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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明
第三回 出村
『大大的糟糕，果然是九葬村。』大李聽少女一說，心頭惴惴不安。
此刻他打算盤查這裡的形勢，定睛瞧著四周環境，又將視線移到這兩個女子
身上。帶李才成來的女子身著米白色綢緞，腰繫翠綠帶子，顯得高雅出塵，而他
眼前這個女孩，卻是一身酒紅，上頭繡著金色的鳥兒，像極貴氣的精巧娃娃。
「你們……」李才成回身看看被關上的門窗，又看看眼前的辮子女孩。他不想
對女子動粗，可現況又太過詭異，大李靜下心，仔細觀察這兩人的一舉一動，空白
的腦袋努力轉彎想不出半點辦法。
「姊姊，你將這個糊塗蛋撿回來，打算怎麼辦？」椅子上的少女兩眼呆滯，語
調卻是活潑至極，大李心中看著覺得怪異，他腦海閃出一個想法，右手輕輕在少女
前方揮了揮，見她毫無反應，心裡有個底。
『難道她是個瞎子？』大李揣測，想著若這是真的，未免可惜了一個少女的青
春，但這點也更添他的忐忑，這樣一個盲女竟能安然在這怪村子生活，大概是她口
中的姊姊在照顧她了，大李又想，何以那些怪物一直沒到這個地方？難道她們是那
些怪物的頭兒？
李才成腦中浮現昨晚看見的情景：滿月之下的兩個女人誦著經文，一十八人抬
著九具棺材，將裡頭的活人丟進大坑裡活埋。
想著，他的手心沁出冷汗。
這時，原本關窗的白衣女子走近辮子少女，左手拿起她的右手相握良久，另
一隻手的手指似在她的手背寫些什麼東西。
「你想的也對，這糊塗蛋也不是故意的，我們本該將他送出村才是。」辮子少
女自言自語說道，大李看她倆專心的樣子，腳步往後滑了兩下，偷偷摸摸便想溜出
這古怪的房子。
「糊塗蛋，你去哪？」沒想到那個似是瞎的紅衣女娃兒一聲喊住了他，大李全
身像觸電般站著不動。
「你想走便走吧，外頭那些村民本來也不礙事，你能走的了是最好，省得我姊
妹倆操心，只是，你真的走的出去嗎？」紅衣少女說到這，口氣不帶任何揶揄，反
是充滿了憂心，呆滯的雙目低了低，濃密的睫毛垂下，臉上籠著說不出的哀愁。
李才成看她們倆臉上總是顯著煩憂，不知怎地心頭一軟，也不覺得她們有什麼
惡意了。他站在原地，猶豫半晌，抬起頭道：「剛才要不是這個……大小姐，」說
著，他指了指白衣女子，繼續道：「我恐怕在睡夢中就被那些怪物拖走了，真是謝
謝了！我人生地不熟，希望你們可以跟我講怎麼走出去，這樣可好？」大李想來想去，
腦中也只想出了向她們問路這個逃生辦法，一句話說得流利，原是在心裡盤演了
許多遍。
只見紅衣少女與白衣女子雙雙嘆了口氣，大李不敢說話，但看白衣女子總是
愁眉深鎖，胸口沒來由的一陣緊縮。
「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跟你說了，你也走不出去。」紅衣少女說著，白衣女子
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手指繼續寫著，紅衣少女便也說著：「你想想，剛才你跟姊姊
是不是走了許久沒看到出口，也沒碰到盡頭？我跟你說，這個村子不大，就五條街跟
幾條小巷弄，憑你的腳程繞一圈不是難事，可剛才你就沒走出去了。到這個村子，你
活著進來，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讓你活著出去，現在唯一的辦法也只能等到正午，讓姊
姊帶著你看能不能闖出去。」少女說完，兩人的手便放開了。她說得清楚，這情況
大李也只好將就著信。
「在那之前，你就先坐著等吧，這裡的鄉親沒有惡意，可是讓他們看見你也
不太好。」紅衣少女摸索著另一張椅子，拉了出來，拍個兩下，示意大李坐上。
李才成不自覺地將兩手往褲子抹了抹，將椅子拉離少女遠些，才坐了下來。這一
坐下去，屋裡的空氣幾成了死寂，兩女也是靜靜坐著，什麼也不做，整個氣氛讓他
這村野大漢悶的難受。
一會兒，惶恐與不安逐漸沈澱後，他的思緒又縈繞在家中老邁的母親身上。
弟弟已經長大不勞他掛心，就是母親身體孱弱，需要有人照顧，他一想到自己說不定
像兩女說的，走不出這個九葬村，那他的母親該怎麼辦？想著，李才成嘆了口又長又
重的氣，當初他怎麼答應張嬸了呢？
紅衣少女似乎察覺了大李的坐立不安，她說道：「糊塗蛋，你剛才說你叫啥名字？」
「李才成。」大李回道，讓女孩的聲音一擾，思緒唰地從鄉思中抽離。
「我叫做姍翠，那位帶你來的人是我姊姊，她叫做姍蘋。我倆姓林，你叫我
小翠就好。」紅衣少女說著，兩手邊撫順她的髮辮，目光依然渙散。
「小翠，聽來有些像丫頭的名字。」大李直言不諱，話才說出就有些後悔，這
話不就是指眼前這個貴氣的女孩子是個小丫頭嗎？姍翠嘟著嘴，大李眼角瞥見坐在
床邊的白衣女子姍蘋，倒是第一次露出微笑。
「我本來就是個小孩，你這樣說也不打緊，想當初我也問娘……問娘……」
語至此，姍翠低垂著頭停了下來，話鋒一轉：「不說這些，總之你叫我小翠就行。
有一件事兒說來我想你也不奇怪了，我呢，是個瞎子，看不見你，但你別以為這樣
可以欺負我，這個村子的所～有～東西我都瞭若指掌，就算閉上眼我也會走的，更
不用說我這雙耳朵，你想做什麼我聽的清清楚楚。」姍翠說著，語調又高昂調皮起來，
李才成心裡覺得好笑，想說你都瞎了還說什麼閉著眼也會走，但也有些感慨，他沒想
到這孩子如此坦然接受了目盲的事實。
「我現在只能靠你們能帶我走出這鬼地方，哪會想做些什麼事。」大李回答，
姍翠聽了滿意的點頭。
她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兒，」姍翠站起身，毫不猶豫地閃過桌角椅子，
相當熟練地走向床邊，在姍蘋身邊坐下：「我是個瞎子，而姊姊她不會說話，等等
她帶你出村，你也不可以嘴貧欺負她，否則讓我順風耳聽見，看我怎麼替姊姊討回
公道。」
李才成恍然大悟，他正想怎麼這個女子人如其表文靜之至，連摔倒了也不
喊一聲，原來，原來她是個啞巴。
大李看著兩個沈魚落雁的姊妹花，年紀小的瞎了，年紀大的卻是個啞巴，
不禁鼻頭一酸，眼眶濕潤。
姍蘋看見大李眼裡有淚，急急握起姍翠的手，姍翠即刻便道：「沒事兒，
我們兩個不是出生就是瞎子啞巴的……不是不是，我是說我們是什麼瞎子啞巴，
可是我們耳朵很好……欸呀，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嘛！」姍蘋握住姍翠的手似
是與她溝通，而此刻姍翠彷彿不知道她姊姊想表達的意思，兩人手忙腳亂，大李
看在眼裡，手抹去眼角淚水裝作沒事，嘴角微微一笑。
「你是想說，你們兩個這樣已經不礙事兒了，對吧？」大李說，姍蘋停下在
姍翠手上筆畫的手指，看著李才成眉目含笑，她點點頭，青絲垂在頰邊。
「好了好了，」姍翠站起身，毫無預警地走到李才成身旁一把拉起，當她的
小手握住他的手腕時，愣了一愣，「哇」的一聲，「你這個大個兒糊塗蟲，時間
差不多了，快跟著姊姊去吧。」
李才成隨著姍蘋走出門外，姍翠又在屋裡向外說著補充道：「萬一真給鄉親
們遇上也不要緊的，快快去吧。」
林姍蘋走著，大李跟在她的身邊，依然是好不彆扭。他眼角不自覺地瞄向姍蘋，
想起早上為了躲避三個怪物還將她抱在懷裡，胸口不禁發熱，呼吸也變得較沈，姍蘋
緩緩轉過頭看著他，眼裡似是在問：「你怎麼了？」
讓她這樣看著，大李腦裡亂如麻，頭一昏他開口便說：「我沒在想早上抱著
你的事，你千萬別在意。」
姍蘋聽見點點頭，不再看他，大李馬上就懊悔了，平常他做事也沒這麼粗心，
怎麼一遇上這個女人就說錯話？他悄悄瞥向她，姍蘋臉上又籠上一股化不去的愁思，
大李與她相處半天，他發覺彷彿哀愁隨時與她相伴，一開始他還以為是因為自己說錯
了話，但看久些，就知道姍蘋心裡想著是別的事情。
可李才成沒有問，現在的他還得靠著這女子才走得出去，能不能活著都是個
問題，自身難保之下他還能替別人做些什麼嗎？大李忍著心中極想詢問的欲望，
眉頭微微皺起。
他們走沒幾步路，大李腳步遲疑停頓，一陣陰森的怪風吹起，一塊小碎石打在
他的腳板上，他沒做反應，雙手緊握著拳。
『是那些怪物！』
前方的街道旁躺著兩具人形，樣貌與大李早上看見的相似，但與早上所見
絕非相同的個體。眼前這兩個一個大，一個小，躺在地上緩慢打著滾，嘴裡
發出悽絕繞樑的哀嚎，聲音直透進大李腦袋，震的他腦中發麻。大的那個有頭
稀疏長髮，十根細如枯柴的手指在泥上抓，地上已經給挖出一個小窪；另一個
小的全縮著身體，全身只剩下一小條破褲子，他看起來不似大的與早上那三個，
身體較為完整，面貌也豐潤許多。
大李心想，難道有其他人像他一樣困在這裡？念頭一轉，他走到地上那個
孩子面前，彎下身想去攙扶。
姍蘋發現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李才成彎身時看見那個孩子確實比較像
活人，可有血有肉的臉上與身體爬滿小蟲，一股薰天的臭氣直撲大李臉上；孩子
的雙眼早成了兩個黑色窟窿，原本該是圓潤光滑的臉皮蛀有一個又一個的血洞，
一隻白色肥大的小蛆從裡頭噴了出來，黏在大李的嘴邊蠕動。
李才成大喝一聲，倒退一大步，他急忙伸手撥去嘴邊的蟲子，呸呸呸的往路邊
吐出幾口口水，就怕蟲子不小心鑽進他的嘴裡。
「哦……哦……」那個詭異的孩子舒開手腳掙扎地要爬起，姍蘋提袖掩著嘴，
閉上眼睛淚水直直落下。
終於，那個滿身瘡痍的孩子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大李看著他，血淋淋的腐肉與
身上的傷口，一個又一個深不見底小洞，簡直是活生生的人正在被蟲吃了一樣，比
起旁邊那個大人與今早看見的三個蠟皮怪物，他的模樣更加可怖。
那孩子舉起已被食掉一半血肉的手，指著姍蘋，沒有眼珠的眼窩望著她，嘴裡
爆出意想不到的大吼：「是你害的！娘說是你害的！」尖銳刺耳的聲音穿破雲霄，
孩子說完便倒在地上發出無止盡的尖叫，彷彿從他破爛的皮囊擠盡所有氣力，用他
半爛的嘴發出最深沈痛苦的喊叫。喊著，他的臉上掛上兩道血痕，越來越深。
旁邊那個長髮、蠟黃皮膚的怪物不再抓著地板，「她」枯骨手指慢慢寫著，
一筆一畫的寫著
「不。得。好。死」
寫完，她一張蠟乾的嘴發出嘻嘻的氣聲，彷若身體裡的臟器皆被掏空般，
吁吁喘著似乎在笑，狂妄放肆的笑。
李才成看著這幅景象，心裡大為駭然，他此刻心裡在明白不過，這些早就不是
正常人了，沒有人還能這樣活著的。既然不是活著，那便是死，所以從早上到現在，
他看見的不是人，而是死屍，不，應該說活屍，會活動的屍體。他想，難怪，這個
村子一直了無生氣卻總有動靜；他又想，蠟皮的便是死的較久，這個孩子，一定是
新鮮的，越想心頭不斷發毛，他轉頭看著姍蘋，只見她極為鎮定，擦去淚水，眉宇
的悲傷更深了一層。她蹲下，似乎想替孩子揮去身上的小蟲，可那孩子不領情，大
聲叫喊著：「娘！娘！」然後滾去長髮活屍的身邊。
看到這景象，一股血氣翻上李才成的胸膛，不知哪來的膽子，他大聲說道：
「這位林大小姐好心替你除去蟲子，你怎麼這麼不領情？」此刻的大李竟想與這些
異常的東西講道理，但他心裡哪管的了那麼多，看著這個似乎是救過他、也正在救
他脫困的女子如此難堪，幾句話卡在喉嚨不說不行。
姍蘋站起身對他皺著眉搖頭，一根食指先是按在唇上，接著又搖搖手。大李
知道她要他別再說了，但他沒管，繼續說道：「你乖乖的別動，讓我替你把蟲子清
一清。」
大李意氣用事正要彎腰把孩子抱起來大拍特拍一番，但那小孩出乎意料奮力
一跳，緊緊抱住了李才成！
大李身體登時一陣奇養難當，他急著把孩子推開，他抱著的力氣卻是料想之外
的大，蟲子一隻隻快速鑽向大李身上，他心裡大喊糟糕，看那些蟲蛆奮力爬向他的
衣褲之內，就要在他身上開七八百個窟窿了！
姍蘋這時趕緊拉開孩子與大李，這女子看來手無束雞之力，卻能輕易將孩子拉離
他的身邊，大李心又驚又喜，趕緊拍去身上的小蟲，仔細一看地上的蟲子，每隻都躺
著不動，他心中不解，卻總覺得這些蟲子似乎在爬到他身上不久就死了。
姍蘋趁機拍拍孩子身上的塵土與蟲，她信手一拂，蟲子盡皆掉落，孩子表情也
不再那樣痛苦，只是沒有眼睛的眼窩，大李看了還是很不舒服。
小孩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旁邊的活屍掙扎著爬往姍蘋腳邊，她抓著她的腳，
怎樣也不肯放開。姍蘋低下身去，扳開她的手，然後撫摸她稀疏凌亂的頭髮，沒想
到這活屍也逐漸平靜下來。
大李在一旁看著，倍感好奇，但姍蘋不做表示，踩著步伐離去。大李跟上，
心中疑惑只有加劇。
姍蘋領著他走過一彎又一彎，明明應該是正午，這村子卻涼冷陰暗的如清晨
一般，整村依然荒涼詭秘，渺無人氣，但路邊又不時可見活屍，每個都在痛苦中
掙扎，大李走著，聽著此起彼落的細弱喘氣聲，渾身有說不出的不自在。姍蘋一旦
路過，要不爆起憤恨的尖叫聲，要不是更加銷骨蝕魂哀嚎，姍蘋與大李不再停留，
她加快腳步，不久就來到村子口。
大李看見前方的景色已經有些熟悉了，遠些便是他昨夜藏身偷看他們下葬的
地方，姍蘋拉起大李的手毅然走出村子，這一步，大李走得感動無比。
他們出村，還往北走了一段路，姍蘋一直牽著李才成的手，路上還不安的回頭
望向九葬村的方向。走著走著，大李看見一個熟悉無比的東西，就是他昨夜最初睡
在上頭的大石。他到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從這裡跑進村子裡，但他現在覺得，
一切就好像一場虛幻的夢境。
唯一最真切的，是在他身邊的這個女子，林姍蘋。她悄然放開他的手，
凝望著他，依然是股濃愁，大李看在眼裡心中許多思緒交雜，但最深刻的體會，
就是對她的感謝。
他有種衝動，想要帶她離去，或者幫助她解決煩惱，即使要他返村也無所謂。
可是當他想要伸出手，說一些話時，姍蘋轉過身子揮揮衣袖，一陣微冷淒清的風
吹動她的髮絲。大李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沈默以對，最後什麼也沒有說。他明白，
她要他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回去九葬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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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po完第二回就覺得太短
趕緊補上第三回喔～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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