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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帝懋五十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從十一月末,就零零散散飄起細碎的雪花,等進了 臘月,降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以至於凍得人人縮手縮腳,恨不能躲在屋子 裡,偎著暖籠,一刻也不出來。然而,這與身在政潮中的人心中的那股寒意相比,又顯得 微不足道了。   天帝與白帝之間的膠著,已經一個多月。一開始疾風暴雨般的處置,把人打得暈頭轉 向,過後卻又毫無動靜。白帝沒有一字認錯的話,天帝亦不再追加罪責。這祖孫兩人,一 個坐在天宮,一個待在王府,都是一副閉門不語的高深模樣,不免叫一幫局中人驚疑不定 ,惶惶難安,不曉得這兩人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好在此時的局面卻不像帝懋四十一年時那樣亂。雖然坐總的栗王才具不足,但自輔相 而下,各部官員大多精幹,一切事情總算有條不紊。這些人中十之六、七由白帝選拔提攜 ,於是一股同情白帝的議論便悄悄蔓延開來,覺得天帝處置的理由未免不足以叫人信服, 因而認為白帝是受屈的一方。   只有極少數眼光銳利的人,看出朝政其實還握在白帝的手裡,而眼下的局面正是他不 動聲色地引導而至。天帝處置白帝的理由,說起來是也有些不足,時日拖得越長,便越顯 得白帝受屈。如此即便到了最後不得不低頭,那也元氣無傷。這的確是聰明的辦法,但其 實等於要挾!天帝性情,老而彌堅,是否會就此讓步?誰也不敢說。所以這些人比起旁人 來,又更為焦慮。只怕日久生變,天帝非但不肯回心轉意,反而一絕到底,那就真的沒有 了寰轉的餘地。但要打破僵局,也只能靜待時機,因此心裡苦悶不堪,無從言述。   他們是這樣在苦熬,子晟自己的心情也不見得輕鬆。天帝迄今毫無半點挽回的表示, 這不能不讓子晟心存疑慮。加之子晟心知天帝處置自己的真正理由,雖然為天家體面而諱 ,未必真肯揭出來,就此閒廢自己卻也不是沒有可能,那可就真是弄巧成拙。   然而心裡是這樣擔心,臉上不肯表示出來。每天起居遊樂,在外人看來,純是一副無 事身輕的悠閒模樣。但這瞞不過身邊的人。這天跟胡山下棋,連下兩局,都是才到中盤就 投子認輸。兩人棋力原本相差無幾,一輸而再輸,胡山便知道他心事極重,於是勸他說: 「俗話說的,不亂者,方能不敗。王爺如今這局面,就是與國手對弈,自亂陣腳,那就先 輸三分勝機了。」   子晟聽了,不由微微苦笑。一面揀著棋子,一面搖搖頭說:「我何嘗不知道?無奈… …」   正說到這裡,廊下人影一晃,有個內侍奔了過來,彷彿有要緊事的樣子,黎順見狀, 迎上去問了幾句,轉身回來,手裡捧著一封信:「王爺,是端州趙將軍差人送來的。」   「哦?」子晟眉毛一挑,伸手接過來,拆開看不到兩行,神色就凝重起來。很快地看 完一遍,又從頭再看一遍,才抬起頭來,重重地吁了口氣,把信遞給胡山,說:「看看吧 ,文義真的要反。」   胡山也是神色一凜,把信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想了一想,說:「從時日上算,文義 還沒有真動手。趙延熙想要專閫之權。眼下之計,把端州天軍交到他手裡,確是上策。」   子晟皺了皺眉,卻沒有接他的話,只問黎順:「送信的人在那裡?」   「就在廊外等候。」   「叫他來。」   不多時過來一個差兵,跪下磕頭。子晟見他一身風塵,連衣裳顏色都看不出來,顯見 得是一路長途馬不停蹄而來。子晟便問他:「你是何職?」   「小人是趙將軍的親兵。」   子晟聽他喉嚨嘶啞,一指桌上的茶,向黎順說:「拿這個給他喝。」   那親兵方才等候的時候,已經喝過水,但一路奔馳,喉嚨像火燒一樣,所以謝過之後 ,端過來一飲而盡。子晟才又問:「東土現在情形如何?」   「文義調了兩支四萬人的大軍進端州,看樣子就要動手了。」   「他們定哪天舉事,有沒有打探出來?」   「沒有。但是小人臨來之前,趙將軍曾說,估計就在這半月之內。小人路上走了五天 ,現下算來,最多只有十天了。」   子晟微微動容。端州距帝都,近三千里的路程,居然在五天裡走完,可見事態緊急了 !子晟拿過信來,又看了一遍,趙延熙的意思很明白,以天軍在端州的實力,地利、人數 都不佔優,不足以對抗東軍,所以希望能夠得到專閫之權,必要時可以自行決斷。然而, 「我現在能有什麼辦法?」子晟懊惱地說:「趙延熙一向明白事理,怎麼這事情做得這樣 糊塗?這麼緊急的事情,他為什麼不明折上奏?就算要寫信,也該寫給栗王才對!」   「這不能怪趙延熙。」胡山在一旁接口。但他並沒有說下去。理由是明擺著的,朝中 現在風雨飄搖的情形,連帝都朝臣都摸不著頭腦,就不要說遠在千里之外的趙延熙,遇到 如此大事,自然難以適從。   子晟定一定神,揮手摒退了餘人,只留胡山商議。   「趙延熙的意思,是要放棄端州,撤到商州,甚至鹿州,與援軍會合,再做打算。」 子晟說,「主意是不錯,但是棄端州責任實在太大……」   胡山接口:「所以他把信寫到王爺這裡。就是知道寫給栗王只怕也是白寫。栗王,不 敢擔這個責任。」   「寫給我豈非更白寫?我現在的處境,唉!」子晟重重歎了口氣,沒有往下說。   「那,」胡山想了想:「王爺之前給他的信——」   「那不見得管用。」子晟搖搖頭:「畢竟是私相往來的信,倘若帝都一紙詔書命他死 守端州,只怕他也沒有辦法。何況,他現在真正能調度的,只有譙明一地的天軍,孤掌難 鳴。所以,這件事情……」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說了一遍:「這件事情……」仍然沒有說下去,皺著眉,顯 出十分為難的神情。胡山知道他要說什麼,也知道他為什麼為難,因為也正是他自己心裡 想的。但,這也可以說是唯一的辦法。所以,胡山已經在心裡盤算,必要的時候說幾句重 話來激一激他。   幸而猶豫良久,子晟還是自己咬咬牙,下了決心:「好吧,我去同栗王說。」   子晟與栗王濟簡不和,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由子晟去說,實在是無奈已極的下策。胡 山心裡先是一鬆,繼而也覺得對子晟抱歉,隨即苦笑著說:「王爺多受委屈吧。」   栗王自從掌朝,頗為張揚,尤其對白帝一系的人,總是諸多刁難。這些情形,子晟偶 爾也聽來拜訪的官員說起過,然而既然閉門不出,也就一笑置之。此時子晟自己送上門去 ,看不到好臉色,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所以胡山有這句話。   子晟也苦笑:「先生放心。大局為重,這個道理我還明白。」   然而道理歸道理,一到栗王府,栗王面還沒有見著,就先碰一個軟釘子。招待他的侍 從說:「我們王爺正跟幾位大人議事,請西王爺稍候。」子晟心裡就不大痛快了。他雖然 被停璽閒廢,但說起來「西天帝」的身份還在,和栗王有君臣的分際,不叫他開中門迎候 已經算是受了簡慢,居然還要自己坐等,登時一口氣就冒了上來。   但臉上不動聲色:「你沒說我有很緊急的事情麼?」   「小人說了。我們王爺說,他在議的也是極要緊的事情,只好請西王爺容諒,稍坐片 刻。」   子晟看了一會那個侍從,知道發作他也沒有用,於是點一點頭,淡淡地說:「那我就 在這裡等。」   一等小半個時辰,才看見栗王匆匆進來,一見面就連連說:「這真是過意不去!叫你 久等了。」一面又吩咐:「沏『瑤池碧』的茶來。」   「八叔何必客氣。」子晟站起來,一躬身,含笑回答。   這完全是執家禮,栗王亦坦然受之。一面招呼:「來,坐、坐。」一面自己先坐下, 子晟方才坐下。   栗王便問:「怎麼有空過來我這裡?」   子晟也不客套,照直說:「有點事來跟八叔商議。」   「哦?」栗王微微揚眉,有意慢條斯理地問:「有什麼事?」   這種腔調又挑得子晟冒火,但隨即壓了下去,神色鄭重地說:「有一封要緊的信,請 八叔先看一看。」說著從袖子裡抽出趙延熙的信遞給栗王。   栗王接過來看了看落款,臉色便不大好看。子晟當然看在眼裡,也只好裝作沒看見, 低頭喝茶。好在栗王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輕重的人,抽出信箋來仔細看了一遍,臉上就微微 變色,神情凝重地沉思著。   子晟放下茶盞,說:「八叔,事情緊急,還應早作決斷。」   「唔、唔。」栗王點頭,卻並沒有說話,依舊在考量。   子晟便建議說:「端州距帝都三千里,往來傳訊不便,如今事態瞬息萬變,依我看, 給趙延熙專閫之權,全領端州天軍,是為上策。」   話是好意,但是說壞了。子晟當朝多年,號令群臣慣了,盡自把語氣放得委婉,還是 帶著一些頤指氣使的味道。栗王心裡便不舒服,想了一想,乾笑一聲,說:「這話不錯。 路太遠,那邊到底是怎麼個情形還不清楚,端州六萬天軍,不是小事,怎麼能隨隨便便把 專閫之權給出去?」   子晟覺出栗王的話流於意氣,忍耐著說:「話雖如此,真等確知事情有變,那就來不 及了。」   栗王並不讓步:「如果文義真的要反,那是何等大事?也不能光憑趙延熙一句話。他 的意思你還看不明白麼?他是要棄守端州!」   「趙延熙是帥才,這樣的大事豈會沒有分寸?倘若棄守端州勢在必行,那也比全軍給 壓沒在裡面要好。」   「當初派他駐守譙明是為了什麼?東府只有端州地勢險要,還可以一守,一撤到商州 、鹿州,都是一馬平川的地方,到時候難道他還要再往西撤?那就撤到帝都了!」   「等撤到商州,從西、北調派的援軍也就該到了——八叔,端州雖然易守難攻,然而 那裡原本也有四萬東軍駐紮,更何況,文義已經加調了八萬大軍壓境,端州已經守不住了 。既然守不住,又何必白白埋沒幾萬精兵在裡面!」   栗王冷哼了一聲:「守得住、守不住,就是空口白話說的麼?一有變故就撤守,真不 知道是安的什麼心?」   子晟臉色驟變。栗王的這句話,相當陰損。趙延熙當初就是子晟一力舉薦,說起來算 是他的人,栗王對此,一直多少有些芥蒂。然而沒想到的是,在這個緊要關頭,他要來翻 這個舊帳。指趙延熙「安的什麼心」,其實是指子晟別有用心。子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心裡的火氣不由一竄一竄地冒上來,忍了忍終於沒有忍住,板著臉說道:「八叔既這樣, 這話還怎麼說?」   「本來就無話可說。」栗王硬梆梆地頂了回來:「子晟,我要沒有記錯,父皇可是嚴 命你閉門思過,不得干預政務,這些事情,本來你就不該再過問。」   子晟的臉色一陣發白。這話倒是說在了理上,他雖然心裡懊惱至極,卻是無可奈何。 強忍了一會,方說:「八叔,此事非同小可,錯走一步,就不知要多牽累多少無辜百姓。 八叔就算惱我……」   「我沒有惱你。」栗王昂著臉,打斷了他的話。「這事,事關重大我也知道,至於如 何處置,我自有主張,就不勞你多費心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就真的沒什麼可說了。子晟繃著臉,站起身來告辭,栗王送出廳 門。子晟忽然又回轉身來說:「八叔,此事不妨與魏融商議一下,問問他的意思。」   魏融統領中土兵馬,此事與他商議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栗王淡淡地說:「這何用你 提醒?我自會與他商議。」   子晟暗歎一聲,知道自己這句話又說壞了。就算原本栗王的確打算要找魏融商議,這 一來只怕也難說了。退一步即使真的與魏融商議,假如魏融的主張正與自己一致,恐怕栗 王多半也不會採納。   於是子晟知道,端州戰事,敗局已定。回到府裡,向胡山說了經過,不由滿心懊惱: 「唉!想不到他真是意氣至此,這麼一來,將來平定此亂,不知要多費多少力氣。」   胡山微微一笑:「將來平定此亂,多費力氣也是栗王自己的,王爺何必操這個心?」   子晟被堵得一愣。倘使端州戰敗,栗王才具,絕不足以支持這個亂局,到時他恢復權 柄也就理所當然。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事情。然而這豈非正是自己所想要的?再往深處想 一想,難道,自己早已隱隱存著這樣的念頭?這是子晟不敢、也不肯承認的。「這天下畢 竟是我姬家的天下。」子晟彷彿辯白似的說著:「如今這個亂局就算最後收拾下來,也已 非天下蒼生之福。倘若收拾不好,那……」說到這裡,終於說不下去,心煩意亂地,忽然 長歎一聲:「想不到,我最終是被文義成全!」   這才是他心底裡的話。胡山要引他說的,也就是這句話。但點到為止,多說無益,胡 山把話轉開了:「既然這件事最終還得著落在王爺身上,王爺如今還是應該盡力補救。」   「嗯、嗯。」子晟沉思著,慢慢地踱著步。「你有什麼主意?」   「王爺可以給趙延熙寫一封信。」   「唔?」   「假如死守端州已成定局,那王爺也無需諱言,叫他早作打算的好。」   「對、對。」子晟停下腳步,連連點頭:「千軍易得,良將難求。趙延熙在東府多年 ,對東軍瞭如指掌,哪怕是單騎殺出,只要有他在,後面的事就要容易三分。就照這個意 思寫信。」   胡山想了一想,說:「如今,也只有先這樣了。」   語出無奈,更添了子晟心裡的鬱悶。不由揚起臉來,目光炯炯地望著天,彷彿要穿透 厚厚的雲層似的。良久,重重地歎了口氣,卻並沒有說什麼。      端州戰敗的消息,在臘月廿五到了帝都。端州五萬天軍死守,最後只剩萬餘,在將軍 趙延熙的率領下,一路逃往商州,可謂慘敗。此時距離新年只有五天,帝都朝中,已被這 亂哄哄的局勢弄得暈頭轉向,沒有一點喜慶的氣氛。然而與白帝走得最近的幾位樞臣,沉 重之外,竟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看來年前事情就能有個了斷。幾個人心裡不約而同地這樣想,但這是只能深藏在心底 的想法,表面上不能露出分毫。   然而原以為當天就會有旨意,卻等到第二天也沒有。到了第三天,幾個人終於坐不住 了。   「東面戰局真是一天一變,這麼要緊的時候,聖上到底在想什麼?」   徐繼洙的話正是幾個人心底共同的疑問。最後還是匡郢想到了:「看來這個僵局,還 得王爺來打破。」   於是諸人都恍然,仔細想一想,這確實在情理之中,無論國法家法,都絕沒有讓天帝 先低頭的道理。石長德手下,頗有幾個搖筆桿的幕僚,當即找來叫他們擬了一份謝罪折稿 ,改好、謄好,幾個人拿著來見白帝。   子晟接過來,翻了一翻,沒有看完就放在了一邊,沉著臉一語不發。   諸人不由面面相覷。看白帝的樣子,這口氣竟然還打算賭下去!這就未免有點執扭得 過分了。互相遞了個眼神,便準備出言相勸。   但未及開口,由外面進來一個內侍,稟告說:「蘭王爺來了。」   子晟目光一閃,微微有些意外,但是立刻站起來說:「請到南園相見。」說著看了面 前幾個人一眼,也不言語,一甩手逕自去了。   等到了南園,見禺強負手站在廊下,看著眼前一片臘梅,一副閒適的模樣。子晟忙上 前見禮:「小叔叔今天怎麼得閒過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禺強直率地說,「我有話跟你說。」   有話要說,必定就不是普通的話。於是子晟一抬手:「小叔叔,請。」引他進了前面 一處精舍,站在門口擺一擺手,侍從便知道用不著隨伺,駐足於外了。   子晟親自把門合上,轉身問禺強:「小叔叔有何指教?」   禺強也不拐彎抹角,第一句就說:「老爺子今天早上叫了我去,問我願不願意監朝。 」   子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措手不及地,愣了一愣,一時也不知道該答什麼。   禺強也不理會,又說:「我當時就告訴他,我不行。玩個小聰明,打抱不平什麼的, 我還行,真的要我一本正經地坐朝聽政,我頭都得大三圈!再說了,這也不是說上手就能 上手的事情,我跟老爺子說了,如今這個亂攤子,只有你能收拾。」   這話也難接,子晟只好微微苦笑了一下。   「其實老爺子自己,比誰都清楚這回事。」禺強頓了一頓,臉上顯出一種難得一見的 喟歎神情。默然片刻,他看著子晟問:「可是他為什麼這麼跟我說你知道嗎?」   「這……」子晟搖搖頭:「還請小叔叔明示。」   「你是不明白,不過我知道。」禺強一笑:「老爺子這就是要激我來跟你說話。事到 如今,他這惡人是扮不下去了,那就只能我來扮。我來扮就我來扮,反正我也不怕——」   聽到這裡,子晟倒真是有點糊塗了。「我不明白。」子晟說:「小叔叔這話從何說起 ?」   禺強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會,才慢慢地說:「子晟,我有一句說一句,治理天下 你有你的一套。可是你暗地裡有些事情,做得太過分,你知道麼?」   子晟臉色微變,勉強做著鎮定的模樣,說:「小叔叔說的,是什麼事?」   禺強忽然冷哼了一聲,揚著臉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忽然說:「子晟,雖然說起 來我是你叔叔,不過我們兩個年紀也差不多,老實說我心底裡也從來沒當我自己比你長一 輩過。可是今天我要擺一擺叔叔的架子,說你幾句,你聽不聽?」   蘭王的口舌厲害是出了名的,想說就說,從來也不管人家臉上下得來下不來。但是偏 偏他總是佔住了理,所以往往被說了的人心裡懊惱,卻是無可奈何。子晟聽他的話風,心 裡就暗暗叫苦,然而表面上卻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小叔叔有什麼教訓,儘管說。」   「那好,我就說了。」禺強微微提高了聲音:「子晟,我方才跟你說你暗地裡那些事 情做得過分,你還要跟我裝糊塗。真的要我一樁一樁揭出來,你才舒服?」   這是怎麼答都不對的問題,子晟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指人家濫用私刑,可是你自己呢?你杖斃的那些人,就都是你府裡的家奴?」   聽他第一件說的是這事,子晟倒是微微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是。這確實是 我有失檢點。」   「還有你那些女人,亂七八糟的弄出那麼多事情,我都不願意提。」   子晟臉微微一紅,略覺尷尬地說:「……治家不嚴,也是我的過錯。」   然而這還沒有完,禺強語氣忽然又一轉:「還有上次那個道士。你敢說你沒有起過滅 口之心?」   這句話問中要害了。子晟猛地一激靈,滿腹驚疑地抬起頭看了禺強一眼。禺強一哂: 「你不用看我。是,那個道士是有點真本事,可是他說你的兩句話,是我叫他說的。後來 ,也是我接走了他——我要不接走他,他能逃得出你的手?」   子晟忽然覺得一層刺骨的寒意從心底升起,不止因為禺強說的話,也因為由眼前想到 當時,他終於隱隱地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他不必細想,禺強自己把話說破了。「我想你也猜出來了。」禺強倒是一副輕鬆的 神態:「不錯,那是我下的套。連那孩子的事情,也是我捅給老爺子的。」   子晟臉色登時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場聲震天下的絕大風波,始 作俑者竟是眼前這個鎮日疏賴,一向不問政事的蘭王!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也不用繞圈子。我實話說了吧,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些陰毒的 手段,想給你點教訓。是,我二哥是咎由自取,雖說死了的孩子是假的,可他也是當承桓 的兒子害的。可是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你設下的圈套,說你一聲『毒』也不算過分吧?」   話說到這裡,子晟再無閃避的餘地。「……是,」他很吃力地說,「小叔叔教訓的是 。」   禺強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噗哧」一笑:「你也不用說這麼好聽。我知道只怕此刻 你想把我碎屍萬段的心都有。」子晟忙抬起頭,待要辯白,禺強擺擺手止住他,又說:「 可是,我沒想到,事情真會鬧到這樣天下大亂的地步。」   頓了頓,禺強十分坦然地說:「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子晟容顏慘淡地笑了笑:「小叔叔此刻這樣說,真叫我無地自容。」   「話不是這麼說。」禺強抬了抬手:「你有你的長處,這誰也抹不掉。只不過我告訴 你一句話,三尺青天有神靈,你再這麼陰損,早晚有你的報應。」   子晟沉吟片刻,忽然站起來,一揖到地:「子晟受教了。」   「你是真聽進去了,還是就這麼一說,我也懶得管。」禺強笑笑,也站起來:「不過 ,眼下這局面你還得管。子晟,就算你心裡有氣,這天下還是我姬家的天下,這道理你總 該明白?」   「是。」子晟鄭重地回答。   「那就好。」禺強很隨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我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這些話是什 麼份量,我大概也有點數,回頭你就給我一杯鴆酒,我也沒有二話。」   「小叔叔!」子晟神情一凜,正色道:「我豈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禺強一哂,往門口踱了兩步,似乎是打算走了。然而忽然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說: 「子晟,我有一句心裡的話。」   子晟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這樣凝重的神情,當即微微躬身,表示靜待下文。   禺強卻彷彿有不知如何說起之苦,躊躇良久,才說:「子晟,這麼多年我看下來,父 皇對我,也算是優容的,以前對承桓,那就更不用說。可是其實他老人家心裡最愛重的人 ,還是你。」   子晟沉默了一會,答了聲:「是。」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禺強知道他心裡未必相信,仰著臉笑了笑:「我不是為勸你才說這句話,所謂旁觀者 清,遲早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話不差。」頓了頓,也不等子晟答話,揚聲說了句:「行了 ,我走了。」便告辭了。   子晟送走禺強回來,被冷風一激,不禁打了個哆嗦。這才知道裡裡外外的衣衫都被冷 汗濕透了,便吩咐一聲「更衣」。黎順上來問:「王爺要出門?」   子晟怔了怔,隨口回答:「不出門。還換便裝。」   好好的,為什麼要換衣服?黎順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臉色不大好,便不敢多 問。子晟也不理會,一面由侍從伺候著換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換好,臉上已 經看不出一絲異樣。   於是依舊回前廳。幾個親信大臣已經等得焦急萬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麼變故?見 子晟出來,一起迎了上去:「王爺——」   子晟擺擺手,坐回書桌邊,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氣和地說:「替我繕遞 了吧。」   一句話,把幾個人都說得一怔,幾乎有些難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點喜 動顏色,於是同時如釋重負地說道:「王爺英明。」   這話在他們說來是發自真心的誠摯欣慰,在子晟聽來卻是從未有過的刺心。呆坐了半 天,才勉強笑了笑說:「諸公愛我,我豈能不領情?這段日子,叫你們大家費心了。」   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但幾個人心中都不由感慨,兩個多月來,不足為外人道的 苦悶煎熬,想起來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與白帝休戚相關,又身在高位,體會也就最深 ,很想勸諫幾句:「王爺以後萬不可再如此意氣用事」,但此刻還不是時候。眼下雖然僵 局已鬆,但還未完全化險為夷,偌大代價得來的轉機,萬萬不能在最後一步再出差錯,於 是鄭重進言:「王爺,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見。到時候,還望王爺為天下社稷計,千萬 以大局為重。」   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點一點頭說:「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遞進宮,不多時就有旨意召見。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門,聽見傳召, 定一定神,往宮裡走進。他原本是幾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請安奏事的人,這一來兩個多月沒 有進宮,一路走來,竟有一種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覺。   但他也無暇細細體會自己的感受,只在心裡一遍一遍整理著要說的話。等進了乾安殿 ,一眼瞥見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連忙趨蹌數步,跪倒在地,顫聲道:「孫兒叩見祖皇。 」說著,便叩下頭去。   這一路的情緒算是沒有白醞釀,那種惓惓忠愛、又略帶惶恐的語氣,聽來真摯已極。 果然天帝輕歎一聲,說道:「起來說話吧。」   「孫兒不敢。」子晟又磕一個頭,跪直了身子,便開始自述己非。這也都是早已擬好 ,經幾個幕僚商議又商議過的,顯得一片悔過之心,極其深摯。說到最後,假意牽動真情 ,眼圈一紅,聲音也哽咽了。   天帝卻始終不說話,默然不語地聽他說完,又過良久,才叫了他一聲:「子晟。」   「孫兒在。」   「到我這裡來。」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聲:「是。」站起身,前行數步,來到天帝座前,復 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從上方壓下來。子晟不需要抬頭,也能感受到這種目光,混雜著居高 臨下的壓迫、洞悉、和慈愛。這樣一種複雜的目光,記憶中,這僅僅是第二次見到。但那 感覺卻又是極熟悉的,因為承受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子晟清楚地記得,上一次是在帝 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時天帝正是以這樣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場劇變中置身事外。但, 也因為如此,自己後來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見到這樣的目光 ,究竟是福是禍?子晟心裡不由一亂,既感覺沉重,又有幾分慌亂,甚至還有一份難以解 釋的委屈。   正這樣轉著念,忽然聽見天帝長歎一聲,說了句:「難為你了。」   語音溫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亂不堪的心裡。兩個月來的苦悶、委屈 一起湧上來,只覺得心酸得縮成一團,真想就此撲倒在地,放聲一慟。   然而他忍住了。雖然聲音發顫,但依然極力保持著平靜,伏地叩首道:「都是孫兒的 錯。」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說:「也不全是你的錯。」   子晟摸不透這句話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後為人處事要知道謹慎。行事果決是你的長處,但是心地不夠寬厚,這,你該向 當初的承桓學學。你明白麼?」   這是題內應有的教訓,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這一番教訓也夠重了。」天帝頓了頓,輕輕吁了口氣:「以後一切還是照舊 吧。」   子晟的心裡,猛地一鬆。知道自己這一連串的「劫」,算是徹底打贏了!喜出望外, 聲音又一次發顫了:「孫兒謝過祖皇——」   「起來吧。」   「是。」   子晟站起來,跪得太久,只覺得膝蓋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這麼低頭順 眼的片刻,正與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覺察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陰沉神色。於是在這目光 一碰的瞬間,忽然心照不宣,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樣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 但很奇怪地,隨即落定下來,反而變得異常平靜。         這天中午,子晟便留下陪天帝共進午膳。席間子晟親自執壺勸酒,天帝亦溫言絮絮, 又回復到那一片祖慈孫孝、其樂融融的氣氛當中。等子晟回到王府,復位的旨意跟著也到 了。消息很快傳開,白府立時又是賀客盈門。正在接見應酬,又有旨意,賞下珊瑚樹、翡 翠壺等幾樣珍玩,東西不在價值,而在於恩榮。但這還沒有完,跟著竟又是一連四道賞賜 。如此一日之內,六道恩旨,就是瞎子也看得明白,經過兩個多月的挫頓,白帝的聖眷優 渥,又恢復到了以前那種無以復加的地步。   但也有些人心中存著疑慮。看出天帝越是如此特假詞色,越說明他與白帝祖孫之間, 嫌隙已深,只怕不是那麼容易彌合的。好在眼下東土戰事紛亂,還不會有什麼舉動,只能 期望兩人盡快化去戾氣。否則,一朝天子一朝臣,萬一站錯了邊,先就是一場輕易就能搭 進身家性命的大禍。   不過,大部分人的話題還是集中在眼前。先是看重掌大權的白帝,是否會像當年肅整 金王一系那樣,對待栗王?結果沒有。白帝對栗王,和煦依舊,渾似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一樣。於是有種頗為嘉許的議論,覺得白帝經此風波,果然磨得平和寬厚了許多。可是也 有的以為,這不過是緩兵之計,等日後時機一到,只怕還是逃不脫。但,這都是極少數人 在談論。而其他人的眼光,都在東土。   東土戰事,此時陷入膠著。文義由端州一戰的勝利,站穩了腳跟。繼而在帝懋五十一 年的春天,商州的天軍西路誤中圈套,主將盧耿戰死,副將傅世充拚死殺出,三萬大軍, 只剩六千餘人。經此兩劫,天軍於東土已無優勢可言,速戰速決的希望就此成為泡影。子 晟知道,這局面從起因說,還是當初端州錯走的一步。心裡盡自懊惱,卻也不得不沉住氣 ,每天都要耗上幾個時辰與臣下商議,調兵遣將,指授軍略,有時軍情緊急,一夜數驚, 那更是這一夜都沒有安枕的時候。   如此原本就刻意地避而不見,這一來,就真的是像已經完全忘記了青梅一樣。加上宜 蘇園新進幾個丫鬟,其中有個叫玉兒的,才十四歲,生得明慧可人,子晟似乎很喜歡她, 沒幾天就收了做侍妾。於是新人替舊人,樨香園真的是門庭冷落了。   只有青梅本人,依舊那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態,渾似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似的。每天坐在 窗下,一坐一整天,就只用五色絲線來打發如古井之水一般,無波無瀾的日子。   春天裡,虞夫人終於物色到兩門親事,彩霞和碧雲雖然不捨,但在青梅的執意堅持下 ,還是嫁了。青梅了卻一樁心事,更是心如止水。她現在的貼身丫鬟,叫做紫珠,跟彩霞 不一樣,是個不大愛說話的。青梅就喜歡她的安靜,有時候兩人一起坐著繡花,一兩個時 辰,也不說一句話,叫屋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屋裡根本沒有人。   如今子晟的事情,倒是從虞夫人那裡聽來的多了。青梅和子晟之間的僵局,虞夫人看 在眼裡,急在心裡。起先是明勸,但侯門貴介那種種敷衍搪塞的辦法,青梅也有點會了, 總是笑一笑不說什麼,倒弄得虞夫人無可措手。後來便換了法子,總是有意無意地在青梅 面前提起子晟,而青梅卻總是神情淡漠,彷彿有一聽沒一聽,又叫虞夫人不免洩氣。   但其實青梅是聽見了的。不但聽見,而且都不由自主地,記在心裡。但她卻沒有辦法 好好去想。只要想到子晟,她的思緒就滯澀住了。久而久之,這似乎已經成為了習慣,不 管由哪裡想起,總在迂迴繞轉,盡力不想到他,卻又總會一點一點地,繞回他身上,然後 也就在那裡中斷了,沒辦法再想下去,結果總不過徒傷疲勞。她這樣的心情,只有紫珠, 有幾分明白。因為只有紫珠留意到,每次虞夫人走了以後,青梅總在繡繃前一坐半天,卻 是一針也沒有動。   等轉到初秋,有天紫珠從前院回來,告訴青梅:「前面好像出了什麼事情。」   紫珠不是隨便說話的人,她說出了事,那必定是有不同尋常的事情。於是青梅停下手 裡的針線,問了一句:「什麼事啊?」   「不知道。」紫珠搖搖頭:「問了兩個人,都不肯說。」   不知道就說,這不像是紫珠平時的行事。青梅想了想,猜她底下還有話說,便抬起眼 睛看著她。   果然紫珠猶豫了一會,走近青梅,壓低了聲音說:「叫奴婢看,可能是王爺出了什麼 事。」   青梅一怔,原本攥在手裡的一束絲線掉在地上也沒有覺察似的。呆了好半晌,才微微 彎下腰,紫珠忙搶上一步,替她揀起絲線。青梅接在手裡,又沉靜如水地,繡起花來,就 像什麼也沒聽見過似的。   紫珠看了,輕歎一聲,便不言語了。   其實紫珠看得很準,前院的確出了大事——白帝病了。這場病也是事出有因。東土戰 況自夏末起便又吃緊。子晟沒有一天不是議事到深夜,有時半夜裡有軍報,也是絲毫不敢 怠慢,常常才睡下就要披衣起床。如此月餘,心力交瘁,終於支持不住了。   病來得非常猛,這天與幾位樞相商討軍情,正說到:「該讓趙延熙守住商州的西面… …」一句話沒有說完,猛然頓住,手死死抓著桌沿,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僵了片刻,忽然 狂噴兩口鮮血,一頭栽倒,就此人事不醒。   這變故實在太突然,在場的人都嚇傻了!還是黎順頭一個有反應,先驚叫出一聲:「 王爺!」   這聲呼喊驚醒了眾人,「?」地一擁而上。只見子晟臉色慘白,牙關緊咬,心裡也著慌 。石長德勉力定一定神,吩咐道:「快把王爺抬到裡屋榻上去。」轉臉又衝內侍揮手:「 快!傳御醫。」   黎順指揮著幾個內侍,搬來一張躺椅,七手八腳地把子晟抬上椅子,進了裡屋,又抬 在榻上。眾人跟著進到裡屋,環繞在床榻周圍,卻都是神情凝重,一語不發。   一時御醫傳到,忙跪到榻前,伸手診脈。石長德從旁看著,見他沉吟良久,神情肅穆 ,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暗地裡心急如焚,又不便催促。也不光是他,此時人人都是這般 心情,屏息凝神地等著。   感覺過了好久,御醫終於放下手來,磕了個頭說:「王爺是操勞過度,片刻就會醒。 」   一句話,讓諸人都長出了一口氣,原本死寂的空氣也活泛起來。匡郢比較仔細,看見 御醫彷彿欲言又止,便問:「你還有什麼話?」   「是。」御醫又磕頭:「王爺的病,由來已非一日兩日,本源已虧,全靠王爺以前的 根底很好,才能撐到現在……」   幾個人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互相看了一眼,掩飾不住心裡的焦慮。石長德沉聲問 :「那,要怎麼治?」   「王爺必須靜養……」   「等一等。」秦嗣昌打斷他,轉臉看了子晟一眼,低聲道:「咱們出去說。」   趁眾人一起往外走,匡郢趁勢一拉石長德,輕輕問道:「要不要請胡先生也過來聽聽 ?」   胡山是幕僚的身份,樞相議事,自然不便在場。但石長德也知道胡山在白帝身邊的地 位,略一沉吟,便點頭道:「也好。」   於是匡郢叫過一個內侍去請。胡山片刻就到,也不說話,團團一揖,自找了個角落悄 悄地坐了聽。   秦嗣昌吩咐御醫:「你接著說。」   「是。」御醫說:「王爺以前曾經身中劇毒。」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帝懋四十二年白帝遇刺,刺客用的凶器上的確淬了劇毒。於是秦 嗣昌點點頭說:「不錯。」   「毒沒有拔盡,王爺又勞心過度。」   這句話就費思量了。白帝遇刺之後,一直在東華山的行宮靜養,怎麼會有「勞心過度 」這一說?這裡面的緣故,只有胡山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什麼也不能說,只有裝糊塗。   石長德沉吟了一會,說:「你再往下說。」   御醫又說:「病根是在那時,後來王爺又損於煩劇過甚,所以現在必須屏絕憂煩,潛 心靜養。」   石長德皺了皺眉,問道:「要靜養多久?」   「最好,能有三個月。」   「這怎麼能行?」匡郢失聲道,連忙定一定神,又說:「王爺親裁庶政,日理萬機, 而且現在東土戰事正緊,三個月靜養,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你且說還有沒有別的補救辦 法?」   「那……」御醫想了一想,說:「只好現在先調養幾日,等王爺忙過這陣,有了空閒 ,一定要好好靜養。不過,調養這幾日裡,王爺絕不可以勞心,否則元氣深損,藥石難靈 。」   石長德沉吟了一會,問:「這樣要幾天?」   「至少十天。」   一直沒有說話的魏融這時忽然插問了一句:「要是不調養這幾天會怎樣?」   「這……很難說。」   石長德知道他是不敢說,於是鼓勵他:「不要緊,你說好了。」   「是。」御醫躊躇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王爺的身體根底很好,假如不調養,也 許能平安過了這個冬天,到了明天春天,那就有辦法可想。」   幾個人臉色同時驟變。「也許能平安過了這個冬天」,那就是說若不休養,連這個冬 天都要過不去了!如此,讓白帝靜養已是勢在必行的事情。然而,白帝病重豈是小事情? 尤其是眼下,東土戰況正緊,這消息倘若傳出去,必定動搖軍心,影響士氣,後果不堪設 想。   所以,「十天不行。」石長德想了一想說:「五天,能不能想想辦法?」   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幾個人在這轉瞬間已經得到默契,白帝病重靜養的消息,必 須隱瞞於外。估量下來,五天或者還瞞得住,十天是萬萬不行的。   御醫想了半天,才說:「七天。最少七天,不能再少了。」   幾個人相視目語,最後,由老臣魏融拿了主意:「好,那就七天。」   御醫特意再說一遍:「在這七天裡,王爺必須潛心靜養,不能再有操勞。」頓了頓, 又說:「一定要有得用的人照料,不能有半點閃失,否則前功盡棄。」   「這,」胡山忽然插話,「就交給我吧。」引得幾個人都回頭看了他一眼。   匡郢最清楚胡山說話的份量,當下鄭重地說:「那,就有勞胡先生了。」   話說到這裡,暫告一個段落。已在旁邊等了一會的黎順,趁這個機會上來稟告:「王 爺已經醒了,請各位大人和御醫進去。」   魏融點一點頭,當先起身走了進去,餘人相隨而入。胡山卻沒有進去,招手叫過黎順 。兩人走到旁邊一個無人的屋裡,胡山沉著臉吩咐:「王爺病重的消息,一個字也不准走 漏出去。已經知道的也就罷了,可是要再多一個人知道,我就替王爺處置了。我明白我的 意思麼?」   胡山從來不說這樣越俎代庖的話,黎順自然能品出份量來。當下點頭答應聲:「是。 」   說完看一看胡山,似乎還有話要說的神態,卻又躊躇了良久,才說:「黎順,有件事 ,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黎順一怔,略帶惶恐地說:「胡先生,有話儘管說。」   「這件事,你應該比我清楚。」胡山沉吟著說:「照你看,由玉兒姑娘照顧王爺可穩 妥?還是……」他沒有說下去,但是黎順自然清楚他後面要說未說的是什麼。   「那當然是——」黎順想也不想地,就要脫口而出。然而他立刻意識到,這事關重大 ,不是該隨口說的。於是停下來思忖了一會,覺得還是原來的看法,便緩緩地回答:「玉 兒姑娘生得很機靈,王爺也很中意她。不過,照顧病人是細緻體貼的事情,照我看,還是 年紀大些的人來穩妥。」   話很委婉,但說得很明白。胡山欣慰地點頭:「好極、好極!你和我想在一處,這我 就有把握了。」頓了頓,又問:「不過,你看王爺心裡可還有什麼……」說到這裡,躊躇 了一會,覺得頗難措辭,最後才勉強說了一個:「芥蒂?」   「這……」黎順遲疑了一下。並不是對答案存有什麼疑惑,而是這問題問到了他久藏 心底的事上,所以有些猶豫。不過黎順瞭解胡山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把此時此地的話說 出去,加之這的確是個好時機,所以稍一遲疑,就下定了決心。「胡先生。」黎順很誠懇 地說:「照我看,這件事不在王爺。」   「哦?」胡山微微詫異:「你說、說。」   「王爺的心思,我倒有八、九分的把握。但是虞王妃的性情,其實不像外面看起來那 麼和順。假如她心裡還存著什麼,那倒是任誰都強求不來的。」   「唔、唔。」胡山深深點頭:「你說得有理。」想了一會,又說:「那,先請王妃過 來,問一問她的意思,再說吧。」   兩人商議完,回到正廳。等子晟將朝中大事對樞相們交待已畢,要把他挪動回宜蘇園 ,又有一陣忙亂。諸事停當,黎順便問胡山:「先生打算過去,還是請王妃過來?」   胡山想了想,說:「還是在這裡說吧。」   於是黎順命人去請。這一來,青梅也知道紫竹所說不假,只怕子晟真的出了事!那來 請的小侍從受過告誡,不敢亂說話,只一味地催促:「請王妃快過去吧。」   催得青梅一陣一陣地心慌,匆匆梳洗,便往宜蘇園而來。等胡山見了她,也不多客套 ,開門見山地說:「請王妃過來,是有事要與王妃商量。」   「胡先生請說。」   胡山神色一沉:「王爺病重。」   一句話,說得青梅臉上褪盡血色。王府忌諱,有病也要說輕三分,此時說是「病重」 ,可見是重到了極點。那一剎那,青梅心中轉過了多少個不敢想下去的念頭,噤無一語地 ,幾乎有點像要搖搖欲墜的樣子。   她卻不知道,胡山是故意這樣說的。在他,最擔心的是青梅聽了之後,沒有出自真心 的反應,那就像黎順所說的,任誰也勉強不來了。所以眼下這般光景,胡山反而覺得鬆了 一口氣。當下先安慰她:「王妃放心,王爺是操勞過度,靜養幾日就能好。」   青梅一怔,反倒有些將信將疑。胡山便吩咐:「請御醫來。」   一時御醫傳到,胡山說:「你把王爺的病,再跟王妃回稟一遍。」   御醫便把子晟需要靜養的原委又說了一遍。青梅放下心來,定一定神,這才又問:「 那,胡先生的意思,要我做什麼?」   胡山笑了笑,說:「王爺的病,由王妃照料,自是最穩妥不過。」   「這……」青梅遲疑著,沒有馬上回答。   胡山見狀,向左右吩咐一句:「你們先出去。」於是御醫和侍從丫鬟都退了出去,只 留下黎順和紫珠在面前,這就不要緊了。胡山站起來,一揖到地:「王妃,祀公子的事情 ,自始至終,都是我出的主意,不能怨王爺。此間事情一了,我任憑王妃處置,絕不敢有 怨言。」   「不不,」青梅慌得兩隻手亂搖,「我不是這個意思。」定一定神,又低聲說:「不 是我不肯答應。只是王爺他……他惱了我。這,胡先生不知道麼?」   胡山一怔,下意識地看了黎順一眼,兩人相視啞然。他們先入為主,都與子晟一樣, 覺得小祀的事情總是子晟有虧於青梅,倒是從來不曾想過,青梅也有這樣情怯的心思!   「不要緊。」胡山釋然地笑了,「只要王妃肯答應。王爺那裡……」說到這裡,頗難 措辭,想了好半天,仍是只有說一句:「不要緊。」   話雖然含糊,意思很明白了。青梅無可推脫,終於點了點頭:「好。我盡力。」   胡山是個深沉的人,聽她這麼說,心裡十分高興,面上只是一躬,說了句:「有勞王 妃。」   黎順的表現要直白得多。他喜上眉梢地,上前給青梅磕了個頭。等站起身,也不等青 梅說話,先回稟說:「王爺方才服過藥,現在正睡著。請王妃示下——」   這話裡有相請的意思。青梅猶豫了一會,想到已經答應了,也就下了下決心,說:「 那,我去看看他吧。」   「是。」黎順響亮地答應一聲,身子一側,在前引路。等進到東面臥房,黎順便對裡 面的內侍、丫鬟使了個眼色,這些都是近侍,極會觀顏察色,登時走了個乾乾淨淨。黎順 便也退了出去,反手輕輕把門合上。   青梅阻止不及,有些尷尬地,僵立在原地。畢竟沒有旁人在場,過了一會,終於漸漸 地定下神來。於是慢慢地走到床邊,略一猶豫,伸手掛起了羅帳,側身坐在床沿上。   她很久沒有這麼近地看過子晟了。他瘦了,也憔悴了,因為有些發燒而呼吸粗重。但 這張臉,仍然是她所熟悉的清矍容顏。恍惚地,青梅的心彷彿回到四年前的春天,她初入 白府的那一夜,也在這間屋子裡,也曾這樣地注視著他。那時她只想著一件事,這個男人 ,是她的丈夫了。此刻的她,想法也沒有什麼不同。青梅做姑娘的時候,也不知多少次想 過自己的夫婿會是什麼樣?總覺得那就是一個給他做飯、洗衣,閒來無事,夏天在院裡, 冬天在炕頭,一起說說話的男人。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嫁這樣一個,一句話可以與 人榮辱,一句話可以奪人性命,能讓幾十幾百人頃刻一無所有,也能讓幾千幾萬人立時笑 逐顏開的人。他手裡的權力,大到了她心裡裝不下的程度。這麼些年下來,她多多少少也 聽說過,先朝那些賢良淑德的后妃所作的事情,她也知道,嫁了這樣一個男人,那才是她 該做的事情。但,那也是她學不來做的事情。她只曉得最本分的,這個男人,他是她的丈 夫……青梅想著想著,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   子晟驀地一動,青梅驚覺地縮回手來。但是遲了。   「青梅!」   子晟倏地睜大眼睛,忽然手一撐,抬起身子看著她:「青梅?真的是你麼?我不是在 做夢?」   青梅心裡一酸,輕輕地說:「王爺,是我。」   但是子晟彷彿沒聽見似的,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躺倒,眼睛 一刻也不曾離開她,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就算是做夢,能夢見你,那也是好夢了。」   子晟的聲音,因為低微而無力,使得原本就十分溫煦的話,聽起來更有種說不出的柔 軟。青梅眼中蓄了已久的一汪淚,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地溢了出來。   「你怎麼了?怎麼了?」子晟有些著慌似的,從被子裡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停了 一停,輕輕地問:「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青梅搖搖頭,兀自說不出話來。   子晟歎了口氣,臉上因為發燒而泛著一層緋紅,顯得有些觸目。「青梅。」他慢慢地 說:「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把小祀接回來。你別難過了,好麼?」   青梅擦了擦眼淚,勉強地笑笑,說:「我早就不難過了,真的。我想通了,王爺說的 不錯,非把他留在這裡也不見得好,只要孩子將來平平安安地,那比什麼都強。」   子晟沒有說話,很留意地看著她,看了好久,才有些疲倦地合起眼睛來。過了一會, 忽然又睜開眼睛,說:「青梅,我在想,我要是死了,你……隨我去吧?」   青梅一震,看著子晟呆住了。   「我知道,這話不近情理。可是,把你一個人留下,我實在不放心。」   「王爺!」青梅終於驚醒過來,「好好地,說這些做什麼?王爺的病靜養幾天就好— —」   「我不是說這次。」子晟很平靜地打斷她:「我是說,萬一……萬一我有什麼,倘若 是將來孩子們大了,能照料你了,那自然另當別論。可如果不是,青梅,這裡實在不是你 該待的地方。」   說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當日胡先生曾經勸我,不要娶你。那時我沒有聽他的。 現在想起來,當時我一念之差,或者真的是害了你。」   青梅再也忍不住,撲嗦嗦流了一臉的淚,連身子也微微抖顫起來,嘴裡喃喃地,彷彿 辯白、彷彿自語似的說著:「那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心甘情願的……」   是「心甘情願」不假,然而正因為有這一層情願,而忍耐了種種的不情願,這更叫子 晟不勝內疚。默然半晌,竟無言以對。良久,微微苦笑了一下:「話不是這麼說……你別 哭,咱們不提這些了。」說著,手一撐,作勢要坐起來。   青梅忙止住淚,掏出手絹抹一抹眼,一面勸他:「王爺還是睡著吧,要說什麼,躺著 說也是一樣的。」   「不是——」子晟笑了:「我有點餓了。」   「哦、哦。」青梅也笑了,一面站起身要給他去拿吃的。子晟一把拉住她:「噯,你 就別去了,叫他們拿就是。」   青梅一笑,揚聲叫進一個丫鬟吩咐她去拿碗粥來,自己扶著子晟坐起來,又在他背後 墊上一個枕頭。等安置妥當,粥也端來了。青梅接過來,丫鬟又退出去,依舊還留他們兩 人單獨相處。   子晟就著青梅的手喝了小半碗粥,闔著眼睛,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忽然歎了句:「 唉!還是生病好。」   青梅「噗哧」一笑:「這話從何說起?哪有人喜歡生病的。」   「那就是我嘍。」子晟聲音很弱,但興致挺好:「我小時候最喜歡兩樣事情,一是過 年,一是生病。都不用上書房,好吃好伺候的,犯點錯也聽不見重話。所以那時候總變著 法,想得點小病。」   子晟說得累了,停下來喘口氣。眼光與青梅的一碰,相視笑了笑,都想起以前的一些 快活日子。   「青梅,咱們再像那年春天那樣,出去玩一次吧?」子晟說。   青梅其實也很想,但是呆了一會,還是說:「那總得等王爺身子好了才行。」   「等我身子好了,又得忙朝政上的事情。」子晟不勝其煩地皺皺眉:「東土這場仗, 還得有兩年要打。」   青梅隨口問:「不好打呀?」   「仗能打起來,就沒有好打的。不過文義有反心也不是一天兩天,這是早有準備的事 情。等過了今年,到了明年下半年就該順利起來了。只不過現在也不能大意就是。」   這些事青梅也不大明白。想起御醫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讓子晟再操勞國事,就有點後 悔問。正思忖著怎麼把話轉開,聽見子晟問:「青梅,你好像從來不肯叫我的名字?」   青梅臉微微一紅:「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   青梅扭開臉,輕輕說:「你是王爺呀。」   子晟便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輕輕歎了聲:「唉,不該生在帝王家。」   青梅一怔,留意地看了看他。見他闔著眼,低喃似的說:「最近我常想,要是我們兩 個生在民間多好,有份薄產,也不用多麼富裕,能度日就行。揀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個小 宅子,什麼千秋榮辱、什麼天下社稷,從此都不關我的事……」   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什麼也不說了,彷彿睡著了一樣。   許久許久,在青梅以為他真的睡著了的時候,忽然又長歎了一聲:「青梅,我……身 不由己啊!」    十四   正如子晟所說的,經過一年多的膠著,到了帝懋五十二年的秋天,局勢逐漸變得明朗 。趙延熙在南,傅世充在北,分兩路向端州成合圍之勢。然而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東軍在東土四百年的基底,亦不是善與之輩。好在君臣都很沉得住氣,並不強求躁進, 趙延熙、傅世充又都曾是敗軍之將,更懂得穩紮穩打之道。終於在帝懋五十三年的夏天, 將文義殘部團團合圍在勃壘山,消息傳到帝都,上下都鬆了口氣,知道平定東亂,指日可 待。   果然,文義勉強支持到了八月十一,終於山窮水盡,自盡身亡,屬下獻棺受降。至此 ,兩年半的東土之亂,以天軍大獲全勝而告終。趙延熙、傅世充聯名具折,捷報飛送帝都 。到的那一天,是八月十七,距離天帝萬壽剛好還有一個月。上至王公府第,下到蓬門篳 竇,無不奔走相告,舉額歡慶。喜事連在一處,自然有一番大慶賀,直到十月初八白帝壽 誕,足足熱鬧了快兩個月。其間料理善後、褒獎功臣,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可是這份 心情與當初一夜數驚相比,不啻天上地下了。   但也有些比較冷靜,又對局勢十分敏感的人,在興奮之外,還懷著一份莫名的憂慮。 因為還記著三年前天帝與白帝之間的那場風波,知道兩人為東亂所掩飾的嫌隙,也到了水 落石出的時候。   「這件事,就要看王爺肯不肯繳回兵權了。」白帝過壽的第二天,虞簡哲下朝無事, 便在私下裡悄悄跟夫人議論著。   「對了,我是聽你說過。」虞夫人多少也了了其中的利害:「如今連魏老將軍手裡的 兵,也都懸空不在了——」   「不能說全部。」虞簡哲接口:「總是十里去七八。」   那是前年初,東土戰況吃重的時候,天帝以魏融年邁,下旨命天軍大部暫歸白帝調度 。在當時是勢在必行的事情。既然是「暫歸」,此刻東亂已經平定,白帝就應該繳回。然 而兩個月過去,不見白帝請旨,天帝也隻字不提,表面上彷彿是被一片忙亂喜慶「淹」了 。但這是何等大事?虞簡哲也是帶兵的人,深諳其中的關鍵,自然看出祖孫兩人都在有意 規避,這就印證了自己的想法不錯,只怕這中間還要起些波折。   虞夫人想到的卻略有不同。「那,」她心直口快地,「王爺自然是存心的。」   虞簡哲怔了怔,覺得夫人的話有些意外,是他以前不曾想過的,倒不是想不到,而是 不敢想。「既是存心的,王爺怎麼肯再繳回去?」虞夫人緊接著又一句話道破了。   這真有些點醒夢中人的意思,虞簡哲惟有微微苦笑:「還是夫人想得明白。」   「你先別說我明白,」虞夫人又說:「其實我還是不明白。王爺就算握著兵權不放, 難道就真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這……」虞簡哲遲疑著,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才能讓她明白,想了好久,才慢吞吞地 說:「是不是真會有什麼事情,那也確實不一定。可是夫人吶,有兵權還是沒有,那可是 大不一樣,就譬如五十年底那場風波,倘若放在現在,結果就難說了。」   話說得不是很直,虞夫人還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正思忖著,聽見虞簡哲又說:「不 過,王爺此時還不會動,因為他還顧忌一個人。」   虞夫人問:「誰呀?」   虞簡哲一指自己:「我。」   虞夫人一愣,但隨即明白了,雖然白帝已經拿過了中土大部分的兵權,但禁軍仍在虞 簡哲的手裡,至少照目前來看,也等於是還在天帝的手裡。   「夫人,我就是要和你商議這件事情。」虞簡哲神情凝重地,「你說,倘若真的事到 臨頭,我該當怎麼辦?」   虞夫人臉色也不由一沉,她能掂出這句話的份量來。她與虞簡哲成婚二十多年,丈夫 比她大十歲,然而對她既且敬,有什麼話都不曾避諱過她。但,像這樣的大事,還是第一 次。這不光是虞簡哲的一個選擇,也關係著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榮辱,不知多少人的未來。 想到這一層,虞夫人頓覺雙肩沉重,由壓力而生怯意,好久都不得作聲。   虞簡哲試探著說道:「我想來想去,如今天下大勢所趨,確在王爺這一邊……」   這句話驚醒了虞夫人,反倒把她推向另一面:「天理倫常,難道都不要了麼?」   「夫人吶……」虞簡哲歎息著,猶豫著,半晌才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王爺把青 梅送到咱們家的那天,就已經把我們給捲進去了?以咱們家與王爺的淵源,即便我持正不 動,將來又何以自處?」   虞夫人揚起臉來,一板一眼地說道:「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頓了頓,忽然又 問了句:「老爺既然看得這樣明白,當初又何必答應接青梅進府?」   一句話,把虞簡哲說得微微紅了臉。他當初未嘗沒有要與白帝走近的心思,但,「那 時我確實想不到事情會到現在的地步。」虞簡哲為自己辯白說。   「再說,」虞簡哲狼狽之下,倒要岔開話題了:「也未必一定有事。」   「對了。」這句話虞夫人很聽得進,不由轉憂為喜,展顏一笑:「還一點準定的風聲 沒有,就自己嚇自己。」頓頓又說:「前兩天我聽青梅說起,他們進宮裡,王爺跟聖上有 說有笑的,高興得很。」   幾年下來,虞簡哲也已經心知肚明,青梅那裡是什麼確實情形也探不到的,況且天帝 和白帝都是極深沉的人,就算真有什麼,表面上也不會露出端倪,所以只是笑笑,沒接話 。   虞夫人其實也明白,話便說不下去。默然一會,歎了口氣,有些悻悻然地說:「尋常 人家總是爺爺最疼孫子,孫兒也最孝順爺爺。偏偏天家的事情……」   正說到這裡,聽見僕人在門外高聲稟告:「老爺,宮裡來人了。」   兩人俱都一愣,虞簡哲看了夫人一眼,站起來:「我去看看。」說著吩咐更衣,然後 迎了出去。   虞夫人獨自坐等了一會,卻是個小侍童回來告訴,宮裡傳召,老爺已經去了。聽見這 話,虞夫人心裡驀地一震,忍不住追問了句:「是只傳召老爺一個人,還是也傳了旁的人 ?」   侍童有些惶然地搖頭:「小的不知道。」   說得也是,虞夫人覺得倒是自己問得奇怪,他自然是不會知道的。其實這在平時是很 尋常的事情,只是方才剛好說到那些話,才不由得惴惴,有種風雨欲來的張皇。   其實不止是她,虞簡哲也有同樣的不安。但他是經過風浪的人,知道向傳召的宮人打 聽也是白費力氣,便索性不去做無謂的揣測,所以表面上極冷靜。等進了宮,見白帝,三 位輔相,以及平東亂中積功而進的大將軍趙延熙都在,一顆心登時放了下來,又覺得自己 的擔心有些好笑了。   禮畢賜座。卻聽天帝說:「方纔說的事情,你的意思不錯,就這麼辦吧。」話是跟白 帝說的,聲音似乎很是疲憊。   子晟躬身答了聲:「是。」隨即又說:「議了半天,祖皇必定累了,不如回去歇息吧 。反正大概的章程在了,餘下的事情孫兒跟他們商量著辦就是。」   「也好。」天帝自失地一笑:「我老嘍——」   虞簡哲聽著,覺得彷彿話裡有話,下意識地抬起頭,迅速地掃了一眼。卻看見子晟好 像也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想說什麼。   天帝擺擺手,又一笑說:「老了就是老了,這也沒什麼好避諱的。精神不好,再讓我 管這麼多事也不行,好在你如今辦事我是可以放心了。」邊說邊站起身來:「這不是件小 事,你再跟他們好好議議,務求周全。」說完也不等子晟回答,轉身去了,眾人連忙一起 離座跪送。   等再坐定,子晟端起身邊几上的茶盞呷了一口,然後也不勝其乏似的,重重地吁了口 氣,閉著眼睛靠著椅背,好半天沒有說話。   虞簡哲抬頭看看三輔相,神情似乎各有思慮,轉臉又看趙延熙,卻也是一臉茫然,便 知道他跟自己一樣,也是才來不久。   石長德心思細密,看出兩人的疑惑,便向他們解釋:「方纔我們在這裡商議了半日, 王爺的意思是東亂既已經平定,天界一時不會再用兵,所以該趁這個機會,精簡天軍。」   兩人都微微一怔。趙延熙略一沉吟,先問:「王爺打算精簡哪一部?」   「都簡。」子晟睜開眼睛,坐正了身子,很沉著地說:「從三十七年起兩次東亂,兩 次大徵召,到如今一百一十八萬天軍,太多了。我已經命戶部計算過,如今天凡兩界人口 不過九百萬戶,至多養七十萬天軍為宜。所以,就照這個數字精簡。」   一下子要簡去將近一半!怨不得。虞簡哲心裡恍然,這麼大件事,想必白帝跟天帝私 底下也不止商量過一兩次,天帝年邁向靜,兩人意思未必完全相同,只怕難免小有爭執, 這就難怪方才天帝似乎話裡有話。然而聽白帝語氣果斷,顯見得已經下定了決心,恐怕沒 有寰轉的餘地。只是,虞簡哲還想不明白的是,白帝為何如此著急地要辦這件事?   他這麼疑惑著,趙延熙也是同樣的想法。「王爺,」他躊躇著說,「如今東亂初定, 急著精簡天軍,恐怕,未必穩妥。」   「這話不錯。」秦嗣昌忽然接了一句:「精簡天軍是早晚要辦的,不過還是該先緩一 緩。如今剛剛太平,百廢待興,一簡幾十萬人,辦得太急,反倒容易生出變故。」   虞簡哲這才明白,輔相之間也是各有想法。秦嗣昌從前署理過兵部,在座的人中,論 帶兵的資歷,只次於魏融,說話自然有他的份量。此時聽他這麼說,魏融還是一副不動聲 色的神情,石長德卻目光一閃,挪動了一下身子,彷彿想說什麼,然而微微一猶豫,並沒 有開口,只拿眼睛看看白帝,意思還是聽他的打算。   子晟先不說話,靜了一會,忽然笑了:「本來這就是在商議。幾十萬人的事情,再怎 麼樣也不能今天說了,明天就裁簡。就像祖皇說的,這不是小事情,總要商量得穩妥了, 再辦。」話到這裡,頓了頓,話風忽然一轉,以不容分辯的語氣說:「意思是這樣,辦是 一定要辦的。至於怎麼辦,從哪裡開始,多長時間裡辦完,這些事情,現在就得開始籌劃 。」   說著,眼光從面前幾個人臉上掃了一圈,沉吟片刻,徐徐說道:「我看,這樣吧,長 德、你跟延熙兩個,同魏老將軍商量商量。」   輕輕一句話,就把秦嗣昌撇到了事外。他自己也似乎微微一怔,然而心裡冷笑,表面 絲毫不露,很平靜地望著石長德,要看看他怎麼說。   「王爺,」石長德老實回答:「我沒有帶過兵,軍務上不熟。」   子晟擺擺手:「這也不光是軍務上的事情,坐總籌劃,衡量輕重,還是你最合適。至 於軍務上,還有魏老將軍和趙延熙都可以幫手。」   石長德想了想說:「那,不如調匡郢回兵部。他從前在兵部多年,如今署理吏部,於 人事上也很熟,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話明明是說到了白帝心裡,他卻偏不接腔。一時默然不語,彷彿思忖了好一會,才含 糊地說:「那也好。」頓頓又說:「不過如今人事上也有事情,這樣,吏部他也不必離任 ,兵部有事的時候,過去商議,也算是個幫手。」   話一出口,連趙延熙和虞簡哲都覺得意外,三輔相更是精熟人事的,不由一起抬頭看 他。短暫的沉默之後,還是石長德開口建言:「王爺,這樣恐怕匡郢難以兼顧吧?」   「這是權宜之計。」子晟淡淡地說:「如今事情千頭萬緒的,另選合適的人選也難, 不如命他承乏,等過上三、五個月再另做打算。」   說到這個地步,幾個人一時都無從反駁,此事就這麼決定下來。但虞簡哲在心裡細細 體會,卻總覺得白帝的言談舉措,似乎有些許異樣,但又說不出實在。他此舉自然是把兵 部也弄到了匡郢手裡,然而又有些不明不白,既未有正式任命,現兵部正卿焦恂也仍在任 ,這到底是在盤算什麼呢?   正在疑惑,聽見白帝說:「這也不是一次兩次就能商議定的事,今天就到這裡吧。」 說著拿眼睛看看他和趙延熙,微微一頷首:「你們兩個再留一留,我還有點事情。」   於是輔相們退出,留下三人依舊坐著議事。子晟還是接著剛才的話說:「延熙,精簡 的事情,只怕很費精神,你要多出力。」   趙延熙受白帝一手提拔,虞簡哲更是白帝姻親,說話自然比方才隨便得多。「王爺, 」趙延熙很直率地問:「恕臣下愚鈍,我不明白,王爺為何急著精簡天軍?秦大人的話也 不是全無道理,要散掉幾十萬人,難免有是非怨言,弄得不好真會出亂子。」   「所以要倚重你。」子晟答道:「你帶兵多年,在軍中威望又高,可以彈壓得住。」   趙延熙仍然很躊躇:「能不能再緩兩三年?」   子晟遲疑了一會,輕歎一聲:「我何嘗不知道現在時機並不好?倘若還能拖個三年五 載,辦起來要穩妥得多。但是不行。」   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似乎是在猶豫。趙延熙以目光相詢,意在追問。雖然明知道失 禮,但究竟為何不行?這裡面的緣故他覺得實在有必要知道。   子晟輕歎一聲:「說來說去就是為了一個字:餉。」   「哦?」不僅趙延熙,連虞簡哲也深感意外。天界向來庫存充盈,居然也要為糧餉發 愁?   「不能不愁。」子晟鎖著眉頭,顯得極其無奈:「實話說了吧,這次東亂之前就已經 難了,但還能撐。然而這一仗打下來,用得實在是太多了。」   趙延熙還是不明白,半開玩笑地說:「怎麼聽王爺說的,好像咱們天界現在入不敷出 似的?」   話出口,就見子晟倏地轉過臉看著他,臉上顯出絲譏誚的笑意來。趙延熙愕然:「真 是入不敷出?」   「入不敷出!」子晟的臉色陰沉下來:「四十一年之後,天界入就從沒有敷過出!」   「啊!」聽的兩個人同時低呼。先是驚訝,而後恍然。   「這筆帳我也不用瞞你們兩個。四十一年之前凡界人口不下一千萬戶,天界不過五百 萬戶。而今雖然經過東亂,天界人丁少了也有限,凡界經四十一年一場大變,卻也只餘下 不足五百萬。天人不事生產的倒有一多半,從前兩人凡人養一個天人,那還好養,如今是 凡人還沒有天人多,仗著以前庫內積蓄豐厚,勉強還能維持。但我再怎麼打算,也變不出 糧餉來養這麼多天軍!所以——」   他不用再說,兩人已經完全明白了。「王爺放心!」趙延熙說,聲音不高,但很沉穩 ,顯得極有魄力:「臣一定盡力把這事辦好!」   子晟十分欣慰地笑了:「好!果然深識大體,不負我望。」說著,忽然有些感慨,「 唉!」他歎口氣說:「道理這樣明白,偏偏有人只為自己那點私心打算!」   這話趙延熙還要揣摩一會,虞簡哲是久在帝都的,一聽就明白,他說的是秦嗣昌。話 不是全無道理,因為秦嗣昌帶過兵,尤其在兵部掌印多年,軍中多有熟人,他又不像魏融 那麼懂得韜晦,提到精簡,想法肯定是有的。但,虞簡哲覺得若說他全為私心,未免有些 過分,正想著怎麼替他開解幾句,子晟已經把話轉開了。   「還有一件事。」他說:「我想把禁軍調一調。」   虞簡哲心「撲通」一跳,迅速地瞥一眼子晟,沒有接話。   子晟接著說:「帝都戍衛,一向是禁軍八萬,規格上自然不能再減。不過這次要精簡 這麼多天軍,獨獨不動禁軍,也說不過去。所以,是不是也簡去一部分人,餘數再調外部 精銳補足?」說著,便含笑望著虞簡哲。   這話太難回答了!虞簡哲先驚而後疑,禁軍向由天帝本人節制,他這個廷尉司正,雖 有尋常調度之權,但如此大事,根本不是他可以說話的。白帝坐鎮中樞多年,自然心知肚 明,何以還有此一說?再往深處想,答案彷彿只隔一層窗紙,將捅破未捅破之際,一顆心 提在喉頭,只覺得背上冷汗涔涔。   「不是要你定。」子晟似乎看出他的不安,微微地笑了:「這事別說你不能定,連我 也不能定。只是找你商量,看看可行不可行?倘若可行,我才好跟祖皇奏請。」   「是!」虞簡哲舒了口氣,定了定神,才說:「禁軍守衛帝都,畢竟不同於外埠,總 要特別慎重才行。」   話還是說得很含糊,子晟看他一眼,徐徐點頭,卻也不再追問。   但這已經足夠。虞簡哲自從宮中辭出,直到回到府中,高懸的心始終就沒有放下過。 虞夫人在家裡等得心焦,見他回來,迎上前問:「沒有什麼事吧?」   虞簡哲不即答話,不斷踱著方步,彷彿遭遇了極費斟酌的難題,這使得虞夫人更加不 安,一雙眼睛隨著他來來回回。終於,她忍不住追問道:「老爺,怎麼啦?」   虞簡哲站住腳,想要跟夫人說出心裡的憂慮,但正打算要遣退下人的瞬間,他改變了 主意,做出很平靜自若的樣子,回答說:「沒有什麼!剛才聖上召我進宮,說起禁軍換防 的事情,我得要仔細想一想,才能回奏。」   「噢!」虞夫人釋然了。   於是借口說要擬奏折,虞簡哲一個人進了書房,坐下來靜靜地考慮。他領禁軍十五年 ,帝都的風雲變幻也見識了不少,此刻回想方才與白帝的對答,他幾乎可以肯定,白帝已 經有了異心!甚至起先想不明白的調匡郢進兵部的舉動,也像是迎刃而解。現任兵部正卿 焦恂還不能讓白帝完全放心,所以他要把最心腹的人插進去,由此再想到他所說的「等過 上三、五個月再另做打算」,又有了另一種瞭然。   「看來,就是這三、五個月裡的事情。」虞簡哲低聲自語著,下意識地用指節敲著桌 面,自己問自己:「到時候,我該當如何做?」   這才是他此刻最費躊躇的難題。有一瞬間,他曾經想過,要不要去向天帝稟奏?但他 立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能完全不為自己打算,尚無半點實據,單是「詆毀白帝」這 個罪名,就足以株連全族。那麼,他想,天帝難道就一點都沒有察覺?   也許有。也許天帝已經備好了對策,如果真是那樣……虞簡哲禁不住打了寒戰,因為 由眼前很自然地想到帝懋四十一年先儲的垮臺。倘使白帝也如先儲一般,那麼為白帝岳父 的自己,又將會怎樣的下場?念及於此,他不能不懊悔當初一時的熱中之心。   然而,他轉念又想,白帝竟然在宮中,天帝的眼皮底下公然試探他,分明是有恃無恐 的模樣!難道,他有十足的把握,天帝不會知道?還是——   他已經不怕天帝知道!虞簡哲猛然一震,自己把自己嚇住了一樣,呆在那裡,好半天 不得動彈。慢慢地,他定下神來,如果果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那麼是不是自己就應該順 水推舟呢?   勿庸置疑地,這對於自己的身家前程是最好的。有了「擁立」的功勞,再加上內有青 梅在,他已經可以想見,不久的將來,自己就能像今日的魏融一樣,登堂拜相了!   但,「天理倫常,難道都不要了麼?」夫人的聲音好像在耳邊轟響起來,硬生生把虞 簡哲阻止在最後的決心之前。   「該怎麼辦呢?」虞簡哲喃喃地,難題又兜了回來。   此刻他慶幸的,是剛才沒有貿貿然把話對著夫人和盤托出,如果那樣,也不過是徒然 多一個人煩惱而已。索性再看一看吧,束手無策之間,他這樣想,反正無論如何,白帝不 可能繞過禁軍和廷尉司。      虞簡哲在府裡苦思的時候,子晟與胡山亦在修禊閣中密談。先把宮中情形大致說了一 遍,子晟感歎:「像精簡天軍這樣的事,即便放在十年之前,祖皇也不會說什麼,可如今 費我那麼多口舌,還是一個『再商議』!」   「哦?」胡山揚著臉看他,似笑非笑地說:「王爺又把假戲做真了?」   子晟呆了呆,繼而解嘲地一笑:「我就是不明白,祖皇以前是那樣精明果決的一個人 ,難道就像人說的,上年紀的人會轉性的麼?」   「是也好,不是也好。」胡山平靜地勸他:「王爺不過再忍幾天。」   「唔!」子晟隨口應了一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像是有心事似的。胡山略感詫異 :「王爺可是在宮中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了?」   子晟一怔,隨即搖頭:「沒有、沒有。」   其實是由方才提起天帝,不知怎麼,心裡平白地一亂,彷彿忽然拿不定主意了。然而 走到這一步,眼前已經是只能進不能退的局面。所以迅速地定住神,「如今兵部有焦恂, 再加上匡郢,可說萬無一失了。」他說:「外面有趙延熙,機樞有石長德,都是可以放心 的。」   「但,」胡山提醒他:「還是差一步。」   「不錯。」子晟不斷地慢慢點頭,停了一會,才又接著說:「虞簡哲這個人吶……」   「怎麼?」胡山一挑眉:「還是滴水不漏?」   「是。」   子晟把才纔同虞簡哲說的話,轉述了一遍,最後說:「這幾年也不止試探了一兩次, 總是這麼含糊過去。況且,此事關聯太大,沒有十分的把握,也不能把話挑明。」   「那,」胡山似乎有些皮裡陽秋地笑了笑:「王爺到底打算怎麼辦呢?」   子晟抬臉看著他。他跟胡山相處太久,深知他說話的習慣,所以每逢這種時候,都不 會先去想如何回答,而是等他說出話外的話來。   「虞簡哲自然不簡單。」胡山坦然說:「要是好對付,也不能統領禁軍十幾年。然而 萬一此路不通,還有別的路,我想,王爺不會沒有打算過吧?」   「這,」子晟猶豫了一下:「這樣的打算,不到萬不得已,最好是不用。」   「能不用自然最好。但是如果要用呢?王爺得要有個態度。」   這一說,果然正中子晟為難的地方,頓時把一雙眉皺緊了。   「王爺。」胡山這樣分析利害:「虞簡哲跟王爺的關係非同小可,那是人人都知道的 。假如真到了萬不得已那一步,王爺倘或沒有明確的態度,做這萬不得已之事的人,到時 必會心存顧忌,說不定要生枝節。」   子晟默不作聲,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才很勉強地說:「能不傷他性命是最好的。」   胡山覺得這態度還是不夠明白,便再追問一句:「如果真有萬一呢?」   子晟看他一眼,站起身來,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終於長歎了一聲:「胡先生,你也 不用這麼再逼了。放心,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沒有什麼不明白的。」   「好。」胡山展顏一笑,手捻著山羊鬍子,放鬆了語氣說:「其實王爺也不必憂心, 照我看,虞簡哲那裡,未必不可行。」   子晟站住腳步,轉身看著他。   「依我想來,虞簡哲大概也猜出幾分了,他如果真的死心塌地不願意,那麼一定會給 王爺明確的表示。且看一兩天,倘或沒有,那再逼一逼,估計就該成了。至於怎麼個『逼 』法,那倒要好好想想,務求成功。」   說到這裡,見子晟眼光倏地一閃,嘴角含笑,卻不說話。   「哦?」胡山問:「王爺可是已經想到辦法了?」   子晟一笑,緩緩說道:「這一向忙裡忙外,我府中的歌舞班也有日子沒動了。叫黎順 準備準備,過幾天演一台大戲吧。」   胡山會意,便什麼也不再說了。         過了半月,白府搭出戲台,自然有一番盛況。青梅少不了接虞夫人過去,一起觀賞。 誰知一早虞夫人進了白府,到了掌燈時分也沒有回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虞簡哲不 由有些坐立不安,正思忖著要不要遣人去白府問問,門上來報:「胡先生來了。」   姓胡而稱先生的,一般就只有胡山。但此時有點不同尋常,於是虞簡哲又問了一遍: 「哪個胡先生?」   「白王爺身邊的,胡山胡先生。」   這就確定無疑了。虞簡哲心微微一沉,定了定神,迎了出去。   一見面,胡山微微含笑,兜頭一揖:「虞大人。」   虞簡哲觀顏察色,覺得不像出事的模樣,先放下一半的心。當下也施禮:「胡先生, 一向可好?」   「好、好。有勞惦記。」   「王爺也好?」   「王爺很好。」胡山笑了笑,說:「虞夫人到王府看望虞王妃,王爺留她在府裡住幾 天,特為叫我來跟虞大人說一聲,夫人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虞簡哲臉色微微一變。這不是尋常的「留住」,一來虞夫人為了規矩,從不肯在白府 留住,二來即便留住,也不必胡山來說。都是在局中摸爬滾打多年的人,這樣的話一聽, 多少就明白了幾分。但是表面上很沉著,只是一擺手:「胡先生,裡面坐。」   胡山卻不急著進去,向身後吩咐一聲:「給虞大人抬進來吧。」   應著話音,從門外進來兩個王府隨從打扮的,抬著一盆三尺來高的珊瑚樹,枝椏嶙峋 ,殷紅剔透,一望可知,價值不菲。   胡山說:「這是王爺特為叫我送來給虞大人的。」   虞簡哲大吃一驚:「這怎麼敢當?」   「女婿給丈人送禮,那有什麼不敢當的?」說著吩咐一聲:「給虞大人抬進去。」   虞簡哲心裡越發明白。知道推也推不掉,於是也不再辭,謝過之後,延胡山入內。進 屋奉茶坐定,虞簡哲覺得也不必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胡先生想必有話要說?」   「不錯。」胡山欣然笑說:「虞大人是聰明人,我就不用拐彎抹角,但不是我有話說 ,是王爺有幾句話,要我帶給虞簡哲。」   虞簡哲臉上依舊保持著常態,身上卻是一陣冷汗。定了定神,向左右吩咐一聲:「你 們都下去。」又叫過一個貼身小廝,告訴他:「去看看附近屋裡有什麼人,叫他們都出去 。」   「是。」小廝領命,一屋一屋地查看,攆完一圈回來,卻看見跟著來的兩個王府隨從 站在胡山身後沒動,小廝便看看虞簡哲。虞簡哲見胡山沒有什麼表示,知道這兩個人必定 是可共機密的心腹,便對他擺擺手。小廝會意,退了出去,順手把門又合上了。   經過這一番折騰,虞簡哲倒也鎮定下來。於是,他很冷靜地說:「胡先生有話請說。 」   「好。」胡山點點頭,先問:「虞大人對當今天下大勢如何看?」   果然來了。虞簡哲神情一端,沉吟不語。   「譬如說,天帝不日將下詔,要趙延熙、傅世充兩位將軍手中大軍,仍歸魏老將軍調 度。虞大人,你說到時候,王爺是交這個兵權,還是不交?」   「這,」虞簡哲說:「中土軍馬,原本就是由魏老將軍調度。」   胡山微微一笑:「此一時彼一時。魏老將軍年事已高,精力已不足以擔此任,趙、傅 兩位將軍卻是春秋正盛,大有作為之時。虞大人以為如何呢?」   說的是軍務,其實談的是誰?虞簡哲自然明白。他的心裡,也並非完全不以為然,但 這句話要答應下來,份量卻實在太重,所以猶豫著沒有說話。   「虞大人,你也是在朝多年的人,朝中的事情必定也看得明白。撫心說句公道話,這 十年來,局面是怎樣撐下來的?但如今朝中不能一心,令出兩門,虞大人,這樣的情形, 是不是天界之福、蒼生之福?」   「這……」   胡山的話風忽然一轉:「虞大人為人清正,王爺是深知的。更何況,虞大人與王爺, 還有虞王妃這層淵源。所以,王爺要我轉告虞大人,他絕沒有任何要為難虞大人的意思, 這點,虞大人儘管放心。」   虞簡哲一愣,隨即明白,胡山這是在暗示,即使自己不答應,白帝也已有了隔過自己 的辦法。這麼一想,臉色微變,知道眼下情勢比原先想得更逼人。然而想一想,又有些不 甘心:「倘或如此,王爺何必留下內人?」   「王爺做事小心,這不過是為萬無一失。虞大人儘管放心,虞夫人現在王妃那裡,絕 無關礙。」   虞簡哲想了一會,低聲問:「如此說來,王爺打算這幾日就要發動?」   胡山笑而不答,算是默認。   「這麼快!」   「不錯。」胡山緩緩開口:「也不必再瞞虞大人,就在此刻,三千死士已經在東城候 命。」   虞簡哲不由失聲:「此刻?!」   「對。」胡山端起茶盞來呷了一口,淡淡一笑:「就是此刻。所以,我代王爺來相請 虞大人助以一臂之力,那必定更無紕漏。」   虞簡哲臉色慘白,知道自己想得不錯。此事佈置嚴密,箭在弦上,顯見得已沒有任何 寰轉的餘地,自己答應不答應都在計算當中。而自己此刻在局中這一個位置,只怕還是看 在青梅的份上來的。退無可退,慘然一笑:「既然如此,何必再來問我?」   「話不是這麼說。」胡山說著,忽然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虞簡哲嚇了一跳,連忙也站起來:「胡先生,這是做什麼?」   「我代王爺行禮。」胡山正色道:「虞大人,總該相信王爺一片誠意了!」   虞簡哲僵立原地,好久不得動彈。這一句應允的話要說出來是千難萬難,但,他很明 白此刻已經由不得他不說。終於,他跌坐回去,頹然長歎:「我明白了。王爺要我做什麼 ,我照辦就是。」   胡山喜動眉梢,忽然揚聲說道:「王爺高明,果然所料不差。」   虞簡哲聞言一怔,下意識地往左右看看,卻見人影一晃,原來站在胡山身後的兩個僕 從往前走出兩步。燈影搖動,照出兩人的面容,正是含笑而立的白帝子晟和大將軍趙延熙 !   「王爺!」   虞簡哲大驚失色,急忙離座,伏身見禮。   「不必、不必。」子晟親手來扶:「何須多禮?咱們正當同舟共濟!」   「是。」虞簡哲顫聲回答。子晟和趙延熙兩人作僕從打扮,自從進門一直垂首站在暗 影裡,所以他始終未曾留意過兩人的容貌。但,此舉仍是膽大至極。   「臨來的時候,延熙還一再勸我。」子晟一面坐下,一面說:「我說,虞將軍不獨是 我的岳父,也是天界之柱石,必能審時度勢,以襄大局。」   這話當然是籠絡,聽在虞簡哲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他不能不想到,白帝敢於如 此涉險,必定已經有了周密的安排,倘若剛才自己沒有答應下來,此刻會是怎樣?想到這 裡,他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但此刻不是後怕的時候,還有許多的部署需要計議。虞簡哲定下神,振作起精神,四 個人密密地商量妥當。看看再無疏漏,子晟滿意地點點頭:「全賴諸位了!」   此時也不必再客套,諸人看看沒有別的話,便要各自動作,四處去安排。「等等。」 子晟叫住他們,低聲叮囑:「加派人手到西郊梅園,切不可驚擾慧公主。」   此言一出,幾個人都微微一怔,但旋即躬身領命。         於是分頭行事。虞簡哲先到廷尉衙門,佈置九城戒嚴。他位居廷尉司正,名正言順的 禁軍統領,又有金令在手,發號施令,自然毫無阻滯。禁軍訓練有素,依命而行,不多時 ,城中大街小巷已然盡數封鎖。部署完畢,虞簡哲帶著幾名親兵,騎上快馬,直奔東城河 陽街,他還要去辦一件大事,那就是捉拿輔相秦嗣昌。   彼時已過三更天,霧氣清涼,夜深人靜。只聽一陣陣極清脆的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 聲音,急如驟雨,登時給沉宵中的街路蒙上一層凌厲肅殺之氣。   到了東安長街,行不多遠,一折往右,便是河陽街。這條街從南到北不過一里長,被 一座相府佔去了大半。所以一轉過彎,虞簡哲便帶一帶馬,放緩下來。   秦府早已經被團團圍住,只等一聲號令,就可以動手拿人。帶隊的是虞簡哲的親信副 將叫楊崇,見他來了,迎上前行了禮。虞簡哲下了馬,一面把韁繩拋給親兵,一面問:「 情形怎麼樣?」   「四處的出路都已經有人守住,沒有人出去過,也出不去。」   虞簡哲正待細問,就見南口過來一小隊人,約莫二十多個,前面是乘四人暖轎。到了 近前,轎子停下,打起轎簾,出來的人是匡郢。   虞簡哲迎上前去,兩人見過禮,匡郢便抬抬下巴,指著府門裡面問:「怎麼樣?」   「還沒有動手,我的意思,寧可穩妥一點,免得節外生枝、多費力氣。」   「對、對。」   幾個人一商議,都同意先悄悄地進府,制住門上的人,然後開了門放人進去,把話問 清楚了,再進內堂拿人。於是要選出幾個身手敏捷、機警的從牆頭翻進去。   楊崇便要去挑人,匡郢一擺手,止住了他:「王爺想到會用得著這樣的人,所以叫我 來的。」說著回身吩咐跟來的人:「你們幾個,聽虞大人和楊副將的號令行事。」   虞簡哲打量那些人,見都是一身黑的短打扮,個個一臉的悍色,便知道是白帝私下豢 養的死士。當下也沒有別的話,如此這般地佈置了一番。那些人依言行事。   不大一會工夫,就見角門打開,從裡面用刀架著一個人的脖子出來。虞簡哲見他一身 侍衛打扮,知道是門上值夜的。先問他:「你叫什麼?」   府外的禁軍因怕驚動裡面的人,燈籠火把一概不用,人雖然多,卻是一點聲息也沒有 ,那人莫名其妙給拿了,直走到近前才看清來的都是些什麼人,不由大驚失色。   「你不要怕。」匡郢安撫他說:「我們不過叫你出來問幾句話。」   匡郢和虞簡哲原本跟秦府都有往來,那侍衛自然認得。他心裡明白,就憑自己想惹這 麼大麻煩也惹不來,那必定是秦嗣昌要倒霉了!這麼一想,腦子反而清醒過來,規規矩矩 地答了聲:「是。」   虞簡哲看他不像是個執扭不識時務的人,便揮揮手,意思可以不必再拿刀逼著他說話 。然後將秦嗣昌住在哪一院、都有些什麼人守衛,全問得清清楚楚。最後,吩咐徐三海帶 路,進去拿人。   事到如今,徐三海已經沒有懷疑,他知道府裡肯定是要出大事了。一時間卻有些為難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府裡的侍衛,就這麼開門迎虎?   匡郢彷彿看出他的心思,往他這裡踱了兩步,和顏悅色地說:「徐三海,你是侍衛吧 ?」   徐三海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眨眨眼睛,照實回答:「是。」   「既然是侍衛,你食的就是朝廷的俸祿。」匡郢一掃藹然之氣,臉上顯出肅然的寒意 :「是該聽朝廷的,還是秦嗣昌的,你心裡有沒有數?」   這一逼,徐三海豁然開朗,趕緊挺一挺胸,回答說:「自然聽朝廷的。」於是不再猶 豫,當下把府裡的佈置,侍衛、家將的分佈都詳詳細細畫了出來。至此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了,虞簡哲與楊崇商議幾句,便分派人手到府中各處,自己帶著一隊人,同匡郢帶來的人 一道,由徐三海領路,直奔西院。   西院的五個守衛,根本不是那些死士的對手,沒費多少力氣,便全都制服了。這才命 徐三海上去叫門。   「秦大人!秦大人!」   一連好幾聲,才聽見秦嗣昌似睡非睡的聲音問:「誰啊?誰找我?」跟著似乎還有一 個婦人的聲音,挺不痛快地嘀咕了幾句。   匡郢朗聲說:「是我!秦大人。」   他的聲音,秦嗣昌當然聽得出來,大概也吃了一驚,靜了一會,才又問:「什麼事? 」   「王爺鈞令,請秦大人出來接一下。」   秦嗣昌彷彿不相信似的,喃喃自語了一句:「現在?會有什麼要緊的事?」   匡郢也不再答,背負著手,篤定地等著。於是屋裡陡然一靜,然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 音,想是秦嗣昌在穿戴。又過了一會,房門「呀」地一聲,被人很用力地從裡面拽開了。   此刻外面已經點起火把,照耀得亮如白晝。秦嗣昌踏出房門,就是一愣。然而他畢竟 是為相多年的人,看見這劍拔弩張的架式,心裡已經雪亮,臉上卻還是很鎮定。   「匡大人,」他冷冷地說:「你不是說有王爺的鈞令嗎?」   「是。」匡郢回答他:「王爺叫我帶樣東西給你。」說著向身後吩咐:「給秦大人拿 過來吧。」   過來一個隨從,手裡端著個托盤裡,盤裡疊著雪白的一根綢帶。虞簡哲見到此物,不 由陡然一驚,昨晚商議的時候,只說拿下秦嗣昌,如今看來,白帝已經改了主意,竟是打 算立時就要他的命了!虞簡哲只覺得背上一寒,但什麼也沒說,因為說什麼也沒有用。   秦嗣昌無法再鎮定,他臉色慘白地,身子彷彿有些搖搖欲墜,但,立刻又挺起胸,作 出昂然的模樣,大聲說:「我犯了什麼罪?」   自然是還沒有定罪名。秦嗣昌一陣冷笑:「這是亂命,我不能遵!」   匡郢陰惻惻地一笑,什麼也沒說。但那神態,十足地像是貓兒看著已經無處可逃的耗 子,這就擺明了告訴他,如今已經不由他遵不遵命了。   秦嗣昌終於再也顧不上什麼持重的宰相風度,破口大罵:「上有天理倫常,你們不怕 遭天譴!匡郢你個狗腿子當得好!」   罵到這裡,突然一聲嚎啕,捶胸頓足地哭道:「聖上啊聖上!你為何不聽我的話?為 何不聽?啊?我秦嗣昌死不足惜,可是聖上啊,你——」   匡郢不由皺起眉,但他卻不發話,踱到虞簡哲身邊,低聲說:「虞大人,這樣怕不大 好。」   虞簡哲點頭,向楊崇使個眼色。楊崇會意,帶兩個人上前,架住秦嗣昌,自己拔刀順 手一揮,從他袍服上割下一片,團成一團,不由分說塞進他的嘴裡。這一來,秦嗣昌也氣 餒了,垂下頭,不再掙扎。   「行了。」匡郢仰起臉來望望天色,似乎已經有些透亮,便下了令:「請秦大人歸天 去吧。」   話音未落,但聽裡屋陡然一聲嬌啼,既尖且淒,激得在場的人都一哆嗦。隨著哭聲, 從屋裡撲出一個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的年輕女子,一把揪住了秦嗣昌:「老爺!老爺!你 不能去啊!這沒有天理啊!」秦嗣昌讓人架著,嘴裡給堵著,喉嚨裡「嗚嗚」幹出聲,卻 是心裡有話不能說,急得額頭豆大的汗珠一片一片地往外冒。   虞簡哲極為不忍。他想事到此刻已經無可挽回,但連最後的話也不能說,未免太不近 人情。但他的嘴是自己命人堵上的,再要拿下來有些不便,於是向匡郢看了看,希望他能 說話。匡郢微微一猶豫,卻有意閃開眼光,閉口不語。虞簡哲暗歎一聲,扭開臉去。   「來啊。」匡郢用很沉著的聲音吩咐:「送送秦大人!」   早有兩個侍衛準備著,一聽令下,立刻上前,把五夫人拖開。端過一張台子,把白綢 往上一拋,正繞過房梁垂下來,其中一個上了台子,打了個死結。此刻的秦嗣昌已經完全 沒有了勁力,軟軟地任由人架著,跟個麵團一樣,給拽了上去,然後把他的頭往白綢套裡 一送,底下的兩個人迅速地將台子往外一抽,上面的兩個人也順勢跳了下來。秦嗣昌的身 子猛然間懸空,晃蕩了一下,兩隻手微微抽搐了一陣,便不再動。   匡郢一直仰臉看著,這時終於微微舒了一口氣。轉臉看見那婦人,倒在一邊,早已暈 了過去。他想秦府肯定要被抄,所以此時應該對府中的人員事物有個交待。正在思忖,便 聽見有人傳報:「石大人來了。」   回轉頭去,果然看見石長德走進院子裡來,臉色似乎十分地陰沉。到了面前,幾個人 略微一見禮,石長德轉身去看秦嗣昌的屍身,又轉向匡郢,以目光相詢,匡郢微微點頭, 石長德便知道他已經氣絕。   「唉!」石長德重重地歎了一聲:「把秦大人放下來吧。」   他和秦嗣昌同在樞機,幾乎是天天都要見面的。見他落得這樣一個淒涼的下場,不免 兔死狐悲,臉上露出哀憫的神色。匡郢和秦嗣昌沒有這樣的交情,面上十分淡漠,只問: 「石大人從魏老將軍府上來?」   提到魏融,石長德好半天沒有說話,良久,才點一點頭,回答說:「魏老將軍已經亡 故了。」   虞簡哲在一旁聽說,先是一驚,繼而心中一寒,只覺得一陣難過,眼眶發熱,趕緊背 過身去。   但這次不僅是他,連匡郢也是大吃一驚:「怎麼?王爺不是說……」   「是!」石長德打斷他,壓低了聲音說:「魏老將軍是自盡的。」   原來魏府的情形與秦府有些不同,魏融德高望重,且一向韜晦,白帝的心裡,不無期 望他能為己用的想法。所以定下的計策是暫時軟禁他。還特為讓石長德親自去,為的是他 為人沉穩寬厚,平常跟魏融交情也不錯,倘使能勸得他相向,自然再好沒有,即便不能, 石長德處事很有分寸,也不會為難他,弄到日後無法寰轉的地步。   石長德的想法跟這邊全然不同,寧可費些事,所以依禮請見,叩門而入。等見到魏融 ,事到如今也不必隱諱,石長德開門見山把話說了。魏融先是一語不發,沉吟良久,才緩 緩開口:「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   聽他這樣說,石長德長出一口氣,他決不想破臉,魏融自己肯順從,當然最好。哪知 魏融說完這句話,身子一歪,便往旁邊倒去。唬得一旁伺候的下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 扶住。石長德情知不妙,搶上前幾步,見老將軍手按著胸口,露出半截刀柄。石長德認得 ,那是魏融隨身的一把匕首,他半生戎馬,除了面聖,總是帶著來防身。不想如今竟用來 自裁了!   但此時他還有一口氣在,石長德慌忙命人找大夫來救。魏融的夫人,連在身邊的一個 兒子,五個孫子都已經聞訊,趕了過來,魏融拉著夫人的手,交待了一句:「你帶孩子們 鹿州老家去,凡我子孫,往後耕讀傳家,再不要為官。」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一下一 下喘氣。   魏夫人看他漲著臉,喘得實在難受,咬咬牙說:「老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成全 了你吧。」說著兩手握著刀柄,往上猛地一拔。只見一股殷紅的血飛濺出來,再看魏老將 軍,已然嚥氣。   話說到這裡,幾個人都不免唏噓。魏融一生戰功威赫,為相多年,也是操行無虧,最 後以身殉節,不能不讓人敬重。尤其是也想到,魏融之死,只怕又會引起更多的議論,將 來如何挽回人心?必定更費手腳!   但,此刻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石長德叫過楊崇:「這幾日秦府看守就由你負責,不 許移動一草一木,也不許驚擾一個家眷!」   「是!」   交待完畢,石長德微微揚起臉,望著東方將白的天色,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大局已 定,可以稟告王爺了。」    十五   午後,子晟進宮面見天帝。神色如常地奏對了幾件朝中事宜,祖孫兩個照例要閒聊幾 句。天帝便問:「你這一向著實辛苦。我倒是在想該好好地賞你點什麼,乾脆你自己說吧 ,想要什麼?」   這樣貌似親密的話在他們兩人,隔幾天就要說一次。平常子晟總是謙謝,但此時卻是 個極好的話頭。於是子晟笑了笑說:「對了,孫兒是想問祖皇要樣東西。只怕祖皇不肯給 。」   「哦?」天帝一揚眉,「還有這樣的東西?」   「是。」子晟應了一聲,忽然站起來,往天帝身前走了兩步,雙膝跪倒。   「這是做什麼?你想要什麼,說來聽就是。」   「那,孫兒就斗膽了。」子晟一字一句地說:「孫兒想要乾安殿。」   天帝勃然變色:「你說什麼?」   子晟一叩首,又重複了一遍:「孫兒要乾安殿。」   乾安殿名為「殿」,並不單指正殿,其實是很大的一座宮宇,例來是天帝所居的地方 。子晟這一句話,連殿中的內侍宮女,都緊張到了極點,一時肅靜得異樣,彷彿帶著山雨 欲來的壓迫。天帝乍聽之下,也是既驚且怒,但很快地沉著下來。「噢!」他問:「你敢 這麼來要,必定是有把握的了?」   子晟沒有說話,意為默認。   天帝喝問:「魏融呢?魏融在哪裡?」   「魏老將軍年邁體弱,已經暴病身亡。」   天帝盯著子晟,神色漸漸黯淡下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在昨夜。」   天帝默然良久:「他隨我四十餘年,忠心耿耿,想不到……子晟,你要好好發送他。 」   「是。」子晟回答:「孫兒將以國公之禮為魏老將軍發喪。」   天帝沉吟了一會,輕歎著問:「那麼秦嗣昌呢?也暴亡了?」   子晟點一點頭:「是。」   天帝乾澀地笑了幾聲,便不說話。沉默了好久,才問:「你要去了乾安殿,打算叫我 住到哪裡去呢?」   子晟叩首道:「壽康宮是頤養天年的好地方。祖皇如肯移居,孫兒定當潛心侍奉,絕 不敢有半點怠慢。」   天帝看著他:「這是你的真心話?」   「此心皎皎,皇天后土可鑒。」   天帝笑了:「如此好事,你必定想要什麼來換?」   「是。」子晟朗聲說:「請祖皇冊封孫兒為攝政帝。」   「哦?」天帝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地問:「為什麼是攝政帝?你要名正言順,我禪位 給你,或者你乾脆灌我一杯毒酒,豈非更省事?」   子晟面無表情地,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答說:「祖皇德威鎮世,孫兒此舉,已經是 逼不得已,豈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   天帝很留意地看了他一會,彷彿忽然才想到似的,問道:「子晟,你為何要這樣做? 」   這一次子晟回答得很快:「孫兒不想做第二個先儲帝。」   這句話在子晟,是很老實的回答。而天帝的臉上,忽然顯出悵然若失之意,過了好久 ,才深深歎了口氣,話到這裡,也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天帝抬了抬手:「把詔書拿來 我看。」   子晟從袖中抽出早已擬好的詔書,交到一個內侍手裡。內侍雙手捧著,走到天帝跟前 ,展開平鋪在御案上。   天帝略略看了一眼,又問:「頤緬、濟簡、禹強他們三個,你打算怎麼辦?」   「三位叔叔只要不跟我為難,我自然也不會和他們為難。」   天帝似乎將信將疑,但也沒有說什麼。伸手取過玉璽,將蓋未蓋的時候,忽然停住了 手:「子晟,假如我今天不答應你,你又會如何?」   子晟笑了笑:「祖皇一向疼孫兒,怎會叫孫兒為難?」   天帝跟著「哈哈」一笑:「不錯、不錯。話說得好,手段也好。子晟,我果然沒有看 錯你!」說著,把玉璽重重地往詔書上一按,一揚手,又拋還給子晟。   「子晟。」天帝正色道:「這個位置不好坐,你要好自為之。」   「是。」子晟將詔書收在袖中,深深叩頭:「孫兒明白。」         外面已經天翻地覆,青梅卻是一無所知。前兩日白府搭台演戲,席間子晟親口挽留虞 夫人,卻是看著青梅說話:「如今喜事連連,我這裡千頭萬緒的事情,不如請你娘陪你幾 天?」   青梅當然千願意萬願意,嘴裡不說,只是笑吟吟地看虞夫人。虞夫人如何不明白?況 且盛情如此,想一想也覺得萬難推卻,也就順勢答應了。   跟著兩天,青梅都沒見子晟的面,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此時有虞夫人相伴,自 然更不介懷。到了第三天過午,黎順來見,說是傳子晟的話,要青梅收拾準備,打算趕在 年前搬進天宮去住。   「各院的東西哪些帶進去、哪些不帶進去,丫鬟哪些跟,哪些不跟,都得打算好。王 爺的意思,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忙完的事情,要王妃早點預備起來。」   青梅一時愣神,沒明白過來:「這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而且不是尋常的搬 動,是要搬進宮裡去,念及於此,青梅忽然生出不祥之感,失聲驚呼:「莫不是祖皇…… 」但話說了一半,已經知道想差了。天帝薨逝是何等大事?無論如何,黎順也不能這樣平 心靜氣。   果然,黎順答說:「王妃放心,聖上安好。」   但這話更不通,天帝既然安在,怎麼會讓白帝搬進宮裡?雖然從前也曾命子晟住過泰 宇宮,但也只不過數月,暫住而已,沒有這樣闔府都搬的道理,亦與禮制不合。所以,青 梅追問:「那,為什麼忽然要搬進宮去?」   黎順面有難色,這話既不能矇混搪塞,照實說又多有不便,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怎麼?」青梅倒詫異了:「有什麼不好說的話?」   「是……不是、不是。」黎順嚥了口唾沫,含含糊糊地說:「王妃還不知道,如今宮 裡是王爺作主了,自然得要搬進宮裡去。」   「什麼?」青梅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是王爺作主了?」   虞夫人卻每個字都聽見了,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黎順!」她用急促的聲音問:「你說實話,外面到底出了什麼事?」   白府的下人,連黎順在內,都有些敬畏虞王妃這位義母。因為青梅的緣故,虞夫人自 然而然在白府人眼中有些份量,再加上她不像青梅那麼寬厚老實,為人要精明得多,所以 更讓人不敢糊弄。這時一聽她的語氣,黎順心裡有些發慌。「是!」他硬著頭皮答道:「 聖上年事已高,不願再理朝政,所以冊封了王爺為攝政帝,命他住進乾安殿……」   話沒說完,虞夫人「霍」地站了起來,把青梅嚇了一跳:「娘!」   虞夫人定了定神,「那,」她又問:「王爺住了乾安殿,聖上住到哪裡去?」   「壽康宮。」   虞夫人完全明白了。乾安殿名為「殿」,並不單指正殿,其實是很大的一座宮宇,例 來是天帝所居的地方。壽康宮卻是先朝嬪妃養老的地方。如今天帝讓出乾安殿,住進壽康 宮,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虞夫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沒有說話。   青梅也已經聽出不對,但她還沒完全理出頭緒,不敢,也顧不上。因為虞夫人的神色 更讓她驚駭,所以連聲問著:「娘,你這是怎麼啦?」   虞夫人卻沒有回答她,又盯著黎順問:「那,我們家老爺他……他怎麼樣?」說著話 音也不由發顫起來。   「夫人放心。」黎順小心翼翼地回答:「虞大人安好。只是虞大人身擔帝都戍衛的重 責,恐怕一時騰不出身來接夫人,夫人別放在心上才是。」   聽了這話,虞夫人也說不上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怔怔地呆立著。青梅在一旁擔心 地看著,終於忍不住又問:「娘,這到底是怎麼了?」   虞夫人心裡極亂,也不暇細想,脫口而出:「王爺這不就是篡位了麼?」   青梅不是沒有想到。但她實在不敢這麼想,所以一轉到這個念頭,就立刻下意識地避 了開去。此時叫虞夫人這麼直言不諱地說破,就像是炸開一個驚雷似的,幾乎被震暈過去 。   這一來,虞夫人暫時顧不上自己心裡的想法,反過來照看青梅:「好孩子別心急,沒 事的。」然而青梅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噤無一語,「青梅!你怎麼啦?」見叫她也不應 ,虞夫人不由害怕起來,忙向左右吩咐:「快!去傳御醫來看。」   「不用……」青梅終於開口了。她容顏慘淡地笑著:「我,靠一靠就好。」說著,身 子一掙,用手一撐,竟是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來人!」虞夫人慌了,大聲叫著。其實不用她吩咐,丫鬟們已經看出青梅臉色不對 ,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她扶到了床榻上。   「還是傳御醫來看看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也就是一時慌神,沒了力氣。」   這句話提醒了虞夫人,記起她心裡的不痛快。「王爺,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虞 夫人很率直地說:「這叫天下的人怎麼看他?」   虞夫人在這方面,比她的丈夫更為耿直,幾乎是想什麼說什麼。青梅聽了,也是無言 以對。既覺得尷尬,又覺得難過,輕輕歎口氣,好半天不做聲。反倒是紫珠,小聲地勸虞 夫人:「夫人,這些話,可不興隨便說……」   虞夫人也知道說這些話不妥,方才無非憑著一股氣脫口而出,於是冷哼了一聲,微微 扭開臉去。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個小丫鬟在門口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傳報:「王爺來了。」話 音未落,便見子晟從從容容地由外面進來。   屋裡的丫鬟們「?」地一跪。虞夫人一向在禮儀上不肯有差錯,此時卻有意地揚起臉來 ,做出簡慢的樣子。但子晟卻沒有留意,因為一進屋,先就看見躺在床上的青梅,臉色煞 白,像生了大病似的。   子晟快步走近床邊,低頭定定地一瞅,皺起眉來:「你這是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 有沒有召御醫來看過?」   這要怎麼說?青梅苦笑著,輕輕地回答:「我沒有事……」   「她是受了驚!」虞夫人在一旁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子晟明白過來,略覺尷尬,卻也無從安慰起。但虞夫人這句話,倒是提醒了他。「虞 夫人。」子晟微笑著說:「正好,我正該好好謝謝虞簡哲。」   虞夫人的臉色變了。為什麼要謝虞簡哲?前因後果地連在一起想,是再明白也沒有了 。連同自己忽然被留住在白府的用意,也恍然大悟過來。   又聽子晟吩咐:「去把上個月汾州進的那扇玉石屏風拿來,給虞夫人帶去。」   「不用了。」虞夫人一福,揚著臉頂道:「這賞賜我們……受不起!」   總算話到出口,強自克制了一下,沒有說出什麼更難聽的來。但即使如此,那一臉緊 繃的神色,也看得出心裡的不以為然。   子晟的臉色微微一寒,但立刻又轉為常態,只是淡淡地一笑,什麼也沒說。   他這樣地忍讓,反倒讓虞夫人有爽然若失之感。方才在氣頭上,心血上湧,出言頂撞 的時候,已經顧不上想什麼後果,真有一種衝動,想要毫不客氣地與他理論一番。沒想到 被輕輕避過,渾身的勁力一鬆,思前想後,竟然有些後怕起來。怔怔地站了一會,方說: 「我也該回去看看了。」   子晟說:「也好。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   子晟笑了笑,說:「此刻九城戒嚴,還是送送的好。」   虞夫人又一怔,她倒是沒有想到這層。到此時她心裡已經完全沒有了方纔的意氣,想 了想,終於輕歎一聲,又恢復了以前恭謹順從的模樣。         然而白府之外的人心波動卻沒有這麼容易平息下來。如此劇變,從朝中到民間,私底 下都不免議論紛紛。自然,有錚錚鐵骨,敢不惜拼上身家性命,直言犯顏的人,畢竟極少 。但,哪怕只有一個,也足以引起所有人的關注,單看新登攝政帝的子晟如何辦理?   這裡面首當其衝的人,是一個司諫,叫做馬淵。此人於逼宮事發的第二天,便憤而上 疏,洋洋幾千言的奏折,到最後幾乎是破口大罵。子晟看後大怒,於是在召見幾位輔相議 事的時候,便把這樁事情提出來,意思要商議處置的辦法。   原先的三輔相中,魏融、秦嗣昌一死一退,石長德是唯一被留下來的,自然而然,在 輔相中居首位。匡郢補入輔相,論資排輩,亦無異議。第三個,則是原先的法理司卿陸敏 毓,他與白帝走得不算近,但為人中正,十分有才具,子晟對他印象很好,一直檢在心中 。此時輔相有空缺,便提議把他補進來。石長德對此尤為讚許,認為陸敏毓老成謀國,足 以號召人心,又顯得示天下以無私,可謂一舉多得。   三人同為輔相,在子晟面前卻有親疏之別。石長德、陸敏毓兩個於事變前都毫不知情 ,於事變後亦各有想法,但事已至此,為天下計,當然要擔負起樞相的責任,盡快將政局 穩定下來。從這個原則出發,很快就有公議,必須懲辦馬淵。因為當此非常時刻,必須以 強硬手段,堵一堵眾人的嘴。   但馬淵是司諫,名正言順的言官,上疏直諫是他份內的事情。言官因言而論罪,本來 就決非好事,所以兩人都主張降職,不必辦得太嚴苛。   匡郢的想法不同。他從一聽說馬淵的名字,心裡就「咯?」一下。那年白帝變法失敗, 曾有過含含糊糊的一語,疑心的就是這個人居中挑撥攛掇。前後一想,立時明白白帝的意 思,絕沒有放他生路的可能。那兩人都不知道這層內情,自然只有自己來說話。   於是匡郢正一正容,說:「王爺,臣以為,馬淵不可恕。」   聽得這話,石長德、陸敏毓兩人都是神色一凜。子晟卻是正等這句話,眼波一閃,隨 即說:「怎麼呢?你倒說說看。」   匡郢只有四個字:「這是逆言。」   「不錯。」子晟深深點頭,很是贊同的模樣:「他說的是逆言。陸敏毓,你原任法理 司卿,逆言,該當如何論罪?」   語出謀逆之言,這是不赦重罪。陸敏毓觀顏察色,知道馬淵難逃此劫,索性用置之死 地而後生的辦法,照直回答:「從輕,滿門抄斬。從重,株連九族。」   果然,子晟慢慢地吸了口冷氣,躊躇不語了。   匡郢也覺得這樣量刑太重。話既然是他說的,只好向陸敏毓商量:「能不能寬容?」   陸敏毓一板一眼地說:「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擬。」   子晟擺了擺手,意思還要想一想。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忽然問:「他有幾個兒子? 」   「三個。」匡郢答說:「一個十六、一個十九,還有個小的,八歲。」   「這樣……那兩個大的,」子晟的聲音如同結了冰一般,「和他一起,都賜死。」頓 了頓,又說:「其它的,孩子、女眷、旁系一律流放!」   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陸敏毓覺得意外、也覺得不甘心,一張嘴又要說話,子晟抬手 止住他,淡淡地說:「現在這個時候非比尋常,殺一儆百也是不得不為之的。這件事,毋 庸再議。」   子晟這樣的態度,匡郢多少明白一點原委,所以默然不語。石長德卻是極深沉,心中 雖有疑問,但面上不露,沉吟片刻,換了個話題:「王爺,東府如何辦,是不是該議一議 ?」   這是件大事。四百年前曾經三分天下的甄氏、蕭氏,和現今的皇族姬氏逐鹿,結果姬 氏一家大贏。但偏安的兩家也不是就此便一無實力,幾百年間始終未斷過衝突。尤其東府 ,路途遙遠,風物富庶,更是不甘久居人下。自帝懋三十七年東帝甄淳謀反起兵,直到眼 下文義之亂平定,東府之患才算消除。但東土自古於甄氏一族轄下,往後要如何節制?還 是一個問題。   「你們有什麼主張?」子晟咨詢臣下。   這事三輔相臨來以前已經先議過,於是由石長德回奏:「臣等以為,原本走到這一步 ,是撤東府的好機會。但東府例來歸於甄氏一族,以眼下情勢,必須要選一位能叫東土人 信服的人坐鎮統領才行。」   「唔、唔。」子晟點點頭,站起來,在屋裡慢慢踱著步:「你接著說。」   「最好,是從近支親貴裡選一位。」   「近支親貴……」子晟沉吟著。話是不錯,但選誰呢?論才具自然是蘭王,但子晟是 想起這個小叔叔就怵,萬一他不肯答應又說出什麼來,自己反而下不了台。退一步說,即 使他痛快答應了,以眼前局勢,自己也不能安心把東土交給他。餘下的人裡,想來想去, 就只能是老實厚道的朱王了。好在這個位置只需要坐總,並非真要有多大才能。   想到這裡,正準備開口,話到嘴邊的瞬間,忽然靈光一閃,又改了主意:「我倒是有 個絕好的人選。」   「請王爺明示。」   子晟一笑:「甄妃。」頓了頓,又說:「也不用真去赴任,就在帝都遙領也一樣。」   幾個人一聽之下,無不愕然。這真是匪夷所思!但仔細想一想,甄妃是東帝親孫女兒 ,亦是如今甄氏正支唯一的血脈,論身份名正言順。而且,更進一步說,由甄妃以下,東 土自然而然將轉到白帝這一支。想來想去,這個聽來突兀的人選,竟是無一處不妥帖!   於是,連石長德那樣穩重的人,都不禁拊掌而笑:「王爺這主意,真是高明至致!」   但笑過之後,問題還在。「甄王妃領東府雖然好,但仍要有人去坐總才行。」石長德 說。   子晟點點頭,考量一陣,不置可否地說:「先安定民心要緊。坐總的人……不急,等 過幾個月再說。眼下,要忙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如此,就把這件事暫時擱開了。         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是實情。首要的就是要由王府遷入天宮,這事當然不用子晟自己來 管,但青梅就不能不過問了。雖然不用她親自動手,但府中上上下下,人來人往,堆得如 山的箱籠,也有照料不完的事情。青梅縱然不精於此,也少不得打疊精神,前後照看,忙 得不亦樂乎。   直忙到臘月半,是早先就選好的日子,總算妥妥貼貼地搬進了宮裡。進了宮依舊要收 拾,又是一陣忙亂,到廿五、六,差幾天就要過年,才算忙得差不多了。青梅也總算能鬆 一口氣。   正月初十,西天帝子晟在天安殿行戴冠大典,正式登攝政帝位。至此,除名銜外,一 切禮制用度,都與天帝無異。朝中原本就多是白帝提拔的人,當然並無貳心,而自馬淵被 賜死,餘人也噤若寒蟬,再無人敢多言。於是逼宮帶來的餘波,一天天地平息下去,政局 漸穩,又呈現出井然有序的模樣。   但子晟依舊極忙,常常十天半月,才有空閒與青梅見上一面。青梅本來也已經習慣了 過這樣的日子,然而換了個地方,心裡一波一波地,儘是沒來由的寂寞之感。她所住的坤 秀宮,離乾安殿甚近,在前朝向是貴妃所住,殿堂巍峨,陳設華麗,品制甚高。可是雍容 肅穆到了極致,叫人覺得難言的壓抑。青梅常常地想起樨香園,離開的時候儘是忙亂也沒 覺得,此刻靜下來才品出心裡的滋味,竟有種說不出來的留戀。   但這些話無人可訴。原先白府的丫鬟,只有幾個特別得用的跟著進了宮,紫珠倒是跟 了進來,可惜生性寡言,想說話就不是好對手了。宮中的侍女,風範又有不同。極講究輕 ,行事走路都悄無聲息,平時也絕不敢多話,安靜是安靜,卻也實在悶。宮中禮制比王府 又要嚴得多,子晟盡自優容,但虞夫人進宮探望的機會,兩個月住下來,也只有三次。   所以,有這樣的機會亦顯寶貴,總是母女兩個關起門來細細地談。   「王爺現在待你還像以前那樣嗎?」虞夫人每次都要這樣問。   這是不消問的,看一看青梅的神態便可以知道,但總要等她點了頭,答了:「是,還 跟以前一樣」,虞夫人才能放心。   「唉!青梅,娘實在是不大放心你。」   青梅笑了:「都這麼多年了,娘怎麼反倒越來越不放心了?」   虞夫人欲言又止,彷彿有什麼很為難的話。   「娘啊,你有什麼事就說吧,跟女兒還有不能說的話麼?」   這樣催促著,虞夫人終於開口了:「青梅。」叫了一聲,又停了半天,才接著說:「 我跟你義父商議過了,打算找個機會告老還鄉,回申州老家去。」   青梅瞿地睜大眼睛:「為什麼?義父年紀也不大,身子又好,莫不是在朝中遇上什麼 為難的事情?那,那我去王爺說說……」   「不是、不是。」虞夫人拉住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好孩子,你聽我說。這 是你義父和我商量之後,我們兩個人的意思。」   青梅聲音顯得有些著急:「這是為什麼呢?」   「青梅……」虞夫人有些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好久,才輕歎了一聲說:「緣故我三言 兩語也說不清楚。你嫁給王爺也這麼些年了,這裡面的事情多少也懂了一些,仔細想想就 明白了。」說完,頓了一會,又添了一句:「反正,對我們老兩口,這是好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青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然而想想義父義母要走,心裡終歸有說不 出的難過,但有心要說挽留的話,卻又說不出口。剛開口叫一聲:「娘!」眼圈已經紅了 。   「別哭、別哭。」虞夫人勸道:「你一哭,娘心裡的話就不能說了。」   聽她這麼說,青梅拿塊手帕在眼上按了一會,收住了眼淚。虞夫人說:「其實你義父 和我回了鄉,反倒什麼都不用再操心。你義父勞碌了這麼大半輩子,我陪他過幾天安靜日 子,我們心裡都是樂意的。我不放心的,只有你。」   「娘,我能照顧自己……」   「不光是這個。」虞夫人打斷了她的話,躊躇了一會,像是在斟酌後面的話。「青梅 ,」虞夫人盡力壓低了聲音,「娘問你一句話,你要老實告訴我。」   「娘問我話,我怎會不說?」   「那好,我問你,小祀到底是不是先儲的遺孤?」   這句話問到青梅心裡最隱痛的地方,登時白了臉色,好半天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也猜到了。娘要是沒說錯,你心裡必定還存了指望,如今王爺能自己作主了,說 不定能把小祀接回來,讓你們母女團圓,是不是?」   青梅慢慢地點了點頭。   「青梅!」虞夫人正色說:「娘要勸你的就是這件事。你千萬聽我的話,絕了這個念 頭,你要想小祀平安,就不能讓他回天界來。」   青梅不解:「那為什麼?」   虞夫人歎了口氣:「你還不明白麼?說來說去就是一句話,因為先儲到死都是儲帝! 」   這話,青梅就算初時不解,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先儲承桓雖然盜走息壤叛逃下界,然 而從來沒有正式被廢,所以直到死,身份仍然是儲帝。天帝也再未冊立過儲帝,父亡子繼 ,小祀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倘或小祀回到帝都,難免身份洩漏,到時必定無法自處,那 才真是害了他。   想到這裡,青梅蒼白著臉點了點頭:「娘,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虞夫人這樣說著,臉色卻依然很沉重。她心裡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要 交待給青梅,卻在猶豫要不要此刻就說?看著青梅的臉色她實在有些不忍心,然而想到下 次進宮還不知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還能不能這樣關起門來好好說話,便下了決心。   「青梅,王爺他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冊立世子的事情?」   「沒有。」頓了頓,青梅又說:「王爺這麼年輕,怎會要急著立世子?」   「你這話說得不錯,王爺現在還未必會急著立世子。不過青梅,娘要囑咐你的,就是 這件事。」虞夫人的神情變得很鄭重了:「倘若王爺往後只有小翀一個親生兒子,那自然 沒有事。但就跟你說的,王爺還年輕,總還會再有,那時候你可千萬小心,別往裡面卷— —」   青梅臉色變了變,她已經領會了這話裡的深意。因為這幾年她經的、看的已經很多, 從眼前,想到金王、青王,還有十幾年前的承桓,也就什麼都明白了。然而一旦明白過來 ,立刻就生出一股懼意,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   虞夫人歎了口氣:「天家的事情就是這樣,只有一樣是沾不得的,就是這個位置。什 麼事一旦沾上這個位置,那就什麼都變了。親人也不是親人了,父子也不是父子了,兄弟 也不是兄弟了。青梅,」虞夫人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彷彿這樣可以加重話裡的份量:「你 千萬記住,哪怕是為你親生的兒子,也別往裡面卷,你永遠也算計不過他們,只會讓別人 算計。知道麼?」   青梅悚然而驚,一想到將來卷在裡面的可能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她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因畏懼而越發感覺無力,只想跟虞夫人說,娘別走,留下來陪陪我。但這個話,她也說 不出口。   良久,才怔怔地長歎一聲:「我記著了。」   等虞夫人走後,青梅獨自一個呆坐著,滿心裡想的還是方才說的那些話。尤其是那句 「什麼事一旦沾上這個位置,那就親人也不是親人了,父子也不是父子了,兄弟也不是兄 弟了」,真想一座山似的,壓得她氣也透不過來。   「唉!怎麼這麼難呢?」這樣自語著,想要站起來,到御花園裡走一走。站起身子的 那麼一瞬間,就覺眼前一陣發黑,金星亂冒。只聽耳邊一片宮女的驚呼之聲,然後,青梅 只來得及說一句:「別告訴王爺」,便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然而這樣的事,宮女們怎敢不告訴白帝?等子晟擱下朝務,匆匆趕到坤秀宮,青梅已 經醒了,躺在榻上,太醫院的醫正姜奐跪在一邊,微闔著眼,正給診脈。   屋裡的宮女看見子晟進來,「?」地跪了一地,青梅手一撐,想要坐起來,子晟連忙搶 上去按住她。回頭看見姜奐伏在地上叩首,便吩咐他:「你先給王妃看病。」姜奐便又伸 出兩根手指,搭上青梅地手腕。過了一會,他放下手,磕了個頭,說:「王妃是這一陣受 了勞累,體虛,吃幾帖藥調理調理就好。」   子晟舒了一口氣:「你開藥吧。」   姜奐到了外屋寫藥方,子晟跟青梅說了聲:「你好好歇著,我去看看」,便也跟著到 了外屋。姜奐一見子晟出來,忽然趴在地上,「咚、咚、咚」連磕幾個響頭。   子晟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臣不敢欺瞞王爺,王妃這病實在不輕。」   子晟這一驚非同小可,差點脫口驚呼出聲,隨即往裡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你跟 我來。」說著進了另一間屋子,命人關上門,這才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虞妃身子一 向很好,哪像有什麼重病?」   「回稟王爺。臣不敢誑語,王妃確實有病。這就好像……」姜奐停了一會,才想出個 比方來:「這就好像要是一棵小樹,中間蛀一點,立刻就能看出來,可是一棵千年老樹就 不一樣了,等到能看出來,那就太遲了。王妃身子根基很好,反倒把病誤了。」   這比方有些不敬,但意思卻很明白。子晟怔了半天,才又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 仔細說。」   「王妃這病,是從思慮過重上來的——」   子晟怔了怔,神情變得有些苦澀焦躁:「你先說,到底要怎麼治?」   「自然是靜養為先。」姜奐很有把握地說:「王妃原本身子很好,如今雖有虧損,但 只要安心靜養,特別是忌怒忌驚,再加上臣開的藥,調理個半載一年必有起色。」   子晟這才鬆了一口氣。   姜奐又特意重複一遍:「王妃切不可再受驚,或者生氣,否則進一退三,病只會更重 。」   「唔!」子晟看看紫珠:「你去把伺候王妃的人都叫來。」   等人都來齊,子晟沉著臉說:「虞王妃身子不好,不能受驚、不能生氣。你們都聽好 ,誰要是讓王妃生了氣,宮中的刑法可不是擺在那裡看的!」說著,眼光冷冷地掃了一圈 ,猛地提高聲音:「都聽明白了嗎?」   宮人們都被激得渾身一顫,連忙一齊低頭稱是。   料理完這裡,子晟回進裡屋去看青梅。見她依在床頭,紫珠正端著碗米粥伺候她喝。 子晟等她喝完一口,才問:「你覺得怎樣?」   「沒事。」青梅精神已經緩過來,笑著說:「睡一晚上,明天准跟好人一樣了。」   「別逞強,多歇息歇息,別把小病弄大了。」說著又問:「正想問你,剛才是怎麼了 ?是不是虞夫人在這裡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話?」   青梅本想否認,轉念想想也不必,便說:「是娘方才來說,義父打算告老回申州老家 去。」   子晟一愣,他從虞簡哲的話風裡也聽出他有去意,原來是真的。想了一會,他笑著說 :「這也不算什麼大事。你要捨不得他們走,我留住他們就是了。」   「別!」青梅趕緊攔住,「反正我也想開了,爹娘想過幾天清閒日子,做女兒哪能攔 著呢?」   子晟定睛往青梅臉上看了一會,見她神情安然,確像想開了似的,也就不再堅持。當 晚子晟宿在坤秀宮,又勸慰了青梅一番。兩人許久沒有這麼說過話,青梅也覺得舒心。她 本來就生性簡靜平和,加上調理得當,不出兩三個月,身子便康健起來,子晟也就漸漸放 下心來。   只有一樣,因為子晟的一番話,坤秀宮的宮人們在青梅更加了幾倍的小心,惟恐伺候 得不周到,更不敢隨便說話。本來就氣悶,這一來就更甚從前。這天青梅閒著沒事,想起 到各處走走看看。蹓到前院廊下,見花枝底下坐著一個宮女,手裡拿著繡繃正在繡花。青 梅忽來興趣,衝著身後侍女們擺擺手,意思別出聲,自己輕輕地湊過去看。   繡的是塊手絹。角上小小兩朵桃花,上面一隻蝴蝶還沒有繡完,然而顯見得手藝精巧 ,活靈活現。   「真好。」青梅忍不住讚歎。   宮女嚇了一跳,轉過臉來一看,慌得扔了繃子,往地下一跪:「奴婢不知道王妃來了 ……」   「沒什麼、沒什麼。」青梅忙著安慰她:「是我不叫你知道,就想看看你繡的是什麼 。」說著,一彎腰,宮女忙揀了花繃遞到她手上。   「你起來。」青梅吩咐一聲。眼睛卻瞟著她繡的花,看了好一會,才還給她,嘴裡又 讚了句:「手藝真好。」   「奴婢謝謝王妃誇獎。」   聲音也清脆極了。青梅心裡一動,仔細打量她,見是個才十四、五光景的小宮女,一 張嬌俏可人的臉,看著就讓人喜歡。「你叫什麼?」青梅問。   「珍兒。」   「噢。」青梅又問:「多大啦?」   「十五。」   「進宮多久了?」   「奴婢進宮晚,正月裡才給選進來的。」   青梅點點頭:「那才一個多月。想家不想?」   本是隨口問的一句話,正問到了傷心處,珍兒的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忍住了,很懂 事似的,搖搖頭說:「奴婢不想。」   那怎麼會不想呢?青梅也知道,宮中侍女跟王府多從人市上買來的窮家女兒不同,好 多家裡還有一官半職,說來在家也是人人疼的。青梅打量她的模樣,覺得就像是出身好人 家的,一問,果不其然,是禮部一個小吏的女兒。   「那怎麼進宮了呢?」   「進宮伺候王妃是奴婢的福分呀。」   青梅笑了:「真會說話。」明知道她是順口揀好聽的說,心裡也是真的對這個伶俐的 小宮女,起了一種如同對自己的小妹妹那樣的憐愛之情。想了一想,含笑說:「你以後, 跟著我吧。」   從這天起,珍兒便跟在青梅身邊,倒是讓她解悶不少。除此之外,最讓青梅高興的事 情,就是幾個孩子在跟前的時候。   其中以六歲的瑤英,最讓青梅頭疼。也不光是她頭疼,宮裡幾乎人人都頭疼。這孩子 直如邯翊小時候的模樣,今天捉一隻鳥拔光了毛,明天弄隻猴子來到處亂竄,嚇得宮女大 聲尖叫,花樣百出,難以言述。青梅每每恨起來,想要好好管教,可是不行,孩子很會看 臉色,一見不對,就往前殿跑,知道到了子晟跟前,就不會再有事。不過她不管瑤英,也 不只因為有子晟護著,而是因為有一個人能降住她。   這個人,是邯翊。就好像當初只有小祀能降住邯翊,瑤英只要到了邯翊面前,就會像 換了個人似的,乖巧無比。因為瑤英雖然頑皮,比起邯翊當年,終歸遜了一疇。所以,她 的鬼主意,誰都能捉弄,卻從來沒在邯翊身上靈驗過,一來二去,瑤英對邯翊就十分服氣 。這種情形,連子晟見了,都啞然無語。幸好邯翊已經很懂事,不復小時候的頑劣模樣, 在瑤英面前,顯得很有分寸,確有幾分哥哥的樣子,所以自青梅而始,但凡瑤英又淘氣, 就端出邯翊來壓她,倒也十分管用。   愁瑤英的是頑皮,愁玄翀的,卻是樣貌。這孩子的漂亮,直是有點不可思議,才一歲 多的時候,就能看得初見的人愣神。就像紫珠無意當中說的:「翀公子要是個公主就好了 ,那必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但,翀兒是男孩。青梅這樣想著,心裡便會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層憂慮。不知道這樣 秀麗無倫的長相,對這孩子,到底是福是禍?別人且不說,子晟看見那孩子,就總會露出 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歎了半句:「男生女相……」話沒有說完, 但青梅終於明白了他何以一見玄翀就有那樣表情。然而這也證明自己想得不錯,子晟對玄 翀,確實不能像對瑤英那麼全心全意地喜愛,這又徒增一分憂慮。   到了此時,能讓人放心的,反倒是邯翊了。邯翊長得很快,說話行事,都快將脫卻稚 氣,叫人難以相信幾年前還是那樣頑劣不堪的模樣。自從小祀走後,青梅漸漸地就把疼小 祀的心,全放在了邯翊身上。但這孩子雖然漸漸懂事起來,神態裡那股傲氣卻有增無減, 說話能把人嗆住的做派也絲毫不改,好幾次把青梅看得哭笑不得。   「好好說不行麼?」青梅這樣溫和地責備他。   「我是好好說了——」邯翊把「是」字念得極重,顯得理直氣壯。   青梅笑笑,心平氣和地反問他一句:「人家要那麼跟你說話,你高興麼?」   邯翊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有些不甘心地說:「可是那些蠢人,不跟他們這麼說話, 就說不明白。」   青梅看他一眼,便不言語,一副彷彿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樣。   每次邯翊強詞奪理的時候,青梅都有這樣的神態。知道這孩子性情執扭,硬說不通, 就只有讓他自己去想明白。果然邯翊僵了一會,微微紅著臉,挺抹不開地問:「瑤英呢? 」   青梅明白,邯翊極傲,這樣自己轉開話題,其實就是他認錯的表示。於是和緩了神情 ,告訴他:「乳娘帶著她,在御花園玩呢。」   「那我去找她。」邯翊興沖沖地,一躍而起,轉眼已經不見了人影。   青梅笑著,搖一搖頭。轉念想起小祀,又想到虞夫人當初說的話,忍不住歎了口氣, 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能見那孩子。 -- -- ▆▍ ▄▆█.\◣ ██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ψ◣◥█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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