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愣，一瞬，便道盡了小猴兒倉促短暫的淒苦一生。



如泣，如訴，如悲詩，如輓歌，卻也充滿了稀少而豐富的幸福與喜樂。



既飽滿，又空虛，尚未擁有，便悵然失去。



銅錢魔甚至還清楚看見了，小猴兒在閉眼跳下的那一剎那，

無意識的緊握住身上所僅有的一枚銅錢。



普通人家的孩子出世後，父母總會打個小金飾送給孩子穿戴，

算是討個吉利，可小猴兒家裡能給他的，

就只有這枚用紅絲線細在頸子上的寒酸銅錢。



這枚銅錢伴著他生，也陪著他死。



小猴兒在心裡的最深處默默憎恨，默默祈禱，默默發誓，

決心下輩子再也不要當個貧賤的下等人，再也不要被糟蹋，被欺負。



與其做有錢人的狗，也好過當窮人家的孩子，

如果命中終究註定無法富有，

那便寧可永永遠遠再也不要投胎作人，

就是化為牲畜，也好過日日飽受歧視輕賤。



那枚象徵欲望與執念的黯淡銅錢，不僅深陷入肉，

更烙上了魂魄，最後造就出成為無數生靈夢魘的銅錢魔。



從瞬間的恍神中恢復過來，銅錢魔用力搖了搖頭，

揉揉兩頰迅速咧開大嘴，準備好要繼續正事完成宿願，

一口吃掉眼前這名平凡庸俗的醜陋鄉野少女。



就算她當真是小兔兒投胎轉世，那便又如何？



小猴兒是小猴兒，銅錢魔是銅錢魔，兩者雖曾經系出同源，卻早已截然不同。



有哪隻成功羽化破繭而出的翩然蝴蝶，

還會去計較久遠前的蟲卵時期，朝夕相處的同類夥伴下場如何？

更不用提對方竟然直到現在，還只是一條毫無長進的醜陋毛蟲，根本不值得在意。



脆弱而遲鈍，顢頇且無能，

除了被拿來獵捕作為食物以外，根本就沒有任何其他用途或貢獻。



「有事嗎？」



少女突然含笑發問，聲音竟然是出奇的悅耳空靈，

質地如同一塊純淨無暇的透明水晶，

清脆沁涼，宛若銀鈴，輕柔婉轉，猶勝鵲鶯，

在空氣中激盪出毫無雜質的醉人頻率。



銅錢魔陡然愣住，原本開裂至耳際的血盆大口，

不由得硬生生的停止動作，始終無法稱職的達成責任咬合索命。



「不用意外，我們瞎眼人的其他感官特別敏銳，

就是人家俗稱的眼盲心不盲。不信，你試試，我真的看不見東西。」



少女摀嘴輕笑，身旁彷彿綻滿了野花，又同時揚起了溫和的陣陣薰風，

柔柔吹出陣陣若有似無的淡雅清香，更徐徐吹散了銅錢魔迅速失溫的亢奮焦躁。



銅錢魔梗著嗓子，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是傻瞪著對方混濁的白眸。



「您……該是外地人吧？本地人是不會到這山上來的，

大家都說這山上出過妖鬼，會做祟害人，只是我一個人住了這麼久，

倒還都平平安安沒出過什麼事情。當然啦，就算真有妖鬼，我也是看不到地。」



面對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瞎眼少女卻是異樣的開朗健談毫無戒心，不知道是否出於長年的孤獨寂寞。



「嗚……嗯……這山上，有妖鬼？」



銅錢魔粗啞敷衍的答應兩聲，隨即又頗有興致的問起話來。



雖然現在只能先吃點人肉解解嘴饞，但待會兒迅速解決了少女之後，

附近若還有什麼妖物可以順便滋補，也不好隨便就浪費機會錯過放棄。



「有沒有倒是真不知道，我從沒遇過就是了。」



少女聳了聳肩，親切的對著銅錢魔微微一笑：

「您怕是迷路了吧？聲音這麼啞，是不是口渴了呢？

要不要到我家裡坐坐，喝杯茶潤潤喉？我也好跟您詳細聊聊，

說說這兒的鄉野故事。就只怕故事太恐怖，會嚇到了您。」



「哼！本魔……本大爺自睜眼後直到現在，從來就沒有怕過什麼！」



銅錢魔傲慢不屑的揚起眉毛，對於瞎眼少女的擔心嗤之以鼻。



「那您可就跟好囉！別看我眼睛不方便，

這裡的一草一木我可全都知道，走起路來說不定還比您快上一點呢。」



「那怎麼可能？愚蠢的人類！」

銅錢魔暗自竊笑，強壓下御風而行的飛馳習慣，乖乖的跟在少女後面邁開步伐。



反正都是要吃進肚子裡的東西，遲一點早一點也沒什麼分別，放長線釣大魚嘛！



對於自己嚴重反常的可貴耐性，銅錢魔胡亂找了個看似合理的自我解釋，

故意不去思考心中那異樣的漣漪波動。



不知道為了什麼，在少女毫無氣勢的柔弱臉面之前，

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銅錢魔，竟連一丁點殺意也發不出來，

不但腹中總是灼熱折騰的饑渴感突然平復冷卻，

還莫名其妙的被少女給牽著鼻子走拐帶回家。



這最後的第一千名童女明明已唾手可得，近在咫尺，是塊已經湊上了嘴邊的肉，

銅錢魔卻就是沒辦法逼迫自己張口噬人，印證鼠精所言。



這是第一次，銅錢魔對自身以外的生命體產生了興趣。



「是嗎……是這樣啊……」



銅錢魔斂起了獠牙指爪，盡量強迫自己化為人形，

抬頭挺胸端端正正坐在小桌前，雙掌規規矩矩捧著粗糙的木製茶杯，

仔仔細細聆聽著少女講古，偶爾才意思意思噘起血盆大口，

啜飲上一點點滾開放涼的無味清水，

卻就是不敢把杯子放在缺了小半截腳的凹損桌面上，

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弄翻了杯子。



不過對日常生活駕輕就熟的失明少女，倒是毫不在意傢俱跟自己一樣有所缺陷，

每每看似隨便把茶壺杯具往桌上胡亂一放，

卻總是恰恰好使邊角部份抵住了桌面上的突起坑疤，

讓茶具即使無法保持平衡，也依然能牢牢卡在桌面上頭。



這個少女不但開朗健談，而且還很大方隨性，完全沒有普通女子的矜持拘泥，

與銅錢魔之前所吞食過的九百九十九名少女相比，可說是徹徹底底的天壤之別。



從少女的口中，銅錢魔知道了附近的傳說，

也明白到自己竟然成為了過去歷史的重要元件。



傳說中，山下的村鎮裡，以前有一家姓金的大戶，專門喜歡欺負百姓壓榨良民，

不僅是鎮上家產龐大的土財主，還是方圓百里內隻手遮天的土皇帝，土霸王。



某一天，這金家的當家老爺，逼死了住在山上的一家人。



這家人冤魂不散，吸取了山林間的陰氣化成怨厲，

不但祟死了金姓一家，還連帶滅光了整個村鎮的人洩憤，

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分子，才找到了機會棄鎮而去死裡逃生。



滿足殺意之後，厲鬼們就回到老巢踞山為王，

吸取日月精華潛心修練，至今沒有離去。



劫後餘生的倖存者中，也包括了金姓當家的一名遺腹子。



金姓當家沒有生育，卻沉溺女色，甚至會汙辱宅中女婢。



這名遺腹子，就是某個被強暴的女傭人意外懷孕所生。



事情過去以後，陸陸續續有膽大的人們回到鎮上，

金姓當家曾經強佔這名女婢身子的事情，其實金家上上下下都心裡有數，

對於腹中孩子的來歷也沒有懷疑。



再加上原本是金家世交的縣太爺出面作主，不但明令遺腹子繼承所有家業，

還順便娶了懷孕的女婢作妾，厚顏無恥的演了場名正言順人財兩得的荒唐鬧劇。



在縣太爺的支持下，金家的產業又重新豐榮繁盛了起來，

只是遺腹子被逼著跟隨縣太爺改了姓張，

金家的財富也順理成章變成了張家的資產。



直到遺腹子成年以後，聯合親信想辦法攆走了縣太爺，

才正式取回家產認祖歸宗，並且乾脆一次搞定長久以來的姓氏問題，

除張更進定姓為金。



一直到今天，鎮上的金家，都還是人人又敬又懼的一方雄霸。



實在想不到，兜兜轉轉，兩百多年，竟然又回到了當初脫胎換骨的地方。



滄海桑田，物換星移，這麼長一段時光過去，鎮上明顯繁榮了不少，

面貌改了，建築多了，街道變了，範圍也廣了。



要不是被瞎眼少女勾起回憶，銅錢魔還真認不出自己已經回到老家。



而這座山，這間屋子，都與自己的前世因緣息息相關。



「這房子……怕是重建的吧？」

銅錢魔環顧四周，發現這兒還是一樣的擁擠狹小，

卻沒有印象中那樣破爛陳舊，許多木柱木樑色澤不一，年代不同。



「是阿。」

少女點點頭，毫無障礙的俐落拿起茶壺，

又替自己與銅錢魔斟滿了杯子。



在水從壺口移動到杯肚的過程之中，竟然連一滴都沒有跑出杯緣，

注入的水量也恰到好處，足足八分滿，

讓牢牢捧著杯子的銅錢魔看得嘖嘖稱奇。



「人們都說厲鬼還在山上，有位法師告訴我們，

需要有童女的純陰之氣臨地常駐才能鎮壓禍害，所以鎮上總是會選出一名沒爹沒娘，

又肯定沒人會要嫁不出去的女孩兒，住在這厲鬼一家生前的居所裡面。



認真說來，這也是我的福氣。我身世不明無依無靠，又天生就瞎眼看不見，

根本就注定夭折活不下去，要不是大家選定了我負責住在山上，

輪流出力把我餵養長大，我或許還沒有今天。



其實大家都對我很好，這屋子只要舊了壞了，就會來幫我整修翻新，

我若病了傷了，大夫不但願意免費看診，還會附贈藥材。三不五時，

底下的人們也會送來米麥食糧，供我維生。只要信守承諾，

畢生不離山上一步，我就衣食無憂平安喜樂，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了。」



「只是孤獨。」

銅錢魔皺起眉頭喃喃接話，心中竟然有點不捨，有點難過，

還有點憤怒不平，也瞭解了少女為何會如此不通世事，

渾不在意與陌生人共處一室。



或許，在銅錢魔混沌本質的某個隱密部份之中，

始終還殘留著一點點小猴兒的魂魄在內。



「也不會太嚴重啦！至少山上的鳥獸都很和善，

可以聽我說話，陪我玩耍，日子並不算太寂寞啊！」



少女歪著腦袋，誠摯而真心的對著銅錢魔綻開笑靨：

「不過，能有客人來家裡找我聊天，真的很開心喔！」



拗不過瞎眼少女的死拖活賴強硬邀約，

銅錢魔只好勉為其難的在木屋中過了一夜，一直皺著眉頭表情厭煩，

卻又巨細靡遺無一遺漏的對著少女講古道今，

細細敘述數百年來雲遊四海的奇聞軼事，

直到意猶未盡卻力不從心的打盹少女微笑著闔上雙眼，哼起輕鼾。



當然，幾乎不需睡覺的銅錢魔徹夜未眠，

整晚就這麼像是在監視盯哨一般，

死瞪著染血般通紅陰森的恐怖雙瞳凝視少女。



但那對狠戾而茫然迷惑的空虛眼神之中，

卻已經沒有了面對食物時應有的殺戮之氣，

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某種複雜情緒。



那是一種歸屬感，一種自成魔以來，

便從來不曾體驗過的安心和熟悉，

彷彿除了少女之外，世間其他的一切事物都已不再重要，

就連自身的生死存滅也可以暫時拋諸腦後。



當然，只是暫時。



如此，過了一夜，又是一夜。



不知不覺，銅錢魔竟開始了食客一般的寄居生涯。



說是食客，其實也不太恰當，因為銅錢魔根本不飲不食，

而且在知道這名缺乏常識的少女異常膽大，

絕不會因為害怕恐懼而下達逐客令後，

銅錢魔乾脆連裝模作樣的多餘工夫都直接省略，

不再假裝三餐也需要陪著少女吃喝湯飯。



大部分的時候，銅錢魔都在說各式各樣的故事給少女聽，

讓自由受限又目不視物的少女慰藉開心。



銅錢魔完全不擔心江郎才盡腸思枯竭，總是想方設法篩選題目加油添醋，

把任何差點就能成功遺忘的精彩畫面生動呈現。



雖然銅錢魔不喜歡在記憶中添加太多負擔，

但畢竟腦袋裡那數百年的豐富累積，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輕易榨乾，

就算扣除掉許多兒童不宜的血腥場面，

也還是有很多很多可供分享的有趣經歷。



當少女不急著要聽故事，或是銅錢魔為了顧全面子，

而故意拿翹假裝不願意說故事的時候，銅錢魔就會陪著少女出去散步解悶。



一開始，即使銅錢魔盡力收斂了氣息，山林中的所有物種依然都不敢露面找死，

除了無法拔腿就跑的扎根草木之外，所有生命不論大大小小吃葷食素，

全部都聞風而逃銷聲匿跡，躲藏在最隱蔽的避難所恐懼發抖。



但是在少女堅定不懈日以繼夜的固執解說下，

也不去管動物們究竟能不能懂，持續以人類語言扯開嗓子對空宣誓，

再三保證銅錢魔是好人之後，鳥獸蟲魚之屬才漸漸恢復了蹤跡，

只是依然保持遠離。



平靜的日子過了好一陣子，少女一直毫無異樣輕鬆自然，

銅錢魔的心中卻起了疙瘩，而且還越來越大。



終於，忍不住要對少女攤開底牌。



原來，絕口不提自己身為非人的鮮明事實，

竟會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情，即使知道少女早已就心知肚明。



「我是什麼，妳……心裡有數了吧？」

望著夕陽，銅錢魔以喑啞的嗓音低沉發問，

跟少女保持著一段禮貌的距離，就像之前每一次的默默陪伴一樣。



尷尬，猶豫，徬徨無助，卻格外清晰堅定。



銅錢魔視為禁忌的尖銳問題，卻勾起了少女無邪的淡淡笑顏。



山上的天色黑得早又暗得快，陽光才一消逝，

許多危險又無法溝通的饑渴存在就會外出橫行，

使原本熟悉清新的平和綠林，成為另一個不懷好意的幽邃世界。



雖然早就摸清了大片山頭，又無礙於一般人的視覺侷限，

但為了安全起見，以往少女獨自出門閒逛遊蕩的時候，

總是會趕在陽光還盛時就回程返家，以免錯遇上什麼不好的東西。



直到有了銅錢魔這個盡責的模範跟班兼保鑣之後，

少女才敢鼓起膽子一償宿願，讓夕陽特有餘溫灑上身體，

恣意想像一日之中最後的光芒該會是什麼樣子。



從此便一試上癮，熱此不疲，用腦海賞遍了無數種不同的絢爛壯美。



「當然！你是我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少女斬釘截鐵，但沒有回頭，因為即使回頭，也看不見朋友的面容。



只要知道銅錢魔還在自己身邊，那就夠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銅錢魔又驚又喜，不由得低下了頭，語氣竟有點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不是人。但是朋友就是朋友，

我可以跟花草樹木做朋友，可以跟飛禽走獸做朋友，當然也可以跟你做朋友囉。」



少女站起身來，點開盲杖，朝向銅錢魔所在的位置摸索過來，

自顧自的倚靠著銅錢魔的身體重新坐下。



渾身僵硬的銅錢魔則是動也不敢動，

如同泥雕木塑一般呆板窘迫，傻張著嘴，手足無措。



「其實阿，我一開始就知道你八成不是普通人了。

即使是外地人，沒事也不會誤打誤撞跑上山來，

因為山腳下都圍了層層柵欄隔離示警，

鎮裡的人也會特意警告外人遠離山頭，以免惹上妖鬼穢氣。



況且你的存在感很強大，很強勢，很特別，壓得我差點喘不過氣，

移動的時候還沒有腳步聲，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樣，

說起話來又彆彆扭扭，像隻鸚鵡似的！」



掩著嘴，少女笑了起來，雖然相貌依然醜陋庸俗，

但看在銅錢魔眼中，卻只是可愛嬌俏，活潑純真。



「我啊，請你來家裡作客，一方面是真的對你好奇，

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要你到鎮裡面去，以免你去欺負鎮上的人，

或是鎮上的人來欺負你。只有在這山上的範圍之內，

我才能有辦法保護你，也才能保護鎮上的人們。」



「我……是來吃妳的……」

話才出口，銅錢魔就已後悔，但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



想不到說謊，竟會比坦誠還困難。



「我還以為你不用吃東西呢！」

少女訝異的張大了口，卻不是因為對方殘酷的獵捕宣言。



「我……現在……只吃……只吃……人。妳是最……最後一個……吧？」



銅錢魔慚愧的垂下腦袋，彷彿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不敢面對少女的目光，即使對方根本就不會察覺。



「那很好啊，吃了我，就不要再吃別人了，你答應我了喔！」

少女輕輕回應，沒有害怕，也沒有猶豫，甚至於沒有懷疑。



「也……也不一定。要看……看情況……」

銅錢魔想要斷然拒絕，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啟齒，只好不上不下的含糊其辭。



「什麼不一定！明明就是你自己說的！不管，就這樣決定了！咧！」

少女扯嘴吐舌擠眉弄眼，做了個歪七扭八的開朗鬼臉。



很難看，但很溫暖。



「我告訴你喔。吃掉我沒有關係，因為沒有人會替我傷心，

但是如果你吃了別人，一定會有很多很多人傷心。

反正我本來就是活祭品，一點也不虧。」



歪著腦袋，少女把頭垂上了銅錢魔的臂膀：

「可是能不能不要太快吃我啊？不，最好是乾脆不要吃我，

不然又得有別的女孩子被鎖上山了。而且，我還想多聽你講一點故事呢。」



從這一刻起，銅錢魔終於決定，寧願功敗垂成灰飛煙滅，

也永遠不會吃下這最後的第一千名童女。



天地間的一切生靈都只會害怕他，恐懼他，憎恨他，厭惡他，

詛咒他，唾棄他，鄙視他，欺騙他，諂媚他，傷害他，

只有這個少女，這個平凡無奇卻少根筋兼膽大包天的瞎眼少女，

會用平常心與包容心來對待他，把他當成一名平等的，普通的，

能依靠的，能溝通的，偶爾需要接受關心，也偶爾可以付出關心的真正同伴。



或許，選擇不成為無上至尊，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魔道幸福。



一名以誠相待的親切朋友，是所有魔族都可遇不可求的稀世至寶，

哪怕是突破一切難關，苦苦修煉成了魔中之王，不論最後有多強大，

也照樣只能獨自面對無窮無盡的孤獨寂寞。



這樣無人分享的苦澀最強，到底又有什麼意思？



尋常人家，只能養貓養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脆弱瞎女，

卻馴服圈養了一頭桀傲不遜的魔。



每過一天，銅錢魔就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小猴兒，

不僅僅是過往的記憶益發鮮明，就連性格及思想上都漸漸有所改變，

不但話多了，也想得多了。



銅錢魔與小猴兒之間最大的唯一差別，

幾乎已經只剩下了力量方面的懸殊強弱。



或許小猴兒只是個任人欺凌的窮苦男孩，

但銅錢魔可絕對不是什麼容易招惹的軟弱對象，誰敢忤逆銅錢魔，

或是欺侮祂所重視珍愛的唯一朋友，最後的下場肯定只有悔不當初。



不知不覺，銅錢魔總是只會齜牙咧嘴的凶狠臉面上，

竟然出現了僵硬而生疏的駭人笑容，

身上總是難以盡數收斂的張狂魔氣也淡薄不少，

甚至有一些不怕死的大膽動物，己經敢在瞎眼少女的呼喚陪伴之下，

發著抖讓同樣渾身不自在的銅錢魔撫摸皮毛。



在山上共同分享的日子，對雙方來說，

都是生命中有史以來最快樂的燦爛時光，

幾乎每一天都充滿了滿足與喜悅。



但不止魔有魔的煩惱，人類也不例外。



無憂無慮的少女，某天竟然為了金錢而愁眉不展。



當然，少女並非為了自己。



聽送食糧上山的鎮民們說，今年秋收的成果不豐，

家家戶戶已經都吃不飽，卻還必須繳納沉重的租稅負擔，

各個都又多欠了金家許多債務，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熬過這個嚴冬，

更不用提要妄想能過個好年。



耕田的人自己卻吃不飽，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荒唐笑話，

但這齣悲慘鬧劇，如今正貨真價實的在鎮中登台上演。



金家掌握了附近所有豐饒值錢的土地恆產，

是所有農田店鋪的幕後主宰，

光收數佃租就能讓管帳的下人僕役們忙到手軟，

當然是鎮上唯一不愁吃穿的一戶人家。



在重振聲望之後，恢復本姓的金家更是變本加厲作威作福，

從小讓養父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金家私生子，

結合了土豪劣霸與貪官汙吏的兩種作風，

於搜刮平民壓榨百姓的吸血手法上，精進了更多更多的邪惡和陰狠。



一手蠶食鯨吞吃乾抹淨人民血汗，一手廣結人脈攏絡收買朝廷命官，

讓曾經誤認為能夠習以為常承受剝削的苦難鎮民們，

重新瞭解到什麼叫做生不如死苦不堪言。



鎮上屬於金家的眾多糧倉裡，

明明都堆滿了黃澄澄的老米和光燦燦的新米，

但只要手上拿不出白花花的銀子來換穀子，

那就連一碎米糠或稻渣都別想吃到。



自生自滅，向來是窮人的唯一出路。



聽了瞎眼少女的煩惱，銅錢魔沒有表示什麼，

只是趁著少女入睡時飄然入鎮，帶走了金家諾大財庫中的大批銀錢，

無聲無息挨家挨戶配發贈與，或擺入屋內，或放在門前，

分送給理應好夢正酣，卻惡夢連連的可憐鎮民。



第二天，許多人都擁到了掛著金字招牌的米店去，

紛紛搶著排隊清帳買糧，

生意暴漲大發利市的米店老闆笑到合不攏嘴，

連忙向已是復辟後第五代的金大老爺報告了這個好消息。



金大老爺聽了卻眉頭深鎖，滿腹疑雲，

但看在終究是有錢可賺的份上，便也沒有再多去煩惱琢磨些什麼，

只是在心裡面暫時先放了個問號，

差遣心腹們去鎮上探勘打聽消息回來。



若不是定期盤點，平時誰也想不到要去清算庫財，

鎮民們也都默契十足有志一同，對於來歷不明的天外橫財絕口不提，

見了面也只是大家笑嘻嘻的心照不宣。



於是銅錢魔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誤打誤撞找著了門路偷到了空檔，

連續好幾夜都劫富濟貧如法炮製，讓金大老爺原本永遠滿載的飽脹糧倉，

整整被搬光清空了好幾座去。



財神爺來了！



所有的鎮民都暗中口耳相傳，說是蒼天開眼，

派遣財神爺蒞臨鎮上福祐眾生，廣施善財要讓大家過好日子。



消息輾轉傳到了瞎眼少女耳中，心裡有數的少女高興得笑瞇了眼，

也笑彎了嘴，立即墊起腳尖叫銅錢魔乖乖蹲下，

嘉許親暱的摸了摸銅錢魔雜毛叢生的大腦袋，一面還輕聲稱讚道好乖好乖。



銅錢魔沒有感到被輕視，更沒有感到被戲弄或侮辱，

反而讓一種溫暖輕柔的舒適平和感給浸透包圍了靈魂，

就像是躺在由純潔羽毛所堆成的雲端上一樣放鬆。



可是短期內湧入的銀錢實在太多，帳房不得不加緊趕工結算入庫。



庫房一開，秘密可就露了餡了。



震驚的金大老爺怒不可抑，氣到吹鬍子瞪眼睛破口大罵，

命令僕人們施行強硬手段，趕快去把食糧從民宅裡給奪取回來。



除了那些無法搶救一去不回，已經被鎮民們吃下肚子化成大糞的自然消耗以外，

再扣除掉不知道被民眾暗藏到哪兒去的失縱米糧，即使以無情的霹靂手腕，

追回了所有能拿得回來的部分，金大老爺依然是損失慘重心痛不已。



這筆爛帳，這些怨氣，當然都算到了每一個鎮民的頭上，

得由所有白吃免錢大米的傢伙們共同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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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 有些不朽篇章是純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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