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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到了八點，葉慈生把燕臨叫下來用早點，順便活動一下被早晨寒氣凍僵的手腳，雖然
是夏天山上還是非常冷，雨聲淅瀝不絕，聽久也有些麻痺了。
燕臨和葉慈生吃著稀飯配小菜加上荷包蛋便打發了，飯後又是咖啡，中西合璧的餐飲似乎
沒人覺得奇怪，他們是最早一組用餐的客人，反正困在民宿也無事可做，只是有一搭沒一
搭的聊天，燕臨是蠢蠢欲動，就算時間不長也好，只要守望到大雨稍停，他就想要出去。
雖然至多也只能騎到鎮上的小吃部，但小鎮現在沒什麼人，聽說大部分居民都加入高冷蔬
菜搶收班賺外快了，就算是燕臨也只能等人都回來聚集後再繼續探問消息。
這時另一間房的客人也下來了，發出咚咚咚的腳步聲，那種誇張聲音得是一個成年人用體
重在樓梯上蹦跳才發得出來，這三天葉慈生也已經從開始的驚嚇到習慣了，下來的是一對
二十幾歲的兄妹。
妹妹比哥哥還高半個頭，長得很漂亮，留著棕色捲髮，戴銀圈耳環穿著染布長裙和小外套
，打扮很波希米亞風，另外那名文弱青年，卻穿著黑色龍文絲質唐裝，黑褲黑鞋，蒼白的
臉，兩人一出現所到之處空氣立刻變質。
葉慈生這樣說不是誇張，因為連燕臨都看呆了，更別提自己。
之所以清楚那兩人的關係，其實也不用多費功夫打聽，因為女性稱呼青年「哥哥」，青年
則叫她「阿靈」，但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葉慈生在心中給青年取了個代號，叫作黑人，因該人非常堅持的一身黑，其實不看對方穿
著，那名青年給他的感覺倒是和黑白無常很像，充滿某種虛無感，黑得沒有雜質的頭髮、
眸色，和蒼白無血色的皮膚形成強烈反差，渾身榨不出多少人氣，但是也不會讓人感到害
怕。
這對兄妹下來吃飯或者走動時，葉慈生就已經仔細觀察他們了，有影子有重量，也能正常
進食，是活人沒錯。
至於阿靈，葉慈生已經和她混熟了，黑人和燕臨很像，都喜歡窩在客房裡閉關自守，但是
阿靈悶不住就會在民宿裡到處穿梭探險，葉慈生本來在客廳看書聽雨難免會有互動，加上
阿靈活潑親人的性格，他們已經可以算是朋友。
阿靈有輕度智能障礙，心智年齡跟十歲小女孩一樣，喜歡打扮自己，最愛的人是哥哥，有
一副神奇的撲克牌，但總是藏在口袋裡不給人看。
這些是葉慈生才剛到民宿一天就清楚的事。
一開始葉慈生為這樣的美女居然有智力缺陷而感到惋惜，可是看阿靈無憂無慮的樣子，葉
慈生又猜想應該是她的哥哥保護得很好，未必不是種福氣。
「哥哥，吃飯！吃飯！」阿靈拍著桌子，毫不顧忌形象地大叫，但青年仍是非常冷靜淡定
，沒有出聲勸阻。
這就是傳說中的溺愛吧？葉慈生有些明白了。
等黃老闆為他們放好餐點，阿靈不肯安分地用餐，抱著黑人的脖子在他耳邊說悄悄話（兄
長仍保持鎮定繼續動筷），她覺得沒趣，於是把目標轉移到葉慈生這桌。
葉慈生看見黑人悄悄吁了口氣，那人坐姿非常標準，因此小動作也一覽無遺，果然還是很
奇怪，一般人大抵不會拘謹成這樣，難以想像他們到底來自何方，感覺也不太像台灣人。
但葉慈生一直注意對方，其實是擔心他對阿靈接近他們的反應，此外也是趁機會難得多看
兩眼。
如果說什麼樣的情況會讓葉慈生懷疑到靈異事件，就是像黑人這樣不像活人的男人，但是
燕臨沒什麼興趣，葉慈生也就按兵不動。
阿靈跑了過來問他們咖啡是否好喝，葉慈生笑著說可以替她倒一杯，但是苦苦的不好喝。
「你騙我，小葉和這個叔叔一直在喝，一定很好喝！」阿靈指著我那杯只有加了奶精的藍
山咖啡。
叔叔？
衝著她敢這樣叫燕臨，葉慈生非買些禮物送阿靈不可，太令人絕倒了。
「這是大人喝的飲料，大多都是苦的。」
「我要喝你的。」
「不行。」因為阿靈指著葉慈生的杯子，葉慈生連忙拒絕。
「為什麼？」
「不可以喝別人喝過的東西，這是常識唷！」葉慈生這樣說的同時，飛快瞥了燕臨一眼，
結果這隻也是八風不動看著PDA裡的文件資料，右手還端起咖啡杯啜了口，看也不看葉慈
生這邊發生的任何動靜。
「為什麼？小葉是小氣鬼！」
如果對方真是個小女孩，葉慈生倒還好應付，但這情況外人看了實在很容易誤會他們在調
情，葉慈生只好一口喝完杯裡的液體，先下手為強。
「我請阿靈喝一杯新的熱咖啡，可以嗎？妳問哥哥答應嗎？」
「哥哥說好！」
根本連問都沒問，但對方心靈上只是個頑皮的小女孩，實在不該計較。
葉慈生假裝得到允許，走到廚房的咖啡機，用玻璃壺裡保溫的熱咖啡調了杯比較合小孩子
口味有奶有糖的藍山，遇見阿靈可以說是這趟旅程中唯一的好事，如果還要亂槍打鳥地懷
疑，這場雨大概也有玄機。
在這場隱形張力密布的蛰伏中，只要能做些稀鬆平常的小事，葉慈生反倒覺得比較舒服，
譬如和小孩子玩，閱讀沒看完的小說。
這只是為了避免讓自己過度想像失蹤多年的程紹元倘若還活著，會是何種處境和模樣，根
據他和燕臨來往遭遇的事件經驗，那種想像往往令人難以平靜。
※※※
「阿靈！」午後雨勢又恢復驚人的磅礡，不管傾盆大雨怎麼倒，烏雲厚度還是未曾削減，
阿靈忽然推開門跑出去，在庭外踩起水花，不過數秒光景她已經濕透了，誘人曲線畢覽無
遺。
葉慈生大驚失色，連忙請示阿靈那位黑人兄長意見。
「你妹妹跑出去淋雨啦！」
「嗯。」臉色蒼白的青年若無其事地回應。
「這個……可以嗎？淋雨不太好吧？」葉慈生對眼前簡直就是在拍電影的動作發生感到有
點恐慌，接著還不知會不會出現更戲劇化的事情。
「她很健康。」
這不是健不健康的問題啊！黑人大哥。
小孩子愛玩水不奇怪，阿靈的內在是小孩子沒錯，但她身邊的大人總該有點常識吧？
「萬一感冒就不好了，衣服都濕了。」葉慈生最後亡羊補牢的勸說。
「為什麼？可以洗熱水澡。」
青年看上去很有禮貌，逐字逐句回答葉慈生的問題，比外表給人的印象要友善，但他的回
答也比葉慈生預估的要無厘頭。
是呀，為什麼呢？阿靈的哥哥鐵定比自己還了解阿靈，葉慈生暗忖他是否太容易去批判他
人做法，但他還是抄起傘追過去，起碼可以幫她遮點雨，山上氣候不是開玩笑的，連他住
過北歐又回台灣定居的人都不太適應這種溫差濕度。
葉慈生一面踏著雨泡，回頭不安地瞥了眼，燕臨也被這場小騷動吸引，站在玄關邊緣倚著
門框往外看，黑人站在拙劣的仿羅馬風細圓圍柱屋簷下，上頭就是突出加寬的歐風陽台，
這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沉默姿態使民宿看起來更像鬼屋了。
葉慈生背後冒出冷汗，他趕緊賣力追上阿靈，但是阿靈以為葉慈生是來陪她玩耍，反而邁
開腳步沿著空寂無人車經過只有大雨狂灑的柏油馬路奔跑，甚至大膽地越過馬路，到對面
僅兩尺寬的路肩自在走動，路肩下接著就是三四公尺落差的菜園，葉慈生一見更是心驚膽
跳。
「阿靈！」
「小葉哥哥！你看！雨好大！好好玩喔！」
「妳會冷的！那邊危險。」葉慈生嚷道，希望能叫住調皮的阿靈。
「不會呀！雨溫溫的，小葉也來一起來嘛！」她乾脆蹲下來玩著對面路肩沒修飾的路面泥
巴，不顧裙襬和髮尾都浸在泥水裡，映射出某種天真靈動之美。
但葉慈生此時卻無暇欣賞，會覺得雨溫暖，是開始失溫的前兆，他在阿靈身邊蹲下來，假
裝陪她一起玩，其實是想著把阿靈哄進民宿去。
阿靈忽然發出驚喜的低叫聲，雙掌並攏掬起一捧泥水，雨泥交和的髒水從指縫間瀝去後，
留下泥沙和一小堆紋樣漂亮的貝殼，這些貝殼是雙殼貝，和常吃的文蛤有點像，但是比較
小，已經散開來了，變成片片大小不一的圓扇形，帶著放射狀的深淺花紋兼同心圓狀的色
帶，顏色從素雅偏白的淡紫到艷麗紅紫都有，在這樣單調的路邊非常令人注目。
「好多、好多貝殼！」阿靈顯然被忽然發現的寶藏吸引住，開始沿著路邊的泥巴搜尋起來
，果然又被她發現更多貝殼。
葉慈生覺得事有蹊蹺，連忙大聲喚著燕臨的名字。
友人匆匆撐傘走來，葉慈生猜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一定很狼狽。
燕臨一看見阿靈手裡滿把薄貝殼，竟也愣住了。
接著他不顧泥濘也在水窪中伸手撈取，撿起一枚貝殼，貝殼很快讓雨水沖刷掉污痕，露出
原本晶瑩明亮的表面，他的表情被傘緣遮擋，無法看清變化。
「這是台灣碟文蛤，一種主要分布在台灣潮間帶沙底的雙殼貝，很容易可以在沙岸上發現
大片被沖上去的空殼，遠遠看去就像灑在黑色沙面上的彩色花瓣一樣……」
「燕臨，你對貝類知識也熟嗎？」葉慈生不敢置信地問，他覺得燕臨表情也不太對勁。
「不，只是小時候很常去撿這種貝殼來玩。」燕臨這樣說。
接著燕臨就起身回去了，說也奇怪，那個淋雨又亂跑的調皮大女孩，被他一句「撿夠了就
回去吧，阿靈。」給說服了，乖乖跟著燕臨走回民宿洗澡換衣。
只有葉慈生落後獨行，心頭懸思更重。
靈與臨發音接近，那一聲呼喚聽起來竟像燕臨在叫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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