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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07
日光焦慮地從背後的窗戶透進來，照在電腦螢幕上，形成強烈的反光。
應該是這份吧？
謝廣建緊盯著螢幕，好不容易才找到檔案，手握在滑鼠上，點了幾下。其實
他對電腦這東西並不是很熟悉，只會上上網跟收發email，頂多就是用文書處理
軟體打些簡單的文件而已。
讀取完畢後，螢幕上洋洋灑灑地接續出現一串姓名，還有姓名主人的照片，
下頭的表格記載著他們的簡歷和聯絡方式，滑鼠移到「列印」的按鈕上，點了下
去。緊接著，螢幕跳出一個寫著「列印中……」的小方框，然後瞬即消失。不遠
處的印表機隨之發出嗡嗡雜響，吐出一張張A4大小的紙張。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腸胃開始絞痛。
接下來就是他最痛恨的時間了。
他緩緩站起身，向著陽光一跛一跛地走到印表機處，收起那疊紙張，再一跛
一跛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皮鞋在地面上拖曳，發出「吱吱」的刺耳摩擦聲。每
當他起身走路的時候，他總會感覺到空氣頓時凝結，泛著一股沉默、尷尬的氣氛，
好像他不該起身、合該一輩子黏在那個位置上似的。
自己有造成誰的困擾嗎？謝廣建想。也許是拖延了點時間，但不過也才四、
五秒吧，為什麼他們總要用那種感到困擾的目光看向自己？跛腳是一種罪嗎？
「哪，你要的東西在這。」
他在座位上將紙張對齊、裝訂好，抬起頭，將那疊文件交給站在櫃台前的男
學生，但預期中的困擾目光沒有出現。這讓他有些意外。
「謝謝老師。」
對方向他微笑，從他手中接過尚有餘溫的文件，注意力全放在文件上。
一束暖黃的光線越過謝廣建禿了一大片的頭頂，斜照在少年的制服下擺，眩
光太強，使得他只能瞇著眼辨認，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生，可惜那雙藏在鏡片
背後的眸子太沉鬱了，全然的黑，彷彿連陽光也穿不透般。
那眼神看起來遠遠超過他的年紀。
另外，在這種眾人已開始穿起短袖的暖春時節，這學生卻仍穿著一身深藍色
制服外套，有些古怪。謝廣建瞥見他外套上的名牌繡著「徐……」，但後面的兩
個字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完全看不清是什麼字。
「你自己稍微檢查一下，應該是這份沒錯吧？」謝廣建瞇眼看著這名學生，
忽然有些好奇，不禁多問了幾句。「話說回來，為什麼你們班舉辦同樂會還得用
到這麼詳細的資料？簡直像是在對老師做身家調查一樣，真是奇怪。」
那少年不卑不亢地回道：「其實是因為我們班想給老師一個驚喜，卻不知道
他們的背景和興趣，如果有這些資料，也比較清楚該送什麼。」
「原來是這樣啊。」他點點頭。「真是難得，我還以為這種時代很少會有學
生去注意沒放假的教師節，能作為你們班老師的人，還真是幸福。」
「啊，也希望謝老師先別說出去，不然破壞了驚喜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保密。」他再次感嘆：「真幸福啊，那些老師能教到
你們班真是幸福。」
或許是聽出他話中的羨慕，少年提議道：「不如謝老師也一起來吧？」
「我？」謝廣建手指著自己，儘管十分驚喜，還是不禁露出自嘲的笑容：「不
了，不了。我又沒教過你們班，哪能這麼厚臉皮呢。你還是先去約好其他老師吧，
免得他們當天安排了其他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說完，他又有些後悔，這還是
第一次有學生對他提出邀約──雖然只是順便。他想著自己本該答應的，也許一
輩子就這麼一次了。為什麼自己下意識地就直接推拒了？
「真是可惜，一定會很有趣。」
「不過，如果那天有空，我說不定會去，我說的是『說不定』啦……」他給
自己留下了一條退路。
「嗯。」少年點了點頭。「期待老師您的到來，那麼我先回去班上了。」
謝廣建聽出他說的是客套話，卻還是不禁感到高興，即使只是客套也好，至
少比被人忽視要強多了。少年將文件折了幾折，放到口袋裡，又朝自己點了一下
頭，才轉身離開人事室。他離開後，櫃台前頓時顯得空蕩蕩的，日光獨自照在那
處，在地上形成一個微弱的光圈。
那學生才離開沒多久，謝廣建伸了個懶腰，感覺今天過得十分充實，將螢幕
上寫著「本校新進教師簡介及通訊表」的檔案關掉，繼續埋首於無趣的工作中。
窗外鳥鳴啾啾，每到這種時候，人事室總是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已，大概又是另一
個平凡的下午了。他想。然而，過了半晌，還有一道微弱的列印聲傳入耳中，他
拖著腳走去，才發現印表機又緩緩吐出另一張紙。
大概是機器卡紙或電腦出錯什麼的關係，原本該一口氣印出來的文件唯獨這
張遲了幾分鐘才出現。也就是說，那男學生拿走的是一份不完全的資料。
「喂！同學！」
他連忙朝外大喊，但自然沒得到回應，那男學生已不見蹤影，早就走遠了。
怎麼辦？
謝廣建看向手上抓著的那張紙，稍微思索了一下，沒停頓太久，便決定追出
門外。他在走廊上跛行到一半，忽然為這個決定感到驚訝，那不是平常的他會做
的事情。為什麼？他想。或者是因為那學生顯示出對這份文件的重視程度，或者
是為了他出口邀請自己的關係……又或者，這兩個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或許是那學生的一雙眼。他的目光總是在無聲吶喊，像是在向誰
求救，令謝廣建覺得自己無法拋下他不管。
謝廣建一瘸一拐地拖著腳步往前，皮鞋曳過地板的聲響在一片喧鬧中格外明
顯，周遭的學生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他穿過走廊。但他不為所動，只是
不停轉頭、移動視線，找尋剛剛那名男學生的下落。
朝左前方望去。在更前面的那段走廊上，日光透過窗櫺，被切成一格格地投
在地上，來回經過的人們都成了黑色的剪影，其中一片剪影在裡頭低頭緩行，顯
得格外不同，剪影穿過了斜照的光束，露出那張稚氣卻又稍嫌憂鬱的面孔。在剪
影的右側是一排走道花臺，蝴蝶左右飄飛，他就那般靜靜地穿梭而過。
「徐同學！」他大喊。
又喊了幾聲後，對方才驚覺到有人在喚自己，驀然回首，正站在陰影處，一
束穿過窗櫺的陽光照在前頭。
他手上正抓著那份文件，看起來似在細細閱讀。
可是，他隱約露出的那種咬牙切齒的表情，又不像是打算舉辦一個歡慶活動
的樣子。注意到叫住自己的人是謝廣建，少年綻開了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將文
件收到口袋，像是不欲為人知的一面被見到了一般。
「啊，老師，怎麼了嗎？」
「這張……」謝廣建將手裡抓著的那張紙遞過去，解釋道：「過了一陣子才
忽然印出來，所以漏拿給你了。」他才剛說完，少年便匆匆忙忙地接了過去，然
後比對了一下兩份資料，望著他，露出真心的笑容。
「謝謝老師，這真是太好了，差點就漏掉某些該邀請的老師。」
「哪裡，這沒什麼。」
謝廣建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麼，例如他剛剛做出不自然舉動的原因，無奈
上課的鐘聲跟著響了起來，少年看著他良久，開口道：「老師，那麼我就先回去
教室上課了。」謝廣建下意識想喚住他，卻不知該用什麼理由，啞然望著他淡定
地轉過身子，側臉重新埋入陰影，繼續往前直行。
少年靜悄悄地遁入黑暗，那副模樣彷彿他即將遠行，且不再回來。
「等下──」
謝廣建忍不住出聲，但鐘聲越響越嘹亮，蓋過了他的叫喚，他失去了最後一
次喚住少年的機會，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形消失在暗處。謝廣建還不知道少年
的教室在哪，也不清楚他的名字。
當鐘聲止息時，川流不息的人潮已不復見，他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走廊上，想
了一想，然後慢慢扶著腳，跛行走回人事室。
謝廣建一邊走著，一邊看向如今空無一物的雙手，心想交給少年那份文件的
決定不知是對還錯。他是如此急切地想要那些資料，但看在謝廣建的眼裡，藏在
那學生舉動背後的原因，似乎不只是為了要給老師驚喜這麼簡單。儘管他找不出
其他的理由，卻還是不禁想道：自己到底是幫了他呢，還是害了他？
自己彷彿親手把他推入了黑暗──太奇怪了，這股不祥的預感到底是因何而
來？思忖著，腳步越來越沉重，他搖搖頭，將這些想法從腦中揮去。或許是自己
太敏感了，只不過是個認真準備活動的學生，哪有什麼「害不害」的事情呢？
然而，男學生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又在他腦海浮現。
不、不，應該是自己多想了……
他回到人事室，開了螢幕，打算繼續解決剛剛未竟的工作，但回過神來，他
發現自己竟又開了那份「本校新進教師簡介及通訊表」的檔案。大概是潛意識還
在擔憂那學生吧。他苦笑一下，手背在頭髮稀疏的前額上抹了一抹。
他的目光凝視著螢幕，希望能從資料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檔案上面出現的是今年才剛進學校的教師的資料，一年更新一次，是學校要
求那些新教師（無論正式教師或代理教師）填寫的，以便彙整到教師基本資料庫，
供日後聯絡或其他活動之用。近來的少子化趨勢，再加上教師職缺的僧多粥少，
各個學校聘用的正式教師名額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流動率較高的代理教師，
這間學校自然也不例外；資料上所陳列的姓名全都是代理教師，上頭的大多數人
都還在，聘期也還沒到，只有其中幾個因故離職了。
「謝老師，表情這麼認真，在看什麼呢？」
謝廣建抬起頭，櫃台前站著一位老師，恰好就是少年之前所站的位置。對方
朝他笑了一笑，十分真誠。看到來人，謝廣建一瞬間忘了方才的煩惱，露出放心
的表情。那是校內少數他願意接近的老師之一，對方不因他的缺陷而用不同的目
光看他，反而能以自然的態度對待他。
「沒什麼，我剛好在整理新進教師的資料，這邊的歷年工作之一，每年度都
要將這些文字鍵入教師基本資料庫裡頭。」他一邊移動著滑鼠指標，將檔案關閉，
嘆了口氣：「老實說，對打字緩慢的我來說，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因此直到現
在我都還沒做完這件事，大概會擱到月底再進行吧。」
「真是辛苦您了。」那老師雙眸微現笑意，伸手指了指電腦。「所以說，那
裡頭也有我的資料了，是吧？」
「當然囉，」謝廣建失笑，「這樣學校才有辦法掌握你們的聯絡方式。另一
方面，若非如此，剛剛那學生怎麼會──」說到這裡，他才發現自己失言，破壞
了教師節當天的驚喜，忙駭然地看向對方，暗自祈禱對方沒聽到。
「嗯，學生？」與他的期待相違背，那老師頗有興味地看著他，緩緩綻出微
笑：「可以跟我說一說那名學生怎麼了嗎？」
謝廣建注意到，老師在說這話的同時輕輕彈了一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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