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巫頭卦 第三章 著魔

　「妳說的災禍，就是指這個？」

　阿升經歷過幾天無夢的夜晚，終於遇了秀祺。直覺告訴他，秀祺正在躲著自己，所以
遲遲才不肯現身。

　「既然妳早就預料到了，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實情？這樣我就能事先阻止我媽出門了！
」

　只見她的視線一直在腳下飄移，許久才道：「這是你母親的劫數，逃不掉。」

　「天底下哪有這種事情！」阿升氣得渾身發抖，「無辜的人注定要受罪，做錯事的人
卻可以在外頭繼續逍遙自在？」

　「沒有人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秀祺輕聲回答。

　「可是我不甘心！為什麼快活的總是別人，而我……就像那個姓黃的，他怎能拿別人
的血汗錢去快活！不公平！不公平……」他話一出口，自己便想到解決了法子，「對了
！秀祺，是妳幫我找到那個姓黃的，這一次，妳也一定能幫我，對吧？」

　「你要我幫忙找到兇手？」

　「沒錯，我不能讓他就這麼逍遙法外！可以嗎？」

　「那對我來說並不難，只是……」

　「拜託妳！」

　阿升激動地上前想抓住秀祺的手，然而她的身體卻如海市蜃樓的幻影，讓他撲直直了
個空。

　秀祺嘆了一口氣，輕易地抓起阿升的手腕，徒手在他的手心上寫下一串英文與數字的
組合。

　「這是……車牌號碼？」阿升又驚又喜。

　秀祺沒有說話，慢慢淡出他的夢境。

　考慮到自己的話可能不會被採信，阿升還花了一筆錢買通老家的鄰居作偽證，以目擊
證人的身分向警方舉報肇事的車牌號碼。雖然明知道這麼做是犯法的，但是阿升已經管
不了這麼多了。

　果然過不了多久，警方就循線蒐集到了該車主肇事的證據，順利讓對方俯首認罪，全
案交由檢方起訴。阿升這一步走得驚險，因為若是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別說有可能無
法將肇事者繩之以法了，要是對方抵死賴掉，或是在法庭上更改說詞，他和鄰居作偽證
的事情就很容易曝光。

　好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在保佑著他。

　但阿升已經不相信神明，他認為這一切都是秀祺的功勞。

　「謝謝妳。」他看著這顆人頭，滿懷感激。「妳為我做了那麼多，難道都沒有什麼要
求嗎？」

　秀祺的臉雖然已經發白，卻沒有半點腐爛，阿升看得出來，這人生前一定是一位五官
端正、面容娟秀的美人。

　「不知道是誰這麼兇狠，竟忍心殺害妳，」他說，「妳長得美，心腸又好，真是可惜
。」

　語畢，阿升就走進浴室盥洗，準備就寢。自從秀祺第一次託夢給他之後，他幾乎天天
都很早睡。

　此刻，他並沒有看見，秀祺那張一直皺著眉心的痛苦表情，正在逐漸緩和。

                                    ※※※

　一早，阿升就被林經理叫過去。

　「雖然你上次犯的錯是解決了，」他臉色凝重地說，「可是你最近工作好像常常心不
在焉，三不五時又請假，是不想幹了嗎？」

　「對不起，經理，」阿升連忙解釋：「最近家裡有點狀況，我媽……」

　「我知道！可是因為你的關係，總公司已經在盯我們了，萬一又有什麼狀況，到時候
連我都要走路！」

　「對不起。」

　「好了，快去工作！」

　林經理嘴上是這麼說，實際上卻沒放過阿升，逕自不停念東唸西，一字一句都刺近阿
升心裡。

　「我也很想安安份份過日子啊。」阿升自言自語，「為什麼別人都不體諒我？」

　他的心情實在壞透了，一整天都無心工作。

　回到家打開電腦，也沒力氣和立婷聯絡，因為他知道就算找她吐苦水，也是無濟於事
。

　但是秀祺就不一樣。

　「我覺得好累喔……秀祺，妳說我該怎麼辦才好？我要怎麼做，才可以擺脫這種煩人
的生活？」

　當天晚上，阿升並沒有夢見秀祺。他夢到自己拿了一把機關槍瘋狂掃射，把那些上司
、態度驕傲的客人，還有曾經讓他陷入困境的傢伙全部擊斃。

　即使只是個夢，他依然覺得十分快意，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清醒之後也未消散。

　他想起自己一向誠心待人、和善有禮，為什麼別人不能給他對等的回報？有時甚至都
已經低聲下氣了，對方卻反而更加囂張、更加看不起這樣的他。

　無名無財、沒權沒勢的人，就注定要給人欺負？

　黃國寬用別人的血汗錢花天酒地，結果弄到病發住院，算是剛好。那個將媽媽撞成重
傷的人，現在已經交由司法待審，也是天經地義，但，最後頂多也只是賠點錢，坐個幾
年牢就沒事了，他所造成的永久傷害，又該如何補償？

　阿升又想到，林經理聽說他媽媽住院，竟然也沒一句關心慰問，只顧到自己的前途，
未免太不近人情，他那時實在不應該像這種人低頭道歉才對。

　還有銀行的那些客戶。這些人當中，也許有人天生命好，所以不知吃苦為何物，狗眼
看人低；也或許有人在外頭總喜歡裝大爺，但面對自己的上司或客戶時，一樣要鞠躬哈
腰。無論如何，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是不對。

　人，都是自私的。

　阿升很明白自己之所以愛上立婷，就是因為她特別善良又溫柔。可是這樣的她，也因
此時常成為別人欺負的對象。

　立婷只是失聰，並非瘖啞，原本只要接受特殊教育，一樣可以開口說話，表達自己的
想法。只是她在失去聽力的前幾年，由於生活上的不方便，常常被人嘲笑；當她試著學
習說話時，又因為口齒不清而遭受異樣的眼光。

　最後，她選擇繼續當個啞巴。若不是在認識阿升之後，得到他的安慰和鼓勵，立婷大
概也沒想過要再次開口。

　兩人也想過要結婚，然而現在分隔兩地，也只能各自努力，靜靜等待機會。這是阿升
學習忍耐的最大動力。

　「你……內心很痛苦嗎？」

　房間裡的某個角落忽然傳來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阿升嚇了一跳。

　是秀祺。

　阿升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並不是在作夢，可確實聽到了她的聲音。他想起「撿」到秀
祺的那一天，也是像這樣在現實中聽到她說話。

　「秀祺，真的是妳？」

　「是。」人頭的雙唇依然緊閉，每字每句彷彿都直接傳進阿升的腦海中。

　「那妳為什麼……？」

　「之前是擔心會嚇到你。」她說，「你會怕我……或者討厭我嗎？」

　「不，不會。」阿升抓抓後腦，「我知道妳不會害人。該怎麼說呢？我們可以像這樣
直接聊天，我反而覺得很開心。」

　「你好像有很多煩惱。」秀祺停頓了一下。「但是，你的麻煩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這……」阿升有些慚愧，「真是抱歉，妳幫了我那麼多忙，我卻還是不滿足。」

　「沒關係，如果還有什麼需要，請告訴我。只要是在我的能力範圍內，就會盡量幫助
你。」

　「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你不喜歡？」

　「不是！」阿升急忙否認，「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可是我身邊沒有適合傾訴的對象
，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有妳在。真的。」

　「我很喜歡你這個人。」她輕聲說，「我還活著時候，身邊沒幾個像你這麼好的人。
而且我生前也和你一樣，有許多解不開的無奈。」

　「這樣啊……」他想了想，又道：「那個殺害你的人，現在怎樣了呢？以妳的能力，
要找他報仇應該不難吧？」

　「現在還不是時候。」秀祺緩緩道，「應該說，我還沒有那個意願。」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我還愛著他吧。」

　「兇手是一個男人？」

　「是的。」

　她的回答，讓阿升聯想到黃國寬的太太，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妳們為什麼都這
麼傻呢？」

　「那你呢？會願意為了心裡所愛的人犧牲一切嗎？」

　「我……我不知道，也許會吧？我不確定。我原本以為自己能夠為立婷承受現在這樣
的生活，但現在有點撐不下去了。」

　聞言，秀祺沉默了一陣子，才道：「所以，讓我幫你的忙，直到你沒有任何煩惱為止
。」

　「妳要怎麼幫我？」

　「任何事我都做得到。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我會陪在你的身邊。只不過…
…你有注意到我的頭髮嗎？」

　「頭髮？」阿升努力看個仔細，「聽妳這麼說，我才發現……妳的頭髮好像變長了？
」

　死人的頭髮，竟然還會繼續生長？阿升著實感到訝異，如果對方不是秀祺，他可能已
經嚇得屁滾尿流。

　「頭髮，是我的靈力來源。」秀祺說：「再過一陣子，這個甕就容不下我了，你可幫
我換個地方嗎？」

　「這樣做真的可以嗎？」阿升愈來愈覺得秀祺的死因不單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
這樣移動死者的頭顱。

　「除非你不信任我，否則不必擔心。對了，請把我放在有水的地方。我喜歡那種感覺
，因為可以使自己冷靜。」

　第二天，阿升請人訂做了一個超大的水族箱。他把秀祺的人頭藏起來，然後請人將水
族箱送到自己的房間裡。搬運工人過來的時候，還抱怨阿升的房間太小，直問為什麼不
把這東西放在客廳裡。

　當然，阿升只是隨便找個理由敷衍過去，絕不會承認是因為擔心有人會發現他與秀祺
的祕密。

　他現在住的公寓本來就不大，水族箱被放置在特製的長木櫃上，面積幾乎遮蔽了整面
牆。

　秀祺的頭一進入灌了水的箱內，長髮就凌亂地飄散開來。過了一陣子之後，她停留在
中央，沒有漂浮也沒有下沉，一頭青絲開始規律地朝四角擴散。

　「謝謝你。」她對阿升發出了這三個字，看起來似乎對自己的「新家」感到很滿意。

　阿升偶爾會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詭異，不過這樣的想法隨著時間流逝而愈來愈模
糊，因為他已漸漸習慣了秀祺的存在。

                                    ※※※

　也許是秀祺的鼓勵和陪伴起了作用，銀行的同事發現阿升工作的時候變得很有精神，
全身散發朝氣，不若以往的文靜低調。

　雖然今天一樣人潮滿滿，但阿升臉上的笑容分毫未減，偶爾遇上幾個態度比較差的客
戶，他還是能用這張臉打發他們。

　沒有人知道阿升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在業務處理告一段落、大夥兒準備喘一口氣的時候，湊巧，那位難纏的朱先生又來了
。

　雖然這次倒楣的人不是阿升，但他遠遠就聽見那男人在櫃台的另一端大聲吼叫。

　「小姐！為什麼匯個款也要跟我收這麼多錢？你們是開黑店嗎？那我以後不來了！」

　「跨行匯款的手續費都是這樣……」那名負責承辦的女同事聲音愈來愈小，完全拼不
過朱先生的盛氣凌人。

　「全是一群沒用的東西！還幹什麼服務業！」

　朱先生一長串罵得沒完沒了，最後連髒話都跑出來了。這時阿升從容地走過去，輕輕
將女同事推開，和那傢伙直接面對面。

　「先生，規定就是規定，我們也沒辦法。如果您有什麼建議，麻煩去填一張客戶意見
表，直接向我們上頭反應。現在要嘛你就付錢，要嘛就去別家，其他的事情我們這些基
層人員一概管不著。」

　阿升說話的態度輕鬆自然，充滿笑意的表情更讓朱先生大為光火。

　「你這是什麼態度！」男人大聲咆哮：「叫你們經理出來！」

　銀行的同事們全都一愣，半晌才有人上前勸勸阿升，或是到經理辦公室去找人。然而
阿升還是面不改色，揚著嘴角直盯著朱先生。

　只見林經理匆匆忙忙走出來，也沒先問出個原由，就一邊先向朱先生低頭陪不是，一
邊轉頭向阿升使眼色。

　等到朱先生氣呼呼地踏出銀行大門，林經理才挺直腰桿，大聲叫阿升和他一同進辦公
室去。

　「你是怎麼搞的？到底還想不想幹啊你！」

　「你們眼裡只有錢嗎？」阿升笑問。

　「什麼？」

　「在客戶面前受委屈的都是我們，你們卻只想著升官發財，根本沒為我們著想過。之
所以會有這麼刁的客戶，我看九成都是你們這些人養出來的。」

　「你──！」林經理怒不可遏，「你這是工作應有的態度嗎？為了你們，我還不得像
剛剛那樣對他鞠躬哈腰！你以為我就願意嗎？」

　「那是你自己的選擇。」阿升忽然語調一冷，「勸你不要惹我。得罪我的人都不會有
好下場。」

　「滾出去！廖育升！你給我滾回家！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

　阿升沒有再說話，只是抬頭挺胸地走出辦公室，然後在所有的人注目之下收拾東西，
大剌剌地走出銀行大門。

　回到家，他的笑容才倏地收起來。

　「我這樣做，不知道對不對。」阿升對秀祺說：「其實我不是故意要拿妳當靠山，只
是當時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立場好孤單，所以才會說那種話。妳能明白嗎？」

　「我知道。」秀祺幽幽地回應，「你覺得很委屈吧？辛苦了。」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那些人了……只要看到他們，每件事情都變得好煩心。」

　「為什麼不直接離開呢？」

　「我也想，但我還要過日子。而且……這樣感覺我只是把痛苦丟給別人，自己逃避而
已。」

　秀祺沉默了一陣子。「那麼，讓這痛苦消失好嗎？」

　「妳有辦法？」

　「兩天後的早上八點十五分，到你們銀行附近的十字路口。」

　「是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嗎？」阿升突然有些緊張。

　「你到時候去看看就知道了。」秀祺的音量變得更低，「不過……如果你不喜歡這樣
，請你告訴我，那麼以後我就絕對不會再這樣做。」

　「我知道了。」

　兩天後，阿升依照指示，來到秀祺所說的十字路口。這一天仍然是上班日，所以早上
的車潮和人潮都不算少。

　八點十三分，他遠遠就看見林經理夾在人群中，慢慢地朝這個方向走過來，阿升的直
覺告訴自己不要和這人碰面，便急忙找了一個地方躲起來。

　接著林經理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一走到斑馬線的盡頭就停了下來，開始搜索自己的公
事包，兩隻眼睛根本無暇顧及周圍的事物。

　驀地，一陣尖叫聲傳來，只見林經理身旁的人快速往旁邊跳開，留他一個人在原地還
來不及反應，一輛高速失控的轎車猛然衝過來，攔腰撞上。

　阿升親眼目睹，林經理被撞飛到半空中，落地時已經頭破血流。

　「撞到人了！」

　「救護車！」

　路人們慌成一團，轎車裡頭卻不見有人出來面對，直到幾個好義的人是猛拍車門，那
名駕駛才緩緩走出來。

　「怎……怎麼會這樣！」朱先生驚惶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車子不知道為什
麼突然失控啊！我不是故意撞他的！」

　男人跪在地上手足無措地顫抖著，和之前囂張的模樣判若兩人。

　沒多久，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而近傳來，但同時阿升也看到有人指著林經理說：這個
人好像已經死了。

　阿升愣愣地看著自己曾經厭惡的人躺在地上動也不動，腦袋在一瞬間呈現空白狀態，
接著回想起林經理過去在他面前活生生地模樣，怎樣也無法和現在的情景作聯想。

　他真的死了？阿升後退了幾步，先是不敢置信地搖搖頭，然後整個人又像雕像般僵住
。

　當圍觀的人慢慢淹沒了阿升的視線，他無法克制地抽動嘴角，原本凝重的表情漸漸浮
現笑意……

　他笑了，笑不出聲音，可是五官扭曲得非常瘋狂。

　就是在這一天，阿升辭職了，之後再也沒有回到那間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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