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狩人 第一部 潮雲夢 卷之九‧創鉅痛深 (2)
作者：游素蘭
出處：http://heathtasia.pixnet.net/blog/category/list/1383992
◆二◆鏗然時空夢‧
黯然夢雲驚斷
一條青色的幼龍拖曳著輕靈、長長優雅的身體，悠遊於深海波濤之中。
海面之上、波光瀲灩之上，是既黑暗且溫柔的夜。幼龍化為人魚，甩動黑瀑般、
散落於波紋中的長髮，朝著映照月光的海面升去。
月色之下，幼龍為自己細讀夜與月光的美麗。
它曾經化身為輕靈之物、化為雲裳、化為風，飛上夜空，飛到它所以為充滿月光
華的地方。然而，那只是宇宙中的一顆塵埃，只是一座孤寂的墳墓。
在海面上所見的蒼月究竟哪裡去了？
他的世界，與夜空裡那高懸的蒼白夢境，原來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其間沒有通道
，沒有橋樑。
季節輪移，濃淡各有氣韻，天空的月如淡而無色的夢羽。
幼龍明白，他的思念遙想，與他的聲音一般，絲毫不帶滂浩震肅，驚不起隔世的
一羽端視。
時空無涯，亦是浩歎。
處於人界上空的萬王之殿氣勢壯闊，拔地倚天，殿上白玉琨廷，霞光豔豔，瑞氣
騰騰。
殿前殿外冠蓋雲集，這是千年一會的交流，各界神人會於一處。
萬王齊聚，幼龍雙眸卻落在殿上撫琴、渾身發出青光的月亮上面。
那是夜的君主，夜之王，也是幼龍在海平面朝上仰望的希望。
蒼月之君周身盡是月之光華，於明亮閃耀的大殿上，絲毫不遜色，他有著一張蒼
白的容顏，一頭長而直曳落地的淺青絲，雙目如水，撫琴弄弦，動作優雅有如行雲流
水。
琴音流轉，一曲換過一曲，那絕世之姿風靡全場。
風瑟瑟以鳴松，水琤琤而響谷，斷山懸高，鳴琴如一瀉千里，如飛夢，如雙燕凌
霄，如流水潺潺……
如迢遠之漫天飛絮。
幼龍在一瞬間便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他深深地愛上那冷冷的月光。
那是危殆而愴然的深痛，不是酣醉的甜美，沒有獲得希望實現的喜悅，只有埋不
下、道不盡的悽苦。
心中有股無法離棄的酸楚，喉嚨深處捏著一掌火燄，無以名之的情愫竄流龍體全
身。
幼龍朝前，想向前一傾心意，卻近不了身。
不同的世界畢竟是有限制的！雖然彼此能夠於人界天空──萬王之殿這個一千年
出現一次的凌霄殿裡共聚一堂，把盞言歡，吟歌弄樂，但是，其中的無形洪流卻是無
論如何也越不過去的。
『潮雲，那不是你能靠近的。』
敖君──潮雲的君父一眼便看出端倪。
『對我們來說，月光，即使它是多麼的妍麗，它就只是月光而已。』
『父王，即使在這個萬王之殿，潮雲依然無法伸手觸及嗎？』
『萬王之殿只是千年一現的橋，連結靈幻界各處的虛幻之橋。靈幻界的生靈們只
有透過人界與這個萬王之殿，才得以相互往來。』
『千年一現……的橋？』
『是的。潮雲，這只是千年一次的夢而已，這一段時間，各界的友人們齊聚一堂
，時候到了，所有的人都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沒有例外。』
原來，這些漫天飛花、這些綽約美景、與那一雙白色凝指所觸碰撩撥出來的琴聲
，都是一場夢啊？
千年之夢，在這萬王之殿上……
『潮雲，海底下有屬於海底的光，不要追逐高渺的虛幻之光。』
說完這些話的敖君，即至殿上會自己的老友。
潮雲思索著，情緒卻與景致一般反覆無常，他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他明白，虛幻之光處在一個非常高的地方，即使飛到那裡，依然不得其門而
入。
那是個空蕪的墓碑，榮華卻寂寞的神座。
然而，他近不了蒼月之君周遭，卻能觸摸他的琴。
蒼月的古箏有個非常美的名字──『冰綃』，琴身為白橡木色，首尾飾以黑檀木
與白玉、青玉、紅玉髓的雕飾，乃是古遠的神王以意識佐以實物想像製成，送給蒼月
的。
『冰綃』也是獨一無二的琴，天下再也沒有任何古箏的音色能與之相比擬。
見到『冰綃』，就等於見到蒼月，這是所有靈幻界的人都知道的事。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事情一直到發生之後，潮雲依然恍惚無神，不確定發生了什
麼事、不明白自己鑄下什麼大錯。
當冰綃被放在玉座旁，潮雲起身走近，抱起琴身，輕撫琴弦。
然而，他並不知道，自己無法碰觸蒼月的怒火與愛火化為了詛咒，在弦上點燃瑰
麗的愛與詛咒之燄。
蒼月之君一碰觸琴弦，就會引動毀滅性的龍火……
他並不確知自己做了什麼事，只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窮他之力也無可挽回
之事。
蒼月從此有著一對輪廓模糊的雙眼。
時空滔滔，換過一個又一個場景，時間在潮雲周身，圍出一圈無人能夠擊破的沉
默。
四周的聲音、潮聲、未來與過去的聲音，不管是什麼，他再也聽不見了。
只除了當日紛飛的花羽，與琤琤琴音……
突然地，潮雲覺得寂寞。此刻的寂寞，就連長久的黑暗海潮之下的寂寞都無法比
擬。
許久許久，他才意識到身上的傷與頸上禁錮著他的枷鎖，那枷鎖的重量比之深海
更劇，那傷的痛楚更是難以名之。
他的意識飛離深海，平行於海波上，扶搖直上，直入雲層。一次又一次，映入腦
海的，依然是那孤寂毫無生機的墓。
月之墓。
而後，他那化為風的意識四散於蒼蒼宇宙，而他的身體劇烈痛楚，卻又空虛無物
，有一瞬間，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將散落在荒涼空際中的思緒收回自己身上。
肉體上的痛苦幾乎令潮雲魂飛魄散，他被鎖在深海底下的熔岩層，海水與熔漿衝
擊著他。
雖然兄長、族人與奶娘都來看過他，同時譴責敖君的殘酷，但是潮雲已經沒有任
何感覺了。
有一天，海水變色、平息，風聲停止，心裡的聲音也模糊了，他終於脫離禁錮，
帶著那只無法卸下的金鎖，與身上罪人的烙印──
還有心口上難以撫平的酸楚──離開了深海的熔岩層，到了人界。
他要如何才能登上月之宮？
有什麼方法能夠突破這個封閉的空間？
他可以用自己未來的永恆，交換一場或許隨即消逝的夢境嗎？
每一個聽見的聲音與所看見的景象都顯得如此虛偽，彷彿於其間透視出其餘更為
虛假的可能性。
但是，徒勞無功卻是唯一具有形象的未來。
潮雲將自己的永生力量轉化，細密的編織，交錯摻雜著具有毀滅預言的期冀──
他已經沒別的法子可想了！
想要突破空間封印，或許只要製造出空間的破洞便成……
時空紊亂雜然，現在亦是未來，而傷害卻轉移到遙遠的遠古。
地球受到重創，大地產生飄移與永遠無法填補的裂縫，海水倒灌，陸地沉沒，星
河無光……
這個世界因而凍結成一顆沒有溫度的星星，所有的生命火花沉入地底，等待生命
的再次甦醒。
然而，潮雲知道自己闖的禍，即使是死一萬次也不足謝罪。
遠古的月，比之他所出生的時候更近更大。
什麼原因，月與大地，漸行漸遠了？
做了這些事，潮雲依然到不了月之宮。
這傷人的事實如悲泣的風聲一般刻骨，如冰雪刨刮心靈，鑽刺出一個一個深不見
底的血洞。
悲傷是種奇怪的元素，無法得到救贖與滿足，悲傷將持續下去，
最後，他還因此傷了前來阻止他繼續做傻事的父親──敖君……
龍王與龍王太子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戰爭，令這個初癒的星球面臨第二次的凍結浩
劫，因為這是個脆弱的世界，除了旺盛的生命力之外，沒有其他的防衛力量。
熔岩襲捲大地焚燒大地，之後大雪紛飛凍結大地。
無數的生靈在此時死去，大地顯得茫然失措，風聲充滿哀慟，在死寂的空間裡尋
找撫慰。
這一次，地球為了復原，強迫自己使用了最後的力量……
潛伏在深海之間的龍王太子，身上盡是可怕的傷痕，他的父親沒有傷得他重，但
是也需要靜養。
他們兩人的心，都與大地一樣，靜待著緩慢的傷癒……
聆聽，成為潮雲沉睡時唯一的知覺。
在時間的隙縫之中，一些他所熟悉與不熟悉，甚或從未聽聞的事件飄行而過。
觀音將手上的甘露之泉盡數傾倒，祂神力因而耗斁。
泉水流入大地與大海，帶來治癒的力量，然而，這也只是輕輕地推動了地球已經
死寂的生命力，它無法帶來慰藉與安撫死去的一切。
大地，緩緩的修復、緩緩地起死回生……
深海中，潮雲得到了靜養，大海與空間的錯軌時序已然恢復，但是小龜裂與殘留
的破洞仍在，等到人類的力量強大起來，這些破洞便形成致命的錯誤。
許多船隻擦撞時間裂縫，造成污染；飛機被時間洪流衝撞而產生墜落……
那一天，沉睡多年的龍王太子朝向龍宮游去，駕走自己的座騎海龍馬，一樣出乎
意料地遇上時間裂縫。
回憶總總──回想並試著理解自己的所有行動背後的意義，但是，了解並不能帶
來安慰，也無法療治傷口。
他的心無法得到片刻的安寧，身上的傷沒有一處痊癒，心口上的痛更是無以復加。
他必須──
潮雲告訴自己──
他必須找──
找什麼呢？
他所希冀的一切，從來都得不到，燃燒自身的生命的結果，便是殘毀的身體與幾
近破碎的靈魂必須承受永遠的痛。
他必須找──
對！
能夠令一切──蒼月的眼、父親的傷──都恢復的甘露之泉……
大樓林立，走在大街上，左恆舟不經意的回頭張望，因為，他覺得有一道視線盯
著他，彷彿在他身上綁上絲線一樣。
仰頭望，大樓的隙縫之間與頭上的一片晴天，形成一半藍一半橙紅的瑰麗，然而
，角落的一朵烏雲卻顯得奇形怪狀。
不過，那異樣的感覺一閃即逝，他並沒有十分在意。只不過……
他有點恍惚，縈迴不去的記憶糾結交錯，在心底暗自層層過濾，想要釐清每一條
記憶的來歷。
然而，情況並沒有等待他。
『哇啊！那是──那是什麼？』
有不少行人突然尖叫出聲，左恆舟這才發現，夕照天空裡，他所覺得怪異的那一
朵烏雲化為龍型，伸出傷痕斑駁卻依然致命的利爪，俯衝直下。
左恆舟大為驚懼，因為他感應到這個衝擊是針對著他而來的，抱起身邊的小女孩
，向一旁跳開，躲避龍爪。
然而，他小看了這個衝擊。
這也難怪了，他從未有過龍的對手，不知道所見之形象僅只是形象，龍真實的力
量遠遠超過外在的形體與輪廓。
龍爪所形成的氣流將左恆舟割出數道血跡，就在他訝異於自己身上的力量竟然無
法收放自如之際，他聽見龍的聲音──
龍的聲音如風，影影綽綽；如海潮，襲捲著深海的夢境與憧憬。
當左恆舟想起了為什麼這個聲音如此熟悉、這個景象似乎曾經見過卻不盡然相同
時，他知道龍要的東西是什麼了！
自方才開始，他便隨著龍的意識，作了一場悠遠的古老夢境，龍以自身所未曾活
過的歲月、穿越時空的浩劫，形成強烈的祈願。
『我要──甘露之泉！』龍說。
『……潮雲……』
當龍爪幾乎要將左恆舟壓碎之際，一道白色的光倏忽地射入，突破了時空隙縫
──
『潮雲──』
左恆舟知道，這道不知從何而來的白光救了他，但是他卻無法感激。
天空化為龍的烏雲在一瞬間被吸入空間破洞，風與雲的迴旋撞擊著時空間，發出
了難以想像的聲量。
當光與聲音消退，記憶裡似乎曾經活過的大樓隙縫、天空一隅，還有滿天紅霞…
…
以及海邊，那個坐在岩石上看著他的龍王太子……
影像盡退，退成什麼都沒有的黑暗。
在左恆舟意識到有人扶住自己時，眼前才逐漸回復為他理智上認知的地點。
潮雲太子倒在海岸的沙灘上，他的血灑遍沙地，同時點燃黑暗的潮水，形成奇異
的景象。
眼角一瞥，左恆舟這才看清楚在幻境中阻止龍爪攻擊的白光就在身邊逐漸形成形
體。
是自王羲之墨寶裡逃出去的狐狸，此刻，它化為模模糊糊的形影，立於一旁。
『好險，這個幻境太逼真了……不，不該說是幻境，而是轉移時空的實境──真
是太危險了；幸好風冀狐……』
右風凜一邊解釋，一邊緊緊抓住左恆舟的臂膀，關心著他被龍爪所及的傷口。
『……潮雲……』
擺脫了右風凜的攙扶，左恆舟走向躺在海潮聲與火燄之中的美麗人兒。
(卷之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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