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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12
晚間十點，江育昆整理了一下卷宗後，便收拾桌上物品，準備開車回家。發
動引擎前，他抬起頭，看到楊小隊長的辦公室裡仍燈光熠熠，顯然楊小隊長和老
偵查佐二人還待在局裡，鑽研法醫的相驗報告，討論這起案件的性質。
他回想起結案時的事情，時間差不多是兩個小時之前──
在聽到「以自殺作結」這五個字的那一刻，楊小隊長的整張臉連帶鼻子都漲
得通紅。洪文雄連看一眼都嫌麻煩似地轉身離去，一下子便上了車，坐在駕駛座
的書記官尷尬地轉動方向盤，車子一溜煙便不見蹤影，在遠方消失。楊小隊長看
著遠方的小黑點，緊緊握住拳頭，顫抖著，老偵查佐靜靜地站在不遠處，拍了拍
他的肩。從兩人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們都對洪文雄的判斷感到質疑。
等到現場的其他人離去後，楊小隊長發出濃重的卡痰聲，朝地上不屑地啐了
一口。「呿，自殺？明明疑點這麼多，還打算以自殺結案是想笑死人嗎？這個牧
師真是難纏，懂什麼啊他！」一見沒有外人，他便毫無顧忌地宣洩胸中的怒氣。
老偵查佐則皺了皺眉頭，同意道：「實在是太草率了。」
江育昆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根本感受不到這起案件有什麼疑點，說穿了不
就只是一個中年男子上吊自殺嗎？死者身上沒明顯外傷，找不到其他兇器，現場
更採不到任何一點血跡的反應。所以儘管知道楊小隊長和老偵查佐留在局裡，他
也沒打算陪他們一起留下，反正沒多久就要結案了。二人或許猜到他心裡的想
法，也沒表示其他意見，只是逕自留下繼續查案，雖然他十分欣賞他們鍥而不捨
的精神，卻也沒有仿效的意願。
他佩服他們兩人，但從未想過成為那樣的員警。這樣就可以了，保持目前這
樣的自己就可以了，平靜的生活多好。
他只是一個凡人、一名普通的員警而已，有時認真，有時偷懶打混。有案子
交代下來就去查，面臨結案就休息，做好最低限度該做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多花
額外的時間在這些事情上？做得再好，了不起也就是升為小隊長，不是嗎？
想著，江育昆順手降下了車窗。一陣潮濕的熱風呼呼吹進來，反而顯得更熱
了些，夏天的夜風常是這般濕悶難受，能感覺得到空氣中瀰漫著大量水氣。車側
後視鏡裡，頭上月亮已被烏雲完全掩住，天空重新回歸黑暗的擁抱，看來不久就
要下起傾盆大雨了。他暗自慶幸自己的動作還算快，不然等下就得淋雨。
不過，直到他回到家裡，烏雲裡蓄勢待發的大雨仍遲遲未落下，總覺得好像
在等什麼似的。掏出一串鑰匙隨便揀一支插入鎖孔，一腳踹開門後，他隨意將皮
鞋踢到一旁的鞋櫃上，接著又關上了門。
開了燈後，小套房凌亂的情景一覽無遺，他不禁懷念起前女友還在的時間，
雖然耳邊囉唆了些，但至少經過整理的房間看起來還像是人住的地方，也不用煩
惱下班後該怎麼處理宵夜的問題，晚上睡覺時被窩也顯得溫暖許多；然而，兩人
個性上的分歧太大了，註定他們沒辦法有一個完滿的結果。
「你為什麼不能靜下心來好好準備考試，考進警察大學？你總不會想一輩子
都當個一線三的小員警，待在小小的派出所裡吧？你還年輕，還沒達到年齡的限
制，現在努力不是都還來得及嗎？」每次吵架時，她總用那副又鄙夷又哀傷的目
光凝望他，刺著他，以憐憫的口吻繼續說道：「你不愛我嗎？是不是因為你不愛
我，所以才不願為我們的將來一起努力？」
「我當然愛妳！當然！」他也總是如此辯解：「但那跟我考不考得上沒有任
何關聯，如果妳也同樣愛我的話，為什麼還要強迫我去配合妳的期望。我覺得當
個普通的基層警察就很好了。」
「可是你明明志不在此，卻連努力都不曾付出過，你只是用這些反駁我的話
來當作逃避時的藉口而已。」
「那妳又怎麼說？妳如果愛我的話，就不會嫌棄我的地位低、薪水少，也不
會假日跑出去找別的朋友鬼混，這才不是愛的表現吧？」
「但我有我的朋友圈要經營，我有我自己的人際網絡啊。」
「哈，妳看，妳還不是有藉口？」
談到最後，他們的爭論總是淪於無限的迴圈，最常出現的句子不是「你還不
是一樣」，就是「你根本不懂我的需求」，愛只是他們傷害對方的武器，同時也是
他們用來抵抗對方言詞攻擊的盾牌。他們曾彼此愛過，但到頭來卻忘了到底什麼
才是愛的最具體表現。
於是，跟大部分的情侶一樣，兩人都厭倦了整天不斷爭吵，最終協議分手。
分手時，兩人的面孔都帶著疲倦，也帶著不捨，都想出口挽回，卻沒有繼續走下
去的勇氣。兩人只能保持沉默，連一句要對方保重的話都說不出來，後來聽說她
分手後沒多久也辭去做了五年的工作，或許是想揮別過去的一切吧。再來，他就
沒聽到她的任何消息了。
彷彿這個人從來沒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一般。
自然，他也衝動過，如一時昏了頭、想打手機問她過得好不好，就像是半年
前，他在一間麥當勞的門口遇到她最要好的一位高職同學的那個時候一樣。對方
一隻手挽著三歲大的小男孩，另一隻手提著餐點，儼然一副親子同樂的樣子。他
急切地向她詢問前女友的近況，對方卻露出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揮揮手道：
「呃，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完，便牽著小孩急急忙忙離去。
或許分手後，她的親友也不願與這個所謂的「前男友」有所牽扯；又或許，
她跟他們說了些如「不願再跟他見面」、「別透露我的行蹤」之類的話。
江育昆坐在沙發上，越想越覺得今天的天氣實在悶熱許多，熱氣不斷從衣縫
間冒出，身上爬滿了汗水，乾掉後更顯黏膩。他用腳趾踩了一下冷氣遙控器和電
風扇按鈕，窗戶還沒關好，不過他也懶得離開沙發了。冷氣颼颼地吹出涼風，撲
在臉上，但完全解不了熱意，嗡嗡的引擎運轉聲反而更令他感到煩躁。滴答。滴
答……咦？一陣水珠淋在馬克杯上，他抬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從冷氣送風孔來
的，大約是溫度調得太低的關係。隨著冷氣的漏水聲，窗外也傳來連綿不斷的細
雨落聲，水滴啪搭啪搭地打在屋頂上。
總算是下起雨了，他想。滴答，滴答，滴答答答……相較於冬季的清冷，夏
季只要一下起雨來，幾乎都是瘋狂拍打著地面的磅礡暴雨，越下越悶，那聲音使
人想起從懸谷落下的瀑布，傾瀉而下的白色水沫彷彿要將一切都沖刷乾淨。
咿──
和室傳來類似雙手擰毛巾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交纏在一起。他聽得莫
名，卻沒起身查看的打算，心想過一陣子聲音就會自然消失了。但是，那聲音仍
輕輕響著，蓋過了外頭的雨聲。是貓嗎？聽起來不大像，但不是沒可能的事。他
不太確定。或許是一隻野貓從窗戶跳了進來，碰到了房內的物品。
那聲音還繼續著。咿啊……啊……咿……
一想到沾滿泥濘的貓蹄踩在被單上的場景，他就覺得不大舒服，直起身子，
拉開了和室的門，打算將野貓驅趕出去。
然而，在手觸及門把的那一瞬間，江育昆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無比，他忽
然想起一件事，一件顯而易見卻被他忽略的事──
那間和室根本沒有窗戶！
就連這整間小套房也只有客廳才有，如果裡頭的聲音真是野貓發出來的，牠
又是從哪邊來的？如果不是，那裡面的又是……想到這裡，他連忙收回那隻手，
可是他發現一切已來不及了，那扇門已被自己拉開，一室黑暗靜靜地擱在他面
前。驀地電光一閃，遠方天空炸了一道雷。轟隆！江育昆也猛然向後倒，跌坐在
地板上，不自主地死命咬住下唇。
那、那是……他顫抖著，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在他蒼白面孔的對面，深沉的黑暗中，有一隻手正伸直指著自己。那道帶著
譏笑的目光迎面而來，咧開的笑容僵硬，似在對他說：怎麼了？呵呵，看看我哪，
多看我幾眼。在對方佈滿紫紅色瘀斑的頸上，緊緊纏著一條繩子，往上望去，那
條繩子懸在比天花板還要更高更不可見的地方。被吊在黑暗裡的那具屍體角膜混
濁不清，手臂僵直，食指狠狠指向江育昆的臉。
方才的悶熱已被這陣寒意所驅散，冷汗滑過他的臉龐。
白光閃爍，「轟」的一聲又落下了一道雷，這次小了許多，那屍體似有所感，
頸上的繩子也隨著轉了幾轉，咿呀作響，然後屍體轉身面向後方。
趁著這時間，江育昆勉力往後退了幾步，希望逃離對方目光所及之處，但難
聽的繩索交纏聲又響了起來，他看見那具屍體陡地轉向自己，全身震顫不停，發
出嘶啞悲鳴的低沉聲音，手仍僵直地指向前方。
「仔……細看……看著我……」
他說。帶著頸上的繩子，他赤足地朝江育昆的方向踏步而去，慢慢地踏了一
步，又一步，每當腳掌落下，木質地板就跟著發出響亮的一聲「咚」，並顯出溼
潤的腳印。咚！咚！江育昆想逃走，卻發現自己雙腿酸軟無力，也無路可逃，他
無法移開目光，只能愣愣看著對方漸漸接近自己。咚！咚！咚！咚！他眼睜睜瞧
見那條繩索隨風飄晃，在空中劃出可怕的軌跡。
「快……看……看我，」他的五官全皺在一起，嘴唇乾得裂開，開始吐出一
些像是蟲子的嘔吐物，暗黑色的，猶如污水溝裡的淤泥，看起來格外駭然。伴隨
著「呃啊喔啊」的聲音，他的頭顱歇斯底里地快速左右扭動，呼嘶呼嘶地送著氣，
夾雜著口水的黑灰液體沾滿嘴角。經過客廳窗邊時，他突然停住動作，抬頭看著
外面道：「光……月……月，是月光……那是月光……」這番話彷彿帶有魔力，
江育昆也不由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窗外，米白色窗簾隨風飄揚，振振作響，交錯的
縫隙裡顯出黑濛濛的天空，幾顆孤星高掛著，一彎新月散放邪異的寒芒。
「月光……是……月光……」著了魔似地，對方不斷呢喃這一段話。他臉上
大大小小的紫紅色斑點慢慢擴散，終於散成了一大片，接著面孔逐漸朽蝕，全身
上下的腐肉一塊塊落地，發出驚人的惡臭。他又往前踏了一步，一隻僵硬的手骨
剛好擦過江育昆的臉龐，用那雙混濁的眼凝望他，「你要注意月光……」
「月光？什麼月光？」江育昆好不容易才能發出這個疑問。
「注……注意月光……那是……我們的……」
迷濛的月芒下，對方正在不斷腐蝕，當說到「的」字的時候，他再也支撐不
下去，僵硬地倒下，化為一攤焦黑的灰燼。
月光？那是什麼意思？江育昆驚魂未定，只能愣愣望著窗外。
地面上靜靜散著一攤灰燼，微小顆粒幽幽反映著銀色的月光。緊接著微風搖
曳，飛灰順著風勢飄在空中，宛如具有生命，悄悄聚攏成一團，化為一顆黑色的
繭，無論什麼光都穿不透的黑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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