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療癒 1

[greatest1006 (潔德~君子之配飾)]

  「昨天晚上，我夢見妳阿媽。」

  一早，當林家一家子坐在飯廳，沐浴於陽光之下享用早點，望著對面的女兒，林母若有
所思。

  「連續好幾天，我每晚都夢見妳過世的阿媽。」

  莎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咬著培根。

  「妳阿媽以前常說，她這一生最感激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妳阿公，另一個......」

  這段事蹟，莎娜知道。

  從前她年紀小，阿媽還沒過世的時候，常對他們這群子孫述說著一段，離他們有段距離
，又不算太遙遠的年代，那時候發生的故事。

  莎娜的家族，父系的祖籍在福建，好幾代以前移居到呂宋島的中國人。母系是維薩亞斯
群島當地的一族原住民，叫Guva。

  Guva族本就人口稀少，長年來與外人通婚，信仰天主教。如今，具備純正血統的Guva族
人已經寥寥無幾，Guva的傳統文化，就連族語，幾乎沒什麼人記得，僅殘存一部分的原靈
信仰和詞彙。

  林母口中的阿媽，就是指莎娜的外婆。

  莎娜的祖父母那一輩，幾乎都歷經過戰亂。

  那時，日本軍隊佔領菲律賓，搶奪破壞不少村莊和城鎮，建立基地，俘虜難以數計的人
質。

  日本人比kusadi還可怕！

  kusadi在Guva族語的意思是，鬼魅、妖魔。

  日本人殺死老人、小孩，留下青壯年，男人從事勞力，女人作為軍妓。

  莎娜的阿媽也曾遭日本軍人強暴凌辱，她那時才十七歲。

  每每說到這段，阿媽總是淚目涔涔。

  戰爭結束後，阿媽就嫁給阿公。

  阿公毫不在意阿媽受過的不堪，已經不『乾淨』了。相反地，他為她心疼不捨，用無盡
的愛和無盡的體貼，一點一點撫平阿媽的傷痛，一點一點修補著她失去的自信。

  阿媽能回報給阿公的，就是盡心持家，為他生育一對兒女。

  另一位阿媽感激的恩人，卻是一位日本兵。

  戰爭情勢逆轉，中、美、菲聯合軍隊連戰皆捷，眼看即將攻入這座基地來。日軍緊急撤
退，糧食、武器、醫療用品一箱箱帶上車，所有的文件資料一律燒燬。

  至於，基地裡的戰俘，上級的指令是，不留活口。

  包括阿媽在內的一群男男女女，每個人瑟縮不安，聆聽外頭的動靜。起初，這座牢籠是
囚禁20多名慰安婦，後來陸續帶來幾批俘虜關在一起，狹隘的空間擁擠不堪。

  他們當中有人略通日語，他聽見日本人的對話，知道他們被關在這裡，日本人打算將他
們通通燒死！


  彷彿沒有希望了！牢籠是牢不可破，外頭有人看守，他們逃不出去的！

  這個時候，一聲喀啦，門鎖開了。

  眾人面面相覷。最靠近門的一個人戰戰兢兢往門外看，發現外頭只有一個日本兵看顧，
他背對著門，並沒有朝牢籠的方向看。

  來不及思考門鎖為什麼打開，但這似乎是逃跑的好時機。幾個男人鼓足勇氣，推開門即
刻往外跑。

  那個日本兵一點也沒有攔下他們，因為他仍然是背對著，沒發現到異樣。

  不，他不可能沒發現。厚實金屬門推開往外的聲響，以及腳步聲，他不可能沒注意到。


  陸陸續續越來越多人逃出來。

  有名漢子不放心，搬塊石頭欲從背後偷襲。不料他轉過身，一下子閃過石頭，迅速槍枝
擺平對準偷襲者。

  一步，兩步，三步，那名漢子驚得往後退。槍口瞄準他胸前，他拔腿就跑。

  看見有人逃跑，然而，那名日本兵始終沒開槍。

  阿媽曉得，那個日本人其實是在幫他們。時間急迫連道謝的空檔都沒有，她僅有默默放
入心上，跟著其他人一起逃跑。

  並非所有人都平安脫離險境。有的人遭其他日本人發現，當場格殺。有的人逃入森林後
，誤中盟軍的流彈。

  阿媽與幾位姊妹算是幸運，她們找到隱敝處躲藏起來，直到被人發現救援。

  日本人雖然壞，裡頭還是有好人在。

  阿媽很感慨。

  「我夢見妳阿媽告訴我，他正在受苦，就是妳阿媽提的那個當年放走他們的日本人。」

  「別跟孩子說這些有的沒的。」林父翻了張報紙，一臉不贊同。

  林母皺眉。「你也知道我媽的個性。她已經往生好幾年了，最近頻頻託夢給我，看起來
很著急。如果不能讓她老人家放心，我們做晚輩的怎麼能心安？」

  「可是這......」林父瞄了一眼女兒，又轉向妻子。「妳這是幹嘛？妳明明知道...」

  「莎娜。」林母認真地面對女兒。「我知道這會委屈妳。不過，小的時候，妳阿媽就對
妳很好，很照顧關心妳。況且，說實在，如果阿媽那時候沒有活下來，現在也就不會有我
跟你們幾個孩子。」

  莎娜默不作聲，叉子切一塊荷包蛋放入口中嚼食。

  「妳阿媽說，那個日本人的sadi受傷了，所以沒有力氣爬上天堂享受他的福報，還在人
世間徘徊受苦。」

  sadi，在Guva族語裡是靈魂之意。

  就如同人的身體受傷生病，就需要治療。一個人必須擁有健康的身體，才能奮鬥，才能
去做更多事情。

  Guva人相信，人的靈魂必須保持健全端正，才有力氣上天堂享福，有能力庇佑下一代。

  一個人若是懷著痛苦、悲傷、怨恨、忿怒、後悔、遺憾、執著等種種負面思緒而離開人
世，靈魂心智上的創傷無法在活著的時候獲得平復釋懷，那麼，在他死後，靈魂就是『受
傷』的狀態。受傷程度有輕有重，但是，不健全的靈魂是到不了天堂。

   因此，Guva人都會為他們死去的親屬施行sadivano儀式。

   sadivano，意指『靈魂療癒』。

  「她希望藉由妳的能力來幫助那個人的sadi。」

  莎娜的祖先裡，其中幾代是具有sadivano的特殊異能，擔任族裡的巫人。

  莎娜承繼了這樣的異能。從小，她就能看見一般人不能觀及的事物，覷見靈魂的創傷，
對之施行療癒。

  不過，使用這能力會造成莎娜的身體不小的負擔。每每動用，便是耗盡全身氣力，輕則
昏睡數天，重則高燒不醒。

  很小的時候，莎娜就接收到不少『委託』，都是鬼魂自己來找她。她沒有接受過巫人訓
練，幼小的體力精神根本無法負荷，況且有些情節重大的惡靈，不是光憑她的能力就能解
決。

  面臨一波又一波鬼魂騷擾，糾纏不清，林父林母極為擔心女兒。他們一家人都是信仰天
主教，每日早晚禱告，吟誦聖經，依然不見起色。

  他們做過無數次的驅魔儀式，求助過坊間信仰的道士神明，也求助過佛寺裡的和尚，還
遠赴泰國請來有修為的大師為女兒施法，效果始終不彰。

  眼見所有他們能想到的方法都用盡了，莎娜仍然天天受到騷擾，甚至招來邪靈意圖附上
她身，為非作歹。

  約略這個時候，他們此地的教會和台灣地區進行交流活動，一位來自台灣，具有台灣原
住民血統的神父，從某些教友口中得知莎娜的情況，經過他們的牽線，前去拜訪林家。

  意識恍惚之間，莎娜清晰聽見那位神父一口操著腔調的國語對她說：

  「孩子，勇敢起來。『他們』不值得使妳畏懼，因為妳的畏懼就是他們的食糧。妳要相
信主時時刻刻都在妳的身邊，主就在妳的身上。妳要相信天上的祖靈時時刻刻都在庇佑保
護地面的子孫，莫作無謂的懷疑，這都是真的。」

  「魔鬼在妳身上作功，使妳看不清真實，但是別怕，真實已經存在妳心中。」

  「追尋真實，這是一條最正當的道路，誰都不能侵犯。孩子，妳正走在這條路，妳是主
眷顧的幸運孩子，勇敢起來，不迷罔，他們定不能侵害妳。」

  年幼的她，其實不完全明白神父的意思，可是她知道神父是教她要勇敢，有很多人會幫
助她。

  當她逐漸安心下來時，那些困擾她的，也都漸漸地遠離了。

  事後，神父送給她一個lu'em做紀念。lu'em是台灣卑南族的護身符，用一個紅色配袋裝
著經過巫師做法的檳榔和祭珠。莎娜很珍惜這個紀念品，保留完好到現在。

  「妳不要為難莎娜。雖說這是妳媽的意思，可是...萬一又像以前那個樣子，那...我想
妳媽應該也不想見到這個情況。」林父擔憂著女兒。

  「我知道，我也很擔心。不過媽既然託夢給我，表示這事情可能很緊急。我相信她也會
保佑莎娜。」

  林父仍是搖頭。「我還是不同意，我覺得不好。」

  「可是......」

  「爸、媽，別擔心。」沉默的莎娜，慢條斯理吃過早餐後，總算出聲。「既然是阿媽的
心願，我願意去完成它。」

  「可是妳......」林父始終不放心。

  「沒有關係，爸。我現在長大了，懂很多事情，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了。」

  「我還是不放心呀！」

  「別擔心，爸，我相信我可以的。有天主長伴我身邊，還有阿媽，我相信她會好好保佑
我。」莎娜說得有信心。

  「況且，阿媽過世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很難過，也都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可以過得很好
。」

  「現在阿媽多了一份牽掛在，我也擔心她會不會因此而有什麼影響。」

  林父不再反對。「妳想得也是有道理，不過......總之，妳要好好保重。」

  「我會的。」莎娜點頭，望向母親。「那麼，媽，我現在該怎麼做？」

  要讓莎娜施展能力，為靈魂進行療癒，她就必須『接觸』那個人的靈魂。

  「我要到哪裡找那個日本人？」

  林父也望向妻子。

  林母啜完咖啡，放下杯子，擦擦嘴，這才緩慢說著：


    「妳阿媽沒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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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絕望擊垮，我們也絕不能忘記。

正如有光的地方會有影子，有影的地方也必定有光。

絕望的顏色越濃重，在那裡，一定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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