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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仲良五彩繽紛的世界裡,季節是依著柳香隱的衣裝在變化的。屬於夏天的水 藍、月白、湖綠色漸漸被杏黃、籣花紫、赭色取代,配件也從真絲爛花綃圍巾, 到縷花開司米針織外套,然後是對襟的羊毛衫。 要到許久以後,景仲良才明白,柳香隱對於衣著的講究是有原因的。不僅僅只是 因為長三需以時髦的外貌吸引客人,還因為這可能是柳香隱這一生少數能夠由自 己的意志主宰的事物。唯有在這個由布料與寶石所構築的世界中,她才能夠像個 人一般活著。 當柳香隱穿上海軍藍雙排扣夾身長風衣的時候,節氣已然走到寒露。一天景仲良 和柳香隱在玩牌,外面正下著細雨,嘴巴都能呵出一團團的白氣。阿珠剛端上來 冒著暖暖的煙的桂花赤豆糖粥。樓下突然有人通報喊著說魏先生來了。柳香隱還 來不及收拾,人已經推門進來了。 魏先生長得高瘦,看起來大約在35歲上下,穿著剪裁合身的精工西裝,走進房 間時正取下頭上的紳士帽,梳得齊整的西裝頭給勾下了幾綹頭髮,才有了一點尋 常人的氣息。他的眉間有淡淡的皺紋,只要稍稍蹙一下眉就十分明顯,再加上他 的法令紋很深,嘴角微微下垂,看起來彷彿總是心事重重、不開心的樣子。 魏先生脫下肩膀上沾了水珠的長大衣給阿珠,這才注意到景仲良。他的視線讓景 仲良心裡頭冷了一下。景仲良想起曾經在馬路上給野狗追過,那時記著大人說 的,要直直盯著狗的眼睛後退,不能背著狗逃走。那時候狗眼睛中的飢餓兇狠讓 景仲良終身難忘,他在魏先生的眼睛看到一樣的東西。 「哪裡來的小孩?」 「四馬路上仙和源藥店的孩子,我讓他送藥過來的,順便留他吃點心。」 「是嗎。」 魏先生點點頭,卻還是直直看著景仲良。柳香隱吩咐娘姨倒茶絞手巾,然後把錢 放到景仲良面前的桌上。 「景家小弟,你先回去吧。」 景仲良如獲大赦,應了一聲便要收拾東西走人。這時魏先生卻說話了: 「東西還沒吃完不是?坐下,吃完再走。」 他的聲音中有著不容質疑的威嚴,柳香隱閉嘴不再說話,景仲良也只得坐下來吃 粥。他問了景仲良的名字、年紀和家庭狀況以後,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儘管如此,景仲良還是加快了吃東西的速度,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怨恨起眼前的食 物,裝得也忒大碗了。 「怎麼沒戴上次買給妳的紅寶石胸針?」 「你選的那個胸針太花俏,跟衣服不搭。」 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撒嬌,柳香隱以手支頤,拿著湯匙攪著自己的那碗糖粥,卻 沒有吃。這樣面貌的柳香隱,是真正的「女人」的姿態,景仲良從來沒有見過。 魏先生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但更多是帶著寵溺的味道。 「那就去做件搭的衣服啊。」 柳香隱並沒有答話,只是起身走到櫃子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鮮紅的緞面方盒。 她把盒子放到景先生面前,又在盒子下壓了一張紙。 「上禮拜讓方九霞新記做的,舊貨新工的藍寶石戒指。」 魏先生把盒子裡的戒指拿出來透著光看。矢車菊藍的寶石色澤純正鮮豔,內部也 乾淨清澈沒有瑕疵,寶石旁則細細密密地鑲了好幾圈碎鑽。 「工不錯。」 魏先生點點頭,把寶石戒指放回了盒子,那張紙連看都不看就收進了上衣口袋。 這時景仲良終於吃完一大碗糖粥,一口氣還憋在胃裡,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要告 辭走人。魏先生從皮夾裡又拿出一張鈔票遞給他。 「拿去,去買些喜歡的東西。」 景仲良接過錢,一鞠躬向他道了謝,就匆忙轉身跑掉了。他握緊了捏著錢的手, 心裡有著莫名的挫敗感。 他後來聽阿珠說魏先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魏潮生檯面上是做進出口貿易的,和 當時隻手遮天的「三鑫公司」有許多往來,在國民政府還是上海的幫派間都吃得 開。也有人傳說他其實根本就是拜了青幫通字輩「老頭子」陳世昌的門生,和當 時呼風喚雨的杜月笙是悟字輩的同參兄弟。關於魏先生的出身,始終沒有定論, 也不容人考據。 去年春天他在朋友的局上認識了柳香隱,沒多久就成了她主要的客人,整年的過 節開銷兼頭面添置都由他一個人包下了。儘管柳香隱還是照常出局、擺花酒,但 會落水(註:留宿)的客人僅只有他一個。據說他做的長三除了柳香隱也沒有別 人了,其中是有些真情在的,阿珠篤定地說,魏先生遲早有一天會贖了我們家先 生回去做妾。 那次之後,每回去見柳香隱的時候景仲良都提心吊膽地,深怕又撞見魏先生。他 打心底不想看到魏先生,也不想看到在魏先生面前彷彿陌生人一樣的柳香隱,因 為那會讓他體認到自己真的只是個孩子。或許是他的願望被聽見了,他再也沒有 在柳香隱的書寓見到魏先生了。 不速之客不僅只是魏先生一個。過不到半個月,那天景仲良和柳香隱在小炭爐上 烤著桂花糯米糕,用炭火把甜香軟糯的年糕兩面烤得焦黃,再沾白糖或桂花醬來 吃。只聽到樓下一陣騷動,又一路鬧騰到柳香隱的門前。 「張先生您不能這樣,您不能直接去見我們家先生,欸…」 門被用力推開,一個20出頭的年輕男性魯莽地闖了進來。他穿著還算合身的棉 質襯衫和深色西褲,只是因為拉扯而有些凌亂。以男性而言,他有著太過於秀氣 的臉,而給人「這人不太可靠」的第一印象。然而他的眼神就像他的行為一樣, 有屬於年輕人所特有的、不顧一切的勇往直前。 「芝範…」 柳香隱猛然站起,這是景仲良第一次看到她真正驚慌失措的表情。在那一刻,她 卸下長三姑娘的世故練達,成為了一個19歲的普通女孩。 「阿估…」(註:對鄰家大哥的稱呼。有親戚關係的話是叫「估估」) 柳香隱立刻回神,一抬手掩住了嘴,像是要把剛剛不小心說出來的話吞回去。她 重新收拾起心情,又戴回了那張輕鬆自在的笑容。 「阿珠,沒事的,讓他進來,他坐一下就走。景仲良,你今天先回去好不好?」 景仲良點了點頭,跟在阿珠身後出了門。然而剛剛那一句「芝範」和柳香隱的反 應實在太讓他在意,像扎在心頭上的刺。趁著阿珠不注意,景仲良又偷偷地折返 回去,蹲在門邊偷聽著裡面的動靜。 「張先生,好久不見了,今天不跟同學一塊兒過來嗎?」 「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6年了,我一直在打聽妳的消息。妳是在怪我嗎?怪我 當時沒能保護妳,沒能阻止妳家把妳…」 「阿估…」氣急敗壞的男聲被柳香隱平靜的聲音打斷「我從來沒有怪過任何人, 我爹娘也真的是不得已。那時候我們都只是孩子,你能做得了什麼呢?現在這樣 很好,這樣就好了。」 「怎麼會好?妳現在做的可是…」 「長三,妓女,我知道。我可是賣絕的討人,你知道贖身要花多少錢嗎?你到底 想要做什麼?幫我贖身?你有錢嗎?」 「我有,我還可以跟同學借。」 「然後呢?就算我們兩個人把錢湊出來贖了身,之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你大學都 沒唸完就背了債,要多少年還清?至於我,除了長三的技藝就不會別的了,要怎 麼討生活?難道你要養我?你能娶我?這些你真的都有好好考慮過嗎?」 一連串再現實不過的問題,對方竟被問得啞口無言。一陣沈默過後,柳香隱輕輕 地嘆了一口氣。 「阿估啊,你就聽我的話,好好把書唸完,討一個正經人家的女兒做老婆吧。我 也有我自己的打算。魏潮生你知道嗎?那可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已經決定要 幫我贖身了,還會娶我做妾。這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歸宿。如果你真的想幫我, 就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又是難堪的一陣沈默。然後門「碰」地一下被推開。就跟來的時候一般莽撞,年 輕的男性又風風火火地離開了。景仲良還是蹲在那邊,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只得小心翼翼地爬著接近門口。 柳香隱正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望著窗戶發呆,秋天的日光有些偏藍,讓她的臉看起 來更蒼白了些。她抽了一下鼻子,又用手絹按了按眼角,景仲良才發現她竟然哭 了。他覺得腦袋裡一團混亂,躡手躡腳地爬過了門,盡量不出聲響地離開了柳香 隱的房子。 他看過柳香隱生氣、開心、撒嬌、傷感、使壞心眼,可是他從來沒看過柳香隱掉 眼淚,從來沒有。 那個年輕人再也沒有來找過柳香隱了。阿珠說這個男人是柳香隱的青梅竹馬,正 在復旦大學唸書,偶然在一個局中和柳香隱重逢,從此就三番兩次地想要見她, 才讓柳香隱終於說了重話。真是個憨徒(註:上海話「傻子」,發音為「港都」), 阿珠罵道,伊個窮酸巴子也想和魏先生爭。 景仲良只是想起了柳香隱默默掉下的眼淚。 時間到了年末過得特別快。冬至前一天,柳香隱又差景仲良送藥到會樂里。房間 裡放了炭爐取暖,她只穿著半長袖的黑底起絳紅海棠暗花織錦緞旗袍,隱約透著 小過年的味道。除了藥錢和賞錢,臨要走的時候她還給了景仲良一個袋子,打開 一看是一件駝色套頭羊毛衣和一副撲克牌。景仲良興奮地套上試穿,卻發現大了 一號,兩邊肩膀都垮了幾吋。他不解地望向柳香隱,後者卻滿意地笑了。 「小孩子長得快,買大些穿得久。過了冬至就又長一歲了,是個大人咯……以後 別再往我這邊來了,知道嗎?」 柳香隱的最後一句話讓景仲良的笑容僵住了。看到他一副被拋棄的小狗模樣,柳 香隱笑著用手揉了揉他的頭,又溫柔地把他的頭髮撥整齊。 「我在老家有個小我六歲的弟弟,我離開家的時候,他看起來就像你那樣呢,瘦 瘦小小的。他是身體不好,需要錢看病。我走的那天,他一直跟在後面走著,邊 走邊哭,一直跟到路口,才又被大人帶回去。我真想知道他好不好。每次看到你, 就好像看到他一樣。可是這樣下去不行,你以後不能再來了。」 「因為…魏先生要替妳贖身,娶妳當姨太太嗎?」 柳香隱看來有些訝異,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知道,但隨即就笑著點點頭。 「是啊,明年的春天,我就要去魏先生那邊了。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你要好好 保重。」 景仲良失魂落魄地走下樓梯,手上提著柳香隱給他的禮物。這時他突然聽到有個 沙啞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轉頭一看,是柳香隱的姆媽柳雙珠。 她給景仲良的印象一直是鬼魅一般的存在。她是鬼,死死地扒在柳香隱的背上不 放,從柳香隱青春的生命中汲取養分,直到她油盡燈枯為止。景仲良向來特別地 討厭她。但那天他心裡難過,竟然覺得能多個理由、多呆一會兒也好,就楞楞地 走了過去。 「景家小子,要回去了啊?」 柳雙珠看起來心情不錯,正呼嚕嚕地抽著水煙。 「看你這個憨樣,是我女兒要你以後都別來了嗎?憨徒啊憨徒,跟我這個女兒是 不能放真感情的。因為伊是沒有心的。你要是把伊的胸膛剖開,裡面是空蕩蕩格。」 不知道是不是被柳雙珠吐出來的煙燻得,景仲良感覺眼淚就快要湧出,心裡想著 絕對不在這個人面前哭,他轉身就跑,還被門檻絆了一跤。景仲良跌跌撞撞地穿 過曲折的巷弄,眼前的景物被淚水糊成一片片的色塊。他只是一直不停地奔跑。 「那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柳香隱了,兩個多月後,元宵節過不到一個禮拜,她就 死了。」 景先生把空了的酒杯放到桌上,大概是有點醉了,拿捏不住力道,杯子敲在桌面 上發出重重的「哐」的一聲。 -- 要開學啦,趕進度趕進度。 下回完結。YES!終於!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64.67.233.121 ※ 編輯: silmarillion 來自: 164.67.233.121 (09/22 07:14)
abcddoreme:推! 09/22 07:25
Vicente:push 09/22 09:07
感謝兩位的推!(拜)
gloleas:第二段..好背傷qwq 09/22 11:19
嗯,這是為什麼我花那麼多時間來描寫衣服首飾的原因...(藉口!)
emmita:看到要哭了.... 09/22 13:39
(拍拍)
isalbarn:好看~~期待喔! 09/22 14:03
謝謝:)
PEIRON:死了Q口Q!? 09/22 14:26
死了!這是一早想好的結局,死了也是必然的(推眼鏡)
shih:推推 09/22 14:49
謝謝~
seleya:推推~期待完結篇 09/22 20:31
謝謝~目標明天完結,我後天開學啊(淚) ※ 編輯: silmarillion 來自: 164.67.233.121 (09/22 21:27)
gloleas:喔喔喔喔明天要完結了嗎!!! 推一個,好期待。 09/22 22:37
phaiphai:死了!? 好shock呀..... 09/23 00:01
body:Q_Q 09/24 03:33
silmarillion:(拍拍)謝謝你一路推下來哩:) 09/24 0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