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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已由明日工作室出版。
作者：林賾流
尾聲 淒涼犯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少年忽然想到南唐李後主的詞，他放下手中的書卷，穿過廳堂往花園走去，殘春時令，但在
天氣漚濕的南方，連日小雨讓整天靜坐書房的自己也煩躁起來。
他只想外出透透氣，卻毫無意識到，沿途瞥見徐府小少爺的丫鬟紛紛遮唇淺笑，或是拿著眼
色暗示他，使拾瑾煩躁的不只是天氣而已，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煩躁什麼。
但願只是天公不作美讓他心亂，聖賢書和這些稀稀落落的雨聲相比，太過安靜。
拾瑾一邊考慮著案上那些同窗捎來恭喜他鄉試奪魁、順便約他外出冶遊作樂的帖子，卻總是
心緒闌珊。一隻翅膀殘破的粉蝶兒穿過迴廊翩迭入眼，拾瑾心念才動，要呼喚那蝴蝶莫往雨
裡去，轉瞬蝶蹤已不知何處尋，他暗笑自己的荒唐念頭。
只是彈指之間，少年有著玉石光澤形狀優美的淡色薄唇卻拉了下來。
他的父親，不也像是將蝴蝶鎖在草編籠子或紗盒那樣，收藏了滿屋的女人嗎？又有誰會像那
隻粉蝶兒，不畏危險的飛入大雨滂沱裡？只為尋覓自由？
拾瑾看不起那些為了利益甘願讓父親淫辱的女人，甚至還主動勾引自己的下賤丫鬟，要他碰
觸她們，簡直比屎尿腐肉還要噁心。
他不想了，丟開這些繼續往前走。卻見隔著一道牆的樓房上方，有戶窗子伊呀一聲開了，探
出一個僅著粉白褻衣，一頭青絲不簪不綰任意披垂的女子，將手肘撐在窗欞上呼吸著雨，纖
纖素手在昏暗的雨景中格外惹眼。
因著滿園遭雨水打溼的花朵，方才那隻消失的蝴蝶正巍峨地往上飛，被女子唇上胭脂香氣所
吸引，竟停到了那紅唇上收起翅膀，女人閉眸任這可憐的生物棲息，唇邊笑容洋溢。
《詩》云：「宛在水中央。」
拾瑾赫然一悚，揮去不當的綺想，負手快步循來時路回到書房，連欣賞雨打芭蕉的興致也敗
壞了。
因此他無從看見，樓上女人咧唇無聲大笑，驚飛了那隻蝴蝶，破損翅膀不堪兇猛雨水擊打，
很快落到了牆下枯腐的落葉堆中。
是夜，拾瑾才發現雨早停了，書房內略為泛冷，他正要叫人送上熱茶，走了出去卻發現門外
佇立著一個人。
新入徐府不久的三娘金姑。
「爹不在此，請三奶奶迴避。」徐家的少爺正氣凜然道。
「奴家知老爺還有半月才歸。」她說，笑彎了新月似的眼睛，卻毫無退讓之意。
拾瑾直挺挺站在門檻上，也是吋毫不讓。
「妳有何事？」連敬稱都省了，少年望著與他平眼相對的女人，那股心煩意亂讓他起了怒火
，若非因兩人的輩分，這個不淨出身的女人，早就讓他給攆出家門。
「奴家想知，白日那人……是否為少爺您？」
「荒唐！」
拾瑾退了一步正要閉門拒她於外，豈料金姑動作更快，竟撲上了身，往他唇上一咬，拾瑾又
羞又氣，被女人，還是他新娘（註）所非禮，讓他怒得一舉將人推開，女人跌在地上，只是
不住地笑。
「士可殺，不可辱，妳，給我滾！」拾瑾氣得厲聲指向門外，卻見金姑好整以暇地站起，伸
手將額前一縷垂落的髮絲勾回耳後。
「怒了？」
這兩字火上加油。
「誰叫您要看奴家來著？」
拾瑾錯了，這豈是女人，分明是個妖精！
「下賤女子，休得無禮，再妄動，看我稟明爹親！」
「哈哈……」那嬌嫩如玲瓏的笑聲分明不將他的警告放在眼裡。
但她卻忽然收了嬌媚，冷冰冰地瞪著拾瑾。
「少爺，奴家也是父母所生，他們養我育我，對奴家有恩，而後捨我罵我，金姑認了。但是
您……沒這資格。」
漂亮的神仙啊，金姑聽了這傳聞，原本想會會這小少爺，但卻發現，他道貌岸然的皮貌下，
也不過是用酸儒文字養出的勢利眼，他若矜持相拒，金姑還會敬他是君子，但是這小少爺，
分明拿她撒氣。
「只有士可辱人嗎？好一個『士大夫君子』！」
「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拾瑾氣憤卻更不想與之夾纏，硬是要闔上書房門。
但那可怕的女人卻伸手穿過將要合起的門扉抓住拾瑾鬢髮，拾瑾只覺額側一痛，竟是生生被
扯落了一縷長髮，他震怒地甩了金姑一巴掌。
髮髻被打散了，女人卻繼續笑著。
「我偏要辱您，等著，拾瑾少爺。」
對著那緊閉的門扉，金姑笑聲低微，眼眶有淚。
※※※
當金姑的屍體被人打撈上來，從豬籠中拖出，放在門板上抬回了徐家大宅，拾瑾見了她滴水
不止的冰冷身體，大病了數日，才知道徐貴財已命人將金姑悄悄葬在池塘另一邊的樹林角落
，那附近都是徐家土地，對外則放出風聲說徐府的三奶奶因急病過世。
原本就對她剋夫又再嫁引之為恥的娘家對此事不聞不問，於是金姑死後只剩下一個無名塚，
還是徐家顧忌她會化為惡鬼作祟，才沒將她的屍體丟到亂葬崗去。
再來也是，徐貴財對金姑的死還難以忘懷，但死掉的女人不如活著的好，於是他也很快拋諸
腦後了。
拾瑾大病初癒，走到院中時，見有下女正拿剪子亂絞著一件衣服，上前詢問才知金姑死時私
下將嫁衣的紅布縫成內裡，家中人擔心她死後化為厲鬼，於是在下葬時換了屍體的衣服，今
日天氣放晴，於是正要燒了乾淨。
負責燒屍衣的是個膽大天真，不過十一二歲的小丫鬟，她奮力將那件看來昂貴的袄子剪成碎
片，剪不開的就用手撕，將碎片一一放入火盆中，確保它們都燒淨了。
拾瑾忽然呆若木雞，直直盯著那從夾層中掉出的一束黑髮，被紅線綁著，在丫環不注意的瞬
間輕飄飄地落入火盆，轉眼燃燒殆盡，化為一絲青煙逸散。
胸口無來由的刺痛起來。
拾瑾摀住眼，那小丫頭發現不對，停下工作跑了過來。
「少爺，您沒事吧？」
「沒事，風迷了眼，妳自燒去。」拾瑾語罷，步履不穩走離了那個庭院。
時光荏苒，已是數十年後，老人拄杖立於無名墳前，長草枯衰，秋風蕭瑟，但他仍默然不語
，若非那人心中有數，誰也不知他身前的亂草下埋了個孤塚。
年少時期，因他的慌亂與自傲，懷恨在心而害死了一個女人，即使無人說他有錯，即使早已
無人記得那樁過往，但是他自己忘不了。
可笑的是，他終身未娶，只要一碰女子，就會想起金姑溺死的容貌，森森然作嘔不止。
這是他的報應。
彎腰抓起一握墓土，宅裡那些女人都過世了，丫鬟也都遣散不留，只剩來煮飯的老婆子，還
有幾個工人而已，以他的官聲名譽來說，這樣的晚年過於儉樸，但徐拾瑾明白，這些是他應
得的下場，再不能容許更多。
「轉燭飄篷一夢歸，欲訪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而今又如何，拾瑾轉身欲回，卻見一隻蝴蝶翩然過衣角，他驚愕地回望，才發現那僅是片被
風吹起的落葉而已。是他的心魔，仍不放過自己。
抬頭見天色，不知不覺竟已日落西山，拾瑾轉身離去，卻不知樹林深處有雙眼睛卻一直注視
著他。
灼灼如螢。
【本文完】
註：明代人稱嫁作妾室的女人為新娘，語出《儒林外史》。
又
這是敝人自繪的輪迴鎖封面，博君一笑，敬請不吝觀賞。
封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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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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