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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位學者，住所與研究室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有極多極多的書，放滿了
書櫃、構成了牆壁、地板、連走道都僅容一人通過，不論是研究室或書房都只
剩下一條走道與書桌，再也沒別的物品存在。他沒有什麼名流千古的著作傳世
，也不會像某些尸位素餐的同僚只會在電視上展現口才，他就像個公務員般認
真地上課、發表文章、出席研討會，然後唸書。
四十好幾，周遭的親友都快放棄幫他成家立業的打算，一方面來自於他的
外表：一六二的身高、地中海形禿頭、五短身材、除了講課外沒有口才；另一
方面則是他本人也沒這種意圖，他只想唸書，唸書，唸書。
於是他的生活跟表面上令人羨慕的待遇大異其趣，別人有寒暑假上節目出
國遊玩；他永遠只有與書為伍，然後產出。與其說他是個學者，倒不如說是個
文字的吸收機與生產機，他將浩瀚如海的各種知識做為原料般地透過眼睛收納
，進入大腦中解離其表象意指能指與結構、經過一段時間的沈澱與發酵、依照
所需的目的進行重整與再製。
這台機器稱不上精美或細緻，長期繁忙的使用儘管頻繁，卻也使得機體本
身有著許多殘缺：千餘度的近視、缺乏運動的肥大小腹、泛黃臉頰與灰白指甲
。沒有刻意保養，連平常的維護都很稀少，他總是要念到一個段落或困頓才會
想以吃飯這件事情轉換心情，然而每當啃著根本不知道是土司還是雞腿的便當
時，他還是在思考剛剛閱讀的內容，嚴格來說或許連睡眠時他的思緒都還運作
著吧？
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度過了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機器終於老朽到一
個程度，他發覺他只能閱讀，思考與寫作都已不再可能，就像個吸水功能受創
的脆海綿，專注在無止盡的吸納裡頭，不去注意到底有沒有吸納。漸漸地，他
的肚子越來越大，從排球、籃球到氣球般的大小，不禁令人懷疑裡頭裝的究竟
是脂肪還是他所閱讀的文字？
某天深夜，他一如往常地伏案於古籍，突然來了一場地震，規模不大，但
卻足以將房內的藏書震垮大半。當轟隆隆的聲響間歇，他看見自己被書籍包圍
，書本們以各種文字、各種題材、各種封面、各種大小將他置於其中，若要浪
漫點的形容，或許這就是徜徉在知識之海吧？
不過他被地震打斷了思緒，埋怨之餘也在考慮要怎麼把這些書回歸原位，
以他這副身軀實在力有未逮，或許明天一早打個電話請人來幫忙吧，順便把一
些不堪用的書本也處理掉。主意才剛打定，四周倏地又是一陣轟隆隆的聲音。
是餘震嗎？他緩慢地低下身去，卻發現地面並未震動，這些聲音不是震動所引
，反倒起像是蜜蜂出巢。
蜜蜂？這裡從來沒有過蜂窩阿？他抬頭望了望天花板，上頭不再是熟悉的
純白色，在他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將天花板瀰漫成一片巨大的黑森林
。怎麼回事？他懷疑自己眼花或色盲，但黑與白不在色盲的定義之中，他再仔
細看看，這些黑點居然都有著方方正正的外型，不是蜂或蛾這種小昆蟲。那是
…？
那是文字！隨著黑點向他逼近，他看清楚了這些黑點的真面目，它們是一
個個文字，從他的藏書中跳脫出來，彷彿是爭取自由般地在空中飛舞，有的單
打獨鬥；有的成群結隊卻掛一漏二，其中不難發現「天行□，君子以自□不息
」或「It rains □ and cats」等。這幅景象完全脫離他的理解範圍，他只能
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些遨翔中的文字，也不能理解為什麼它們要朝他飛來。
此刻一陣酥麻的養感在他皮膚各處蔓延開來，看著皮膚表層以規律的速度
不停上下起伏，彷彿是夏日輕撫沙灘的海面，但對他來說這可是極為殘酷的折
磨。全身的皮膚，上自頭皮，下至腳底，包括眼皮、指甲、陰囊、嘴唇所有部
位都如此起伏，且力量越來越大，就像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
的確有東西跑出來了，從眼白經過他的視線飛走，是文字。是他吸納進體
內卻無法消化的文字與知識，它們感受到同伴的呼喚，如迷途的雁要回到行伍
之中，所以必須要打破這個囚禁它們的牢籠。看見有同伴脫困，那些在空中的
文字們更是一股腦地往他的身體衝去，想助一臂之力。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
著自己被漫天飛舞的文字所撕裂，失去意識之前，他第一次感受到黑色文字與
自己濃稠暗紅色血液的交會是如此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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