是與我無關。我從怔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意識到這些事的確與我無關,此刻的我,只不過是個罪眷。
七月初的一個黃昏,我掀開車簾。盛夏的殘陽,將西面的天空照得如同燃燒一般,映
出一座古老城池的肅穆輪廓,城牆上那犬齒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兩邊模糊地延伸而去。
帝都到了。
我們被奉命安置在帝都城外的驛站裡。我再次得到優待而擁有了一間單獨的小屋子,
而我的那些親眷們就只能擠在臨時搭起的帳篷裡。擺脫了旅途的勞頓靜靜地坐下來,一種
空落落的不安變得異常清晰。押送官告訴我們,朝廷還沒有決定對我們的處置,所以我們
必須在這裡等待。穿過只有一尺見方的小窗戶,我望見帝都肅穆的城牆,呈現一種滄桑而
壓迫的灰色。
我們在驛站住下的第三天清晨,我被紛雜的腳步聲吵醒。我和珮娥坐在床上,不知所
措地相對無語。
過了一會,有人用力拍著我的房門:「起來,快起來梳洗好,儲帝馬上要到了。」
珮娥一躍而起,神情興奮:「快,公主!儲帝要來了!」
我反倒笑了:「這麼緊張做什麼?他又不會是來看我的。」
珮娥愣了愣,也笑了:「也是。」想了想,又說:「那他是來做什麼的呢?」
「誰知道。」我淡淡地說。
話雖然這樣說,珮娥依然向差官要了一盆水替我梳洗,又從幾件舊衣裳裡揀了件體面
的給我穿上。打扮完之後,珮娥看著我,歎了口氣:「公主,如今這樣的田地,也只能這
樣了。」頓了一頓,忽然又笑了,說:「可是公主天生就好看,穿什麼都比別人好看。」
我聽了笑笑,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得意,轉念間,又有些淒楚。
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外面忽然靜下來。過了片刻,腳步聲又起。有人在院子裡如唱歌
般宣昭:
「儲帝到——」
(二)
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為我的母親嫁到東府的時候他還是很小的孩子。但是卻
已經是儲帝了。
有一次母親提起他的時候,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那其實是個可憐的孩子。」
承桓的母親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懷著承桓的時候,她的父親被捲進了一樁謀逆案
。承桓的母親連驚帶怕,動了胎氣,生下承桓的當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說,她是被承桓的父親邿靖逼得自盡的。因為那時天帝的幾個兒子儲爭正
盛,他不能給人留下任何話柄。無論這個說法到底有沒有根據,憑著嫡長子的身份,承桓
的父親最終坐上了儲帝的位置。然而,他在這個位置上只坐了兩個月便在狩獵中墜馬而死
。儘管每個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個兄弟刻意製造的意外,卻沒有人敢說出來。大家都在忙
著猜測下一任儲帝是誰,猜對了有一世榮華富貴,猜錯了就是災禍。
結果大家都猜錯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選擇了一個襁褓中的小嬰兒,七個月大的承桓被
立為新的儲帝。
「但是這麼一來,大家也就都鬆了一口氣。」
母親若有所思地,彷彿望著很遠的地方。半晌,才笑笑,說:「你的外祖父是個很高
明的人。」
我問:「那,承桓是什麼樣的人呢?」不禁有點羞澀。但我無法不關心,那個與我的
命運維繫在一起的年輕男子。
母親彷彿沒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她說:「我離開帝都的時候,他才八歲,是個很善良
的孩子。也很聰明,比我見過的所有八歲孩子都要聰明。」
我下意識地問:「比我呢?」
母親被這句問話,逗得大笑起來。我的臉,在母親的笑聲中一直紅到耳根。我羞窘地
轉過身,想要跑開,但被母親拉住了手。
她輕輕歎了口氣,說:「但是他看起來總是很孤單。」
「為什麼呢?沒有人跟他玩嗎?」
母親搖搖頭,回答說:「因為他是儲帝。」
我似懂非懂,但我沒有追問。我想像遙遠的都城中那個聰明而寂寞的孩子,卻全然沒
有頭緒。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兒送給自己的人。
母親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良久,她輕輕地說:「其實那天我也在那裡……」
我疑惑地問:「娘,你說的是什麼?」
「先儲墜馬的時候,我就跟在他身後,只有幾步遠。我親眼看著他被甩下馬……」
她的聲音裡透出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彷彿也看見天潢貴冑的先儲,像一隻柿
子般被發狂的馬踩爛,紅色和白色的液體在他周圍的草地上,繪出一副詭異而令人噁心的
畫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娘,別說了!」
「那就是帝都。」母親卻恍若未聞,她像自語似的低聲呢喃,把我的手握緊了,彷彿
這樣能給她說的話增加份量:「慧兒,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萬不要讓自己陷在那個
地方。」
「你一定要記住!」她轉臉望著我,「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和帝都賭自己的命。」
我並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親的神情與語調,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復平靜之後,我問她:「其實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
實我也根本不會見到儲帝,是不是?」
母親沉默了一會,回答說:「不,我想,你們遲早一定會見面。」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驛站一間破舊的小屋裡,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表兄承
桓。
他進屋來的時候,我與眾人一起垂首而跪。從眼角的餘光裡,我看見一色禁軍的玄甲
中,眾星捧月般出現的素白下擺。
他似乎在門口停了一會,然後徑直走了過來。
我把頭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見眼前一雙青緞鞋面上,金線繡的龍紋。
然後,我聽見一個男人淡如清風的聲音從上方飄蕩而來。
「為什麼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蕩,只覺得有些恍惚起來。
他俯身用手攙扶我。
站起身的時候,我終於看見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錦帶,卓然而立,沉靜如水。他臉上的笑容輕疏恬淡,那令他有
一種與周圍人眾格格不入的奇特氣質,剎那間我不由聯想起青芷園秋日的菊花。
他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你終於來了。」
我的心驀地跳了幾下,隱隱地感覺到什麼,又不完全明白,心裡忽然有點緊張,有點
高興,也有點害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
他仔細地端詳著我,說:「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沒有等我回答,他已經轉過身去,對著負責押送的禁軍說:「你們怎麼敢把她當作囚
犯?你們怎麼敢如此對待未來的儲帝妃?」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是屋裡的人都露出驚駭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麼說,他仍然守著婚約?他為什麼要守著婚約?
押送官嚇傻了。他愣了好一會,才猛然間省悟過來,連忙趴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辯解
說:「小人,小人以為……甄淳……」
「甄淳謀逆與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聽說甄淳將慧公主又許配給,許配給了……」
「那是東府的事情。祖皇幾時曾說過取消這樁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著冷汗從押送官的臉上淌下來,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濕了一小片。我有些
不忍心,其實他在路上一直都很優待我,我想我應該為他說句話。可是我應該如何稱呼承
桓?我應該叫他「儲帝」嗎?
這麼想著,忽然脫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許從未聽見過人這樣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後才轉身看著我。
「事情與這位差官無關。」我極力克服著窘迫,提高了聲音說:「他一路都很照顧我
,何況,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說的對。」突如其來的插話,令我微微吃了一驚。這時我才留意到門邊站了
個青衫的年輕男子,手中把玩著一柄折扇,臉上帶著貴介公子特有的輕佻笑容。
「這件事情是白王經手辦的,應該先問問他才對。」青衫男子這樣說著,聲音含著明
顯的譏誚。我不明就裡,但是他的語調讓我覺得,他的話裡別有含意。
承桓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說:「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時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幾時有過疏忽的時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但沒有說話。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幾聲,因為做作而顯得有點刺耳。他說:「他是不想讓人說他偏袒
甄淳眷屬,所以他寧可虧待慧妹妹……」
承桓打斷他:「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臉上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
承桓轉身看著我,告訴我說:「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兒子闔垣。」
我趨前行禮:「見過闔垣哥哥。」
「慧妹妹好。」
闔垣一面回禮,一面很認真地打量著我。忽然他對承桓狡黠地笑笑,說:「慧妹妹真
是像極了九姑姑,是吧?」我覺得他弦外有音,卻又不知道古怪在哪裡。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馬車由西璟門入。車輪碾過天宮青條石鋪成的路徑,吱呀吱呀地發出悠然而有節律的
響聲。我看到車窗外掠過的宮殿樓閣,紅牆黃瓦,次第起伏。我略感驚異地發現,如此大
的皇宮裡竟然會如此地寂靜,聽不到人聲,甚至也沒有蟲鳴鳥叫的聲音,到處散發著一種
了無生氣的肅穆氣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宮,那是我的母親未嫁時住過的地方,他說這是天帝的旨意。
宮女們服侍我沐浴。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開身體,任由氤氳的水氣,把自己的肌膚蒸成漂亮的粉紅色。我
感到水流在帶走污垢的同時,也帶走數月旅途中積累的勞累和屈辱。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曬
乾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綻放。
梳洗之後,宮女捧上了嶄新的衣裳。布料輕薄而柔軟,鵝黃的底色上用五色絲線繡著
精緻的花樣。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寬大,只在腰間繫上一條官綠的絲絛,當我站起
身的時候,裙裾在身後搖曳出一道飄逸美麗的弧線。
當我這樣出現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時,我聽到殿內宮人中間如風過樹林般拂過
一片低聲驚歎。
我的外祖父看起來比我想像的更顯老邁,然而他的目光銳利而智慧,他的鬚髮已然蒼
白稀疏,卻梳理得紋絲不亂。他長久地注視著我,卻始終不發一言。
在他的一側,坐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婦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后過世之後,掌管後
宮的如妃。她看見我進來之後,便低低驚呼一聲:「天吶!」然後她抽出一塊手絹,不停
地擦著眼睛。過了好一會,她說:「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差點以為是貞兒又回來了。這麼
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們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東府去。」說完,她又開始擦眼睛。
我相信,她的話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語氣,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的側
妃們。
天帝終於也跟著歎了口氣,他說:「是。你的確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變得憂傷而慈愛,他說:「你知道嗎?任由你娘嫁到東府是我最後悔的一件
事。戰事之初,我甚至曾經提出用兩座城池來換回她。」
我一驚,母親從未向我提起過這件事。
「他們說是你娘自己不願意回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停了一會才又說:「我想他們說的是實話。」
我也相信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歎息著說:「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一個嫁了人的女人,終不能長做我家的
人。不過,」他看著我微笑,似乎別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驀地一跳,連忙把頭低下,將心裡無端的一點慌亂掩飾過去。
這麼說,連天帝也依然把那樁婚約作準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禍?
想起承桓翩然出塵的身影,也有些竊喜,也許帝都也並不是那樣地可怕。
忽又想起母親說過的話。
「我想你終有一天要去帝都,記住,千萬不要讓自己陷在帝都,千萬不要跟帝都賭自
己的命。」
悚然而驚。
記住,千萬不要跟帝都賭自己的命。
那時母親眼裡的憂傷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絕的餘地嗎?這樣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這樣呆呆地想著,忽然聽見天帝在問:「你會下棋嗎?」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連忙說:「娘教過我一點。」天帝含笑點頭,卻沒
有說什麼。我便問:「外祖皇想下棋嗎?」
他笑了笑,搖頭說:「不急,過幾天吧。」頓了頓,又用那種別有深意的語氣說:「
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
我躬身答:「是」,一時也說不清心裡是喜是憂。
這天晚上,御花園設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著迴廊水榭,幾百盞宮燈,將園中照得亮
如白晝,連天空中一輪將滿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見到了我的舅舅們,天帝曾有過十一
個兒子,尚在人世的只剩五個:朱王頤緬,金王建嬴,青王成啟,栗王濟簡,蘭王禺強。
席間還有我的兩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難以計數的表親。
觥籌交錯,言暖酒酣之間,我看見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邊青王正低聲說話。
蘭王大聲評點著每道菜餚,朱王則似有醉意。我聽見臨桌上金王響亮放肆的笑聲,也看見
栗王不時掃過眼前的目光,彷彿漫不經心,又彷彿別有含意。我隱約地覺得,眼前的一片
和樂融融之後,每個人都彷彿在不動聲色地暗中較勁。
坐在我身邊的青王妃,忽然從手腕上褪下一隻鐲子。「漂亮不漂亮?」她問我。
我略帶漫不經心地朝那鐲子看了一眼,它確實很漂亮,通體碧綠,在燈火的輝映中散
發出幽靜而迷人的光彩。我點了點頭,說:「很好看。」
話音剛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鐲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這突兀的舉動嚇了一
跳。定下神來,我婉謝道:「舅母,這可當不起。」
「當得起!」青王妃握著我的手,偏著頭,含著笑,顯出萬分讚賞的神態,「這也就
是慧兒你,才當得起。」她一邊說著,一邊有意地朝儲帝看了一眼,使得這句語帶雙關的
話,意思變得昭然若揭。
我覺得尷尬,但也無法再推脫,只得說:「多謝舅母了。」
「這有什麼可謝的?」青王妃口中客套著,眼睛卻沒有片刻離開過我,直到我給看得
微微低下了頭。青王妃從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裡嚼著,一面說:「他們都說『那個
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兒一點也不比她差。」
「那個女人」四個字觸動了我的記憶,我想起母親在私下裡,也用這幾個字稱呼我的
五舅母白王妃。我的心裡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卻並沒有看到一個絕色女子。
我不由問:「五舅母,她沒有來麼?」
「她?」青王妃帶著驚異看了我一眼,嗤笑著說:「她怎麼有臉來?父皇允許她回到
帝都,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也不便追問。
「連『那個女人』生出來的兒子,也跟他娘一樣會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著說
,壓低的聲音帶著令人難受的尖銳,我詫異地轉過頭去,見青王妃望著儲帝,眼中流露出
極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儲帝為什麼那麼信任他,我看,早晚會吃他的虧!」
我忍不住問:「舅母,你在說誰?」
青王妃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子晟。」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次是上午,從闔垣那裡。當時的他和此時他母親一
樣,一臉不屑的神情。我記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麼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
,我默念這個名字,不明白為何他如同眾矢之的?我很想問一問,卻不知從何提起,只好
懸著這個疑問,沉默不語。
新溫好的蒲香酒奉上來,入口的感覺正好,我忍不住飲了一杯。一股令人舒暢的陶然
,從唇間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著下巴,周圍的景致和聲音變得有些飄忽。
冷不丁地,聽見天帝問承桓:「子晟這幾天有沒有信來?」
這個名字,觸動了我半醉的心神。
承桓回答:「有過一封信。他已經到了鹿州錦縣。信上說事情雖並不順利,情勢卻也
沒有預想的那麼急迫。我已經去信回復他,少安毋躁,循序漸進地來就是。」
天帝緩緩點頭,沉吟不語。
金王忽然大聲說:「事情會順利才怪呢!」
席間驀地靜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安靜的作用,我覺得他咄咄逼人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
作響。
「那些都是刁民,永遠不會知足的鼠輩。」金王挑釁地望著儲帝,「給一升就會要一
鬥,給一斗就會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滿的無底洞,跟他們講安撫,能有用麼?」
無奈的神情從承桓的臉上一掠而過,「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壓迫得太過才會豎旗造反
,能安撫還是以安撫為先的好。」他的語調保持著一貫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卻顯得有些軟
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金王說得更加大聲:「安撫?這些賤民就是被安撫得太多,才會得寸進尺。對付
他們,就應該大軍圍剿,格殺勿論,以儆傚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
承桓輕輕歎了口氣,說:「凡人的命也是命,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的神情裡
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厭倦。然而我覺得,他並非是對金王的話多麼反感,而像是因為自己不
得不要說這些話才感到厭煩。
青王幫腔:「儲帝說的不錯。如今天下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種。天人庫房堆的
谷米霉爛,酒肉惡臭,凡奴竟然還要以樹蟲草根果腹,嚴苛若此,怎會不起事端?」
坐在金王身邊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經忘記了他是哪一房的表親。「沒有天人,他們
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風調雨順的日子?三年天災一過,只怕人人都要吃樹皮。金王的話沒錯
,對那些忘恩負義的凡賊,就是該殺。」
有人反唇相譏:「殺,就知道殺。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殺了。」
金王疾言厲色地頂了回去:「天人為尊凡人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則,幾萬年都這
麼過來了,怎麼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為現在有儲帝在後面給他們撐腰,才會鬧出這樣的
事情。」
青王冷笑一聲,「建嬴,你這是什麼意思?自從儲帝監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
什麼居心?」
「我有什麼居心?儲帝這樣處處維護凡人又是什麼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儲帝這樣
罔顧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異變嗎?」
「是啊,天界本來是不會發生異變的,可是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風點火就難說
了。」
「你把話說清楚,別陰陽怪氣的。」
「我?我也沒什麼意思。我不過就是覺得有的人口口聲聲為了天界著想,恐怕私心裡
卻不是這麼想的。」
……
那場面實在很滑稽。金王面紅耳赤,青王則不冷不熱地對答,雙方皆有擁躉,各執一
詞。朱王和栗王彷彿想要勸架卻又始終不肯上前,蘭王卻帶著一臉的看戲神情,悠然自得
地左顧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從青王開口,承桓便未再說過一個字。他面無表情地坐
在爭得不可開交的人群中間,低垂著眼瞼,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語不發,甚至像是連看
也懶得再看,彷彿他們說的事情,全然與他無關。
「瞧老三那模樣,他安的什麼心,任誰都看得出來。」青王妃附在我耳邊,咬牙切齒
地斥責金王。大概她覺得青王還未曾落到下風,否則她也會加入爭吵吧,暈陶陶的酒意還
未完全褪盡,我帶點心不在焉地想著。
……
「啪」!
一隻酒杯在天帝的腳邊碎開。
嘈雜如集市的御花園猛然間安靜下來。
天帝目光陰沉,冷冷地從面前一群人的臉上掃過。我看見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膽怯的
神色。栗王低下了頭,青王避開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轉開了臉,承桓神情淡漠
,自從剛才的爭吵變得激烈之後,他就一直這樣沉默不語地坐著。整個宇清殿裡只有蘭王
禹強在滿不在乎地繼續吃喝。
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後,天帝淡淡地說:「今天是為慧兒洗塵的。」
朱王連忙站起來附和,他滿臉堆笑地說:「對對,父皇說的對。慧兒來了,大家應該
高興。都是一家人麼,喝酒,喝酒。來,儲帝,來,建嬴,咱們乾一杯。」
金王狠狠地朝著儲帝和青王那邊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地坐回座位。
承桓也端起酒杯,在唇邊停了片刻,在眾人緊張的注視當中,終於慢慢地喝了下去。隨後
,轟然的一聲,彷彿是突然之間,御花園裡又恢復了生氣。剛剛劍拔弩張的人們重又開始
談笑風生,就如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那樣。
我啞然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所以我只好
低下頭偷偷地笑。
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天帝若有所思地望著承桓,神情凝重。
從東府跟隨我來到帝都的只有我的乳娘珮娥,所以宮裡又安排了十二名宮女到明秀宮
。這些宮女訓練有素,行事走路都沒有半點聲響,看見她們,我才明白,偌大皇宮為什麼
會如此安靜。
其中有個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叫珠兒的,總是帶著嬌俏喜人的笑,一臉的伶俐。一問
,原來是端州人,端州原屬東府,於是又平添了幾分親切。
自己也有些詫異,偶爾回想在東府的生活,不明白為何還有這樣的感情?
聯想起母親的菊花茶,心頭便不由微微苦澀。
有時我想起她恍若神仙的身影,便忍不住心酸。在天宮,我只有從天帝看著我的眼神
中,才能感覺到她曾在這裡生活過。
明秀宮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園與世隔絕的三年時光更加沉悶。因為枯燥之外還有諸
多刻板的規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我常常有種錯覺,好像天宮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好在有伶俐的珠兒說話,打發漫漫長日。有天想起宇清殿的爭吵,便問珠兒:「他們
經常吵嗎?」
珠兒想了想,點點頭回答說:「吵。早幾年還好些,最近幾年吵得越來越凶,特別是
儲帝監朝這幾個月。整天爭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我也聽不懂。公主,你明白嗎?」
我看著膝上趴著的小雪兒。它自從來到帝都之後,皮毛已經漸漸恢復了光澤,但總是
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我想了一會,說:「我們天人對凡人一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現
在儲帝對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對凡人為所欲為了,自然就會有人不滿意。」
「噢。」珠兒彷彿明白了。過了一會又問:「可是,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
呢?」
我怔了一會,是啊,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記憶慢慢地浮上來,在很小
的時候,我也曾這樣問過母親。那時,母親回答說:「本來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是的,「其實這世上,原來根本沒有人——」
那還是在盤古開天地之初,天上只有太陽月亮,地上只有草木山川,寂靜又荒涼。時
光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世,大神女媧才從亙古中醒來。
「我聽人說過,是女媧娘娘造了人。」珠兒插了一句嘴。
我徐徐點頭,「女媧娘娘在天地間遊逛,只覺得孤寂和無聊。有天她來到一個波光粼
粼的大湖邊……」
女媧看見自己美麗的倒影在湖水裡搖曳,心裡一動。她伸手掬起帶水的黃泥,依著自
己模樣,揉捏出一個小人兒。小人兒一著地,便圍著她蹦跳嬉鬧,他將她喚作「媽媽」。
女媧心裡歡喜,於是不停手地捏這樣的小人兒,看他們在自己的身邊玩耍勞作,繁衍生息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女媧終於感到倦意。於是拔起一根緣山而上的參天紫籐,用力一按
,那籐便搭在地面,蘸足了泥漿,再一揮手,紫籐帶著泥漿一道翻身,濺得地上星星點點
,竟紛紛變成了她先前做的小人兒。女媧就用這個法子,讓遍地都有了人。
我說:「因為女媧娘娘造人的時候,用了兩種法子。一種是用手捏出來的,一種是用
籐條沾了泥甩出來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可是本來這兩種人也沒有什麼分別
,一樣是水和黃泥做的身子,一樣有喜怒哀樂,一樣有生老病死。而且那個時候,天人和
凡人一樣,也都是生活在凡間的。」
珠兒問:「那為什麼後來就有了分別呢?」
我沉默了一會,說:「因為後來女媧娘娘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聽說有一次天上不知道為什麼破了一個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氾濫。女媧娘娘
便采五色石補蒼天,然而天的裂縫太大,石頭是沒有辦法補起來的。她不忍心看到地上的
人受苦,於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補了那個洞。」
珠兒臉上露出了感動的神情:「女媧娘娘對人真好。」
「是啊。」我說,「因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當作了自己的孩子。」
珠兒又問:「可是,為什麼女媧娘娘死了之後,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
「因為女媧娘娘雖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卻留了下來。那些力量沒有了依托,散落在
世間的各種物品當中,這些物品就變成了神器。」
珠兒笑嘻嘻地說:「神器我知道,就是那些天人用來招風喚雨的東西。」
「不止是可以呼風喚雨。神器有很多種,每種都有不同的用處,力量大的神器甚至可
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媧娘娘當初用手捏出來的那種小人
才能使用。」
「啊,我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
「是啊。從此,那些用手捏出來的小人就把自己稱為天人,把那些用籐條沾了泥甩出
來的,稱為凡人。天人因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權力。後來憑著神器,天人發現在凡
界之外,還有一個更富饒美麗的地方,那就是天界。天人於是搬到了天界來住,世間就又
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沒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
我想了一會,說:「不過,聽說還有另外一條通路也能讓凡人到達天界。」
「是什麼?」
「天梯。」
珠兒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天梯不就是一出西璟門,接引亭上那個無底洞裡插的石柱
嗎?真的有凡人能順著那根柱子爬上來嗎?」
我笑了,說:「是啊,是有這麼一個傳說。可是因為從來也沒有凡人能從天梯上來過
,所以我也不知道這說法是不是真的。」
珠兒想了一會,歎了口氣說:「說來說去,如果女媧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這世上
就不會有神器,人就不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儲帝和金王他們就不會吵個沒完了。」
我笑笑說:「其實他們也不真的全是在為天人和凡人爭。」
珠兒困惑地看著我:「那他們是在爭什麼?」
我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掩飾地喝著手裡的茶,默不作聲。
好在珠兒也沒有追問。她歪著頭好像在想什麼心事,過了好久,才幽幽地歎了口氣說
:「爭什麼也好,只要別再為難儲帝就好,儲帝真的是個好人。」
我一怔,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怎麼個好法呢?」
「儲帝對什麼人都好,連對下人都是和和氣氣的。還有,」珠兒想了想,很認真地對
我說:「公主,你不知道,儲帝為了等公主,堅持不肯另娶。我以前在如妃娘娘那裡侍侯
的時候,聽到儲帝為了這件事就和天帝爭過好幾次。」
我心裡一顫,低頭不語。
珠兒接著說:「其實他們的話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說,儲君無嗣,根本不固。他要
儲帝先立妃生子,將來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儲帝不肯。公主,他說的話
我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好的話,因為天帝聽了之後,就什麼也不再說了。」
我沉默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問:「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為天下儲君,豈可失信於一女子』。」
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原來,世上真有如此高潔的人,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竟願意守上十年的信諾。可
是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或許那是一絲極淡的失望。
這麼說,他是為了守一個信諾。
又轉念,自己原本報著什麼樣的希望呢?那本來就是虛無飄渺的。
這麼想著,也只能澀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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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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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ψ◣◥█◤◤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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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9.75
推 DeAnima:先推。話說山海經真的很有意思XD 03/21 15:07
推 jasnes:先推再看,b今天有早唷 03/21 16:13
推 kirsteen:藍天大今天這麼早上班阿 推一個~~ 03/21 18:37
推 devilclover:好男人耶(大心) 03/21 19:01
推 falls777:這個我有看過喔,作者的文筆真的很細膩,好看喔^^ 03/21 20:42
推 bloodfisher:推 03/22 21:16
推 Effie1027:推B大~~好喜歡B大喔>///< 03/22 2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