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有劇透的開場白﹖
對了﹗
忘了告訴大家﹐從這一章《金谷酒》開始﹐繼續承接菊香骨後面的
情節﹐也就是桃月兒的娘懷孕﹐而餓鬼兄弟沒有繼續出場的原因……都
在菊香骨(書中改為菊花骨)的後面那部分結局的劇情中﹐全文可以在
饕餮娘子即將出版的實體書裡看到﹐網上則不會貼出了~(表pia我)
饕餮娘子 之 金谷酒
道葭@天涯社區
[http://tinyurl.com/52r797]
這一年開春﹐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
著入骨的風寒﹐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原本也該發芽飄絮了﹐但看
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
發的生機。
歡香館裡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裡來吃飯
或閒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裡燒那避寒驅濕的炭
爐子的關系﹐她從不嫌費那炭錢﹐可但凡隻要爐炭紅著﹐外頭走過的人
就能感到屋子裡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
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裡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裡的飯
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舍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
乎也是家裡或舍不得日夜燒炭﹐或隻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
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那凄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
什麼時候﹖
交春前最鮮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腌熟菜﹐必須選高棵而
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十斤菜便要十斤鹽﹐甘草數莖﹐蒔蘿茴香一把﹐
白菜加鹽揉幹並絞緊﹐入小壇子捺實﹐然後再加甘草蒔蘿等蓋菜面直至
封口﹐壇子上壓重石﹐三日後打開一次﹐倒出裡面的菜水﹐然後再另準
備幹凈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後把白菜擺入﹐過
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後﹐就可以隨時用吃了。
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幹蒸﹐
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裡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
袍﹐簪著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誒﹖不是孔先
生麼﹖”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裡新請來的一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
曲阜人士﹐家籍與聖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
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
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
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裡﹕“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
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看見﹐聽見那先生的話﹐‘噗哧’一笑﹐連忙過
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麼﹖”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一點驚詫﹕“
人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夸張。”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著平日的一件豆綠夾襖﹐
木梳別著一色的包頭﹐系著圍裙罷了﹐沒什麼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裡先生﹐桃
三娘連忙笑著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
是個讀聖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
給先生袪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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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瓷罐燜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燒豆腐陸續擺到桌上﹐
孔先生面帶笑意審視著讚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
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壺給他杯裡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
行過萬裡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
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會說話。”孔先生說著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
道﹕“莫辭盞酒十分勸﹐隻恐風花一片飛。”說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
他就想飛。”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隻有孔先生醉有什麼勁兒
的﹖索性你們也陪著一塊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爐的櫃台旁小桌子趴著﹐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
這時幾個人跑進店裡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望過去時發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裡各都拿著書本﹐
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帶著他們幾個背
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後面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麼
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年紀與我也相
仿﹐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那孔先生問﹐他就
舉著手裡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麼他都答不上來。”
“哦﹖你問他什麼﹖”那孔先生一本正經地從吳梆梆手裡拿過書﹐
吳梆梆指著其中一個地方道﹕“先生剛才教我們背這裡﹐明明是貧而
無餡吧﹖我問他﹐貧為何會無餡﹖難道貧窮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餡﹖他
卻說貧而蒸包子無餡﹐那就做饅頭好了。”
孔先生看清書裡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貢曰﹕
貧而無諂﹐富而不驕。你們無知小兒﹐竟扯到什麼蒸包子饅頭﹖真是
褻瀆聖賢書﹗你們幾個回去都把這句話抄五百遍﹗”
幾個男孩子懊喪地去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讚孔先生嚴厲﹐有的
還說﹐隻要有了孔先生這樣的嚴師﹐不怕孩子們往後不中秀才。那孔
先生倒很謙虛﹐聽著人們的談論卻並不多說什麼。
桃三娘應承完一圈﹐又回到後面廚房去﹐我便也跟著她後面﹐到
了廚房裡﹐廚子何二正收拾好兩條大[魚庸]魚﹐‘嗙嗙’兩下砍下它們胖
大的魚頭﹐然後魚嘴朝天血糊糊地擺在台面上﹐桃三娘皺眉道﹕“這
[魚庸]魚的肉太綿﹐不好吃﹐拿油豆腐紅燒了賣便宜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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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有一堆新掘回來的筍﹐桃三娘讓我幫著一塊剝筍衣﹐我和她
說﹕“那個孔先生很有學問的樣子﹐聽說有七八個小子到他學裡做學
生。”
桃三娘笑道﹕“讀書人有幾種﹐除了真正能領悟聖賢道理的那一
種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壇子裡泡的魚胙還要難聞。”
她這話我沒聽懂﹐但也沒追問﹐剝完了筍衣﹐她就把筍切薄片﹐
配切細的鹵肉一起炒﹐鹽、醬油、酒調味﹐出鍋時還撒上幾滴麻油﹐
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小菜﹐但經
過桃三娘的手藝出來﹐卻偏偏就有特別誘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筍肉
片分盛出幾碟端出去﹐隻見那孔先生已經把飯菜都掃個幹凈﹐酒壺
也見底了﹐站起來叫桃三娘算賬﹐桃三娘連忙止住他﹕“難得先生
光臨我這小店﹐這頓是我請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還請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邊把錢袋揣回衣服裡﹐一邊埋怨桃三娘太客氣﹐他
這個無功不受祿﹐下回可是決不肯吃白食的﹐說完﹐便念叨著什麼
詩句﹐晃晃悠悠走了。
* * *
吳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
了一籃豆包和煮雞蛋﹐讓他送給先生﹐但他居然把東西都分給幾個
同窗伙伴一起吃了﹐之後趁著先生午睡的時候﹐拿幾條毛蟲藏在先
生的帽子裡﹐先生睡醒覺來戴上帽子﹐不一會兒就頭癢得難受﹐於
是一邊講課一邊去撓頭﹐又不好脫下帽子撓﹐怕在學生面前失了體
統﹐吳梆梆直在那裡偷笑﹐後來有另一個同學到先生那裡告了他﹐
先生聽完惱羞成怒﹐於是當著眾人的面把吳梆梆拉出來狠狠打了三
下手掌心﹐再罰他掃地﹐掃完地再抄書﹐但吳梆梆也很倔強﹐他掃
地的時候﹐故意用掃帚揚起灰﹐搞得屋子裡掃完之後還沒掃之前幹
凈﹐孔先生氣不過﹐拎著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對吳梆梆的爹娘數落
了足有半個時辰﹐他爹娘好說歹說﹐又留吃了一頓好飯﹐才把他打
發走﹐吳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頓﹐一晚上不準吃飯。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他喝著酒﹐對桃三娘
不斷抱怨自己學生的頑劣﹐說若不是還有一顆勸化世人向善的仁心﹐
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徑給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
野孩子一般見識。”
“對﹗桃三娘說得是﹐不愧是有見識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
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壺的手﹐也不放開﹐就這麼拉過來給自
己杯裡倒酒﹐然後又吟了幾句﹕“隻把那浮名兒﹐換了淺樽低唱罷
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那孔先生卻越來越面目可憎起來﹐他喝了
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給他煮一碗綠豆水飯﹐還問有沒有新做好
的雪白連漿小豆腐﹐有的話撒把芝麻鹽吃吃﹐桃三娘抱歉說隻有油
豆腐和豆幹子﹐春天一般不做鮮豆腐﹐因為春天霧潮﹐豆漿沾到容
易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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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先生打了個酒嗝﹕“好吧﹐你這是小店﹐自然不能齊備很多
東西﹐話說那年我在洛陽﹐吃過一頓宴席﹐那可真是見識了什麼叫
珍饈百味﹐山海奇珍。”
旁邊坐著喝茶的好事人伸過脖子來問﹕“先生都吃了什麼﹖”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們可知﹐西晉時期洛陽有一代巨富名叫
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園﹐可是修得清溪縈回﹐亭台樓閣﹐鑲金貼銀﹐
雖然過了這些百年﹐多有損毀﹐但如今當朝的王尚書把園子圈出一
塊重新修葺﹐我當時就是他的座上賓﹐呵﹐你們都想不到﹐當時金
谷園裡那一場飯擺得……”他說到這﹐故意停頓一下﹐搖頭晃腦地
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讚嘆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書的飯﹐那可是非比尋
常的榮耀啦﹗”
孔先生搖搖頭﹕“可惜呀﹗我無心做官﹐隻想四海為家﹐先不
說這個﹐就說那天晚上的飯菜﹐你們可見過﹐那碗勺都是純黃銅的﹖
盛燕窩甜湯的可都用白玉碗﹐牛乳鴿子蛋燒的鹿筋﹐海參也不過是
用來拌一道涼菜罷了。”
旁人都聽得連連驚嘆。
他說得高興﹐把雙袖子一卷起來﹐露出兩條幹瘦的胳膊﹐將筷
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這麼大一碗的魚肚燜牛髓﹐
還有酥雞煨魚翅、蟹肉蓋魚翅、八寶肘子燉魚翅、羔羊湯魚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麼王尚書酷愛魚翅麼﹖一席之中就有這麼
多道不同名目的魚翅﹖”
孔先生皺眉道﹕“這就是官家愛搞的排場﹐你懂什麼﹗”
我聽著新奇﹐便望著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著我﹕“當時伺
候飯桌的童女﹐都是她這番模樣﹐個個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個
恭敬畏懼﹐要知道哪個客人稍有不如意﹐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
“嚇﹗還有王法麼﹖”周圍人都驚道。
孔先生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便輕咳一聲﹕“想來不過是
主人家嚇唬她們的話﹐讓她們不敢出紕漏麼。”
桃三娘嘴角含著笑﹐不作聲地退進後面去﹐我覺得無趣﹐也跟
著她後面﹐後院支著那口大鍋裡正翻滾著雞湯﹐桃三娘一邊叫何二
做綠豆水飯﹐一邊拿碗舀了一勺熱雞湯給我喝﹐我謝了接過來﹐耳
邊卻聽得屋裡傳出一陣陣那孔先生與眾人的說笑聲﹐我好奇問道﹕“
三娘﹐他說的都是真的麼﹖”
桃三娘冷笑低聲道﹕“不知在哪本艷史外傳裡看到菜譜﹐自己
編出來解自己饞的吧……當朝王尚書若請他吃飯﹐也是個幫閒角色。”
我很少聽桃三娘背後這樣損客人的﹐但又覺得很好笑﹐喝完湯
我又幫忙洗幹凈碗﹐卻聽見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連忙答
應出去了﹐我抹幹手也跟出來﹐隻見那孔先生正問﹕“聽聞桃三娘
的手藝是南北中西都齊活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可會釀金谷酒麼﹖”
金谷酒﹖我聞所未聞過這酒名。
桃三娘擰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剛才先生說的﹐石崇當年喝
的‘金谷酒’麼﹖”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實有幾分見識﹐不錯﹐就是那金谷
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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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三娘似有幾分作難﹕“這酒……著實沒見過酒方為何。”
孔先生站起來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著自己的衣襟﹕“
這樣吧﹐先結帳……” 說到這﹐他忽然又低頭摸摸自己的腰間﹐
然後道﹕“哎﹐今日出門竟忘記帶錢袋了﹐回頭我讓小子給你送
來﹐你先想想怎麼做這酒﹐呵﹐我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黃白之物﹐
惟獨隻好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來﹐銀子我必定不會
吝惜的。”
桃三娘隻得笑笑應承下來﹐將他送出門去﹐待她回頭收拾桌
子時﹐我不禁問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會做﹖”
桃三娘反問我道﹕“他難道喝過真正的金谷酒﹖”
我搖搖頭﹐並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來的。”
* * *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紅酒曲﹐據她說這做曲的麥﹐最好
用嵊縣產的﹐麥子的顆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圓的﹐那樣的麥子貴不
說﹐還粉氣過重﹐酒做出來也多渾腳﹔然後又買回二鬥嵊縣所出
的米﹐據她說江南一帶隻有那裡的米粒最光圓飽滿﹐色白潔凈﹐
而且其性的特點竟與糯米有點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純糯的口
感﹐所以香粘適中﹐蒸飯的時候﹐白米裡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
的過程裡﹐鍋旁邊也要擺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擺上紅燒豬蹄膀祭
祀﹐飯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後把飯倒入幹凈竹器裡晾涼﹐然後
下酒曲﹐桃仁二兩搗漿﹐一並下之攪拌﹐入缸封蓋﹐外面須有稻
草圍繞﹐這樣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來就是每隔八九個時辰就
察看一下﹐注意它發酵便可。
桃三娘還琢磨著想陽春三月時到城外采鬆花﹐據說拿一斤鬆
花拿絹袋裝著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後﹐酒味會更加甘美而滋
補﹐但我卻疑惑道﹕“三娘﹐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這世間哪有金谷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後
人或有艷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
討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噢。”我想像不出那石崇所謂的滔天財勢究竟是何風光﹐
但那孔先生﹐是個私塾裡教書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樣的富貴﹖
我忽然想起什麼﹕“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飯回去以後﹐不
是說叫人來送飯錢麼﹖怎麼一直沒來﹖”
桃三娘拉著我進屋﹕“隨他願意﹐這沒什麼。”
柳青街籠罩在蒙蒙的毛雨裡﹐那些柳枝上已經泌出了微微的
細芽﹐這時遠遠望去就像一層嫩黃帶青的煙﹐店裡這個時候沒客
人﹐我把雙手放到炭爐邊暖暖﹐桃三娘在櫃台裡打著算盤珠算帳﹐
忽然聽見外面‘登登登’一陣踏水奔跑的腳步聲──
我伸出頭去望﹐是吳梆梆正從遠處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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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生得矮而壯實的男孩﹐頭頂的發剃掉﹐露出烏青的一
片﹐隻在腦後翹起一根紅繩綁的小辮子﹐一雙大眼睛總是爍爍的
很有精神﹐可他這會子一個人很急匆匆的樣子﹐這個時間應該也
下學了﹐他是急著去哪玩﹖我看他徑直跑過歡香館門口﹐是往菜
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又有幾個男孩子
跑過去﹐我認得他們都是吳梆梆平時最要好的幾個人﹐也是一起
上學的﹐莫不是鬧別扭了﹖這些男孩子總是吵吵鬧鬧的﹐所以我
從來不愛和他們玩。
晚上吃飯的時候﹐孔先生又來了。
要了五香腌菜炒肉和米飯﹐隨便吃著﹐又叫桃三娘趕著做幾
個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沒多問﹐就
照著他的話做好了﹐他隨手扔下一小塊碎銀﹐很大度地說不需要
找贖﹐就連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塊銀子在手上﹐面色卻若有
所思﹐我過去幫她收盤子和碗筷﹐覺得她臉色不對﹕“三娘怎麼
了﹖。”
桃三娘把手裡的銀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這是什麼﹖”
我不解道﹕“銀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點沒大聲說出來﹐桃三娘把手指
放到唇邊示意我不要聲張﹐讓周圍人聽見﹐但我還是嚇得瞪圓了
眼睛﹐從她手裡拿過來仔細看看﹐低聲問﹕“好像是碎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點頭﹐不說什麼收拾東西進去了。
我預感到什麼不對﹐跟著她後面進去追著問﹕“三娘﹐怎會這
樣﹖”
桃三娘悄聲告訴我﹕“那孔先生要倒霉了。”
* * *
隨著寒春陰雨漸退﹐陽光也漸漸照得明媚起來﹐江都城裡的陽
春三月間﹐萬物生發﹐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來﹐連河水流
出的聲音都悅耳響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經過孔先生講課的學堂外面﹐都能聽見裡面
傳出朗朗的讀書聲﹐都是一些聽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吳梆梆近來也
似乎老實很多﹐再沒有聽聞他被老師打手心﹐而且據說孔先生對他
特別照顧﹐因為吳梆梆背書總是記不牢﹐吳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識﹐
於是先生就對他爹娘說﹐晚上讓他住在學堂裡﹐與先生作伴﹐由先
生每天親自督促他背書寫字﹐反正他家離學堂也很近﹐他們隨時可
以來看顧﹐因此吳梆梆的爹娘便高高興興答應了。
不知道吳梆梆這一個多月來是不是進步很多﹖我有時候在路上
碰見他﹐他都是耷拉著腦袋沒什麼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覺得奇
怪﹐這才短短時間﹐他怎麼卻像變了個人﹖莫不是讀書太辛苦了﹖
人人都說讀書人讀書是十年寒窗苦讀﹐雞鳴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
覺﹐看來真是所言不虛的。而且吳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
其他人不上學的時間裡﹐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捉蟲子、玩水﹐他卻
都一個人躲在學堂或者屋子裡不出來。
今天我又去菜市買黃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鹽水煮黃豆
給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經挺出來老大﹐約莫還有一個月便要臨盆﹐
桃三娘說吃豆子好﹐如果黃豆吃膩了﹐就拿紅豆混白米煮水飯也很
好吃﹐若有大棗的話﹐還可以放幾個到飯裡﹐但不要吃綠豆﹐還有
讓她多吃也多走動﹐晚上不要出門﹐到時辰了就早點上床休息﹐我
都一一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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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著一升黃豆往回走﹐經過學堂﹐習慣地朝裡面張望了一
眼﹐隻見孔先生讓一個學生站著背書﹐那學生背得斷斷續續的﹐
孔先生便指著他鼻子訓斥﹐我看那學生被罵得慘兮兮的樣子﹐正
覺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卻是越罵越起勁﹐鬢角的青筋都凸出來了﹐
他一手攥著拳頭揮舞著臂﹐我幾次以為他就要掄在那學生身上了﹐
隻聽他反復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這樣通是做著夢吧﹖子曰的話﹐
你曉得個半分不得﹖你這腸子肝花裡除了稀屎還有甚﹖秦漢的
《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這輩子也就是泥地裡拱的貨﹗
你背書背個驢唇﹖對得上馬嘴不……”
我看他罵得滿嘴唾沫星子都濺到那學生臉上﹐那學生隻能眨
巴幾下眼﹐又不敢回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個個噤若寒蟬似的﹐
還有那個吳梆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吳梆梆看起來有點不對﹐
他的臉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烏青的﹐眼睛裡也沒神﹐很困倦的
神態﹐好像隨時一歪就能睡著過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來歡香
館吃飯留下假銀子的事﹐桃三娘說他要倒霉了﹐但是現在看起來﹐
他倒暫且沒什麼特別不同之處。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時還早﹐陪娘說了一會話﹐又到我
家水缸後面找我養的那隻烏龜﹐發現它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看見
我還是懶洋洋慢吞吞的﹐隻是把頭從殼裡伸出來一些﹐抬眼望了
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裝水給它喝﹐還有早上我們吃剩的米粥﹐也
給他盛來一點﹐反正它向來從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裡的草葉、
菜梗﹐小蟲子或蝸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著它到家對
面的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在後院剁薺菜餡做包子﹐我跟她講起方
才我在學堂看見孔先生罵學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
真看過子曰了什麼話﹐知道《左》、《史》都是什麼﹐但仍舊滿
肚子除了酸水還是酸水罷了﹐他又有別的什麼貨﹖”
我並不懂《左》和《史》裡都是什麼﹐不過大人早就說過﹐
女孩子不需要懂這些﹐讀書都是男子們出仕途當官用的﹐女子若
能略識幾個字也就得了﹐我把烏龜放在磨石上﹐然後去洗凈手幫
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間到處都野生了許多薺菜﹐用來做包子、
餛飩都頂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麼﹕“今早我去采薺菜的時候﹐
順便采了鬆花﹐放進酒缸裡三天就得﹐到時候給你爹你娘拿一點
嘗嘗﹐用鬆花釀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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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桃三娘道了謝﹐幫她包好一籠屜包子﹐這時天又開始陰
沉下來﹐我們趕緊把活計都搬進廚房裡去﹐午間果真下起‘淅淅
瀝瀝’的小雨﹐這一日客人不多﹐晚間孔先生來店裡吃了飯﹐桃
三娘和他說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謝過﹐臨走時照例又叫桃三娘
幫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帶走﹐隻是他交下的碎銀在他走後仍變
做石子兒﹐桃三娘扔到一邊﹐同樣沒動聲色。
* * *
大雨之中一個矮個兒的人撐著傘走進店裡﹐我轉頭一看竟是
吳梆梆﹐他依然面色烏青﹐手裡拿著一些錢遞給桃三娘說﹕“孔
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訂的金谷酒該做出來了﹐他請老板娘另外
再幫他做一籠豆包、一籠肉包﹐還要一壺酒和兩碗水飯﹐幾樣下
飯菜﹐做好了晚飯時請伙計送去。”
桃三娘笑著接過錢數也沒數就答應了﹐並有意無意地問道﹕“
你們先生真好﹐留你們這些學生夜讀﹐還請你們吃包子﹖”
吳梆梆面無表情地點頭道﹕“是啊﹐先生對我們很好。”
說罷﹐他就走了。
這才是未時過不了二刻鐘﹐我看著吳梆梆打傘在雨中柳青街
走去的背影﹐卻顯得那麼灰暗帶點模糊。
金谷酒做出來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開缸之際不免聞著有
些米腥和酒氣的刺烈﹐但略散散風﹐那酒中襯入鬆花的氣息就能
感觸出來了﹐倒又獨有一些別樣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讓我帶回家給爹娘﹐又打了一壺放到炭爐
邊溫著﹐再自去做出綠豆水飯和豆豉肉醬燒的茄子幹、一碗臘肉﹐
何二和面蒸下包子﹐等做好這些並分裝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經是
日暮西沉了。
傍晚時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裡﹐遠遠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橋﹐
竟仿佛像隻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幾句店裡的事讓何
大他們好生看顧﹐就打起傘帶著我出門了﹐我一行走一行提著食
盒﹐緊挨她身邊﹐但手還是被凍得發木。
過了石橋﹐按著這條路筆直走﹐很快就到學堂了﹐那紙窗正
透出燈光﹐我心裡有點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著了什麼魔障還是
鬼魘﹐吳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樣﹐我不禁抬頭看桃三娘﹐她示
意我不要作聲﹐先走到窗戶前﹐就讓我趴在縫隙往裡瞧瞧﹐我起
初不知道她的用意﹐裡面不過就是包括吳梆梆在內的三四個男孩
子﹐全都一動不動坐著聽孔先生講書﹐孔先生來來去去車軱轆似
的念著幾句子曰﹐我正想說沒什麼好看的啊﹐卻突然發現那孔先
生身後暗影處的房門似乎有什麼不對﹐再仔細看去﹐暗影的門內
伸出了半張披發的臉﹐看不清五官﹐隻有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
盯著屋內的幾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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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緊盯著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十分奇特﹐我看了半晌才發
現她似乎在躲避屋裡的燈光﹐因此隻是靠著地走﹐從孔先生身子
的陰影裡挪動到靠近學生的桌子下面之後﹐她就用手扶著桌腳往
最近的一個學生靠近﹐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但肯定不會是什麼
好事﹐隻見她從桌子底下﹐那學生的兩腿之間仰起頭來﹐那男孩
猶未知覺﹐但那女人已經朝他張開口﹐開始深呼吸氣起來﹐我不
禁拉住身邊的桃三娘﹐低聲問﹕“她、她在幹嘛﹖”
桃三娘搖搖頭﹐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表示安撫﹐我再看那男孩﹐
明顯地他的面色、嘴唇都發白起來﹐而那奇怪的女人﹐吸了幾下
之後﹐原本蒼白的模樣反倒微微粉潤了一點﹐不像一開始嚇人了﹐
然後她又縮回桌底﹐往另一個男孩的腳下爬去﹐這時桃三娘便把
我遠遠地拉到一邊去﹐問我﹕“看見了吧﹖”
我點頭﹕“那人是誰﹖”
桃三娘答﹕“應是隻啖精氣鬼﹐它化身女子形象﹐或許是勾
搭到孔秀才﹐但孔秀才瘦骨伶仃沒什麼吃的﹐她就讓他幫忙想法
把學生留下來讓它吃精氣﹐也難怪為何近來時不時那孔秀才就留
學生晚讀呢。”
“嚇﹖吳梆梆他們會死吧﹖”我急了﹕“三娘﹐要救救他們﹖”
桃三娘搖搖頭﹕“一時半會倒也死不了﹐但是折壽﹐你想救
他們麼﹖那你敢不敢自己一個人把這些吃的送進去﹖”
“我自己……”我有點遲疑﹐想到那個女人的樣子﹐背脊一
陣發寒。
“那幾個男孩子是被迷了心竅﹐所以遲鈍了﹐你到那就掀開
食盒﹐把酒拿出來的時候灑出一些﹐這熱酒氣應該能讓他們清醒
一下﹐那鬼也會躲起來的﹐若你出來時看見門檻下有隻發白的壁
虎﹐你就踩它的頭。”
“噢……好。”我雖然害怕﹐但是想到吳梆梆他們的樣子﹐
還是把心一橫﹐提著食盒便拐到學堂的門去﹐這學堂其實是孔先
生臨時賃下的一個帶影壁的小院﹐院門虛掩著﹐進去正對影壁的
屋子則是先生的寢室﹐左邊臨街的一間房就是講書的地方﹐天已
經完全黑下來了﹐除了學堂裡有光﹐整個小院也是黑憧憧的﹐我
強抑著心裡 ‘通通’亂跳﹐走到學堂門邊﹐門半開著﹐我敲了
三下﹐孔先生停了﹐問﹕“是誰在外面﹖”
我小心翼翼答道﹕“我從歡香館來﹐給孔先生送晚飯。”
[tbc]
PS,繁簡轉碼會把豆腐乾的乾轉成幹~咳咳~請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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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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