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狩人 第一部 潮雲夢 卷之一‧序章──海濤中的琵琶曲
作者：游素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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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序章──海濤中的琵琶曲
風瑟瑟以鳴松，
水琤琤而響谷，
我恨透那空幻之聲！
碎琴而琵琶別抱，
只因璀璨的琴音日漸蕭瑟……
◆一◆潮映雲‧
雲霽怎奈鎖青華
蔚藍的深海與俗塵一般，每個泡沫都蘊含著一個小小的世界。
在深邃的海溝裡更有人們未知的通道，通往誰也看不盡的異界。
此刻，無色的水波中盪出漓漓泡沫，隨著潮起潮湧，飄向海岸。
潮雲自海濤中誕生時，正是月冠當空，青白色的光冠圍繞在月亮四周，萬里無雲，
因月光華妍燦無遠弗界，四周繁星盡退天邊。
湛藍的夜空與他尚在靈魂階段所看到的深海，竟有著一抹無以名狀的熟悉──差別
只在於……
夜空有著明月，而深海僅有黑暗。
第一眼的世界是如此壁壘分明、如此清晰冷冽，潮雲當下即愛上了這海天一色的風
景。
最愛的，他心裡明白──是天空冷冷綻放青白幽光的明月。
不過，初生的潮雲並沒有在海面上停留很久，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空
氣與飄盪在此空間中的元素。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有些什麼與自己相同，或是全然不同的存在？
光與熱代表什麼？
能量充盈又有何意義？
──他知道，即使有著看起來熟悉之物，畢竟都只是假象，他初誕生，該有的警覺
與需要學習的事物尚非常多。
依依不捨地看了天上的冷月，沾染著水珠的雙眼輕輕眨動。
於是，潮雲很快地潛入海底去，開始進行為期一輩子的修行……
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他總愛於夜間一輪蒼月駐守遠天時，浮出水面。
或許凡人之間常有一見鍾情的可能吧？不過這樣的事對潮雲來說，像是下輩子才會
發生的事一般。
學習與知識讓他覺得，感情是需要日積月累的、是需要相知相熟、需要對彼此的世
界曾經的體驗與明瞭才會產生的。
倘若不是今夜的月光特別明亮、不是今夜的夜風更顯溫婉，他會知道第一次見到明
月，便被擄掠了所有心思嗎？
在月影之下，什麼都變得透明而不真實……
如果是別的時刻、別的地點，他會認為這一切都是幻覺嗎？
也或許……他會放棄這些幻想，單方面地任由一個又一個不可解的事件成為虛無、
任由自己錯過一切。
一個人的一生之中，將會義無反顧的埋葬多少可能性？
而永生的精靈，在無盡的時空之中，錯過的東西又將會有多少？
這些悵然若失的情緒瞬間瀰漫了潮雲的心──如果他也能算是有心、如果他也算懂
得什麼是悵然若失……
潮雲的腦部紊亂訊息告訴他，自己正承受著危殆的可能性──他不知道是否該承認
的心與愛情。
今夜，隨著月之光華隱蔽於一朵移動的烏雲之後，潮雲的心也跟著沉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這個戀情所可能產生的距離……
◆二◆蒼天月‧
月影潮音千疊曲
海潮聲應是駭人的樂章，它絕非沉默的美麗旖旎，遠在公路的那一邊就能聽見有如
驚人的低空鳴雷之聲。
隆隆之聲，一陣一陣，潮起潮落著一夜幻境。
七彩的雲朵緩緩遊走在深邃恍若無疆界的夜空，行至高掛的那輪明月四周，便彷彿
不忍遮掩月光華而佇足。
有個修長的人影走在月色遍照的海岸邊，循著夜與潮聲交替輕盈，以及依附於波濤
中泡沫一般的琵琶樂聲而來。
來人身穿著唐裝長袍，活脫脫像是從算命館走出來的人。海風如樂聲曲調迴捲著衣
襬，令那身影顯得更加清臞。
他有張清秀脫俗的臉，俊秀無倫，凡人難得一見。
事實上，剛才於來的路上，便將一群圍著營火歡樂的年輕人驚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以為深夜於海邊見到了不可思議的精怪。
還差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吧？對於閒聊，時間是絕對夠了。
提著一個頗大的黑檀木製手提盒，此人悠閒漫步，彷彿這是他與生俱來的風格。
風中，一陣一陣似與浪濤合奏的琵琶樂聲，顯示出演奏者非凡的音律感，與無人能
比擬的技術，只不過……那空幻的琵琶樂聲並非是這世間的每個人都能聽見。
琴聲彷彿令四周進入了空闊的世界；時而睥睨雲霄，時而俯瞰塵寰，又似澎湃喚月
、還依一躍神髓。
抱著琵琶的人，則在月光之下顯得熠熠生輝，如滄海寶珠。
另一端，漸步靠近的那人身穿著唐裝長袍，走到百步之遙便停下腳步。
一曲終了，那始終閉著雙目的撫琴者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樂器，他的手擱在弦上，似
乎在思考著下一個曲目。
然而，出聲的不是琴聲，而是他空靈的話語聲音。
『是你來了，諸湘玉？』
『瞞不過你。』
穿著唐裝長袍，被喚作諸湘玉的人，這才走向前來，輕笑道：
『至今我依然不明白──為什麼你總是能在驚濤駭浪聲之中得知我靠近了？蒼月，
我們並沒有約定時間見面，不是嗎？』
『這很奇怪嗎？我就是知道你來了啊！』
『很奇怪──潮湧聲仍不夠震耳欲聾嗎？──瞧我一路走過來，都已經耳鳴了，你
卻能知道我靠近了，難道你聽見我的腳步聲了？』
聽見諸湘玉這麼說，被喚做蒼月的人笑了，他微微轉過頭來對著來者，秀美的嘴角
帶著淺淺的笑意。
緩緩地，蒼月睜開那一對如烈火燒灼過的雙眼，眼瞳裡一片淺灰藍。美麗的雙瞳如
今只是裝飾品，看不見眼前任何現實的影像。
蒼月笑著說：
『你說你耳鳴了，卻仍能自海濤聲之中聽見我的琵琶聲，不也玄妙？』
『喔……』
突然發現被自己的邏輯僵住了，諸湘玉笑了，以同樣的邏輯回話，說：
『聲音與形骸不都是虛無的嗎？如此海濤即是琴聲，琴聲即是海濤了。』
說著這個世間可能沒人聽得懂的言語，他看著眼前的好友，有多久沒有見面了呢？
時間無形，竟是難以估測。
蒼月有著一張恍若月之光華般凝凍的臉，細緻的五官絲毫不顯歲月的痕跡，滿頭垂
長的青絲迎風弄浪，迴旋著不世出的迷離。
蒼月身著層層疊疊的紫絹衣，身上掛著幾層絹帶，絲綢綃羅，長長的裙襬則深入海
潮之中隨波浮沉。
諸湘玉一邊走近，一邊說：
『剛剛的是新曲嗎？自己的作品嗎？──我第一次聽到。緩調，有點悽愴色彩，卻
又豐富內蘊……』
『呵……過獎了，諸湘玉，你是個對音律欣賞有著高標準的樂迷，能得到你的稱讚
真令人高興。』
待諸湘玉坐在旁邊的一個岩石上，他便將手上所拿的黑檀木製的手提盒子，優雅地
自裡頭拿出茶具與燻香器。
淺顰微笑，蒼月說：
『這些年來，我也學了很多──音樂、說話的對詞，想著或許哪一天會有機會跟現
代人類對話……』
『學現代人的說話方式？蒼月真的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或許沒有。不過，你不覺得我們的時間，就如停滯在無浪之湖中央的岩石一樣單
調無聊嗎？跟著人類晃眼一變的變動，才能鮮活一些。』
蒼月說完，兩人都笑了一下，諸湘玉望著四周，說：
『這樣說也沒錯，但是當世雖然樣樣新鮮，人性可不如從前了。蒼月在海邊彈琴自
娛，難道不怕渾人騷擾？』
『不會。多數人類看見我，泰半嚇著逃走。』
蒼月低著頭，那一抹微光的笑則散落在海潮間。
『所見的與心裡認知的事物不同時，便否定其真實性──這是這個世界的風格，他
們依賴眼睛、依賴聲音，也很依賴觸摸。我，早已經習慣被人類當成幽靈鬼怪了。』
『將「蒼月之君」當成幽靈鬼怪？哪些個渾人大膽冒瀆？』
諸湘玉笑答。蒼月無聲的微笑著，那笑容如綠水中緩慢優雅的波紋。
周遭的空間形成一個小小的結界，兩人便在月下潮岸品茗。
『你泡的茶硬是跟別人不同。』
蒼月喝了一口，笑著說。諸湘玉則回答：
『平時我懶得這樣規矩泡茶的，茶包水溫什麼的根本不管，隨便喝，今夜與蒼月之
君對飲，馬虎不得。』
『呵……你一向能將劣茶泡成一級品，我知道。茶包也沒關係。』
『過獎了。』
又為自己與蒼月倒了一杯，蒼月拿起茶杯，享受茶的芳香。
他的身上充盈著月的淺青與暈黃之光環，矇矓卻耀眼，就好像月亮坐在眼前對飲一
般，而事實上也如此。
諸湘玉笑著說：
『這樣流暢的動作，絲毫看不出來你雙眼無法視物。』
『現在我用的是你的視力。』
諸湘玉一愣，說：
『咦？是嗎？我沒有發覺……』
『呵……因為我很小心地繞過你的思考。』
『原來如此。』
微笑著，諸湘玉不以為意，繼續品茶。蒼月又說：
『不過，借用別人的視力得多練習，距離與方向不容易抓得準確。』
這一場不可能被凡人打擾的月下茶會，在閒聊與海濤和鳴聲中進行著。
皎潔圓月，
清沁微風，
百神游於穹蒼鈞天，
雲樂簪花夢往神遊，
明月清風閒愁，
鈞天夢醒寂寞。
諸湘玉隨口吟詩，蒼月微微一笑，說：
『怎麼不讓我起樂伴奏？』
『無所謂，這樣隨性不好嗎？』
蒼月搖頭，卻笑著，望著黝暗的海岸，突然說：
『想一想，以前不設結界時，似乎時常有人會闖進來？』
回應一般，諸湘玉也順著蒼月的視線望過去，回答說：
『嗯，對。我還記得那些路過的人們臉上驚慌的神色，但是也有些是好客人，雖然
閒聊內容總不免蕪雜冗沓之病，但是，多半煞是有趣。』
見蒼月微微點頭，諸湘玉接著說：
『嗯，雖然偶爾覺得煞風景，但是偶爾也有好客人喔！』
『我們彼此都留下美好的回憶，不知道他們是否記得我們？但是我記憶猶新，彷彿
是昨日才發生的事一樣。』
蒼月點頭同意，然後微微頤首，旋又接著說：
『現在張起結界，雖然不會被打擾，也顯得有些寂寞吧？』
蒼月說完，兩人都淺嘗茶香，沒有說話。過了須臾，諸湘玉才說：
『沒辦法啊！現代人半夜出來，不是尋短就是搶劫，哪來風雅之士對月品茗的雅興
？況且蒼月，你是如此可口，我可不敢保證會遇到什麼事。』
『呵……諸湘玉，你說得就好像自己遭遇過一樣。』
說完，蒼月微笑，諸湘玉則暗自罵自己豬頭，半晌才接著說：
『咳！不提那個。──比起來，以前的人愜意多啦！』
蒼月聞言，只是微微一笑。又是一串飄邈輕柔、淡然悠揚的樂符自他的手中流洩出
來。
人世的變化他看得見聽得見，卻無法介入。『月』是這個世界的觀察者，而非介入
者。
半晌，放下茶杯，蒼月再度抱著琵琶，那無色的凝指一動，琵琶弦振出輕鳴，另一
曲再起，於潮聲中卻顯清晰。
諸湘玉知道，這是一曲過去在人界曾經流行一時的傳統、民族的樂曲，但經過蒼月
的手彈奏出來，煞是別有風味。
昔日，在萬王之殿上如輕風一般撫琴的蒼月之君，曾經風靡整個靈幻界，那絕世風
華在過去與未來都未曾有人足以匹敵。
──對了，為什麼後來捨棄了古箏而換琵琶呢？雖然他演奏琵琶的功力一點也不遜
色於他名聞遐邇的琴瑟之藝。
多年之前，蒼月便失去了雙眼，但是他傲人的技藝卻絲毫沒有因此失色，而琴瑟也
只不過是他眾多技藝之中最為平淡的一項。
諸湘玉伸手理了理撫上臉頰的幾綹青絲，又是一杯茶飲下。蒼月說：
『這個世界……變得很多啊！諸湘玉，以往這是個任我們遨遊的空間，雖然我們無
法碰觸人界的土地，卻是悠遊自得。而今，我們迷失在這個充滿折射與倒影的朝代，竟
也難得再見昔日光華。』
諸湘玉沒有附和之意，笑著說：
『蒼月，依然是蒼月啊！雖然你我甚至是其他人，也逐漸的沾染了這世間的煙硝，
但是仍舊有許多事物是不變的，比如說天空的月亮。』
樂聲未止，蒼月的笑容卻已凝凍。
『諸湘玉，我所能看見的未來越來越少了，然而卻是件件鉅細靡遺，不同於以往的
薄霧輕煙，那些未來，清楚的就像是我的思緒之網一般。』
『你一向是看得見未來的。』
『你應該也是的，不是嗎？諸湘玉？』
『不。這個人世已經迷濛了我的雙眼，不管看到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
說完，諸湘玉饒富深意地笑了一下，接著問道：
『所以……你看見了什麼？』
『甘露之泉。』
『甘露之泉──？』
一陣浪頭擊上諸湘玉所坐的岩石，碰巧諸湘玉剛好站了起來。掩不住內心的驚訝，
他說：
『失蹤已久的甘露之泉被找到了嗎？據說，甘露之泉在很久以前早已經流盡了。蒼
月，你真的看見了那個未來？』
『……敖君與龍太子，他們的戰爭毀天滅地，劇烈地影響了這個靈幻界與人界，彼
此的界限模糊了，一方面卻又更加的疏遠……』
話語未盡，似乎在顧慮著什麼？蒼月懷抱著那只丹霞錯落著初陽一般的琵琶，立起
一身頤長的身影，如飛翼一般飄搖的長髮瞬間拂過他的臉與整個天際。
『未來一經說出口，可能會產生變化，我就不提了。很高興見到你，諸湘玉，天就
快要亮了，我得走了。』
『我明白。』
『謝謝你帶來的茶，真是好茶，我們約定下一次再於月下對飲。』
『好。』
微微一笑，蒼月之君在風中消失了身影，映照一片沙灘的冷藍月光逐漸遠離海岸，
回到天上。
見蒼月已走，諸湘玉仔細咀嚼剛才的話。
『甘露之泉、龍太子？……雖然是件麻煩的事，但是……我會好好地注意事情的發
展的。』
諸湘玉的喃喃自語在海濤聲中顯得蒼白，雖然他有個奇妙的預感──或許他根本不
會得到甘露之泉……
此刻，他獨坐在潮聲之中，喝著僅剩的茶。伴著他的，只有一輪蒼月光華，以及似
有還無的琵琶餘音。
海潮漸退，諸湘玉在海邊伴著飄渺不定的月影，一直到遠處東方漸露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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