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月葬（4）迎賓小棧

[yasachi (明明)]

文／明明

第四回  迎賓小棧


    大李站在原地良久，看著她遠去，看著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另一端。

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就像是走入夢境，如同他昨夜與今天所見的一切般，那樣

虛無飄渺，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放眼望去，廣大的荒野遼原只有自己隻身一人，

半陰半暗的天讓他連個影子作陪都沒有，草沙沙響，風滾起黃土，泥沙進了他的眼，

大李用力眨，兩行淚水涔涔流下。



    風停後，天響了一聲悶雷，大李抹去臉上淚痕，整理行囊，轉身走向他原本

就要踏上的旅途，這時他不再多想，當一切真的是場夢。



    大步邁去，腳卻顯的沈重，這樣的郊外怎麼走景色都差不了多少，要不是

天上不時打著大大小小的雷電，他幾乎產生一種時間停滯的錯覺。隨著日暮到來，

天漸漸陰了，細雨飄下，而腳程向來都不慢的大李也走了很遠，眼前，隱約能見到

一條道路，看路上行車印出的軌跡，他想，從這裡開始來往的人也會多些。



    才走半天路的大李不累，可他預測這個天候，勢必要先找個地方落腳，他趕緊

走進那條道路，心裡祈禱著有旅店可以投宿。



    到了此處，景色開始有些變化，不再是雜草荒原，而出現了一些矮木，果不

其然，李才成沿著道路走不久，就看見一間屋子，外頭掛著「迎賓小棧」的招牌。

突然，一個轟雷作響，烏雲濃濃佈滿整片天，雨滴斗大打在李才成臉上，才一眨眼，

視線所及之處盡皆濕透，李才成舉起手多少遮著，急急跑向迎賓小棧。




    他看著旅店的牌子，心裡覺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是在哪邊聽過這間小店。

『八成是弟弟還是小山寄來的信裡有提到。』大李心裡想，沒多留心，一個頭禿

了大半的老人駝著背拖著腳步從店裡走出，他用沙啞的聲音說著：「客……咳咳，

客……人，你是……咳咳，你是留宿嗎？」他一口痰卡在喉嚨，話講得斷斷續續，

大李一下子聽不分明，頓了頓才點頭回道：「對對，麻煩你了。」



    老人又拖著步子走進屋裡，點起燈提在手上。大李跟在後頭，環視四周，

整間房子泥磚木頭夾雜蓋起，看來不甚牢固，他專心察看，不小心撞倒了柱子，

天花板隆隆響，還落下大量灰塵，弄得大李咳嗽連連，抬頭一看，上面竟破了個

大洞，都能看見二樓的屋頂了。再看這店的格局，果然是間小棧，屋型窄長，陳

設又多，壯碩的大李光站在裡頭就覺得氣悶。他聽見外頭發了瘋似的大雨，搖搖

頭，迎賓小棧不舒適歸不舒適，至少沒漏半滴雨，沒什麼好挑剔的。





    這種時候，他又想起隻身在家的母親。濕氣這麼重，不知道她的關節酸不

酸疼？大李掛念，更堅定早日進城的決心，至於昨夜與今早的遭遇，似乎被這

一陣雨沖得很淡。




    老人帶著大李走到二樓，入眼的是一條只容一個瘦子通過的走廊，高大的

他與牆推推擠擠勉強走著，每走幾步就看見一個只掛著布簾的門，老人卻一直

帶他走向裡面，大李難受，心裡便納悶起來：自他進店，就只見到他與老人，

難道前面幾間房都住了人？





    「隨便一間就好啦！住那麼裡頭我出來不方便。」大李抱怨，側身讓自己喘幾口氣。




    「咳咳……」老頭停下腳步，身子震動，回頭說道：「呵呵……咳咳……

前面這些，咳咳，不是給人住的。」




    大李看著他的眼睛，雙瞳發出淡黃色的光芒。




    他用沙啞略帶滄桑的嗓音說著，語畢，一抹陰森的弧度漾起，呵呵笑了起來。

瞬間，氣音與低沈的笑聲盈滿這間小店，聽得大李腦裡酸麻，他想摀住耳朵，卻

暈頭轉向，四肢發軟提不起力氣，他欲奮力掙扎，呼吸越加急促；忽然，老人彎

駝的背鑽出一團黑色的霧氣，慢慢凝結，而老人竟像個洩氣的皮球癱軟下去，燈

火摔落地上熄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透著窗外森白的閃電，大李睜大雙眼，一

下看著黑霧慢慢凝成人形，一下看見老人只剩下一張皺巴巴的皮攤在地上。大李

被狹窄的走廊壓迫，肩膀卡到旁邊的牆壁，急著要轉身卻不能行，濕稠的黑霧慢

慢靠近，濕重的泥土氣味竄入他的鼻子，讓大李喉頭黏膩。黑霧緩緩上升，然後，

唰地掃破空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大李當頭壓下！當下他頭眼昏花，倍感氣絕，

全身氣力盡失，眼前一片漆黑，天空冷不防爆出一聲響雷，李才成抽一口涼氣，登

時昏了過去。







    月光涼如水，這裡天空清明，星子閃亮。大李大字型躺在一片乾爽的黃土上，

悠悠醒轉，沒有風雨，沒有旅店，也沒有行囊。他並不急著起身，心中也不覺得

怪異，他只想著，天為被，地為床，現在他正張開雙臂擁抱宇宙，彷彿什麼都沒

發生過，自適，愜意，滿足不已。他慢慢閉上眼，知道自己即將騰空，就在身體

懸浮的一刻，土裡啵啵啵探出一隻隻死灰乾枯的手，他心頭大驚，碰的一聲，十

幾隻鬼手硬將他從半空中扯下，牢牢抓縛在地上。



    「放開！媽的，放開！」大李氣惱怒吼，想要掙扎卻無法動彈，手腕被握得

越來越緊，這些手還詭異地抓著他的身子搖晃。


    突然，一個極不搭調、讓他呼吸困難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大李用力喘氣，

卻覺得胸口更緊。





    「糊塗蛋？糊塗蛋？」充滿朝氣的清亮聲音逐漸清晰，每個字說得好急，

弄得李才成頭昏。





    「醒醒呀，糊塗蛋。」盲女姍翠小手緊抓他的手腕，另一手搖晃他的身體，

皺著眉頭焦急叫喊。





    這時大李才真正睜開眼皮，身體沈重，頭昏腦脹。他撐起身子甩甩頭，手壓著

太陽穴，身上沒有半點力氣。原來沒有什麼土裡冒出來的手，剛才那只是一場夢。

他試著在氣悶與頭暈的狀態下回想最後的記憶，腦中浮現那團比夢更加不真實的惡

水黑霧，胸口馬上一陣作嘔。


    「大個子你醒啦。」姍翠握著他的手更緊了些，眼睛望向牆壁，眉宇微微皺著，

臉上似笑非笑。聽她吸著鼻子，大李知道她剛才的擔心。


    「我在……」他才說兩個字，就明白現在的身體連發出聲音都有些困難，大李

咻咻喘氣，嗚了一聲，如此沈重難過的感覺，只在小時候大病才經歷過。他困難地

抬起頭望向前方，姍翠身後的場景有些眼熟，他很快的知道，這裡便是姍翠與姍蘋

待的那間祠堂。


    「說你糊塗蟲你還真糊塗，」小翠站起摸索著他的肩，將他扶起靠在床頭，

又俐落地替他拉上被子道：「這麼大個人還會迷路。」


    小翠替他打理好後，摸著坐回椅子，神情不再擔憂。


    大李身體沒來由的無力與不適，才剛醒來腦筋也不清楚，被小翠這樣說，

更加摸不著頭腦，可他無法說話，也只能靜靜的等她說下去。


    「姊姊說她已經將你帶離村子好段距離了，你怎麼又走回來？」她說，

睫毛低垂，語調沒有責備，卻充滿無奈。


    李才成搖頭，滿臉困惑。他心想，自跟姍蘋離別，確實是直直往北走去的，

怎麼會走回九葬村？


    小翠語重心長的繼續說著：「我原本以為這次你真的能走出去的，沒想到到

了傍晚，你竟然在這村裡繞著圈。姊姊瞧見了，她沒辦法叫你，步伐又跟不上，

跟著你繞得好苦。」


    說到這兒，小翠停頓一下，大李心想，這是不可能的，他昨天走的方向非但是

慢慢遠離九葬村，他更確定自己走到一條有人跡的道路，並且進了一家旅店，與姍

翠說的完全不同。正想張嘴反駁，忽然心中閃過她提到的姍蘋，話語暫且哽在喉嚨，

左右張望，屋裡卻空蕩蕩的沒她的蹤影。



    而小翠張開嘴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屋外砰砰作響，接著一陣清楚且細瑣的

吵雜聲打斷他們談話。大李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姍翠抽一口氣，像裝了彈簧般跳

起來，打開祠堂的門走出去。大李楞了楞，不安油然而生，且不管姍翠說的事，

自他醒來就沒看見姍蘋，又看姍翠急急忙忙的樣子，他猜想門外的騷動似乎與姍蘋

有關。李才成想到這兒，牙一咬，手扶著牆壁硬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向門口。



    大李還沒出門，就看見一個白色熟悉的身影，她站在門外，姿態還是一樣

優雅文靜。可是大李心裡沒有感到欣喜，因為一群活屍正逐漸逼近姍蘋，或爬或走，

或捶擂地面，或鬼哭神號，高低粗細不一的聲音夾雜憤恨、痛苦，不管是什麼，大李

看著他們猙獰的面貌便知道，這群活屍正在某種深淵中掙扎，並且正將姍蘋逼到沒有

退路。




    看著姍蘋陷入危機，大李氣血衝腦，一步就要衝出去趕退活屍，沒想到這一步

來的不高不低，恰恰踢到門檻，讓他跌個大跤，此時，小翠朗朗對著活屍說道：

「各位鄉親，有什麼事兒大家商量，不用這樣，真是嚇到我了。」大李聽她說嚇到，

神情卻甚是鎮定，而這一下呼喊確實有用，活屍們不再逼近，停在原地，嘴裡仍喃喃

唸著聽不懂的話。




    姍蘋拉起小翠的手，專心快速的在她手臂寫著，她倆點點頭，小翠拉開嗓子
說道：「姊姊今天已經累了，大家忍著點，今天沒取到的，明天優先。」這話一

說完，活屍們苦惱憤恨的聲音又鼓譟起來，這下反應更大，有些竟以極低沈破嗓

的聲音說出話來：「她們故意折磨我們……」




    這時，所有活屍紛紛發出同樣的聲響，那是氣音，幾時個活屍同時吐出一口

又一口的氣，拉得極長，大李聽得背脊發涼，這細細長長的呵氣聲仔細一聽，儼然

是個「殺」字。





    「殺……」
    「殺……」



    原本佇立不動的活屍又開始逼近姍蘋，她鎮定地繼續向小翠表達些什麼，

小翠卻搖搖頭，鬆開與姊姊相握的手，嬌小又挺立的紅色身影往前一站，活屍全

都安靜下來。



   「別擔心，明天真的不夠，我也給你們取，但今天真的得休息，否則大家明天

什麼都沒了。」小翠說得婉轉又堅定，清脆好聽的聲音又帶著說不出的威嚴。大李

跌坐在地上，聽不懂她說些什麼，但看著還紮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娃兒折服群屍，突

然覺得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像山峯般那樣高聳。


    姍蘋扯著小翠的袖子，卻已經無力挽回她所說的話。身形傴僂的活屍用臉上的

黑洞望著彼此，發出悉悉窣窣的聲音，其中有些不時尖聲叫喊，似乎仍感不滿，但

沒多久他們都轉身，通通退去。大李看著活屍漸漸散開，才稍放心，就看見有兩具

仍躺在祠堂前的小園。




    姍蘋與小翠向前察看，大李也恢復些許力氣，能夠站立走路，他們三個圍在這兩

具屍體旁，小翠伸手摸了摸屍身，「啊」了一聲，臉上露出些微驚恐神色。





    大李看著地上兩具屍身還蠕動著，只是不像其他還能活動，再仔細瞧瞧，他們五官

已經腐爛的看不出模樣，衣不蔽體的肚子皆隆起，彷彿塞了顆球在肚皮裡頭，他越看

越覺得詭異。忽然，他感覺到前方的街角有道目光直盯著他看。




    「不好，怎麼……」小翠摸索完兩具活屍，低聲說著，顯然沒有注意到那個目光，

大李眼睛即刻開始搜尋，但除了蘋翠姊妹倆還有兩具沒臉的活屍，他沒看到可疑的東西。





    這時姍蘋與小翠各自扶起一具活屍，大李沒能多想，也伸手幫忙。



    小翠感到肩上輕了些，怔了怔，隨即明白是大李替她分擔重量。



    「你身體好多了是嗎？」小翠邊走邊說，而大李根本不曉得為什麼要替她們搬

這些鬼物，更不知道她們與活屍之間是怎麼樣的關係，他那不太細的心眼兒只知道，

他兩次逢難，不管是初到九葬村還是在旅店裡暈厥，醒來都是被這對姊妹搭救的，

回報有恩的人，是他向來秉持的態度。



    「好多了，但，現在到底什麼時候？」大李看著天色，在他印象裡，這村子附近

總是陰陰暗暗，分不清時刻。



    「現在要晚上了。」小翠答。


    「晚上？！」大李大吃一驚，他記得在旅店讓黑霧給悶暈時，也是晚上啊！


    「是啊，」小翠與姍蘋、大李邊走邊說，拖著兩具屍體在死寂的街道走著，

小翠繼續說：「昨天姊姊帶你走後你又回村子繞圈，走得又快又急，可累壞她了。」

大李看了姍蘋一眼，她低著頭沒有表示。



    「可是我昨天明明是往北走，而且還走到一條要道，看天要下雨，便尋了一個

旅店躲雨呀。」大李回想著當時的情景邊說，突然腳上一痛，咚的一聲，踢到一塊板子。



    「你是到了一個旅店躲雨沒錯，」小翠晃著綁髮辮的小腦袋緩緩說，「不過你

卻跑到這個村以前的客棧啦！」


    這時大李正好停下腳步低下頭看他踢到什麼東西，他胸口一縮，呼吸暫停，

整片頭皮冒汗發麻。



    昏暗的天光下，他腳底踩著一塊樣式老舊卻有些眼熟的招牌，上頭寫著

「迎賓小棧」四個大字。



    大李心裡發汗，難怪昨天走進旅店時有股熟悉感，原來在他最先踏近九葬村

的時候，便對這塊招牌瞥過一眼。



    小翠沒理大李的反應，嘆了口氣：「唉，其實也沒什麼好意外的。」李才成

聽她這樣說，有些奇怪，不回話安靜等她開口。


    「就像我最剛開始跟你講過，九葬村，活著進來，是不會活著出去的，

這不是因為這個村子很大，而是你一旦進來，無論怎麼走都會鬼擋牆。」



    聽到鬼擋牆三個字，一道晴天霹靂斬向大李腦袋，他什麼具體想法都沒有，

呆呆站在原地，心中大喊著『怎麼辦』，他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什麼都莫名其妙

的九葬村。




    此時，三人肩上的那兩具活屍無預警地抖動呻吟，他們扭動的幅度越來越大，

李才成覺得他抓著的簡直是條離水的活魚。姍蘋連忙放下活屍，小翠也與她一般，

看她們神情嚴肅之至，大李不敢多問，卻也幫不上忙，只能站在旁邊看。




    活屍圓鼓鼓的肚子慢慢裂出一條縫隙，他們發出如狗吹螺般的呻吟，兩手緊抓

著姍蘋與小翠姊妹倆，濃黑的血從裂縫流出，綠色的煙冉冉升起，隨之而來的是一

股令人作嘔的惡臭。裂縫變大，大李看見肚子裡竟然有一顆圓不溜丟的頭腦。





    大李正被眼前懾人的景象震撼，但背心一道冷光劃過，他迅極轉身，雖然只有

一瞬間，但他從小在鄉村間便練得極好眼力，因此有十足把握確定，剛才有一雙眼睛，

就躲在街角後面直直看著他。




（待續）


--


逃離世界的方法    明明
http://www.glog.cc/yasachi

                       靈幻故事與自言自語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4.162.185
推 natanicole:先推:)
推 guh53067:      再看
推 baliallin:為什麼一開始大李會哭呢?
→ yasachi:因為沙子進了眼睛？我是這樣想的..XD
→ baliallin:沒注意到沙子進了他的眼睛這句，還想他對第一次碰面的女
→ baliallin:人也太過依戀了吧XD
推 clouds780321:大推
推 tureno:超好看，越來越有風範了
推 nohere:推~^^~
推 arcslam:推
※ 編輯: yasachi         來自: 218.164.150.137      (10/14 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