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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頭髮，是你存在的意義，明白嗎？」奶奶用她嶙峋的雙手，溫柔地替小秀祺梳
著及腰的黑頭髮。
小男孩天真地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由於祖先的託夢，秀祺還在母親肚子裡時，就備受村人們的期待。當大夥兒知道老巫
師的繼承人即將出生，每個人都滿心歡喜地準備迎接這孩子的到來。
這村落從很久以前就存在於這塊土地上，後來受到通婚和文化交流的影響，他們在各
方面的特有習俗漸漸消失，變得和外地人沒什麼不同。而村裡的巫師，可以說是代表了
他們唯一保留完整的信仰。
巫師是村民們和祖靈溝通的媒介，同時還身負吉凶卜卦、祈福消災的重任。眾人一直
都相信，不斷生長的頭髮象徵著源源不絕，正是巫師的靈力來源。
由於受到外來的觀念影響，村裡幾乎已無留長髮的男性，只是一直以來巫師皆是由女
性來擔任，所以沒有人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
秀祺的出生，無疑是一枚震撼彈。
在他們的傳統文化中，「蛇」是男人性器官的象徵；古老的傳說裡，男性巫師是蛇妖
的化身，會為村子裡帶來不幸。
秀祺是遺腹子，母親又在難產中去世，使得眾人對他的身世更是議論紛紛。當時，唯
一力排眾議、自始至終都相信著秀祺的，就是他的奶奶。
「你一定要努力，做給他們看！」
她對這個孫子抱著非常大的期待，每天都不忘提醒他，一定要成為歷代中最優秀的巫
師。
秀祺生性乖巧聽話，不敢違背奶奶的意思，一直都很努力取得村民的信任。他在十歲
時接任巫師一職，老人家心裡相當高興，對他卻是更加嚴格。
因為體型生來就比較纖瘦，容貌又生得眉清目秀，秀祺從小就常被不知情的人誤認為
女性。日子一久，他也漸漸樂於活在這樣的誤會之中──要是對方知道他的真實性別，
就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
秀祺知道，有時別人表面上裝作沒事，其實心裡盡是嘲笑和嫌惡，只是有傳言說他是
蛇妖轉世，所以才沒有人敢惹他。
有時他可以從對方的臉上看出端倪，有時他又必須對別人的笑臉猜出有幾分真實。秀
祺和他人之間，好像永遠隔著一道牆。這村子裡真心對待他的，除了自己的奶奶，大概
就只剩下他的未婚妻──朗雅。
朗雅是奶奶朋友的孫女，和秀祺一起長大，是老人家很久以前就指定好的孫媳婦。在
秀祺受委屈的時候，總是由個性好強的她代為出頭。偶爾，朗雅也會唸唸他，說他什麼
事都往肚子裡吞，才會這樣給人欺負，可秀祺每次聽了，也只是笑笑，什麼也不想爭。
他唯一叛逆的一次，是進入青春期之後，聲音開始變得又低又粗，與外表非常不相符
，大家不再把他當成女性，在背地裡給他取了許多難聽的綽號。為此，他曾經向奶奶表
示想把頭髮剪短，結果換來了一巴掌。
那是奶奶第一次打他，這一掌在他心裡烙下了又深又燙的傷痕。
※※※
「等等見了他，態度記得卑微一點，不要亂說話。」克華慎重地叮嚀。他是秀祺的堂
哥，在外地做生意時認識了年紀相仿的明達，兩人遂成為好友。
明達的父母開了一間小公司，最近因為經營不善，面臨倒閉的危機，很多重大的事情
等著做決定，讓身為未來繼承人的他感到非常苦惱。這回經過克華的介紹，他們一同前
來雙巖村，想請秀祺幫忙卜個卦。
「我有事請他幫忙，當然知道要客氣。」明達說，「倒是你，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在擔
心什麼。」
「你不知道，我這個堂弟比較特別，他有我們一般人所沒有的能力。」
「我知道他是你們村裡的巫師。不過你們那個傳統流傳那麼多年了，難不成你們對每
代巫師都是這麼小心翼翼？」
「所以我才說你什麼都不懂。」克華冷笑，「大家都說他是蛇妖轉世，而我這個人呢
，當然是不會輕易相信那種沒有根據的說法。不過……在我們讀國中的時候，有一回，
秀祺班上有個不知死活的同學，竟然當著他的面笑他是娘娘腔，你猜後來怎麼了？」
「你別賣關子了，快點說。」
「隔天，那個同學在擦窗戶的時候，身後的護欄竟然鬆脫，結果他就這麼活活摔死！
還有呢！村頭有一位大叔，有一天喝醉酒到處說秀祺的閒話，兩天之後他就跌到溝裡淹
死了！」
「這……」明達吞吞口水，「會不會只是巧合？」
「事情發生之後，當然大家都在懷疑秀祺，而他本人自然也是否認。不過他是巫師，
是我們村裡唯一能搞鬼的人，加上他平常都悶悶的不說話，無論別人怎麼對他指指點點
，也都一點意見也沒有，你說誰能有這麼好的脾氣天天忍氣吞聲、不會想報仇的？」
「說得也是。不過他的能力當真有這麼神奇？」
「等等你見識過以後，自然就會相信了。」克華說，「若不是他真有這個能耐，在老
巫師死後，村裡的人也不會同意讓他接任這麼重要的工作。」
明達點點頭，心裡有點期待能快點開開眼界，同時也有些緊張，怕自己到時會做出不
敬的事。
他們乘車到達雙巖村之後，克華並沒有直接去找秀祺，而是領著明達先回家問候一下
奶奶。
沿途熟識的村人見克華帶了客人回來，都熱情地打聲招呼，但奶奶卻反而不給面子，
見了兩人始終擺著臉色。
「怎麼？又回來跟我要錢？」她劈頭就說。
「不是啦，」克華笑得尷尬，「我這個朋友遇到了一點困難，想請秀祺幫忙。」
「秀祺是我們村裡的寶，什麼時候還得幫外人做事了？」
「不要這樣說嘛，奶奶，明達以後還要和我合夥做生意，幫他就等於是在幫我。我和
秀祺都是您的親孫，您總不會不管我的死活吧？」
「哼。」老人家轉身進房，臨走前說道：「秀祺和朗雅到祭臺那裡去了，你自己去找
他吧。」
「謝謝奶奶。」克華嘻皮笑臉的，在祖母離去之後，表情馬上就垮了下來。
明達見狀，說：「看起來，你奶奶好像有點偏心？」
「豈止有點！」克華壓抑已久，極為不滿。「在她眼裡，秀祺是個寶，而我什麼都不
是！我看就算哪天我克死異鄉，她也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
別人的家務事，明達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拍拍朋友的肩膀。
兩人在前往祭臺的時候，明達又問道：「對了，你奶奶剛才說的朗雅是誰？巫師的助
手？」
「可以算是，不過正確來說，是秀祺的未婚妻。」
「未婚妻？」
「那小子可好命了，」說到這，克華不滿的情緒再度湧上來，「奶奶竟然給他找了一
個大美女當老婆！而我呢，到現在連女朋友都沒有！」
「哈哈！別氣、別氣，等我的事情都解決了，我會幫你介紹不錯的女孩子。」
「嘿！還真敢說！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從上次分手到現在多久了？還沒找到新對象啊
？」
「隨緣吧。」明達笑著聳聳肩。
當地人口中的祭臺，不過是一塊稍有高度的四方形水泥地，連四周都空蕩蕩的，看不
出有何特別之處。經過克華的解釋，明達才知道，只要等到舉行祭典的時候，這裡就會
變得熱鬧非凡。
「奇怪？秀祺呢？走了嗎？」
克華東張西望，然後撇下朋友就逕自找人去了。明達站在原地有些無聊，便四處走走
看看，不經意地來到一棟小木屋前。
這村子雖然不是很繁華，沒什麼高樓大廈，不過房屋都改以水泥砌磚建造，使得小木
屋的存在顯得特別許多。
禁不起好奇心的誘惑，很想知道裡頭住著什麼人的明達，上前敲了敲門，心想等下要
是有人應門，就假裝迷路隨便問個話。
但是他等了好一陣子，裡頭都無人回應。他輕輕一扳，才發現這房子的大門沒鎖，只
聽見「咿」的一聲，屋裡的情景是一覽無遺──
他看見有一名長髮女子盤坐在地上，身穿高領暗紅色長袍，身上掛著一些簡單的手工
飾品，正閉著眼睛專心撥弄眼前的各色豆子，她的青絲如受微風吹拂，優美地輕輕飄揚
。
她生得秀媚高雅，全身散發著一股脫俗的氣質，令他目不轉睛，視線完全無法從她的
身上移開。
寧靜之中，女子忽然察覺了外人的存在，與明達四目相對。她沒有說話，娟麗的臉龐
掛著親切的微笑。
明達倏然驚醒，想起朋友說過的話，連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問，妳
就是朗雅小姐嗎？」
女子愣了一下，低著頭，笑容慢慢褪去，讓明達有些不知所措。
「明達，你──」克華及時趕到，才抓著對方的肩膀，一看到屋裡的情形，鬆了一口
氣，「秀祺，原來你也在這裡。」
「秀祺？」這回換明達呆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對秀祺吞吞吐吐道：「對、
對不起，我搞錯了！因為你長得實在是太美……啊啊！對不起！我又在胡說什麼啊！」
看見眼前人一副笨拙的樣子，秀祺忍不住笑了出來，回道：「沒關係。」
直到這三個字傳進耳朵裡，明達才開始說服自己相信眼前的美女其實是男兒身。不過
，他在一時之間還是很難無法將這女性的外表和男性的聲音連在一塊。
一旁的克華對於朋友的失態也只能搖搖頭，旋即說起正事來化解這場尷尬。
「秀祺，這是我的朋友，他叫明達。這次過來，是想請你幫個忙，幫他算算生意上的
事。」
「生意嗎……」秀祺柳眉一皺，「這牽扯到太多個人利益，我不能違背祖訓。」
「我知道，所以上次你不願意幫我，我也摸摸鼻子就算了。可是，要是明達的公司一
倒，好多員工都要餓肚子的。你知道嗎？很多家庭都只靠這一份薪水過活，要是失業了
，他們可是會集體燒炭哪！」
克華說得極為認真，明達卻覺得有些誇張了──員工會失業是真的，但連他這個少東
都不知道那些人的家庭經濟狀況如何，克華又是從哪聽來的？恐怕是拿幾件新聞時事來
套用的。
然而，這動之以情的方法似乎奏效了。
只見秀祺略思半晌，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不過我只能點到為止，無法詳細告訴
你要怎麼做，所以要幫你們公司賺大錢是不可能的。」
「當然！謝謝你！」明達露出了欣喜笑容。
「那麼……請跟我進來吧。」
秀祺領著明達往裡頭走，留下克華一人留在大廳──秀祺在卜卦問事的時候，不喜歡
第三人在旁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克華等得不耐煩了，在長椅上倒頭大睡，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身體，
睜眼一看，原來是朗雅那張俏麗的臉龐。
「為什麼你躺在這裡？」她不客氣地問道：「秀祺呢？」
「他在裡面忙呢，因為有客人。」克華見了美女，自然是笑嘻嘻的。
「客人？誰啊？」
「是我的朋友。」
「搞什麼東西！」朗雅嘟著嘴睨了他一眼，接著對屋裡大喊秀祺的名字。
沒多久，秀祺和明達先後走了出來，臉上都帶著微笑，顯然方才相談甚歡。沒等秀祺
主動開口，朗雅就大步湊到他身邊。
「秀祺，奶奶找你呢！」
「奶奶？」
「是啊。我剛才幫你去探望過旺叔了，他沒事，好得很，因為奶奶也很關心他，所以
我就順道過去跟她老人家說一聲。然後，她就要我找你回去一趟。」
「我知道了。」秀祺轉身對另外兩人道：「抱歉，先失陪了。」
「走吧！」朗雅開心的拉著秀祺往門口去，臨走前卻不經意地發現，明達一直在盯著
她看，讓她感覺很不舒服。
「那傢伙，我不喜歡。」她一邊走，一邊對秀祺說。
屋外的景色相當不錯，放眼望去，山巒疊翠，不過對朗雅而言，待在秀祺身邊才是最
舒服的事。
「他人很有趣呢。」秀祺微笑道，「妳知道嗎？我和他剛見面的時候，他還以為我是
妳呢。當時我雖然有點難過，不過他的表情……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好玩。」
「他怎麼會把你誤認是我？」朗雅抿抿朱唇，「我知道了，一定是克華那傢伙又到處
胡說八道！」
「朗雅，妳好像很討厭我堂哥？」
「我一看他呀，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他的朋友也一定不會好到哪去！」朗
雅勾起秀祺的手腕，嫣然一笑，「不過，會把我們搞錯，那代表我們很相配嘛，對不對
？因為我們長得都很好看囉。」
秀祺只是笑而不答。
朗雅又說道：「其實啊，不只是克華，這村子裡，我就只喜歡奶奶和你而已，其他的
人我沒一個喜歡的！他們平常對待你是一個樣子，有事找你幫忙的時候又是另一種嘴臉
，看了就噁心！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就早離開這裡了！」
「有的時候，」秀祺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也覺得妳就像是天上的鳥兒，是自由的，
不屬於任何地方。」
「怎麼了？」朗雅停下腳步，「又是什麼事讓你不開心？」
「沒有。」他搖搖頭，「我沒事，走吧。」
回到老人家的住處，老人家見了這一對年輕人，原本板起的臉孔霎時緩解。
「秀祺，克華他們走了嗎？」
「我已經處理完了，奶奶。」
「嗯。」她點點頭。「看那小子一點也不成熟的樣子，讓我非常擔心。你雖然比他優
秀，但是人生大事不早點定下來，我的心就一直懸著，怕是踏進了棺材也無法放下。」
「您的意思是？」
「跟我過來吧。朗雅，妳也一起來。」
兩位年輕人互相望了一眼，朗雅聳聳肩，主動拉著秀祺跟隨老人家往房子的深處走去
。
進入老人家的臥房，秀祺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牆邊的圖騰木雕。那木雕呈現圓筒狀，
直徑超過三十公分，高度幾乎和一個成年人差不多，上頭刻的是一名巫師裝扮的人在向
祖靈祈福的動作。秀祺只知道這東西從他出生的時候就在這裡了，卻不知到它的來歷。
它是在房裡最顯眼的東西，而這一回，奶奶的目標也的確是它。
只見老人家走了過去，雙手用力一轉，將木雕的背面轉了過來，讓秀祺和朗雅大吃一
驚──上面有一道小木門，代表這塊木頭裡面似乎藏了什麼東西。
「秀祺，」奶奶的語氣忽然嚴肅許多，「將它打開。」
秀祺點點頭，走近木雕輕輕一拉，表情瞬間凝結。
只見空心的內部釘了一個高腳架，上頭放的是一顆又乾又硬的人頭，已經完全發黑，
表面又如蠟塑般光滑，一頭長髮往下延伸，塞滿了下方的空間。
和它面對面的秀祺，一時間嚇得說不出話來。
「不可無禮。」奶奶厲聲說道：「這是你的高祖母，快向她請安。」
秀祺還在猶豫，朗雅就走了過來使了個眼色，然後帶著他一起向這顆人頭行禮。奶奶
見狀，感到十分滿意。
「你的高祖母，也就是你爺爺的祖母，她生前也是一名巫師。」老人家感嘆道：「她
是這個家族的榮耀。只可惜一直到你出生之前，我們這幾代就沒人有這個能耐了。」
「可是，奶奶，」朗雅鼓起勇氣問道：「為什麼又把她的頭……？」
「這是為了請她庇佑我們，讓家族裡再出現一位村子的領導人。」奶奶又繼續說道：
「所謂的軀體只是個形式，甚至會拘束巫師的能力。如果連著頭髮把頭顱保存下來，就
可以讓她的靈魂和能力永遠保留。只是這方法有點古老了，所以知道的人恐怕沒幾個。
」
秀祺聞言，若有所思。
奶奶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今天找你們過來，就是要你們兩個向這位老長輩把招呼
，請她同意你們的婚事，給你們祝福。」
「婚事？」秀祺和朗雅異口同聲，一臉訝異。
「當然，你們是未婚夫妻，結婚不是遲早的事嗎？這麼驚訝做什麼？」
「可是，奶奶……」
朗雅才出聲，旋即就被秀祺搶先一步，說出了心裡的話──
「我不結婚，」他的雙眼凝視著祖母，「我不能娶朗雅。」
「你……」老人家臉上的紋路瞬間轉為發怒的表情，「你說什麼！」
「我不能虧待朗雅，因為──」
「秀祺！」朗雅忽然高聲叫喚，她把秀祺推到旁邊，然後趕緊挽著奶奶的手臂，安撫
道：「奶奶，他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還年輕嘛，兩個人在一起總是像玩樂一樣，哪能
算是認真在談感情呀？結婚這事兒，再延個幾年看看也不遲呀！」
「哼！我的老命還能等多久？我認定的孫媳婦就只有妳一個，他除了娶妳，還能娶誰
？這遲早都要做的事，有什麼好拖的！」
「唉喲，奶奶！」朗雅撒嬌道：「我知道，您希望我趕快替秀祺生個孩子，給這個家
延續血脈，對不對？可是做人母親是很重大的事嘛，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您要氣就
氣我，不要怪秀祺嘛。」
她本來甜美的聲音變得更加酥軟，老人家聽了連心也硬不出來，只得搖手作罷。朗雅
在心底鬆了一口氣，望向一旁的秀祺。
他不能結婚的原因，大概只有她能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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