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程湘芸的驚恐，歸藏妙似乎有些訝異，不知道她為何突然會這樣。
「老師？」那學生又喊了一聲，臉向著歸藏妙，在一旁的程湘芸得以看到他
帶著黑痣的右眼角下還有一道粉紅色的細痕。那是跳樓造成的傷疤嗎？不，不可
能，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怎麼可能還完好無事地站在自己面前。
是巧合嗎？
他是人還是……
鬼。程湘芸腦中不斷浮現這個字，呼吸急促。
她不禁又將身子向後縮了縮。
那男學生還在打量著自己，一抹怪異的微笑浮現在他的臉上。在燈光下，他
的臉看起來分外詭異，像在對自己說：「妳看到今天傍晚的事了嗎？」
歸藏妙臉上裝作沒事的樣子，對那名學生微笑：「嗯，晚安。」那名男學生
看了程湘芸一眼，眼神帶著懷疑，又點了點頭後離開飯廳，消失於暗處，但程湘
芸總覺得他還在這個黑夜中監視著自己，渾身寒毛直豎。
「妳剛剛怎麼了？」看到那學生已經離開，歸藏妙連忙關切道：「好像看到
什麼駭人的東西一樣。」
「我……」程湘芸本想跟她傾訴自己今天看到的一切，她覺得好委屈、好駭
人。她明明眼睜睜看見那名學生從鐘樓縱然躍下，屍體卻在轉瞬間消失無蹤，而
現在他又好端端出現在自己眼前──但話到了喉間卻又哽著，因為她突然想到了
一件事。如果歸藏妙不相信該怎麼辦？她不希望被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她才剛到
這所學校，歸藏妙是她在這邊遇見的第一個朋友。
她原本還可以勉強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場幻覺，然後讓時間慢慢沖淡這一切，
但現在顯然是不行了。
現在她到底該怎麼辦？
「湘芸？」
「喔，沒、沒事了。」程湘芸回過神來，搖搖頭說：「妳認識剛剛那個學生
嗎？」還是先打聽他的底細吧，或許這樣才能解答發生在自己面前的怪事。目前
也只能先作到這樣了，她不認為束手待斃是最好的選擇。
「妳說他？呵呵，我怎麼可能不認識他，這間學校會有哪個人不認識他？他
就是──」歸藏妙揚起一抹諱莫如深的笑容，令她不自覺嚥了口口水，歸藏妙才
剛要說下去時，卻又像是看到什麼令人驚訝的事物般叫了聲：「啊！已經八點半
了，我們該離開了，否則會來不及。」
程湘芸不意間也被她嚇到了，頓時忘了繼續追問下去，只是向她問道：「為
什麼八點半就該離開？」
「黎校長應該也跟妳說過吧？」聽見她這麼問道，歸藏妙反而看著她，擺出
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每個老師應該都被要求過晚上九點以後不能任意外出，
否則一旦被發現了，被扣薪水還算事小，如果沒了工作才慘呢。妳沒看見飯廳裡
面已經都沒什麼人了嗎？再晚就來不及洗澡了。」
「原來規定時間是九點呀！」程湘芸總算明白，這才知道為什麼眾人紛紛趕
在八點之前就吃完了。
「是啊，快點回去吧。」歸藏妙說道：「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看著不知何時已經在收拾的員工，如今飯廳只剩下他們兩人了，程湘芸也只
能點頭，起身緊緊跟著歸藏妙。程湘芸走在迴旋梯上，只覺周遭一片黑暗、不著
邊際，還差點因此絆倒，幸好有歸藏妙連忙把她扶起。
也不知道她怎麼在這片黑暗中行走的，虧她還能瞧見自己跌倒。
剛進來這間學校就遇到這些怪事，讓她不禁像是見到浮木的溺水者一般，對
歸藏妙有著無比的仰賴。不知怎地，她看到歸藏妙就覺得很親密，像是什麼事情
都可以信任她一樣。
或許是因為兩人同樣都是新老師、同樣都對教學有熱誠吧。她這麼想著。
沒多久，程湘芸又看到了一絲從至善樓傳來的光線，由於距離不遠，兩人很
快就回到了207。令人驚訝的是，原本應該正是最喧囂的此時此刻，卻顯得太過
寂靜，像是這間宿舍只剩下他們兩人而已。
這裡一直都這麼安靜嗎？
程湘芸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照理說這時間應該還會有許多人在外走動才是，
看起來大家對於夜晚不能外出的規矩都很嚴格地遵守著。
「我們先去浴室洗澡吧，現在大家應該都洗完了。」歸藏妙捧了幾件換洗衣
物，領著她到了走廊盡頭的浴室後，像是發覺她心中想著什麼般的叮嚀道：「湘
芸，記得動作可別太慢哦，黎校長是很嚴格執行這條規定的。」接著選了一間淋
浴間進去，拉上浴簾。
嘩啦啦……
水聲在浴室響起，程湘芸立刻也選了旁邊的那間進去，雖然浴室看起來有點
舊，但淋浴間似乎是新建的，否則簾幕不可能如此潔白無瑕、磁磚至少也會沾上
些污垢。儘管掩上了浴簾，但頭上的窗口一陣風飄，仍吹得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當熱水沖在自己身上時，程湘芸頓時感到全身都舒展開來。
熱水順著身軀流瀉而下，然後潺潺流進排水孔內，發出「咕通」的聲音，像
是排去了今天的不如意一樣。嘩啦，嘩啦啦啦……
熱騰騰的霧氣瀰漫在淋浴間內，盤旋而上。
程湘芸一邊舒服地沖著澡，一邊也終於冷靜了下來。洗熱水澡總是能幫助她
思考。她仔細想了想現在的情況，整理完頭緒後，發覺自己不再那麼畏怯了。顯
然今天看到的那學生是活人，如果不是活人，歸藏妙也不可能看得到。
從她的話聽起來，那學生好像無人不曉，他到底是誰？今天看到的墜樓會不
會只是一個類似魔術的小伎倆呢？她忽然想起大衛魔術中的空中漂浮，或許這也
同樣是一種障眼法。想到這裡時，歸藏妙已經洗完澡了，正在門口催促著。她趕
緊收拾完衣物，披著浴巾就出來了。兩人一接觸到外頭的空氣，都冷得抖摟了一
下，然後小跑步回房間。
「剛剛好，正好趕在九點前。」歸藏妙進房後看了一眼時鐘，然後拿起吹風
機嗡嗡地吹著頭髮。
「藏妙，妳剛剛話還沒說完，那學生到底是……」
「他的名字叫黎正彥，二年二班的。」
程湘芸默念了幾次，黎正彥，黎──
難道他跟黎校長有關？
歸藏妙看著她，眼神閃了一道異樣的光彩：「沒錯，跟妳想的差不多，他是
黎校長的姪子。妳今天才剛到這所學校，或許不知道──從他來到這所學校後，
便開始接連不斷地發生了許多怪事。」
「怪事？」
她看著歸藏妙，滿臉疑惑。
「算了，我想或許只是個巧合吧。總之，要記得一件事情，」歸藏妙欲言又
止，勉強對她露出一個笑容，「九點後不能外出的規定不是沒來由的……」然後
打住了話頭，不再提起這件事情。
或許她是顧及到黎正彥身為校長姪子的身份吧？那為什麼黎校長會訂出這
樣的規矩，這個規定與黎正彥有關嗎？
程湘芸想著，雖然滿腹疑惑，卻不好追問下去，只好拿出黎校長傍晚給的那
張進度表看了看。單子上面寫著下星期她才開始正式上課，明後天還算是先熟悉
校內事務的見習階段，只是監考而已。幸好有歸藏妙的熱心幫忙，她的疑惑都能
得到解答，時間過得很快，才沒多久就已經十一點多了。
程湘芸爬上自己的床舖躺著，而歸藏妙打了個呵欠，關了燈後便倒在床上。
「晚安，湘芸。」
「晚安，藏妙。」她說。
程湘芸躺在床上，靜靜看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感到自己好像與外界隔閡開
來，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但她卻知道自己還在不停思考著。
這間學校太神秘了。
程湘芸不禁懷疑起自己來這間學校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封閉的環境，墜樓卻活得好好的男學生，還有，晚上不能外出的規定……
或許是由於這天經歷了太多事情的關係吧？睡意逐漸朦朧，就像是自己的身
軀跟意識都緩緩融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本來程湘芸是個難以入眠的人，但不知
道是什麼緣故，這晚她睡得很沉，很沉。
只是在恍惚間，她好像又聽到歸藏妙告誡她的那句話。
「九點後不能外出的規定不是沒來由的……」
那句話在黑暗中不斷徘徊，迴盪，餘音不絕，然後慢慢消散。
不是沒來由的……
同樣的夜裡，明德樓下風聲渢渢，依稀可見幾道轉側不安的人影捧著明亮的
燭火，顫顫巍巍地，像是在爭執什麼。在一陣山風吹過後，燭火又立刻熄了，頓
時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幾個穿著藍白色制服的學生站在明德樓前，爭持不下。月光被烏雲掩著，完
全看不清他們的樣子。
「欸，不是我的錯，真的，不是我的問題啊。」
「冷靜、冷靜……有沒有聽到，幹，我叫你們冷靜啦！」他說。
「也不是我說要來這邊的呀！早知道待在慮得樓就好了！」
「馬的，現在你們兩個的意思是說這是我的錯是不是？你們是這個意思嗎？
幹你他媽的，現在要來推卸責任就對了？」
「欸……『他』、『他』去哪了？」
「我怎麼知道！不是你們二班的說要玩的嗎？」
「冷靜點！」他也有些激動。
「聽好了，」另一個人則將聲音壓低，但話中帶著恐嚇，「現在出事了，我
們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份，聽到了嗎？我們『每個人都有份』。」那人一直都是這
群人中的領袖，講話自然有股氣勢。
「我們每……每個人都有份。」大家失神地重複，垂頭喪氣。
「所以，冷靜點。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來的，所以這邊只有我們四個，只要我
們四個都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聽到了嗎？」
「……聽到了。」
「很好。回去後誰也別想這件事，這只是個意外而已，不是我們的錯，我們
什麼錯也沒有，是『他』自己的問題。不過如果誰想講出來，他就是我們之中的
叛徒，你們應該知道要怎麼處理這個叛徒吧？你知道吧，陸振宇？」那人用一種
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眼神看著他。
「我……知道。」陸振宇撇開自己的視線，不願與他對看。
「嗯，很好。我們四個要相親相愛，知道嗎？誰也不許說出來。來，現在大
家都發一個毒誓，發誓自己不會說出這件事情來，這才是講義氣。就從我先來，
我發誓，如果我把──」
直到每個人都被強迫發了毒誓後，那人又看了眾人一眼，再次強調：「大家
記住，冷靜，要冷靜……」然後離開。
對，冷靜、要冷靜……陸振宇雙手焦慮地交握，對，現在要冷靜，明天一定
要表現出正常的樣子，就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接下來連想都不要想起這件
事，把它深埋在自己心中就好，就讓這件事情慢慢沉入腦海，直到它再也浮不起
來，然後在他的人生中溶解。
一定是「他」的問題，都是「他」的錯，這只不過是一件意外而已。畢竟之
前的大家玩過這遊戲都沒事，怎麼換到他們就惹出了事。幸好這裡沒有其他人，
只要大家都不說，就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雖
然成效不佳，但他幾乎花了一整晚在做同樣的舉動，他現在只希望時間真的能夠
解決一切，或至少掩蓋一切。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對不會再在九點之後出來了。他絕對不會再破壞
這個規定了！陸振宇咬牙。
但陸振宇知道自己再也忘不了「他」的眼神……
還有，「他」那淒厲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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