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沒有遺體的喪禮--香

[yasachi (明明)]

文／明明



    某女校門口，一群人走出，那是一群少女，一群無論走到何處都會受人

注目、芳華正茂的少女。每到放學時候，這裡總會聚集許多人，其中一半是

前來接送的家長，另一些則是少女們的朋友；他們殷切地望向門口，希望能

早點看見自己等待的身影，所以這些目光各自往四處搜尋，沒有交集。



    直到那個女孩從階梯上款步而下。


    除了這所女校的學生，所有人不由自主將視線轉移到她的身上，近百道

的目光同時凝視著她，往那個方向聚為一點。一頭直瀉的黑髮垂掛，一張素

顏上戴著一副眼鏡，她的外表沒有任何妝點，身材普通，長相平凡，唯有那

雙眼眸，黝黑如魅。



    「她是誰？」許多人不約而同發出這個疑問，他們也問著自己，為何無

法將注意力從如此不起眼的人身上移開？


    「你聞到了嗎？」一名前來接回女友的男子在那名女孩走過身邊後，漸

漸瞪大雙眼。他拉著正卸下書包的女友問：「你有沒有聞到一股味道？好

香……」



    不只是香，而是一種讓人一聞就幾乎上癮的氣味。男子的心旌搖曳，甚

至考慮停止呼吸，就怕殘留在鼻腔的香氣逸散，再也不可得聞。



    他身旁的少女放下沈重的書包，一聽見他的問題便微笑。



    「你說的是她身上的味道吧？」她往那名女孩的方向翹了翹下巴，一手順

著自己同她一般的黑髮，眼睛露出些微興奮的光芒說道：「我們也問過她擦什

麼牌子的香水，可是她說自己沒有在用那種東西，又說大概是因為家裡開花店

的關係。你覺得有可能嗎？藤紅她家也是開花店的，她身上就從沒好聞過。我

覺得她一定有用什麼秘密武器，大家對這種味道都沒有抵抗力呢。真不愧是我

的偶像，連用的香水都這麼自然高雅。」連珠砲般地說完後，她雙手交握，望

著心目中偶像的背影，心口澎湃，臉上崇拜。



    對於她的反應，男子感到有些意外，他仔細看，才發現沒有近視的她特地

戴上眼鏡，似乎刻意地模仿那名女孩。



    「她是誰？」即使對女校中的女生情誼有一點點瞭解的他，也無法不感到好奇。



    女孩笑道：「我的同班同學，呂萍宣，同時也是全校第一的資優生。她勤奮、

認真、優雅、端莊，風趣幽默的談吐下還有股說不出的憂鬱氣質，整個就是新時代

的優質青年，全體女性的好模範啊！你不曉得學校有多少人偷偷愛慕她……」



    「是、是，誰愛慕她都行，你不要愛慕她就好了。」男子苦笑，他將一頂全罩

式安全帽塞往她的胸前，這才止住還想滔滔不絕的女友。他催促著她上車，想著晚

些在圖書館的約會，而周遭的人們在見到自己等待的人後，也都將放在那名女孩身

上的心思拉回，或是駛動汽機車，或是追逐即將離去的公車，教官連同糾察隊試著

疏通附近壅塞的交通，校門口的車輛川流不息，一切又是那樣平常，恢復成尋常的

下課景象。對初次見到呂萍宣的人而言，剛才的遇見恍如一夢，雖然奇特，清醒之

後也不過是一場雲煙，淡淡的有過，卻不留痕跡。



    這些呂萍宣都習以為常。



    她維持著一貫平穩俐落的步伐前行，走進一條沒有路燈的巷子。這裡是回家

的捷徑，平常她是不走的，但今天無論如何她都想早點到家。



    「呼、呼……」她並不累，不住喘氣是因為緊張。她以為自己真的遇到時會

很鎮定，但事情並不如之前所想像。



    暗巷裡毫無人跡，只有一隻灰斑的貓如影隨行。她加快腳步，一不注意踏上

積水，污濁的水滴飛濺，她踝上雪白的襪子有淤泥的灰點暈染。平常她不可能這

麼不小心，可是今天不一樣。



    越來越香了。因為在狹窄的巷子，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更濃了，明明應該

是清雅舒爽的，現在卻濃郁地充斥在她的周身像是奪魂喪魄。她跑了起來，好想

逃開這種緊緊壓迫神經的香氣，然她根本甩不開從身上不斷噴發的味道，只能拖

曳著這種氣味，讓背後的影子追殺著她。



    腳步聲迴盪，答答，答答，她的皮鞋裹上一層髒污，她的汗從頸部滑向胸前，

她的手，死命地抓住衣領。



    不要、不要……這股異於心臟的跳動……快要衝破胸口了……啊……鎖骨一

直被向上推擠著，好痛……呼、呼……吸不到、吸不到氣……




    她出現徵兆了。






XXX





    浴室裡的水聲倏地由細而強，她一口氣將冷水開到最大，讓蓮蓬頭的水柱往

頭頂澆下，那一瞬間，她冷得發抖；水流沿著臉頰滑落，經過肩膀，到了胸口，

水溫上升。而後她仰起臉，緊閉著眼，強大的水柱夾著冷冽使她清醒，不，正確

來說，應該是使她強烈感覺自己還活著。



    拿著沒有任何沐浴乳或香皂的沐浴巾，她拼命地洗刷身體，雪白年輕的肌膚

變得紅腫又疼痛，她卻沒有停手的打算。



    「討厭！」直到幾乎要破皮的地步，她發現由體內逸出的香味仍沒有任何削減，

她才倚著濕滑的牆壁，頹然坐倒在浴缸裡。



    早知道洗不掉的，不是嗎……現在這樣不過是困獸之鬥吧……狼狽又可笑。


    「小宣，」母親溫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等等別看書了，早點休息。」

    「嗯。」



    抿著唇，她賭氣似的擦乾身體，套上衣服，碰的一聲打開門走出浴室，然而

剛剛那番刷洗已經讓她筋疲力盡，她的步伐沈重，回到房間，關上房門，到了床

邊，只剩下把自己摔到床上的力氣。


    窗外的天空黑得嚇人，她扭開床頭昏黃的小燈，彷彿全世界只剩下這縷光明。

影子拉長到了牆上，抓著被單的手緊了緊，她回想起到家之後的事。




    知道她出現徵兆，母親楞了楞，晚歸的父親卻稱許的點點頭。

    當母親提出減少她的生活壓力的方案時，父親堅決地搖頭：「不，維持現況就好。」

    「活著，就要盡力做一個有用的人。」父親如是說。






    呂萍宣將臉埋進枕頭，身體蜷成一團。


    按著隨時要猛烈鼓動的胸口，光是想起那種滋味，痛苦鐫刻在臉上。


    抓起床頭那疊成績單，上面寫著令人驚豔的成績，名次欄永遠寫著一。她無聲

的笑，底下的眼神陷入絕望。


    一把摔開手上這些拿來證明自己優異的紙張，她猛然坐起，兩手稱住額頭，一

張成績單緩緩飄落在腳邊。這些紙……這些紙……如今竟然在諷刺她努力太多……



    「唔嗯！」忽然間一股燥熱襲來，她體內像是有許多珠子隨著血液流動，不斷

滾動、撞擊，發出微微的咕嚕聲。她不禁聯想到電視上曾看過的柏青哥，現在的身

體就像一座中了大獎滾出許多小鋼珠的機台。



    走到客廳，燈已經被打開了。爸媽穿好外出的衣服站在那裡，弟弟打著呵欠，

他們都產生相同的感應。



    「有人死了，」父親相當鎮定環視著他們，「很可能是你叔叔。」


    電話響起，父親說話的聲音正好讓全家人都聽見，那是叔叔的死訊。


    不是第一次了，每當血脈相連的人死去時，親人的身體就會像中獎的小鋼珠

台哪……她還記得最強烈的一次是曾祖父走的時候，那時她六歲。



    雖然心裡早有了清楚的底，聽到叔叔的死亡，呂萍宣還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叔叔出現徵兆後，才過了兩天啊……






XXX






    靈堂連鮮花也沒有，只有一張照片和一具棺材，整個廳堂黯淡到只有黑與白，

而前來致意的賓客大多也草草了事，隨意鞠個躬後便走向另一個房間，其中有一些

人的眼神透露出對這種情況的訝異。



    呂萍宣的叔叔是某間科技公司的主管，他的喪禮不該如此草率。



    「媽媽，叔叔是不是在那裡。」弟弟指著有些灰塵的棺材，懷裡抱著堅持要

帶來的機器人。


    「不是。」母親極其小聲地說。語畢，她的母親拉著弟弟走入另一個寬敞的

房間，裡面擺著精心布置的筵席。


    房裡的人都明白，外頭簡陋至極的靈堂不過是個欺瞞世人的幌子，遺照之後

是一具空的棺材。喪禮背後有如慶祝的盛大餐會才是重點，而受邀的人才能進入

這個房間。


    房裡約有十張圓桌，每張桌子的擺設大同小異。乳白色的桌巾上擺放許多點

綴用的點心，主角是中間那朵暗紅色鷹爪般的花。


    銳利又深沈的叔叔，而她在不久以後，也會被擺在桌上……，不，不止她，

這裡的所有人都一樣！想著，呂萍宣打了一個冷顫。


    她在十三歲生日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相當平靜，他們這樣的人，沒有喪禮，

而是兩種儀式--普通者的白事和輝煌者的紅事。


    這群人自稱為勤族，體內有著種子，藉著血液，一代傳著一代。種子沈眠在

嬰兒的體內，十幾年後才開始甦醒，當種子活動時，被寄宿的人體會散發清香，

因此種子名為「宿香」。若宿香萌芽並不斷成長，花苞和枝芽會緊緊纏繞於宿主

體內，直到完全成熟，破體而出；同時，當宿主死亡，與宿主有血緣的人，體內

的種子便會有所感應。


    宿香在人體裡汲取什麼養分，現在還沒有完整的定論，近代勤族人所開設的

凱願醫院曾提出研究報告，說宿香與宿主有著互利共生的關係；勤奮者行為時將

散發特殊的人體能量，宿香以此為主要養分，而受到刺激的宿香成長時會釋放激

素，使宿主更加積極進取，如此形成循環。然，早在許久以前，勤族就已發現，

越勤奮努力者，宿香蘊養的花朵將越驚人。於是一個約定成俗的習慣至今不變，

勤族人死後，他們舉辦紅事或白事評鑑宿香花，為宿主的一生下結論。



    所以勤族人終生努力，不斷燃燒自己，直到燒為灰燼的一刻，等待宿香爆發

成一片的燦爛美麗，湮沒勞動一生的軀體。或許他們的壽命因此特別短暫，但大

部分的族人都想著，花會給家族榮譽，花會得到讚揚，而無法開花的墮落者只會

受人鄙棄。



    呂萍宣的曾祖父就被歸類為墮落者，至死沒有開出任何花朵。曾祖父病逝的

那天，除了她的爸爸，其他子孫們都不願處理他的遺體。


    她還記得曾祖父的容顏，微笑的嘴角沒有一絲悔恨。六歲的她沒有太多想法，

只為了以後看不見曾祖父而大聲哭泣；十三歲的她為此感到困惑，不懂被族人遺

棄為何還能笑著死去；現在的她卻因出現了宿香即將盛開的徵兆有些明白那笑容

的意涵。


    房間的門關起了，周遭響起熱烈的掌聲，凱願醫院的人將偽造的死亡證明交

給叔叔的家屬，他們的臉上掛著笑容，收下隨著死亡證明到手的支票-勤族給叔叔

的嘉許金。


    醫院代表走到台上，先說明叔叔最後是在公司的辦公桌前被找到，綻放時釋

放的能量如往常造成大樓監視器的故障，事後處理相當完善，要大家不必擔心勤

族人被發現的可能，而後開始細數身為電腦工程師的叔叔所達成的成就，每一句

聽在呂萍宣的耳裡都刺痛著她。經過冗長的演說，醫院代表要大家向桌上的花朵

致敬，呂萍宣看著，滿是低落。


    沒有屍體的假喪禮，沒有真心的弔唁，只有充滿喜悅、榮耀和花朵的紅事，

一個至親的人死了，就這麼值得高興嗎……


    「別哭喪著臉，」父親拍拍她的肩，在大家面前也展露出歡欣的他，和呂萍

宣說話的語調卻極其平靜，「那是你叔叔努力的證明。」



    「不知道什麼時候枯萎。」父親自問。按叔叔的努力，這些妖豔的花或許能

維持五年十年不凋零。


    「真美，這種濃烈的紅色和你叔叔很像。」母親說，輕皺著眉頭微笑，她看

著女兒，充滿憐愛和驕傲，還有不能說出的淒苦。


    「我會是什麼顏色？」她問。


    母親怔了怔，緩緩說道：「在媽媽心中，最美的顏色。」



    回程的路上，父母在車裡討論呂萍宣轉學的問題，母親堅持讓她轉入競爭壓

力較小的學校，說宣宣不用努力也能考上不錯的大學，她的父親沒有說話，呂萍

宣對於父親的猶豫感到意外。


    心裡終於有些溫暖了……看著後照鏡中父親嚴肅卻煩惱的臉孔，她腦中浮現

叔叔家屬悲中帶喜的表情和剛才那場充滿光榮的儀式。



    「不用了，爸、媽，」呂萍宣微笑，「維持現況就好。」





XXX




    一個禮拜後，女校中晚自習的學生紛紛離開學校，其中一縷孤單的身影也踩

著一貫平穩踏實的步伐前行，影子，搖搖晃晃。


    暗巷裡的灰貓懶懶地伸著腰，牠在夜裡甦醒。貓的步伐悄然無息，越過凌亂

的堆積物奔去，無視巷裡令人暈眩的香氣。那個走捷徑回家的女學生喘氣，體內

已吸取足夠養分的花苞快速蠕動著，穿破她的胸口，一場最安靜的竄動正無聲地

猛烈噴爆；巨大的花叢擊碎內臟，穿透五官，在四處飛散的肉末中，花苞向上吞

噬黑夜，枝葉向下吸食碎裂的肢體和血液；那終於綻放的花蕊帶著未乾的血滴輕

輕顫抖，彷彿驚訝自己的誕生。一朵朵人頭大小的花放肆地生長著，數以百計。

鮮黃色的花瓣熱烈綻開，像是想和白日的陽光較勁，到底是誰比較耀眼。



    灰貓奔出了巷口，背後的景色越來越遠，月光冷冷照著花叢，那底下的軀體

最終想著：這樣，就算認真活過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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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香花：歡迎加入過勞死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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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遺體的喪禮" 為eWriter版七月徵文主題
感謝版主給的好題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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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jklm456:倒數推...所以主角是倒在...巷子裡?
推 monoe30:.....感覺有種悲哀的宿命      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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