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明日工作室出版。
作者：林賾流
第六回 逃離狂村
「細寶。」毛筆在宣紙上顫抖著，寫出了兩個巴掌大的字。
隔著書桌，三十歲的青年正神情嚴肅地教導著一個看上去遠比他年幼的婦女習字。
「原來……我的名字是這樣寫嗎？」臉色略顯蒼白，卻在脂粉中透出一種瓷器般的光滑，連
聲音也是細微不可聞。
「四娘，您拿筆姿勢可再端正些。」拾瑾就事論事道，對父親娶了這位年紀比他還小了幾歲
的妾，為了避男女之嫌，十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拉近距離，全因娘親命令他就近教會這個凡事
沉默避讓的小娘認幾個字。
女人雖不用舞文弄墨，但為了管理這偌大的宅子，目不識丁容易被人矇騙，最至少的，僱傭
放債的字據，帳房交上來的本子要會看懂。
否則他對這個一進門就在娘親控制下的無知村女毫無興趣。拾瑾本不愛管這些俗事，他平素
也有官務在身，這次是好不容易排了休假才能回鄉省親與掃墓。
這棟宅子終於成了只剩女子的盤絲洞，見了年輕的家主人歸來莫不大張旗鼓歡迎。
「是，請老爺教導。」
「別喊我老爺。」拾瑾低聲道。
「可是，老太爺生前說，要大家都當您是老爺了。」她像人偶般複誦他人叮囑。
「妳我年齒相逆，名義輩分更要講究以免落人口實，稱呼拾瑾即可，敬稱聽在有心人耳中造
謠生事就不妥了。」特別是那張不見成長，宛若少女的身形面孔，即使拾瑾毫無非分之想，
但他與父親的妻妾同處一屋，禮教再嚴也防不了攸攸眾口。
「二奶奶病重，大奶奶希望我多替她擔待些。」這個最後還是未給徐貴財添丁，因此在丈夫
死後處境更顯艱難的如夫人低聲道。
「再看我拿一次筆，先練寫永字，明個兒，我讓人送兩本描紅來，多少有點用處。」拾瑾拿
起另一枝毛筆，兩人隔桌相望，卻是對方先垂下眼來，拾瑾感到頗不自在。
「勞煩你了，老……不，拾瑾。」她驚覺又要說錯，以袖掩住了口。
望著青年俊逸無情的面孔，她長年如小雀般安靜而怯懦的臉孔，又低了下去，這道景象全落
入門外強拖著沉痾病體窺視的一雙滿溢妒火的眼。
細寶只因她的閨名被那冷峻男子書寫，害羞不已，卻無從得知，大夫人的一番設計，為的是
讓渴望了拾瑾半輩子的黃氏，臨到頭來妒恨而終，當晚二奶奶受了刺激一病不起，但那小妾
卻在眾人奔走發喪之時，仍點了紗燈，靜靜地描寫著大字。
不知他的名字，如何生書？
撥開片片芭蕉葉，被手電筒光線驚擾的飛蟲紛紛四散，拾瑾卻是汗流浹背不敢鬆懈，那通怪
異電話讓原本自信滿滿打算以靜制動的他分心，接著情況就一路惡化。
對，都是那人害的，要是他不打那通電話就好了。
拾瑾又憤憤地以手擋住彈飛回來的綠葉，硬逼自己專注凝視黑暗，身前身後的死角彷彿隨時
會跳出妖魔鬼怪。
「喂！別走太快，現在要避免落單。」陳警官的聲音從柏油路邊傳來，拾瑾不等他趕上就走
入路旁果園搜索，莽撞的動作讓陳警官敏銳察覺青年失控了，直衝到種有一區芭蕉樹的邊緣
，再進去就是底部雜草叢生的樹林。
陳警官的催促聲愈發急了，拾瑾只好站在原地等他過來，但警察動作卻很慢，像是邊走還在
做些其他事，忽然又奔跑起來。
「徐拾瑾，有你家的消息！你父母被人打昏了，市警局已經直接叫救護車，沒看到你女朋友
！她好像也失蹤了！」
又是一道晴天霹靂！
開車從這裡到嘉義市走熟知路線最快起碼要一小時，兇手到底怎麼移動？難道真的存在共犯
？
陳警官跳下黑暗的泥土地，半跑半走的來到拾瑾身邊。
「找人交給我們就好了，你還是快點去醫院看看他們的情況吧！」
「我……」拾瑾才要發話，忽然不遠處的細微響動引起他的注意，連忙拉著陳警官一同噤聲
並關掉手電筒，仔細諦聽下風聲蟲鳴之中似乎藏著野獸的摩擦聲響，兩人又是屏氣凝神往聲
音來向摸黑潛近，這才確定林子裡有著不尋常。
漸漸聽出那是人類的喘氣聲，拾瑾猛然切亮手電筒一照，樹影亂草中有個人影，正低頭伸出
雙手使勁，花了兩秒他才反應過來，那個人居然是暄柔！
拾瑾大叫她的名字，那披頭散髮的人卻毫無回應，還是陳警官驚覺不對，衝過去拉開她，才
發現暄柔正跪壓在一個人身上，掐住對方脖子不知多久了。
「小螢！」拾瑾驚恐地衝過去抱起她，少女已經沒了呼吸。
「啊──」被陳警官抓住反剪雙手的暄柔瘋狂扭動著，隨時有被掙脫的危險，他不得不將她
壓在地上，同時拾瑾已開始急救，等到暄柔安靜下來陷入一種狂亂的夢幻狀態時，小螢在拾
瑾的拼命挽救下發出咳嗽聲，涕泗縱橫地仰著臉，終於張開眼睛。
「到底怎麼回事？暄柔……」抱緊小螢，拾瑾顫抖地看著比起人來更接近野獸的女人，她像
巫婆般喃喃自語，掙扎不休想要逃脫陳警官的壓制，繼續攻擊她的獵物。
「看情況可能是嗑藥。」陳警官亦滿頭大汗，拿出手銬準備先制伏她的行動較保險。
「嗚……嗚嗚……」女人發出啜泣又像呻吟的聲音，仔細聽起來才發現內容十足駭人。
「只要殺了她就不會有人死了……怪物……」
「討厭……討厭她……看見她的臉就討厭……」
「暄柔！妳怎麼可以這樣做！清醒點！」拾瑾氣憤不過甩了她一巴掌，此舉似乎奏效了，她
抬起頭，渙散的目光總算有了焦點。
「看清楚妳做的事！」青年厲聲道。
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雙手被手銬反鎖在腰後，全身呈現一種不自然的倒臥姿勢。
「拾瑾，我……怎麼了？」
「為何妳要殺小螢？」黑暗的樹林中，眾人表情各異，像是剪影人物的滑稽戲。
「我……殺她？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做了什麼？」女人茫然地問著眼前的人。但是她澎湃
的殺意，見到依偎在男友懷中的少女，卻是不斷沸騰，特別是那張臉，那張無辜而純潔的臉
，讓人無來由就想要撕毀。
她不是那麼惡毒的女人啊？明明從不過度干預男友的交友情況，再說就算嫉妒另外的女人，
也不到殺人的地步，彷彿有兩個意志正彼此爭奪主權，一個她覺得眼前一切太荒謬，另一個
她則恨不得撕碎對方。
「妳真的是暄柔嗎？」拾瑾長大口，幾下咬合，艱難地吐出了問句，那瘋狂的女人平靜下來
後，反倒換成拾瑾自己被當前的情狀弄得快發瘋。
見他這樣問，她點點頭。自己就是自己，至少現在她很清楚自己是誰，但對於其他情況卻無
法理解更多，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走，先回去再說。」陳警官扶起女人，強制性地扶抓著她雙臂。
「等一下，不正常的是她，是那個女人啊！」暄柔的表情又有趨於狂暴的跡象，但是奄奄一
息的小螢正是拜她所賜，拾瑾已經不想再聽她的瘋言瘋語了。
那不是開玩笑的，要是他沒發現，要是再慢一點，小螢就救不回來了！
才走到果園，離路邊還有十來公尺遠，卻發現果園多了一面高矮不一的黑色欄杆，遮住原本
就不甚明亮的路燈照明，瞬間他就明白是自己眼快誤會，原來是前來找人並聚集的村民，此
刻都站在路邊圍觀。
抱著小螢的拾瑾和扶著暄柔的陳警官都感覺出某種肅穆與壓迫感，腳步不自覺停下，面面相
覷。
忽然間，人群有了動作，朝他們逼近並拉扯了起來，不顧兩人的疑問喝斥，令人反感的上下
其手。哪怕拾瑾再遲鈍，也覺得此情此景太過古怪。
「都後退！」終於連暄柔都被扯開，讓暴民挾持，加上那些呆滯的表情，像是被人催眠般的
笨拙動作，這些太過詭異的景象終於讓陳警官受不了，對空鳴槍。
頓時，人人都往後一退，總算能透口氣，但他們仍在老少男女都有約三十幾個人所包圍的圈
子中。
然而這種嚇阻只作效了數秒，在混亂中，三人都被抓住了，視線交會的瞬間，拾瑾看見陳警
官用像是抽筋般古怪的投擲動作拋出了一塊東西，在路燈下折射出銀光，準確地落在拾瑾腳
邊。
他想也不想立刻撲下去撿，手掌被踐踏到了，鑽心的疼痛起來，但他握得很緊，知道那是一
串車鑰匙。
再站起來時，拾瑾怒吼著撞倒身邊能看見的一切，直到重新抓住離他最近的小螢，此時他們
不知不覺被推擠出相距快二十公尺的距離，拾瑾只需再跨一步就能踏上柏油路面，但陳警官
和暄柔還在果園裡。
「快走──」刑警的吼聲帶著慘烈色彩，在這樣的昏暗中，其實沒有什麼是看得清楚的，但
是陳警官的動作即使在這個距離下，還是讓拾瑾血液結冰。
警察緩慢地，卻無法自己地將槍口對準腦門。
「我不想死……救命……」板機帶動撞針的聲音過度清晰，這種無法解釋和理解的感覺，就
好像身體和精神是被切成兩半的西瓜。
「兇手……不是人……」
砰！
瞬間，熱氣刺痛了拾瑾的眼，但是他只能抱著小螢拼命甩開那些手臂，往空蕩蕩的路面上狂
奔，然而貌似被控制的人群數量雖多，行動卻笨拙得像是被生手忙亂操控的木偶般，連走動
都彼此推擠絆倒。
因此雖然抱了一個人，加上沿途大門接二連三毫無預警打開，走出同樣神情呆滯的村民，拾
瑾還是千鈞一髮趕在他們拖住自己之前，找到了陳警官的車子，將小螢放入後座後，鑽入駕
駛座緊急發動引擎。
車前車後都有村民包圍，讓人聯想到惡靈古堡的活屍，再也沒有比這種景象更恐怖了，拾瑾
咬牙往前開，似乎擦撞到了幾個人，但他無暇感到愧疚，滿腦子只剩逃出去的念頭！好歹還
能救到小螢，總比和所有人一起死在這裡要好！
路在哪裡？他看不見！
拾瑾狂亂地捕捉發光桿菌般懸浮在黑暗田地邊上的路燈，同時不顧一切踩下油門，等到他終
於拋下那些瘋狂詭異的人們，意識到自己還開著車奔馳在公路上已經是半小時以後的事。
從後照鏡中看見小螢又昏睡過去，拾瑾不禁慶幸她無需看見這些驚悚畫面。
報警然後先到醫院吧！自己無法同時拯救所有人，連他的命都是靠犧牲別人才偷回來的。
瞟了時間一眼，已經快午夜了，憤怒、傷心、痛苦、驚恐和羞恥自己的無能，種種情緒令他
五味雜陳，他的手還在打顫，喉頭有一把火燒著。
暄柔還在他們手上，拾瑾不敢去想她還活著的可能性，可是，萬一有著「什麼」造成這一切
，暄柔的身體無疑已經被控制了。
這一切太不科學了！奶奶為何會死？那些警察只是剛好留在屋裡就被那兇殘的東西殺害嗎？
還有其他人到底中了什麼邪？
程中遺失。用手指挑開，發現螢幕上滿滿一排未接來電顯示。
是那個神祕的男人。如果他就是兇手，又何必搞這些多餘的手段？如果他不是，那他又為何
有這種匪夷所思的舉動？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又響起，拾瑾被迫選擇，是先報警，還是接通這組號碼已變得刺目的來電
？
「你到底是誰？」
「廢話少說，你到底有沒有照我的話去做？」那男人依舊用強迫語氣逼問。
「你猜錯了，被附身的是我女友，小螢差點就被她殺了。」拾瑾咆哮道。
「如你所願我們現在正在逃命！」
「那個警察呢？」男人冷不防的問起。
「自殺了。」
「你把鬼帶在身邊，到哪裡都死更多的人，快丟下她。」那聲音喀噔一聲，竟像是死命咬著
牙齒，然後從牙縫逼出來一樣。
要送她去醫院！」
「那只是軀殼而已，你被惡鬼騙了，我查了很久才查出她躲到嘉南來，你保護的少女，不是
人類！」
笑話！小螢會哭會笑，會生病也需要吃飯盥洗，說她不是人類誰會相信！
「夠了，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白痴，為了讓你不重蹈覆轍──」拾瑾切斷通訊，他還趕著要報警，沒空和這個神經病夾
纏，也許他真說中了超自然的部份，可是對方沒親眼所見，憑著臆測中傷小螢，卻讓拾瑾很
不以為然。
但正當他接通了警察局的電話，打算報案同時，拾瑾不期然從後照鏡中看見，原本痛苦不適
地趴臥在後座的少女，不知何時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腿上，直視著後照鏡。
他與她的眼神在鏡中交會，拾瑾看見了黑潭般無底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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