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消失的街

[belleaya (小愛)]

　　是個燥熱的天，空氣中悶得有如凝固似的，即便是外頭，一向在那人行道旁的草叢

中唧唧叫的蟲子也都噤了聲。因為都市中光害的關係，天空仍然是一片近黑的暗紅；我

半掩的窗簾是靜止的，外頭沒有風。



　　我兩手枕在後腦，怎麼也睡不著，身上揮之不去的黏膩，在沖了兩次冷水澡之後，

不一會又會再度攀上皮膚的表面。我之後才知道，那晚有太多人與我一樣，而之所以睡

不著的原因，除了那難耐的悶熱，是在心裡湧起的強烈不安。




　　大家都不知道，那是異象的開始。



　　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睡，那種感覺就好像眼皮因為勞累而略略闔起，但是你還

是可以從那縫裡看見外頭，就像是一瞬間，但在你雙眼張開，時間卻已經流過一大段。




　　是一陣陣熱流。

　　我的窗簾依舊是靜止的，但在我清醒前，的而且確地感受到，窗外有一股強大的熱

流想要擠進我的窗子般，那種熱流，如同心裡懸著的那種讓人不安的感覺，把人擠壓得

喘不過氣。我起身，伸個懶腰，讓我有點發痠的身子稍作舒展，揉了揉眼，不經意的順

手掀開窗簾。



　　窗外是一片黑，就常理而言，應該是可以看得見街的對面，那些高出三十層樓的大

廈，最起碼會有大廈裝飾用的暗黃色燈光。沒，一片詭異的漆黑。




　　「停電了嗎？」

　　我看著身旁的電扇，它正發著吃力的轉動聲。

　　簡單地套上衣褲，是天將亮的時刻，是以打算直接到街口那兒買點零嘴充饑。打開

門，公寓的樓梯間的空氣仍然是同樣的悶熱，隨著愈靠近大門口，那股悶熱也愈發地強

烈，伴隨的是無法形容的壓力。




　　平常走來極其習慣的層層樓梯，竟然格外地沉重。

　　異象。




　　我開了一樓的大門，在我眼前的，仍然是一片黑。

　　嚴格說起來，原本該是那些大廈的地方，全成了空地，那一大片空地一直延續了很

長一段距離，我必須硬是瞇起眼，才能看到遠處的建築物及燈光。即是說，本來的建築

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地，空地上是一整片像是燃燒後的焦黑。




　　我掂了掂手上的零錢，這才又想到，那街口的便利商店也消失在那空地上了。這空

地到底多大？我想，至少兩成以上的市區都消失了吧。空氣中帶來少許焦味，隨著晨曦

昇起，仍然久久不散，反而更加強烈，想是因為看得清楚，那空地上，已乾得碎裂的黑

土吧！




　　漸漸地人們也注意到了。

　　大家佇在空地的外圍，無神地望著；有些人打著電話，焦急、淌淚，想是有家人在

消失的建物裡頭；有些人則還有閒情逸致，拿了相機，一張一張拍下這異象。太陽昇得

更高了，記者的SNG車也到場了，訪問著空地外，圍觀的人們。我下意識地迴避開來，走

回公寓，現在幾點了？上班要遲到了。噢不，我都忘了，我不必去上班的，前天在辦公

桌上看到了個信封，當天我的所有個人物品都被迫帶離那個坐了幾年的位子。




　　我仍回到自己的房間，既然沒了早餐、早報，索性也就不吃了，打開電視，除了有

幾台沒法收看之外，倒還有新聞──上頭說了：「......本地發生了市區消失的情況，

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空地，目前所有居住在原址的住戶全數失聯，同時也造成近半的市區

斷水斷電的情形......」




　　......




　　我從便利商店步行回家，這家店距離並不很遠，雖然我並不是很中意那個值班的小

子。途中，我看著圍起鐵絲網的空地，已經兩個半月過去，消失的人、消失的街，都沒

有回來；建築公司似乎打算在原址重建了，鐵絲網內丟滿了鮮花、上頭則綁著絲帶、或

貼著尋人啟事。經過鐵網的開口時，我不忘帶了杯咖啡，給裡頭正掘著土的湯米，他的

未婚妻也在兩個半月前，隨著這街區消失了。




　　「別管我，我知道她一定在這下面！」當初他不顧眾人及建築公司的勸阻這麼說。

　　事實上我並不認為他能改變得了什麼。開挖搶救的工程最初持續了整整一個月，尤

其市內最高級的那棟大廈，足足挖到可以打地基的境地了，當然，這是因為市長就住那

大樓裡。當時也請了地質學等專家來調查，然而沒有人知道為何而消失，更詭異的是沒

有任何目擊者，原因我想就如同那晚，在人們似夢似醒時，事情就這麼發生。





　　「湯米，」我遞上咖啡，「我這週就會搬家了。」

　　「哦？」

　　「我找到工作了，在鄰城。」

　　「恭喜你！恭喜！」

　　「願好運也能降臨在你身上。」

　　「謝了，老兄！」




　　湯米每天這樣向下挖著，我也曾幫忙過他，但是為了生計，還是非得奔波在求職與

面試之中。他也並未要求其他人幫忙，他只顧著向下挖，他說，那是他未婚妻臥房的位

置，他一直深信著，只要向下挖，就能再見到她。前些日子下了雨，他搬了台抽水機，

將洞內的淤水給抽走，同時在大雨中，趁著泥土鬆軟，更是邁力地挖著。




　　「嘿！喬治！」我聽見他在背後叫我。

　　「什麼？」

　　「我挖到個東西！」



　　是個棺材。

　　那棺材像是很新，就如同剛辦了喪禮，還未下葬（當然，現在的情形就可以稱之為

下葬了）。我蹲低看看土洞裡的湯米，他回我一眼，用鏟子敲著露出一半的棺材，發出

鏗鏗聲。




　　「該怎麼辦？」

　　我倆聳聳肩。




　　咚、咚、咚！

　　「哇啊啊！」他登時給棺材中傳出來的敲打聲給嚇著，身子一個不穩，跌撞在土洞

一旁；我也聽見了，那聲音很沉，但是的確是從棺蓋底下敲打的聲音。




　　我們並沒有想到殭屍或是吸血鬼，一心只想著，能救一個是一個。湯米對著棺材大

喊：「你先別敲，我拿鏟子把蓋子劈斷！」我也從繩梯攀下，先幫忙在棺蓋上鑿了洞。



　　「嘿！你還好嗎？」

　　「......」

　　「我們要救你出來。」

　　「呼......呼......水......我要......水......」




　　喘氣聲越來越微弱，但可以確知，那聲音說的是人話。

　　啪嚓一聲，棺蓋終於開了個大口子，我和湯米合力，將它用力扳斷，看見裡頭，是

個已經極其乾瘦的年輕人。他臉頰削瘦內凹，皮膚像是燒灼而通紅，衣服也早就已經不

見，連頭髮也脫落了。



　　......



　　「快逃......城市又要消失了......」

　　第一個在消失的街區挖到的生還者震驚了社會。許多早已放棄希望的人，又重回空

地，繼續挖掘他們消失的親屬、好友。但我想這只是特例──查克，被救起的那位年輕

人，他其實本來就是死了的。



　　那天，正好是他的喪禮。

　　「快逃......城市又要消失了......」他吃力地在訪問中警告。

　　他在死後，看見了真正的地獄，那種全然的邪惡，正吸引著更多的邪惡；就在他到

了死後的世界，他見到的巨大的惡鬼，將一棟又一棟的建築，從石壁中拉了出來。他在

烈火中跑回自己所熟知的街區，裡頭本來該活著的人們，全都像是沉睡著一般，在那個

世界無法清醒。他看著他們，一個一個，漸漸被地獄中的怪物當成食物，給吃個精光。

就在他將要給抓住時，他躲回了自己的棺材，而後，遇上了我們。



　　然而，他回到這世界，卻再也無法正常過活了。

　　他無法進食，任何食物在他口中都像是燒灼般；無法飲水，無法入眠，更無法死！

他渾身都像是燒灼般，無時無刻被無形的烈焰給折磨，也許他會這樣一直活下去吧！




　　湯米，他依然深信著，可以再次挖掘到他的未婚妻，依舊在那個空地、那個土坑，

日日夜夜地向下挖著。




　　而我，搬離了那個城市，但每到夜裡我總會在恐懼中驚醒，又慶幸自己仍然活著。

當人間的邪惡與污穢越是接近那個「地獄」，我想在不久之後，城市又會再度消失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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