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月葬（16）迷花藏徑 之三

[yasachi (明明)]

文／明明


    「姍蘋小姐！」姍蘋走來，大李回身招呼，頭兒看得出來他眼裡的眉飛色舞，

那樣子，像極當年的自己了；再看看姍蘋，她咧嘴一笑，露出貝齒，眼睛微彎，以

往總是籠在眉間的愁雲似乎淡了許多，頭兒第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這麼放心的笑容。


    姍蘋比了幾個簡單的手勢，大李很快點頭，道：「好的，今天給村民取的量也

差不多，我會盡快回去。喔，對了，這是……」


    「頭兒，我是頭兒……好久不見。」頭兒答，視線始終在他倆身上游移，千頭萬緒。


    這時姍蘋才看到大李背後的頭兒，她睜圓了眼，隨即露出一個很大的微笑，兩手

食指相貼而後拉開，然後指指自己的眼尾，再將雙手相疊貼在胸前。


    頭兒不明所以，搖搖頭，大李接道：「她說，好久不見，很開心看見你很好。」


    此時，頭兒感到有些喪氣，大李能毫無困難地與姍蘋溝通，自己卻連她的問候都

不能理解。


    「走吧走吧，小山的事情耽擱不得，我們先回去，大家一起商量。」大李臉帶

微笑，然眼裡的擔憂不減，催促著頭兒跟姍蘋，隨後又向姍蘋說道：「回去再跟你說，

也順便讓姍翠小姐知道。」


    一定是看見她的困惑了。大李與姍蘋之間微甜的氣氛悄悄瀰漫，頭兒無奈一笑，

不知怎地心裡竟從吃味到了寬慰，大李是個老實人，而他能讓姍蘋感到安心，頭兒自

己也不禁替她高興。


    也對，過了這麼多年，自己也討了周大娘這麼棒的老婆，還談什麼愛戀不愛戀的。

這兩個年輕人雖然曖昧甜蜜，但跟當年他與周大娘那一段的火熱心跳比起來，是小巫見

大巫了。話雖如此，能見到一段新戀情的萌芽，頭兒還是忍不住感到興奮，一下失落一

下看戲的感覺交雜在一起，他可真有點受不了，要不是大李提醒，差點要忘了小山的

事兒了。


    到了祠堂，姍翠一臉嚴肅坐在裡頭，空洞的眼睛有一絲凌厲，說出的話又有些遲疑。


    「是誰？難道你沒聽說過這九葬村……」然，她話未完，便讓頭兒猛然打斷。


    「生人勿近對吧？」


    「頭兒！」一聽頭兒的聲音，姍翠臉上的冰冷瞬間消融，大咧咧的笑著撲向頭兒

懷裡，這舉動暖了頭兒的心，他剛才的複雜情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久違故人的

愉快。


    「小翠，你一點都沒長大，我已經快成了老頭啦！」


    「你沒事，太好了！我剛還在想是不是聽錯，真的是你！」姍翠帶著哭聲，熱著臉在

頭兒身上打滾，一旁的姍蘋與大李會心一笑，不打擾眼前父女般的重逢。


    一番問候後，姍翠擦乾淚水，頭兒斂起笑臉，姍蘋與大李表情也逐漸凝重，大李

點起兩盞燈火，姍翠招呼大家圍坐在一張簡單的木桌旁，由頭兒說明關於他與小山去

找林老爺子時所得到的情報，以及小山目前走失這兩件事。


    聽完之後，姍翠似乎有話難言，她抿抿嘴唇，側著頭不發一語，而姍蘋則蹙起眉，

俯首沈思。


    「這感覺說不上來……」姍翠首先打破沈默，低聲說，「是有其他人在，但很遠，

又彷彿很近，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小山是不是真的在村子裡。」說罷，

姍蘋點頭表示同意，但這番話可讓大李和頭兒著急了。


    九葬村的一切，蘋翠二女是最瞭解的，加上姍翠感覺特別敏銳，村裡有什麼動靜

她應該都瞭若指掌，如果連姍翠都不知道小山在哪，那現在就算他們踏破鞋想破頭，

也不曉得去那邊找小山。


    氣氛低迷，姍蘋率先有了動作，她比些手勢，大李讀過她唇形的字句，道：

「姍蘋，你的意思是，不如明天白日去山裡瞧瞧？」


    此話一出，姍翠想也不想，「不行」兩個字脫口而出。


    「小山他當伙計精明精明，平常卻膽小又有點迷糊，說不定讓村子裡的氣氛一嚇

就走到山裡去了，我覺得姍蘋的提議值得一試。」頭兒說，沒注意到姍翠的緊咬下唇，

低下的眼睛充滿不願。


    「不行，我……我說不行就不行。」倔強的語氣至此漸漸軟弱，姍翠小手抹去眼

角的淚滴，抽咽著說：「不要……不要去山裡……那時娘去了再也沒回來過……你們、

你們不要去……」


    一聽姍翠無助地泣訴，大家鼻頭發酸，不敢真哭出來。姍蘋走到姍翠身邊，輕輕

將她摟在懷中，撫著她的頭。


    「現在也沒其他法子啊，我還是覺得……」頭兒雖然難過，但這次，除了這著已

沒其他選擇。


    「不要，我不要你們任何人去！」姍翠雙掌拍擊桌面，豁然站起，皺眉輕嚷，

扭頭跑進祠堂後的內室。姍蘋追了上去，留下愕然的頭兒跟無奈的大李二人對看無言。


    夜深了，內室傳來姍翠任性地話語，姍蘋無聲安慰，頭兒搖頭嘆息。大李悄悄

起身，推門而出，晚風拂面微冷，吹開他揪在一起的思緒。閉眼昂首，沈澱過後，

睜開眼的一瞬間滿目夜色，綴於其上的星子稀疏，隱隱閃動，勾起他在這裡回憶。

掐指一算，到底多久，真也數不清了，只知大約三個月罷。


    大李用腳撥去地上塵土，一屁股坐了下後，雙手相疊枕在後腦，大剌剌仰躺在祠

堂前的小空地上。


    「老弟，」頭兒悄悄說，從祠堂內躡手躡腳走出，帶上了門，「賞月？」


    大李沒有回話，做了一個深呼吸。


    頭兒扭著他龐大的身軀往大李旁邊噗通一坐，揚起些沙塵，他伸手替大李揮了去，

尷尬一笑，嘴張了又闔，神情似欲言又止。


    「姍翠小姐好些了嗎？」大李問，但他明白自己心不在焉，這話問得無意，說得

很不像他。這件事頭兒也看了出來，只是沒有點破，因他有更想問的事情。


    「還沒接受我們的提議，噯，老弟，往山裡的事兒大約就這麼定了，我想問你另

一件事。」頭兒低聲問，看著心事重重的大李，大膽假設，小心試探。


    「嗯？」


    頭兒說：「這三個月……你跟……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講著，頭兒使使眼色，

下巴往祠堂內指了指，就差沒大喊姍蘋的名字。


    「啊？」從出門就神遊在自己世界的大李原本沒反應，一聽到頭兒有意無意說

「發生什麼事」幾個字，一下子臉紅到耳根，整個人像彈簧般坐起身，雙手慌張亂揮：

「沒有沒有，我跟姍蘋小姐不是那回事。姍蘋小姐彬彬有禮，舉止得宜，不是我這粗

俗人配得上的，我對她充滿敬意，頭一次抱著她跑是不得已的，唉呀，對那次的冒犯

我還愧疚在心裡……」


    「哈，還說沒有，我又沒說誰，瞧你慌成這副德行。」頭兒調侃，收好情感的他

看著大李，心裡竟覺得有趣，忍不住想多逗一會兒，但他還有件不能不問的事，這事，

搞不好跟他們之後找出路有關。


    「你跟姍蘋的事可以跟我打迷糊仗，可接下來的事你總得說清楚。」頭兒咳了

一聲，接著說道：「山魑滿月會下山，我想你也知道，但你在這裡待了三個月都沒事，

是怎麼辦到的？」講著，頭兒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當年被大批魑魅緊追不捨的恐懼猶

新，他很好奇大李如何躲過滿月的三天。


    「哦，滿月嗎，我已經好久沒看過滿月了。」大李淡答。

    「什麼意思？」

    「不知怎麼，每逢滿月，我就會睡一整天，等醒來，早迷迷糊糊過去了，從沒看

過山魑。」


    事情要回溯到姍蘋失蹤、大李到九葬村兩週之時，姍翠跟大李說的那一句話。


    「那時姍翠小姐跟我說，我只剩下半個月可活。」大李道，又仰躺而下，看著夜

色如流水，回憶也如洪流般襲上心頭。



XXX



    『你只剩下半個月可活。』不管大李如何驚愕，姍翠鎮定說，她道：『滿月之時，

山魑便會下山，到時你想走都走不掉，恐怕會變得跟這裡的村民一樣，我這樣說，你還

覺得自己有閒情在這裡幫忙嗎？』


    接著，姍翠將這村裡的一切娓娓道來，關於山魑襲村、跟山魑的約定，其中，還

包含了村裡的情形。


    『山魑奸詐，折磨村民靈魂，受不了折難的便像林姨那樣，化為灰土，奔向黑山，

永世不得超生。我跟姊姊用血解村民的渴，讓他們忍住痛楚，但我跟姊姊最後要留在

黑山的事兒無人知曉，大家都在猜為什麼山魑要放過他們，沒想到……沒想到……』

說著，姍翠呼吸急促，抿起嘴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怎麼了？村民怎麼了嗎？』


    『有些村民不相信我跟姊姊，看全村只有我跟姊姊沒事，就覺得山魑襲村是我們

策劃的，其中，蓮蓮她……唉，她四處跟人說，都是姊姊害的，弄得好多村民痛恨

我們，又懷疑我們讓他們取血跟月葬九人是有陰謀的。』


    『這簡單，我去跟他們說清楚。』大李一把站起，張大嘴就準備大聲叫喊。

    『不！不要……』姍翠急忙阻止。


    看著她的神情，堅毅而肯定，如不動的山峰，大李知道，這對姊妹早將自己的結

局置之度外，不想讓大家再做任何揣想，不想讓任何人愧疚傷心，只要如願地將村民

渡化就好。想著，心裡起了不捨，難道就沒讓這對姊妹解脫的方法？


    而後，姍翠又將之後旅人如何都走不出九葬村的事說來，邊說，又擔憂起大李的

性命。


    大李起初聽得一愣一愣，而後隨著瞭解事情始末，心情平復，等姍翠終於說完，

他拍拍褲子上跌倒沾上的黃土，笑得爽朗。


    『那就盡人事聽天命吧，命固然要保，姍蘋大小姐跟你的事我也要管。』他道，

沒有一絲困惑及猶豫，『我走的掉便罷，走不掉的話，要我這段日子什麼都不做，

最後掛心姍蘋小姐的下落跟你的身子，到時還跟村民一起來向你要血，不如現在把我

了結了算。』


    然而話才說完，大李猛然一跳，又驚又喜，原來姍蘋不知從何時就站在他們身後，

臉上除了愁苦，還多了一點茫然無助。


    『姊姊？！』姍翠也馬上發現，但她非常訝異，『你何時回來的？你去哪兒了？

是、是蓮蓮他們又把你帶走的嗎？』姍翠如是說，大李瞭解其中糾結，也能理解她為何

這樣問。


    姍蘋搖頭，看著大李的眼神有苦難言，兩人才對視兩秒，姍蘋倉皇閃躲，樣子看

來竟有些心虛，這幾日的行蹤她也沒有提過。


    大李覺得有些古怪但不想多問，看著姍蘋憔悴的模樣，有些心疼，他想說些話

安慰，剛才姍翠說得一切卻紛亂了他的思維，姍蘋的憂慮與承擔，沈重與犧牲，都是

他難以分擔的，現在的他，說不定乖乖逃命去才對她們最好。


    接下來的幾天，大李依然與姍翠同進出，他不願看小女孩不斷割自己的手腕，

因此大部分給村民取的工作都由他代勞，而姍蘋自那天忽然出現之後，便常常不見

人影，行蹤詭異到連姍翠都感到疑惑。可大李對姍蘋有說不出的信任，不管她去過

哪裡、做些什麼，大李感覺到，那都不是壞事，而是一件她必須自己解決的事。


    終於到了滿月之夜，這天蘋翠二人必須進行月葬之禮，但這次並不單純，因她們

還有一個大李要妥置。


    入夜以前，姍蘋端來一碗紅湯，色澤明亮，鮮豔無比，火紅絢爛的色調讓人有些

心醉，卻更讓人覺得危險。她將紅湯遞給大李，小翠聽得水聲問，卻沒得到任何回答。

姍蘋注視著大李，伸直的手沒有顫抖，清澈的眼沒有恐懼，她的唇沒有動，靜謐的天

空下大李卻能聽見她說：『相信我。』


    接過，一口飲盡令人心扉發寒紅湯，無味，湯中帶著類似髮絲的東西，入口出

奇溫潤。忽然，大李感到一股奇異的暈眩，但他並不擔憂，放鬆身軀之後，望向姍蘋，

腦中印著她的微笑與泛淚的眼，大李安心闔上眼，再醒，已是隔日。




    「紅湯？」頭兒詫異，緊追著大李問：「那紅湯什麼東西做的？」

    「我也不知道。」大李苦笑，因為姍翠也問過他一樣的話，還問了不下十次，但

他真不曉得為何會毫無顧忌就喝下那碗湯，那碗連姍翠都不知道什麼做出來的湯。

或許，只因為是姍蘋遞給她的，而他相信她。


    「是嗎……」頭兒沈吟。


    大李聳肩，這段日子有很多事情是他沒辦法跟頭兒說的。除了滿月之夜，其餘

時間，兜不出村的他與姍翠忙著照顧村民，安撫大家。他發現姍翠是個很活潑的孩子，

跟大部分的村民相當親近，有時候說起話來嘰嘰咕咕，臉頰紅撲撲的好不可愛，但每

當他看見那空洞的眼神，他只能趕緊抓住飄過心頭的感傷，假裝沒事。


    而他跟姍蘋……


    常言，人生當中，只需一個眼神交會就能找到知己，那天喝下紅湯，他的心頭

震顫，大李知道他找到了那一個人。他甚至確定，這就是心有靈犀。而之後呢？他不

敢想，也不去想，唯一的希望，就是讓姍蘋跟姍翠不要被囚困於此，等他出去了，

一定找很多很多高人來解決這個村子的問題。


    不過，姍翠該怎麼辦呢，那天她忽然說了那些話，代表著什麼嗎？吁了長長一

口氣，大李閉上眼，他無法不想，任在這裡的一切翻湧，關於明天入山之事，目前

看來，只能順其自然了。



XXX



    祠堂內室裡，四面皆牆，黑漆漆沒一點光線，空氣凝重的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動。

姍翠瑟縮在角落，小手拳著放在屈起的膝蓋上，低著頭悵然若失，即使盲去雙眼，

屋裡全然的黑還是讓她有些不安。


    是那樣嗎？她兀自想著，對於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感到無比害怕。當時姊姊不

見的時候，她沒感到任何異樣，可是，今天頭兒突然出現，又說了小山的事，這讓她

隱約感到不對，似乎，一切就要消失的那種不對勁。


    難道前一陣子的直覺是真的嗎？姍翠將臉埋進膝間，回想起過去有大李在的日子。

他與姊姊之間奇妙的情愫，她也感覺的到的，不知不覺，自己心間竟也有點酸酸澀澀，

初嚐這種滋味，姍翠明白這是什麼。前幾天她與大李讓村民取完一天的份量後，她竟

讓一股衝動支配，拉著大李往芒草叢裡走去，說了……那些話。




    『我知道你心裡已經有了姊姊，』姍翠習慣地摸著辮子，顫抖的小手掩不住不安

與難過，忍住哽咽，她繼續說：『可是糊塗蟲呀，我要告訴你，我打從心底覺得你是

個好人。』


    大李無言以對，而姍翠也不需要回答，因她只是想將這段日子萌發的情感輕輕

地說。原想笑著的，可講著講著，胸口卻越來越緊，逼得她拼命深呼吸，氣一吐，淚

水竟不爭氣地流下。


    『也不曉得你是怎麼著……竟想跟我們留在一塊兒……願意為村民割自己的血肉，

捨身救我姊妹倆，唱歌給我們解悶，這些事我一直記著，你……你真的是大好人……』

姍翠邊哭邊說，手在臉上抹，眼淚濡濕了整張臉，怎麼也擦不乾。接下來關於她的悸動

與掛念，姍翠沒有勇氣說，悄悄收起這些話，嘆了口氣。


    『大個子，糊塗蛋，你總有一天要走，我也一定會讓你平安離去，我甚至感覺到

那天不遠了，』漸漸止住哭泣，姍翠小心翼翼的移著步伐，靠近大李，小手輕輕按在

他的胸膛，柔柔地說著：『我現在有個很想完成的心願，糊塗蛋你能不能先答應我？』



    『我答應。』大李馬上回答，毫不猶豫。


    姍翠微笑，手慢慢往上摸索，柔荑在大李的臉上遊走，一寸寸摸得仔仔細細，

指尖滑過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唇，經由感覺，將大李的五官刻畫在底心。


    『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的長相，你走了以後，我不但要記得你的聲音你的名字，

還要記得你的臉。』手指流連在他的頰上，撫過略微刺手的下巴，然後收回，雙手

交疊在胸前。



    無憾，他自此存在她的心裡，永永遠遠。






    這個晚上，有相逢帶來歡喜，但面對未知的明日，每個人都懷著不同心事。大李

躺在地上，一邊掛念這對姊妹的未來，亦擔心故鄉母親，更想找到小山的下落，往事

又不斷浮上心頭，該怎麼辦？他只打算順著走下去；頭兒與蘋翠二人久別重逢，找回

了大李卻丟了小山，回家的路還不確定，往山上卻又危險重重，他憂煩盤坐，對於能

否安然返家一事已有了動搖。



    此時的大李與頭兒都不知道他們無法安靜的度過這個夜晚，這個在九葬村的最後

一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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