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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居然和別的男人開開心心的抱在一起。
那女人……
他不知自己在氣什麼,就是不爽。
陳永氣沖沖的走到實驗室,還順手抓來黃教榮充當翻譯。他們三人在遇見麗姿前,剛好發病
遇難的地方很接近,在彼此各占了一小塊地盤、決定互不為敵之後,又一起發現了麗姿;如
今,事關麗姿的話題,自然也只能在這小圈子裡說。
畢竟只有他們心知肚明,黃教榮怎麼造神、麗姿產下魔嬰的秘密,以及她的抗病體質保持了
外表的完整。
現在又多了個來路不明的政府代表,陳永想來想去就是不痛快。
「金毛仔,那查埔甘捏無啥正常?你咁有動手腳?」
「他問你派來談判的代表人選是誰,你上次連絡時好像說了些多餘的話。」黃教榮沒有聽得
很清楚,但肯德勒是感染區內目前僅存的美國人,自然是對方優先聯繫的對象,黃教榮甚至
懷疑他們要先接走肯德勒。
「那是我提議的,我認為讓麗姿優先配合我國的微生物和傳染病學專家調查比較好,畢竟她
是看來狀況最理想的案例。問題是麗姿不肯輕易離開寶寶,而寶寶目前的存在也還沒有公開
。」肯德勒整理著數據資料冷淡的說。
「現在這情況要送走麗姿不容易,也不知道公開寶寶的存在是否適當,但至少派來的代表和
麗姿有關係,她會比較容易接受對方,所以在我提議後,對方也回應說找到人選了,麗姿的
丈夫自願擔任代表過來迎接麗姿,也可以看出對方的誠意。這樣也就能談判了。」
「靠,系伊尪,這查埔有種!」陳永聽完黃教榮的翻譯,頓時表情複雜,也許是想到自己的
無恥行徑對照裘守義的犧牲精神,感到不是滋味。
「如果麗姿離開W市,這裡的情況馬上會惡化。」黃教榮沉下臉,即便他的表情原本就令人
感到不愉快,「我不贊同你的做法,肯德勒,你的私心太明顯了,現在和當初不一樣,麗姿
要自由也好,反正我也沒興趣當她是女人,但好不容易所有人都一條心的當下,萬一被政府
抓到機會,挾持她來消滅我們怎麼辦?」
「如果能消滅早就消滅了,你的政府和我的政府不一樣。」肯德勒重重頓了一下紙張邊緣,
「你捨不得精神領袖,這裡的人就永遠沒有機會痊癒,這樣下去能撐多久?說不定賭下去還
有希望,譬如麗姿為何不被傳染?她身上或許有怪病抗體,這都需要解析才能發現。」
「那就讓那些人進來W市研究啊!」
「在人權團體面前,這種說法行不通,那些科學家也是要命的,現在連怎麼傳染都搞不清楚
,再加上他們在這裡又沒有安全保障和實驗資源,你想得太天真了。」
黃教榮說不過肯德勒,又不想承認他有道理,但依舊覺得這樣的損失對他們而言還是太大。
專家來台灣,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出治療方法。」肯德勒熱切的說,「你說得沒錯,我是有私
心,我愛麗姿,但她才能救我們,你也知道的,黃!」
否則一開始,黃教榮的神蹟妄想,又怎會潛意識中自動牽連到麗姿身上?她不可思議的身體
,迄今仍會粉碎他的懷疑。
「最早說麗姿能救我們的不就是你嗎?」肯德勒問道。
「我……好吧!你們別真當我只是自私,我不反對讓麗姿優先治療,但就算她肯離開寶寶,
留下那個小魔鬼我們也拿他沒辦法。」如果能偷偷弄死他,黃教榮早就動手了,偏偏那隻妖
怪生來就是個煞星。
「順其自然吧,都變成這樣了。」肯德勒發出嘆息。
陳永只聽得懂黃教榮的部分,知道他妥協了,他們大概在商量讓麗姿出城的事。
「總之你還想談什麼條件,就去找那代表談,不過別和他提到麗姿之前在這裡發生的事,就
當作沒發生過,現在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
就黃教榮的想法,讓那小魔星待在這兒雖然高度危險,但他們也算是掌握了一枚有利的棋子
,至少兒子在W市,麗姿就一定會回來,大不了黃教榮弄個堅固的冰櫃或籠子什麼的,將人
騙進去,先關起來,只要麗姿沒看到,她也管不了,黃教榮早就想這麼做。
他將肯德勒的意見轉述給陳永,後者臉色低鬱,含糊著應許。
「現在還有個問題,要怎麼讓麗姿避過那些狂熱信徒的阻撓離開?萬一弄不好,我們也會有
危險。」肯德勒提出極有可能發生的暴動場面。
「這簡單,除了我們以外,那些感染者的智商都被怪病侵蝕得差不多了,只要將他們集中在
建築物裡開祈禱會,再趁機讓麗姿搭機離開,事後再說麗姿被神找去傳授新的力量,估計這
樣就能應付了。」黃教榮說道。
肯德勒過去是虔誠的教徒,他看著天生就該當宗教騙子的這個東方人在他面前沾沾自喜的模
樣,著實有點苦笑的衝動,但黃教榮此項建議還算是簡單可行。
於是三個男人各懷心思散會,分頭進行必要的準備工作。
*****
「離開W市?」麗姿驚訝的反問。
透過視訊會議,談判順利進行,黃教榮看見衛生局長也列席,內心稍感安慰,他們對W市的
一連串武裝措施先是道歉,接下來給出的保證也很爽快,但前提是W市能維持穩定保守的現
狀。
敲定接送時間後,接著就是讓麗姿離開去配合他們的怪病研究,這個環節很重要,萬一弄砸
,W市再度陷入暴動,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麗姿果然不肯離開寶寶,黃教榮也想好一套說詞騙她,說到時會派出兩架直升機讓他們分開
搭乘,好說歹說以取得麗姿首肯,畢竟小小的機艙缺乏足夠的設備及人員來一次應付三個疑
似感染者,而在W市出生的寶寶接觸到外界時不知有無危險,所以最好讓他接受麻醉和穿上
安全衣,在醫護人員的照管下移送。
最後決定在午夜時分,藉著夜色掩蔽來行動。這時,W市大部分的感染者都被集中在二至五
樓,隨著錄影帶畫面念念有辭祈禱著,在七樓的會議室,黃教榮和肯德勒也準備護送守義及
麗姿從電梯下樓,陳永則沿樓巡視是否有不安分的信徒亂跑。
裘守義提著他裝著通訊設備的筆電,另一手牽著麗姿,兩人正要走入電梯時,麗姿耳中忽然
灌入尖細的嘶鳴,猛然回頭,長廊外的運動衣少年正撕著沾染屍血、綑縛在身上的強化塑膠
布,由於不會語言,因此發出細碎且頻率極高的哀聲呼喚著母親,腳步聲也在空洞的大樓裡
激起回響。
黃教榮心道不妙,怎會讓他從肯德勒的實驗室脫逃?感染者們聽力極好,又集體處在離此樓
層不遠的房間,這小魔星卻一路嚷嚷進來,被這樣一鬧就快瞞不住了。
「寶寶!」麗姿張開手臂,「沒關係,就讓他跟我們一起吧,我保證他會很乖很乖的!」
麗姿懇求的看著兩人,守義無言握緊她的手,一雙眼看著名為他兒子的存在。
「有關係!」黃教榮粗暴的衝口說出。那小鬼是他的籌碼,他的秘密武器,他有把握麗姿哪
怕是粉身碎骨都會回來,他怎能讓他們幸福快樂的離開,拋下他們整城的怪物等死?
他要麗姿知道自己的小孩就在W市,她也得品嘗心焦的滋味。
黃教榮想著,喉頭忽然一緊,低頭看去,扼住自己的手來自肯德勒。
「肯德勒!」她見肯德勒很快就和黃教榮扭打成一團,寶寶還是垂手站在原地,看似搞不清
楚狀況。
電光火石間,黃教榮已甩開肯德勒,朝寶寶撲了過去,後者從無判斷能力,一時不懂得還手
,他只知和母親有關的人,媽媽不喜歡他碰,就安靜的站著。
麗姿只覺眼前一紅,下一秒她已擋在寶寶前方,裘守義甚至連她如何移動都來不及看清。
麗姿憤怒中以雙手掐住黃教榮並往前推倒,此時她身上又出現了那天的變化──比活屍們還
要猙獰的怪物特徵,他們所沒有的長牙紅眼,簡直像是另一種生物。
這回,連肯德勒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囁嚅著想要說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麗姿騎在黃教榮身
上,將他的頭不住的往地板上砸,一下又一下,從那第一聲清脆的骨裂之後,就是逐漸變小
聲的悶濕水聲,像是大團濕抹布接觸硬物的聲音,血、骨片和腦漿飛濺得很遠。
將此解釋為母親容許他用餐的寶寶,發出愉悅的聲音撲上去,趴在麗姿腿邊,咬住黃教榮腹
側大嚼。
停下來,麗姿,我們見過了地獄,所以還能容忍這些悖德、殘忍的景象,因為這裡人人都是
踐踏著血肉來追逐遙不可及的希望,但現在希望已經在妳面前了,如果妳被力量控制,看不
見應該把握的事物……
連去擦拭都不曾,目不轉睛注視著眼前這對瘋狂的母子。
那時,肯德勒就知道,命運女神已經殘酷的在這家人身上劃下最後一刀。
然而他太疲倦了,沒日沒夜的研究,除此之外還沉迷於描繪他的Madonna,忘了覓食的自己
連黃教榮都打不過;但與其遷罪給忘記,不如說是刻意,肯德勒從見到麗姿那時起就已心滿
意足,啖人的罪惡感、目睹使人崩潰的一切、在這座毀滅城市中完成他最純真的戀情……他
想在此結束一生,無謂的掙扎已經夠了。
他的使命已經結束,麗姿的伴侶終於要接她離開。
所以,肯德勒僅能在暈眩中朝麗姿的方向伸出手,想要提醒她時間的可貴。
「麗姿……他們快出來了,你們……」
麗姿狂亂的甩著長髮,終於鬆開手,黃教榮雪白的臉浮在血泊中,透出像是人偶般令人不寒
而慄的呆滯眼神,然而感染後改變的活屍體質,竟使他還未斷氣,斷斷續續發出呻吟,即使
在一半頭顱都讓麗姿給砸爛的情況,他就像假人模特兒與面具的組合,古怪的仰躺著。
肯德勒總算再度站起,將發愣的麗姿和緊攀著她不放的寶寶,連同裘守義一起推入電梯,鐵
門合攏間,麗姿總算恢復清醒,看見肯德勒的身影正在電梯門夾合的視野中,逐漸被遮蔽。
「Good bye, my dear Madonna……」
麗姿靠著鏡面緩緩下滑,想要摀住臉卻看見滿手污穢,她顫抖著看向丈夫,裘守義卻有著不
合理的平靜,寶寶緊緊貼在她的懷中,麗姿這才意識到方才自已所做的事。
她看見守義手裡仍不忘提著那只用來與外界聯絡的銀色手提箱,是個需在箱面鍵入密碼才能
開啟的高科技產品,再看見那螢幕上浮現的數字正在倒數著。
「守義?」
女人抬頭的樣子很無辜,她血紅的眼睛、可怕的牙齒,和她懷裡那個生吃人類的小怪物特徵
相似;即使如此,裘守義還是覺得,這些都擋不住他注視原本的麗姿。
「當我……」他鼻翼箕張,深深吸口氣,像是要哭泣那樣的說著,「看見那段錄影時,我已
經做好覺悟;可是,來到這兒,看妳一點都沒變,我以為那些人搞錯了。麗姿,我的老婆怎
麼可能是怪物呢?但是,這裡除了妳是正常的人,其他就找不到了,為何會這樣?」
「沒有救援,政府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們的嗎?守義。」麗姿慘然問道。
男人平靜的臉孔,原來是決心要面對死亡所致。
「美國有個小鎮已經因為這樣而滅亡了……這次我自願當談判代表,他們讓我看了美軍的秘
密錄影,這是唯一的拯救方法了,我真的不想看見你們變成那樣,至少,我也要和你們一起
,這是我贖罪的機會。」
啊,她相信丈夫……麗姿感覺眼緣下有什麼滴了出來,竟是鮮紅的淚水。
她的血還是紅的嗎?
「寶寶是無辜的。」
「所謂的希望,根本就不存在。」守義發顫著跪下來,隨著不斷下降的電梯,他將手提箱推
到角落,然後伸出手環抱麗姿。
解剖報告指出,那些感染者的器官早已壞死,也就是說,在聯合國公布的定義上,他們已經
死亡了,比較像是泡在福馬林裡的肉塊,雖然會動,但並未具備生理功能。無力回天的情況
下,只好選擇銷毀一切證據。
所有可能會讓世界陷入動盪、導致有心人士藉此操控大局的威脅,都非得在才剛剛起頭的此
時盡力抹除才行。
「我們重新開始吧,麗姿。」
白金色的光頓時吞噬了視野,然後是黑暗與高溫的密閉囚牢。
*****
司令部,當日深夜,無人有一絲倦意,取而代之的是那滿溢的緊張與興奮,每個人眼中都布
滿紅絲,屏息等待。
林火行動的初步計畫成功。
除了少數高層,其餘僅憑指令來動作的成員都不清楚詳情,他們不是滅火者,而是放這把火
的人。
他們混進黃教榮的教團中,伺機獲取情報,而後還在教團總部──包括大樓和附屬建築物─
─各處放置炸藥。
再者,原本還想刺探他們大型集會的時機,想不到這個難題讓黃教榮自己替他們解決了。
收到裘守義啟動炸彈的訊號,指揮總部這邊也同時引爆其餘炸藥,頓時整棟建築爆出火雲後
崩塌,聚集在螢幕前目睹這一幕的眾人,不禁相擁歡呼。
然而這樣還不夠,為防漏網之魚,他們還得用美國方面私下出借的間諜衛星監視教團附近。
之所以要等到他們集結,除了一次捕獲外,也是因為W市雖然不大,卻有許多建設,這些隱
藏的空間足以造成搜索上的莫大困擾及危險,更別提環繞的崎嶇山地了,若不盡可能縮小活
屍們的活動範圍,短時間內相當難以全部掌握。
再者,阿肯色州的殷鑑不遠,莊司令一想起來還是寒毛直豎,他們最需要的就是急速處理,
千萬不能再拉長時程。
當時,那場怪病的流行及症狀過於超現實,高地上的小鎮活屍惡化到後來紛紛往外襲擊附近
村落,美軍自然派遣部隊和戰鬥直升機來鎮壓,那時也是使用了大範圍的殺傷性武器,確定
敵方的行動力幾乎殲滅後,才讓穿著隔離裝的軍人前去做最後的檢查,立意在肅清殘留的活
屍。
然而,無法解釋的異變持續發生,導致情況再度惡化,明明已做好保護措施,進入小鎮的美
軍還是一個個在隔離裝中出現感染症狀,以致於最後全軍覆沒,使得美方不得不再派出直升
機中隊,由空中火力清洗。
倘若,這怪病的起因不是微生物,而是類似詛咒之類的理由,是否只要接觸到那個地方的人
都會無法抵抗的感染?莊司令雖嗤笑自己這怪力亂神的想法,可也不想冒險再派部隊進入W
市。
這些資料進來的時間大約在第一次談判後的一週,其實距離事件發生也有點太晚了,當下莊
司令不得不報告總統更改戰略:W市已經沒救了,他們只能考慮如何收尾來跟社會大眾交代
。
現在,是不折不扣的關鍵時期。
以教團總部的座標為中心,徹底夷平W市!
「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還會目睹到國內發生戰爭。」李副司令感慨地望著螢幕上的火光,
將手放在莊司令肩上,那一瞬間,畢生軍旅的人竟也無比蒼老。
那些都是曾經和自己相同的人類、從軍時發誓保衛的具體對象,更是無辜的老百姓。
「這不是戰爭,而是為了保護同胞寶貴的生命財產,不得已所做的犧牲!」莊司令義正嚴詞
更正他,雙眼卻凝視著螢幕迷戀不已,捨不得移轉視線。
那是將一切問題燒得精光的乾淨火焰。螢幕上,各區塊的衛星影像不規則的切換著,時間是
黑夜,每幀畫面皆是大同小異的黑紅色,眾人都帶著既喜且憂的心思祈禱著,希望W市與怪
病就這樣被斬草除根。
*****
麗姿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好痛,她爬經火焰,擦過高溫的烙鐵和瓦礫堆,一度失去的感覺,此
刻盡數化為不能再更尖銳的折磨,她畢竟還沒死成,寶寶像是附在骨骼上的肌肉那樣緊緊的
摟抱著母親,麗姿便拖著他在火場中爬行。
爆炸時,電梯剛好到達一樓,麗姿只覺天搖地動,那一瞬間她似乎看見什麼,也得到了失去
的東西,當她以為自己終於要解脫時,卻發現她還停在原地。
電力完全喪失,麗姿受傷的眼睛也看不見東西,她在燒熔的電梯間摸索著似乎是丈夫殘骸的
硬塊,然後感受到胸口有一大塊重量緊靠著,那是她的寶寶!
原本已經要放棄了,母性本能讓麗姿的手腳再度有了力氣,她咬著牙忍住劇痛,爬出了那依
舊吞吐著火舌的廢墟,停車場上滿是暴風吹出的碎玻璃和破片,麗姿轉動傷痕累累的手臂,
輕輕拍著懷裡的少年。
寶寶實際上只是個嬰兒,還不懂善惡是非,對他來說,媽媽就是全世界,而麗姿不也這麼認
為嗎──將寶寶當成她活著的依靠。
她甚至來不及為守義的死感到哀慟,滿腦子想的只有趕緊爬到安全的地方。
麗姿側臥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喘氣,連站起來回頭的力氣都喪失了。
零零星星的爆炸聲傳出,全是來自附近的建築。
為何這該死的身體讓他們不能跟著守義一了百了?
麗姿將臉孔埋在寶寶的肩頭,嗚嗚噎噎的抽泣著。
大約過了十分鐘,朦朧間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呼叫自己,麗姿不曾抬頭,直到那聲音愈來愈清
晰。
「麗姿?妳還活著?」一拐一拐的影子逐漸接近。
「肯德勒!」
他身上倒是不見燒傷,取而代之的是多處擦傷以及一條角度歪曲的小腿,金髮上也沾了許多
樹葉灰塵。
「看來我們都被騙了。」男人苦笑,他被祖國放棄,而麗姿的丈夫試圖帶她去的地方,也和
原先約定的不同。
裘守義攜帶的炸彈所引起之爆炸效力大多被電梯所吸收,當時肯德勒聽見聲響和晃動,感覺
不對,立即破窗從七樓跳下,僥倖掉到樹叢中,加上這具異於過去的身體所產生的自動反應
,傷處最多只是小腿骨折,還因此躲過整棟高樓引爆崩塌的殺傷力,相比之下,麗姿的傷就
嚴重了些。
然而,從那樣的高溫現場中逃脫,她的傷也僅能用不可思議的輕微來形容,雖是慘不忍睹的
水泡與燒灼潰爛,但她和寶寶仍是活得好好的。
「我們這身子,想死還真不容易。」肯德勒扶著她坐在地上。
「才剛離開那裡,馬上又看到你,你知道嗎?守義本來要帶我們走,他卻先死了。肯德勒,
為何我又遇見你?」麗姿一手抓著他肩頭的衣物,不斷激動的重複。
「也許這就是中國人常說的『有緣』,我可以代替他做完剩下的事,走吧!麗姿,他們的攻
擊不會只有這樣,繼續待在這裡,目標太明顯了。」肯德勒凝視著她,然後這樣說著。
「走去哪裡?」麗姿搖搖頭,她現在完全分不清楚是守義背叛他們,還是未因此死去的她和
寶寶背叛守義的期待,但這兩者都加劇了麗姿的茫然。
「這個世界容不下我們,寶寶也只吃感染者,難道要讓這怪病傳染給更多人?製造更多像我
們這樣的怪物?」她的話使他無法反駁,「可是,我不甘心就這樣死掉,我好不甘心……」
看在肯德勒的眼中,麗姿臉上的淚就和顏料一樣鮮明,她的傷口已經開始復原,並且明白這
代表的涵義,肯德勒心底兇猛的疼痛起來。
這個女人,並不希望用這種方式生存,而他的心情亦同。
「幫幫我,我知道這件事會讓你為難,你會幫我嗎,肯德勒?」麗姿忽然瞪視著他,表情執
著而兇猛。
肯德勒見她從寶寶和自己中間拿出一幅畫。在麗姿貼身收著、寶寶緊抓住她之下,竟使這幅
畫毫髮無傷的被帶回肯德勒面前。
斷話語,勉強接續道,「怎麼看待這件發生過的事……」
「麗姿!」他早就不想活了,應該是她想辦法離開W市才對,肯德勒急忙否決她的提議。
「我要陪著寶寶,他哪也不能去呀!」麗姿摟著懷裡的少年,望著肯德勒的眼神單純的盛滿
了母親的感情,肯德勒發現他只能屈服。
「可是,單憑你自己是走不了的,喝我的血吧!只要你有我的一部分,就能遠離W市,到任
何想去的地方。」麗姿出乎意料說了出口,「我也無法解釋,但我明白這樣有用,那些感染
者之所以聚集在W市,好像是因為我的影響,剛剛在大火裡我才感覺到這種連繫。」
她莫名其妙感覺到許多人正在火焰中打滾、哭嚎且彼此推擠,而在那時她才忽然了解,自己
吸引了這些人,他們的精神與她緊密相連。
「我也不能保證,但是或許……或許這病不會從你身上傳染給W市以外的人。」
「妳不能肯定,麗姿。」肯德勒溫柔的看著她,彷彿眼前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女孩,「如果我
們都是感染者,到哪裡還不都會製造死亡?」
「你信我,雖然我做不出解釋,但這一切會改變的……」麗姿痛苦的說,那些無以名狀的感
覺全鬱塞在胸,但她卻無法用直覺以外的理由說服肯德勒。
「我信妳,但妳可知這對我是多麼殘酷的選擇?」肯德勒苦澀的回以這句話。
她側過頭,讓才剛逃生而如今已在呼呼大睡的寶寶躺在地上,再將手腕伸向肯德勒。
「我不想再看到你也死在我面前。」
經過一次教訓,麗姿已不敢肯定自己屬於怪物的那部分,願不願意放她投奔死亡的自由,她
不敢想像獨活的下場。
「麗姿」一定會徹徹底底的「消失」,然後轉變為只知道殺戮的動物,一個會動的物體,僅
此而已。
「不要讓『我』消失,請記得我,還有寶寶……」這樣一來,不管未來如何,她才有勇氣繼
續面對,因此麗姿哀求著他。
她需要有個對象記住自己是個人──至少曾經是,即使她被切成塊或解剖,哪怕是燒成灰燼
,麗姿都不再害怕了。
肯德勒握住她的手腕,低吼一聲,襲往她的頸側,力道之大讓麗姿連帶倒地,她抱住應允要
求的男人的背部,感覺到牙齒撕開肌肉的疼痛,然後自己被猛力放開,男人轉身,跌跌撞撞
朝黑暗奔去,甚至連回頭都不曾給予。
他怕自己只要一看見焦亮火色前的母子剪影,就會立刻失去實踐約定的決心。
我們都在墮落。整個世界,天堂與地獄,在人心的一角融結成塊,而後蝕穿肉體,腐爛之處
激烈的刺痛著,彷彿要扭曲著鑽入體內更深處。
肯德勒遁入山林前,下意識抹了下唇邊的濕意,回頭望去,火光已有如懸浮在夜空下的橘紅
紙片,也像他塗抹在畫布上的一抹筆痕。
輕易就陷落的W市,宛若巨大的墳墓,而即將逃離的男人,也永遠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來
和這些死屍相伴……
*****
「你還沒說,麗姿和她的小孩之後的下場呢?」
夜雨淅瀝下著,這種黑漆漆的壞天氣,別說什麼轟炸火光,就算店家沒提早關門,也都準時
歇業了。我窩在朋友開的咖啡館裡,盯著菸頭上的那抹紅點。
話說,是該打烊了,但我盧著朋友磨得鑰匙到手,答應幫他關門,於是他盤點完後就嘀咕著
離開了,將「暫停營業」的牌子掛上門口,原因無他,就為了我還未聽完故事,別人常說我
最大的缺點就是好奇,其次是頑固。
大約十點半時,我的卡布奇諾已經喝完了,白瓷上滾了圏奶泡殘渣,還有半個小時歇業,我
正想著還要去哪兒打發時間,這時又進來一個客人。
老實說,我不是會對男人起興趣的那種類型,但當時卻很難從那個人身上移開目光。
戀愛?沒那麼無聊,感覺像是恐懼中又夾雜著一絲絲興奮。那是個看來沒有很老、卻滿頭灰
白的外國人,頭髮留得有點長,遮住了半邊臉,從殘餘的一點顏色判斷,那以前必定是耀眼
的金髮,穿著很像電影裡的長風衣,不像東方人的體型那樣穿來總有點不倫不類,單看背影
相當拉風惹眼。
身為失業的打工族,觀察人群是我的職業病,此乃肇因於寫小說的需要,但我不自稱作家的
原因其實是投稿屢戰屢敗,不過我想自己只是還沒找到適合的題材發揮。
玩弄文字是種藝術,然而藝術家也要吃飯。
就這樣蹉跎到快三十,偶爾幻想著一炮而紅的際遇,但現實上我很清楚,自己卡在瓶頸了,
年少輕狂的熱血已揮霍殆盡,所以當看到那個外國人時,我有預感他會是我需要的材料。
灰髮外國人和老闆點了飲料,我也低頭考慮是否要續杯,再回神時他竟在我前面坐下,這滿
地空桌的咖啡館,我想他應該是個寂寞的旅人,再不走運點就是個寂寞的Gay,我暗暗想著
該如何脫身時,他卻開口了。
低沉清楚的中文問候令人驚訝,語尾帶著點模糊的腔調,不是和語言學校學來的京片子,而
是非常在地的口音,讓我這英文菜鳥稍微安了心。
他說──
「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如果我是個美女,我會當他正在把妹;如果我是個正常男人,我會當他是神經病。不過,因
為好奇是我的罩門,所以我選擇了傾聽。
然後,我後悔了,那個故事比我想得要長,而該死的營業時間將要結束,外國人是否刻意挑
這種不上不下的時間來?我自是不可能邀他回家,於是我們繼續在咖啡館中獨處,聽他說故
事。
人在一生中能聽見幾個精彩的故事?請注意,是「聽」,不是「讀」,而我腦海裡滿滿想的
都是挖出他的下文。
他首先自我介紹,他的名字是肯德勒,出生於紐約市,外表看起來大約三十五六歲,因為灰
髮的關係,五官看上去感覺較年輕。我免不了秀出自己的英文名字──海德,就像《變身怪
醫》裡的海德,是個挺邪惡又有趣的人物。
接著故事開始了。
我留意他描述那座城市的方式,宛若一隻醜陋蜘蛛在編織著銀色美麗的細網。他有條不紊的
說著,確保我能跟上理解速度──從事件發生時的恐懼,和女人相遇時的驚訝,到旁觀時的
苦悶,分手時的痛苦痙攣。
他談到吃人的感覺時,我的香菸剛好燙到手指,我不耐煩的鬆開,將之擱在杯盤邊,反正打
一開始就沒抽上幾口。
「其實,生肉都差不多,不沾血時沒有味道,柔軟,帶點腥,假使你還嘗得出鹹淡。」他回
答我的問題,帶著一點嘲弄的意味,好像早知道我一定會問似的。
大半時候我僅聽他描述,並不多加干擾,並留意他的表情,人在說謊時臉孔表情總是比較多
采多姿,特別是肯德勒說得很認真投入,但我卻一時走神,因為他的眼神讓我想到大學時甩
了的一個女朋友,我討厭她喋喋不休,然而在幾個月後,我才發覺自己真的頗喜歡她。
不過,我沒嘗試去復合,這是自己性格中多數不可取的地方之一,用小說來比喻,就是一篇
我很喜歡的構想,但我卻沒有完成的動力,所以讓它斷頭了,只留在回憶裡偶爾想起。
不能再走神下去了,我很快的追上外國人的節奏。
總之,我聽完了故事,或者是肯德勒他自己說完了,但我卻覺得故事還未結束,大概有太多
地方還保留著無法解釋的漏洞。
「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想像力很豐富。」連我這個在寫作上滿懷野心的人都被吸引了,「但我
還是想知道麗姿和寶寶的下落,他們死了?還是被政府抓走?或者逃出了W市?」
「我不清楚。」外國人憂鬱的低頭,他的黑咖啡雖然聞起來很香,但鐵定很苦。
那可不行,我討厭幻想故事沒個確定的結尾,這是小說大忌。
「你的故事中提到SARS,那麼至少是發生在2002年之後吧?我可沒聽說台灣出過這種大事。
」我決定順著他的意思,先假設這是真實案件,好套出他對我隱瞞的部分。
「不對,海德,關於那個事件的時間、用語、人名和地方,我都已經替換過了,因為某些原
因,我只能告訴你台灣曾經發生過這件事,卻不能讓你知道細節;而且,這也能避免我的身
分因為當時資料外洩而遭受追蹤。」外國人一邊的嘴角下陷些許,像是對試圖扮演偵探的聽
眾,給予拒絕的笑意。
「誰會追蹤你?」我挑釁的追問下去。
「在那次事件後,各國秘密成立專門組織,以應付之前被視為幻想小說才有的恐怖瘟疫,然
後這些組織積極調查當初被湮滅的證據和倖存者還有那些感染者的家人,以及一切知情的存
在。」肯德勒聳聳肩,他任那杯黑咖啡逐漸變冷,有如點那杯飲料只是某種裝飾效果。
「他們對可能存在的脫逃感染者給予一個代號,叫他們『不死族』。」
「也就是吸血鬼嗎?」這個詞兒我不知在書上看過幾次了,好題材,雖是老梗,但還是有那
個效果,我想,只要是人,都會對不死、吸血、戰鬥躲藏之類藏匿在正常世界中的永生怪物
感興趣。
「不死族的字眼涵義要廣泛些,再說,我的進食方式也不只吸血這麼簡單。」肯德勒微微一
笑,我無法克制自己去留意他的犬齒,並無特別突出,但他的輕描淡寫,彷彿是暗指自己兇
殘多了,不只是在被害者脖子上製造兩個洞那麼小兒科。
「你說的事太誇張,美國我不清楚,台灣這種小地方怎麼可能出了事不鬧大?」
照我看來,Youtube的資訊流通性可以證明肯德勒的故事完全是捕風捉影,這年頭只要有支
能攝影上網的手機,你就可以讓全世界知道你想讓他們知道的事情。
「你很有求知慾,海德,不妨讓我們舉個例子。你能說出十年前居住地以外的某個縣市的某
個小鎮,發生了什麼事嗎?」肯德勒很有耐性的將我當成小學生發問。
「不知道,但我可以查資料。」我很有自信。
「是的,『資料』。然而網路上的資料保存時間短,書面資料竄改容易,人的記憶不可靠,
只要附近的人一致認為某件事不曾發生,即使親眼目睹人還是會相信自己的記憶,並用那記
憶來錯置對事實的認知,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可以不存在。或者你知道《X檔案》裡有多少被
外星人寄生的人類呢?我後來愛上這個影集了。」外國人看著我,他藏在瀏海後的右眼隱約
閃著光。
他告訴我,當時政府非常積極的湮滅證據,竄改那兩個月發生過的事,歷史總是在比賽誰更
會說謊,而他們有美軍協助,將一些會造成危險的廢棄物和研究材料都運回美國,避開了保
存的風險,但他認為,在秘密外交下,台灣單方面的讓步可能更大。
「OK,我們都知道大陸對資訊封鎖的到位,但我看你的年紀,這個事件也不會距離現在太遠
。」我盯著肯德勒看,我承認他說的話,大多數人的生活圈的確很有限,大都依賴口耳相傳
和媒體來認知外界,加上肯德勒的描述,確實讓人感到他刻意隱瞞,他披露情感的直接,相
對於冷處理背景描述的感覺,整體表現接近藝術式的優美,簡直就像個職業演員。
「那你覺得死人還會變老嗎?」他這句話擊中了我不想承認的部分情緒,自己從一開始就有
點害怕這個男人。
「別開玩笑了,老哥,現在是要告訴我你是死人嗎?這可是很好證明的,手給我測脈搏。」
我鼓起勇氣,故作不在意,揚高了音調面對他。
「你怕傳染?別害怕,那次事件之後,我接觸的人不在少數,甚至就這樣進入咖啡館消費,
也沒聽說哪裡再爆發疫情,我想我的病情已經很穩定了。」他真懂得攻擊我的弱點。
我老實不客氣的抓住,這叫輸人不輸陣;然而,幾乎立刻我就想鬆開,他的手腕冰涼得像蠟
像,我命令手指強自鎮定,不得因膽小鬆開,就這樣抓著兩三秒,遲遲無動靜,我還以為是
自己抓偏了動脈,於是磨蹭著指腹憑感覺移動,但這樣還是找不出脈搏。
當我試了又試、打算放棄時,才感覺到手指下有了輕輕的一彈,然後又是寂靜,我吞了口口
水,停在同樣的地方,開始數起拍子,他的速度大概是正常人的十分之一,怎樣都不正常。
「我還想看……你的痕跡。」鬼使神差的,我基於貪婪的好奇心提出要求,也許這輩子再也
不會有這種機會了,於是我打破現實認知的侷限,撕毀那阻撓創作的正常世界的壓力。我衝
動的向前傾,忘了先前自己對他還有著恐懼。
肯德勒相當配合,撩起了他的灰色瀏海,右眼附近到髮線,分布著像是刺青花樣的藍黑色癜
痕,隱約像鱗片那樣光滑堅硬的質感,凹凸不平。
我立刻丟開了他的手,心跳聲像鬼太鼓般擂了起來,這是來自我的節奏,不是他。
「你找上了我,為什麼?」不能免俗的,我還是問出了這句話,想要搞懂自己是哪裡吸引了
這個怪物。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到台灣了,正如剛才所說,我在躲一些追兵,而這座小島是事件發源
地,因此行動起來會特別敏感。所以我想要在這裡找個人說故事,讓這個故事繼續存在下去
。」
我有沒有說過?坐在自己前方的外國人,並不像故事中的肯德勒那樣純情、易受傷害又堅強
,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狡猾和深不可測的氣質,所以我根本不會聯想到同一個人。
「為何是我?」我又問了一次。
「第一,我是有點趕時間。」
好,但是難道不能美化一下嗎?比如說是我具有某種獨特的宿命,註定要接受這個故事?
死之城 第五章 終結
「然後,我看到你看著外邊的眼神,像是將所有存在當成材料、不在乎善或惡的野心,我想
你能實現我的期待,畢竟我不喜歡和歇斯底里的人對話,你應該比較冷靜。」
「哼,那我可要讚美你的預測能力了,肯德勒先生,說不定我才剛從精神病院放假出來呢。
」我有意要表現自己的接受能力,一般人可不會像我這樣,聽完了還不去報警。
「那又何妨?」他輕描淡寫的回道。
我的隨便說說又被看穿了。
「你之後要去哪裡?騙我也好,給個答案當創作參考吧!」就讓這個故事更撲朔迷離吧,灑
點狗血,多點愛情場面,拿去吸引讀者的眼球。
在原位。
這一夜,我聽了一個故事。所謂的故事,往往不屬於過去,也不屬於現在,而是屬於我,屬
於藝術家所能支配的領域。
我的好奇,將獲得遠遠超乎期待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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