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11
真的沒有蛆蟲嗎？
張嘉琳低頭望向瓷碗，不相信地再看了一眼，如今潔白的米粒在湯水中載浮
載沉，一點異狀都無，回想起剛剛看到的可怕場景，不禁有點暈眩，蛆蟲不斷蠕
動的姿態如此真實，深深烙印在腦海中，以至於她一點都不認為那單純只是一場
幻覺；而對面的表姨與小表妹仍看著自己，一臉疑惑的樣子。
她張唇，想說些什麼來緩和緊張的氣氛，過了片刻，仍是放棄了。
「阿琳，妳到底怎麼了？」表姨看向她，那雙眸子裡充滿擔心的情緒，語氣
溫和地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還是人不舒服？多吃些東西，身體才會好一
點。知道嗎？」話裡的關心讓張嘉琳聽了有些感動，鼻頭一酸，隨後她眼光一瞥，
只看到小表妹則是坐在餐桌前，嘟著小嘴，用那雙大眼睛東張西望的，也不看她，
表情漠然得像是一具冷冰冰的人偶，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
「阿琳？」表姨又問了一聲。
「我沒事。」她抬起頭，勉強笑了一下，「我只是有點……大概是睡不夠吧，
等下休息一下就行，表姨不用擔心啦。」
對方聽了這番話，點了點頭，不再多問，但眼裡的擔心仍表露無遺。「我吃
飽了。」同時間，小表妹童語地說了這麼一聲，便跳下板凳，蹦蹦跳跳地離開靈
堂，一溜煙就遁入長廊的陰影裡，不見蹤影。大廳轉眼又只剩下他們二人，沉默
的氣氛繼續蔓延，彷彿在催促著張嘉琳快點用完早餐，免得讓表姨擔憂。
張嘉琳想了一下，低下頭吃粥，米粒在口腔內翻動，飄著淡淡香味，但她才
咀嚼了片刻，便覺那股腐敗的味道又散出來了，口裡還多了一灘奇怪的汁液，最
初還只有一點腐臭氣息而已，之後臭味漸漸瀰漫、擴散開來，鼻腔充滿令她聞之
欲吐的味道。微酸的胃液一陣翻湧。舌尖處彷彿有什麼東西一收一縮地騷動著，
刮著硬鄂，惹得她起了癢意，感覺上就像是──
就像是有一隻蟲子在嘴裡！
她雙瞳一縮，想起剛剛看到的肥大白蛆，越想越覺得牠就在自己口腔內，窸
窸窣窣……窸窸窣窣……她甚至覺得自己聽見了那隻蟲子爬行的聲響，聲響近得
如同就在耳邊一般。她一觸及這個念頭，就差點當場吐了出來，然而表姨的存在
阻止她做出這樣的動作。
看著表姨關切的眼神，張嘉琳忽然覺得有些羞愧，有些遲疑。真的有蟲嗎？
那應該只是幻覺吧……
可口腔裡散著的味道卻告訴她，這一切全都是真的。
她不敢再看表姨的臉，飛快地扒了幾口粥，又配了點菜，算是給了些面子，
接著她捂住嘴，低眉順目地勉強朝表姨笑了一下，指了指肚子，表示自己再也吃
不下了，鞠了個躬，走出大廳。一走到外頭的長廊上，她再也忍不住那噁心的味
道，先在一旁吐了幾口。
吐完後，她才想到要看外頭的風景一眼。
只見長廊外白霧茫茫渺渺，日光分外黯淡，太陽才剛探出頭，就被一陣不知
從何而來的霧氣所吞噬，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霧漸漸瀰漫開來，視野內僅能見
到老家這麼一棟建築物，連草叢都消失不見，只剩下藏在霧後的一小簇模糊黑影
而已。好奇怪的天氣。她轉念一想，床仔坑本來就是類似盆地的地形，就算起霧
應該也不是什麼不正常的事。
霧氣繚繞，如蛇一般環著老家不放，似是具有生命一般。
張嘉琳被這波大霧震懾了一下，隨後胃裡酸意又起，這才想起剛剛發生的事
情，身軀顫動一下，竟壓不住那股反胃的感覺，不顧眼前的詭異氣象，只想儘快
奔到廁所去催吐。
一路上，霧裡的濕氣紛紛撲了上來，一貼在身上，便化為一滴滴水珠流下，
滲入木造走廊的地板。
下一刻，廁所內立時傳出女子的乾嘔聲，斷斷續續。
「唔……嘔……」
另一頭，大廳內的表姨表情不置可否，朝廁所的方向看去，嘲諷地揚了揚嘴
角，骨瘦嶙峋的一隻手握著筷子，將瓷碗內的白粥撥到嘴邊，配著小菜細嚼慢嚥
了起來。霎時間，那鍋清粥不再散發熱氣，取而代之地，一股淡淡的黑氣浮了起
來，伴著檀香青煙在香爐前化成一張可怖的黑色小丑面孔，咧開嘴，勾起一彎幅
度極大的妖異笑容，在空中輕輕晃動。
同時間，表姨的嘴邊鑽出了一條白色扭動的東西，似掙扎著想逃出，她想了
一下，用手將那條東西給推了進去，發出「咻」的一聲將那東西又吸進嘴裡，咀
嚼了幾下，微微傳出嘰喳聲響，一絲綠色的汁液沾在唇邊，表姨枯瘦的臉上露出
心滿意足的表情，還用手背擦了擦，意猶未盡地伸舌舔了一圈。
「怎麼樣，那女娃兒莫非是瞧出了什麼端倪？」
空蕩蕩的空氣中傳來一句老嫗嘶啞的嗓音，讓人覺得陰森詭異，心裡不由感
到寒浸浸的。畢竟在這個靈堂裡，除了表姨一人外，就只剩下倒在薄木板上、被
裹屍布包著的那具屍體了。
表姨也不驚訝，只是笑了一下，朝虛空喃喃張嘴，慵懶地說：「誰知呢？依
我看來，這女孩只是一般平凡人而已，無陰陽眼、身上也沒有法器，照理說是看
不透那碗符湯的，或許她另有一番機緣也說不定，不過那又如何？我說妹子啊，
就算看透了，她又逃得過嗎？呵呵。」
那聲音沉思了一會，同意道：「妳說得沒錯，只要不要臨時殺出什麼程咬金，
她的結局都不會不同。」
「是呀，還不如早點喝下哪碗符湯，早點解脫的好。」
「不過……究竟還要多久才可以行事？」老嫗的嗓音又在她耳邊響起，此時
聲音已多了幾分戾氣，狠狠地說：「我已經快等不及了，到底還得等多久？不殺
了那些人以洩心頭之恨，我就算修煉成煞又有何用！」她說到後來，聲音也越來
越大，聽起來情緒似乎極不穩定。
「沉穩一點，就快了。」表姨眼神瞥向那具屍體的方向，平靜地道：「等我
完全佔據這具奪來的肉身，魂根與七魄鎔鑄為一，我們就可以著手破除這個該死
的法陣，不用守在這間活像墳墓的空屋裡。」說完，那張蒼白的臉微笑了一下，
面若幽魂，話中隱帶一絲威脅：「當然，如果妹子不願意再等下去的話，我也不
勉強，妳就自行離開吧。」
「這……好吧……我就再稍待片刻。」老嫗不知是不是受了恐嚇，語氣總算
鎮定下來，但她話風一轉，又試探道：「但以我看來，妳現在的能力就可以直接
破空而去，不受這個法陣限制。」
表姨沉吟道：「我也不瞞妹子了，確實，若是以我現在的情況來說，這區區
的法陣仍無法限制我，最多是受點重傷罷了。」
聽到果真如自己所料，老嫗的聲音又急又喜道：「既然如此──」
「哼！」表姨冷哼一下，沉聲道：「妹子莫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
待到『那位』尋來此處，元氣大傷的我和才剛修煉成煞的妹子哪能與其比擬，立
時便會被擒住，落得抽魂煉魄的下場。」
「『那位』真有如此厲害？」老嫗早聽對方說過一二，這次再聽她提得如此
鎮重，不禁有些驚懼，沙啞地問道：「連我倆都鬥不過？『那位』究竟是何方神
聖？」她雖然認為對方不至於哄騙自己，但這番話仍有幾分不信之意。她早知對
方的能耐，可不是她這種剛修成的煞可以相比的，神通大概與傳說中掌管地獄門
的青燈鬼差不多，不……說不定還要更勝一籌。
表姨似是不想回答此事，望向長廊外。「總之，這事還得從長計議。」
此話說完，老嫗的聲音沒再響起，大約是同意她這句話了；一少了老嫗的聲
音，靈堂便又變回原本空蕩蕩的感覺。表姨彎了一彎黑窟窿般的那雙眼，露出邪
惡的笑意，單手憑空一擺，一團小丑形貌的黑氣倏地竄入掌心，隨後消散不見，
同時間盛著清粥的鐵鍋瓷碗也不知去向。稍後，表姨閉目養神，耳邊只剩下女子
的乾嘔聲從外頭斷斷續續傳來──
「嘔……」
斑駁的鏡子裡，是一張狼狽不堪的女子面孔。女子滿臉都是汗珠，瀏海凌亂，
大半縷秀髮沾黏在額頭上，表情疲憊。
只見那女子在鏡中又低下頭。
張嘉琳低頭面向略嫌髒污的洗手台，乾嘔了好一陣子，她將手指伸入食道深
處，刺激會咽催吐，但手指動了老半天，仍不為所動，看來一時片刻仍沒辦法將
剛嚥下的食物給全吐出來。不過，在經過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後，張嘉琳也不是
沒有任何收穫的。
至少，向前望去，洗手台中央已堆了一團黑色的髒污之物。
張嘉琳見著自己所吐的東西，也是臉一陣青，一陣白，忽然又有些反胃。難
道那一團竟會是自己剛剛吃下肚的食物嗎？她害怕地想著。原來，剛才真的不是
自己的幻覺而已！
只見那團東西和在一起，彷彿一灘黑泥一般，完全無法辨認形狀，還不時發
出惡臭。表姨跟小表妹二人都沒發現嗎？她們明明也吃了同樣的東西，為什麼一
點事都沒有？張嘉琳越想越覺驚懼，她想起自己到了老家以來，表姨和小表妹的
舉動一直十分古怪，雖然有幾分哀戚之意，卻不若自己所認識的那二人，心裡隱
然浮起一絲不安的念頭。廁所外傳來一聲拉長的嬰兒叫聲。
是貓，這裡果然有野貓！
莫非在自己昨晚不小心睡著之後，那隻野貓進了靈堂不成？難道，那個關於
守靈夜的禁忌會是真的？
「守靈的時候之所以要特別注意野貓，除了尊重往生者和傳統習俗外，其實
還有另一個真正的理由──」
母親昨天的話在她耳邊徘徊不去。
理由？
一向平靜溫和的母親在聽到她的反問時，不禁頓了一下，語聲稍帶猶豫：「阿
琳，老家的人都認為，貓有九條命，帶有陰厲之氣，特別越邪詭的野貓越會在守
靈夜出現。一旦讓牠們跨過了遺體，陰氣一沖，必會引起招來不祥的事物。」母
親的口吻聽來十分慎重，不像在說笑。
唔，會是什麼樣的不祥事物？
「惡鬼會被招來，附在剛死的屍體身上，也就是俗稱的『詐屍』。雖然外表
看起來仍是那具遺體的主人，但實際上已經是另一個不懷好意的陰靈了。據我母
親說，以前曾發生過好幾次這樣的真實事件……」
「媽，這太奇怪了，這只是迷信吧！」張嘉琳當初乍聽時的確愣了一下，但
沒多久，便啞然失笑：「講得好像什麼鬼片一樣。」
母親不似平常隨她一起說笑，反而語氣更加嚴肅：「無論如何，還是不要輕
忽了，知道嗎？這世界上總有一些誰也解釋不清的事，阿琳，我知道妳書讀得高，
所以對自己的判斷很有自信，但有些事情沒碰過，不代表它不存在。」不知怎地，
她聽著母親這般嚴肅的語氣有些想笑，卻又有些發寒，打了個哆嗦。
自從成年以後，母親多採放任管理，很少這麼嚴肅地囑咐她事情，彷彿又回
到過去的那個嚴母一般。
詐屍……鬼上身……這兩個詞在她腦海中，驀地與表姨和小表妹最近的古怪
行為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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