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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魔傳說  作者:十四郎  轉自晉江   第一章 腐爛之都(上)   天氣陰霾,寒風呼嘯個不休,偶爾夾雜著幾片碩大的冰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   地上的積水漆黑腐臭,倒映著街邊幾盞破爛閃爍的霓虹燈,雖然絢爛,卻無故淒涼。   夜深沉厚重,猙獰地蓋在頭頂,天邊一顆星子都沒有。   她靜靜地站在街頭,漆黑的大衣裹住身體,上面糾結著無數銀色詭異花紋,整個人彷 彿化成一尊雕像,動也不動。   及腰的長髮儘管屢遭狂風肆虐,卻依然水滑油亮,半根也沒亂。   她抬腕看了看鑲鑽手錶,凌晨1點10分,委託人遲到了十分鐘。   寒意蕭索,骯髒的空氣也因為寒冷而變得潔淨一些,她咳了幾聲,眼睛卻依然冷漠如 冰,紋絲不動。   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幾乎不用看,麻利地抽出一根,點火,深吸。   深藍的煙霧瀰漫開來,帶著煙草燃燒後特有的醇厚香味,她整個人都被籠罩在裡面, 看不清面容。   一陣突兀的喧嘩從街角傳過來,幾個頹廢少年打鬧嬉笑著往這裡走過來,見到她,微 微一怔,立即又哈哈大笑了開來。   幾個人飛快衝上來,先還徘徊著不近身。   其中一個張口罵了一句,「滾出我們的國家!黃種豬!」   她的眼波微微一動,彷彿結了凍的冰,卻沒說話。   「滾出去!滾出去!骯髒的豬!」   幾個少年高聲嚷嚷著,似乎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大膽一些的終於伸出手去,直接就 要抓她那頭美麗的長髮。   那隻手不知道怎麼的,竟突然轉了個彎,硬生生扭至她眼前。   她依然面無表情,手裡剛剛抽完的煙頭輕巧地扣入那人掌心,只當那是煙缸一樣,用 力一嵌。   少年殺豬一般地叫了起來,淒厲無比。   「上!給我上!殺了她!殺了這只黃種豬!」   他沒命地吼著,捉著嚴重燙傷的手,小丑般只知道跳腳。   那幾個少年頓時瘋狂起來,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彈簧刀,「噌」地一聲彈出,朦朧的月 光居然也能映在其上,看起來倒也頗為可怕。   她依然不動彈,平靜地抬腕再看看手錶,1點20分,委託人遲到了二十分鐘,半個小 時是她等待的極限,再不來,她就要回去了。   再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根新的。天氣冷,只有抽煙才會覺得自己活著,還可以呼 吸。   那幾個人已經衝了上來,刀子在眼前一晃,閃過一道寒光,他們的眼神是瘋狂沒有理 智的。   她緩緩抬手,輕輕捉住那只拿刀的手腕,五指一攏,「喀啦」一聲,將其拉脫臼。動 作麻利,迅速,沒有一點囉嗦的步驟,甚至稱不上優美。   吐出一口煙,飄散在空氣裡。   還有八分鐘。   那些少年似乎給嚇住了,開始仔細端詳這個穿著黑色大衣的東方女子。   如此之夜,如此之地,她獨身在此。東方人一向神秘又膽小,夜黑了從不出門,她莫 非是什麼鬼魅不成?   暴力不成,只好辱罵。他們痛恨一切東方人,恨到見了就想殺。   東方人精明且可怕,搶他們的飯碗,搶他們的土地,搶他們的空氣,什麼都要搶!這 個世界終有一天會被他們擠爆搶空,所以他們是正義的!   她在辱罵聲中眉頭也不皺一下,深深吸上最後一口煙。   最後一分鐘,她可以離開了。      剎車聲尖銳刺耳,陡然響在暗夜中,驚心動魄。   一輛加長林肯突然停在她面前,將那幾個少年逼到了一邊。   車門急切打開,一個穿著正統英式西服的年長男子飛快從車裡走出來,走到她面前, 恭敬地彎腰。   「實在抱歉,天淨砂小姐,我來遲了。」   她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低頭看看手錶,1點30整。   「剛好三十分鐘,我還可以接手這個事件。」   她的聲音低柔,卻冰冷,沒有一點感情。   年長男子感激不盡,轉身一邊替她開車門,一邊說道:「實在是因為主人突然又犯起 毛病!上下沒一人有對策,忙了半日才來接您。請您務必去解決,布萊登家族感激不盡! 」   「布萊登家族?!」   那幾個瘋狂少年惶恐地低叫了出來,是那個年年都能排在全球富豪前十的金礦布萊登 家族嗎?!老天啊……   她這才剛注意到他們似的,坐上加長林肯,她回頭對一個少年招了招手。   他驚惶失措,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裡,急忙上前,不知道這個神秘的東方女子會怎樣 辱罵責怪他們的失禮。   「張嘴。」   她冷冷地說著,一點命令的語氣都沒有,卻偏偏含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氣勢。   於是他乖乖張嘴。   「撲」地一聲,她將手裡抽完的煙頭丟進他嘴裡,動作輕巧,優美。   他完全呆在那裡,張著大嘴,好像口水呆子。   她再也沒看他們一眼,關上車門,林肯車揚長而去。      布萊登家族的別墅並不豪華到讓人難以想像,而是一棟三層樓的老式洋房。   別墅前有大片庭院,樹木和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齊齊。   庭院前的鐵門在林肯車到達時吱呀打開,刺耳之極,顯然歲月久遠。   別墅裡燈火通明,只有西角最上面的閣樓漆黑一片,她往那裡看了一眼,閣樓的窗戶 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黑漆漆一團,煞是可怕。   年長男子將她引到別墅門口,立即有人替他們打開了大門,大廳裡明亮溫暖,薰衣草 的香氣瀰漫。兩排穿著整潔傭人服的僕人站在繡花羊毛地毯上對他們鞠躬,天花板上吊著 淺紫色水晶燈,不得不承認,布萊登家族依然保留著典型的歐洲式優雅氛圍。   女僕將他們引入休息室,那裡掛著艷紅的天鵝絨窗簾,鋪著米色地毯,靠近壁爐有一 組古典沙發,上面坐著好幾個人,似乎都是那個犯病主人的親屬。   他們見她進來,都站了起來,一對年輕的男女,還有一個年約五旬的中年美婦,每個 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似乎剛才一直在哭。   年長男子將她領著坐在了沙發上,自己垂手站到了一旁。面前的茶桌上已經放好精緻 紅茶,碟子裡盛著數塊漂亮的奶油點心。   她卻一動不動,看著那中年美婦,冷聲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發作的?發作徵兆是什 麼?具體有什麼特徵?全部告訴我。」   那中年美婦只顧著打量眼前的東方少女,她看上去好年輕,只有二十來歲,東方人一 向嬌怯怯的,她更是不例外,纖細的肩膀和腰身,蒼白的臉色,下巴尖尖的,雖然異常秀 麗,卻有股詭異感。   這樣的小姑娘,當真是他們口中那個聞名世界的除靈師?她有些不信。   她身邊的年輕人似乎對母親的沉默感到尷尬,急忙說道:「是這樣的,初次發作是在 半個月前。家父那天興起,想去西邊的閣樓上找很久以前曾祖父留下的一幅畫。這種事情 本來讓下人去做就可以的,但是家父堅持要自己去,因為就他所說,他小時侯見過一次那 畫,從此一直都沒忘記過,他怕下人不瞭解其珍貴程度,鹵莽弄壞了,所以堅持自己上去 了。」   說著,他看了一眼眼前的東方少女,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只好再繼續說。   「就從那天開始,他整個人變得特別奇怪,也不見他將畫拿下來,從閣樓上下來之後 ,只說要吃飯,而且要一個人端上閣樓吃。家母擔心他有心臟病,怕爬上爬下勞累了,於 是跟了上去,想勸他將畫拿下來。結果家父突然大發雷霆,把飯菜全丟了出去,破口大罵 ,家母從來沒見過父親這麼瘋狂的模樣,差點嚇暈過去,什麼也不敢說,只好下來了。」   那中年美婦接口道:「是啊,我家先生從來也沒有發過那麼大的火,整張臉都充了血 ,好像面對著自己的仇人一樣。從那天開始,他公司也不去,會議也不開,例行的老友聚 會也不參加,每天就待在西邊閣樓上,飯菜給他定時送過去,也很少吃。其實這樣也算了 ,只是對他健康不利。但是,三天之後,他……突然發起瘋來了……」   說著她又哭了起來,手中的絲綢手絹已經給打濕了大半,她身邊的那個美貌少女也跟 著哭了起來,身後那年長老管家長吁短歎,倒是那年輕人雖然紅了眼睛,卻硬是忍了住, 繼續說了下去。   「家父平時是非常風趣而且健談的人,接觸過他的人都瞭解他有多麼慈祥寬和,可以 說,我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父親發怒的模樣。但是那天,母親因為實在擔心他的健康,就 叫來了家庭醫生,帶著幾個男僕上去打算將父親勸下來。結果可想而知,那醫生被父親狠 狠揍了一頓,眼鏡都碎了,嚇得他立即辭職不再幹,三個男僕也架不住暴怒的父親。誰都 不知道他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就好像每個接近他的人都是仇人一樣。我後來也上去過, 結果看到他滿身狼狽地將一片破紙抱在懷裡,我發誓那紙上什麼也沒有,但父親卻把它當 寶貝一樣。見了我他也衝上來就要打,甚至從堆放物品的箱子裡翻出畫油畫用的鏟子來砍 人。可以說……他……好像完全失去人性,發了瘋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揉去眼裡的淚,歎道:「我十分愛父親,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心 目中的英雄,天淨砂小姐,您應該瞭解當自己心目中神聖的形象被破壞的時候,那種痛苦 不是語言能表達出來的……從此之後,他不定期的就會從閣樓上下來,見人砍人,見物砸 物,竟是越來越瘋狂了……我們都覺得事情詭異,但從沒往靈異方面想過。一直到後來相 識的朋友裡有一個學巫的大師,他提出事情或許與妖魔有關,父親可能是……按照你們東 方的說法,可能是被蠱惑住了。那位大師他沒有能力解決,是他向我們推薦您,說您是東 方最神秘且高強的除靈師,所以請您務必幫幫我們!家父這種情況先不說對公司造成多大 的影響,因為他半個月沒出面,股市的價格已經一跌再跌。而且他總是發瘋,又不能將他 捆在閣樓裡,這樣遲早會出大事。酬勞方面您絕對不用擔心,訂金五十萬您已經簽收,完 成之後再支付一百萬,當然,如果您覺得不夠,我們還可以再加……」   他突然停住了敘述,因為淨砂緩緩舉起了手,止住他的發言。   這個東方少女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柔弱無比,行動中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褻瀆的氣 勢,那雙眼,漆黑幽深,簡直如冰一般寒冷。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如此冷漠,如此高華,如此……美麗。   「你確定那紙片上什麼都沒有?」   她冷冷地問著,左手手指卻已經開始掐算方位,那股古怪的氣息,的確來自西邊閣樓 ,但不是惡靈,那是什麼東西?   年輕人急忙點頭,「是!我發誓!父親抱著那紙片寶貝一樣,但是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不,是根本連個墨點都沒有,完全是一張白紙!」   話音剛落,卻見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動作迅速流暢,將那件有銀線繡花的黑色大衣 解開,輕輕放在沙發上。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她裡面居然穿著漆黑的沒有一點花紋的旗袍,半高領,盤扣,無袖,高開叉,越發顯 得身姿楊柳一般纖細裊娜。露在外面的胳膊雪白細膩,一點瑕疵都沒有,年輕人幾乎看呆 了。   她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根筷子似的火紅長細物,將一頭長髮盤了上去。空著兩手,回 頭看著年輕人,輕道:「西邊閣樓具體在什麼地方?麻煩你帶我去。」   所有人都以為東方的除靈師行業的時候要帶上一堆道具,見她兩手空空,不由都呆住 了。   年輕人愣了半天,才急忙點頭,「好……好!請您跟我來。」      繞過好幾個走廊,牆上都掛滿了名畫,白色大理石的柱子在柔和的燈光下散發著聖潔 的光芒,一切看上去都安詳美好。   但是越往前走,陰森的感覺就越重,空氣裡流動著驚人的邪氣。   她微微皺了一下眉,按道理說,僅僅一幅畫而已,怎麼會聚集來這麼多惡念?這一次 卻是大行動了。   「就是這裡了,您一直按台階上去,家父就在走廊盡頭最裡面的房間中。請您務必小 心,家父……今天似乎情況很不好……」   她未置可否,轉身就上了台階。   過道裡漆黑不見五指,邪氣猙獰濃厚,源頭來自最後的那個房間。   她伸手,大腿上面綁著一盒煙,還有一個通體漆黑的打火機。動作優雅地抽出一根煙 ,點燃,深吸,邪氣隨著口中噴出的煙霧,慢慢稀薄。   她走到門口,輕輕一推,門是開著的。   門裡出乎意料,燈火通明,裡面雜亂地堆著大小箱子。   一張巨大的舊書桌放在正中央,一個人背對著她,坐在轉椅上,埋頭在桌上看著什麼 。   她微微瞇起眼睛,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邪氣從他埋首處溢出。   黑暗深處藏著一張笑臉,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來了。』   第二章 腐爛之都(下)   黑色邪氣擴散出一個人形,裊裊地升起,立在那人身旁。   她沒有說話,看了半晌。   原來不是惡靈,也不是妖魔,卻是一直不肯化去的,附在物體上的執念。   她走過去,伸手剛要碰上那人的身體,卻聽「砰」地一聲,那人突然從凳子上跳了起 來,好像身體裡裝了彈簧一般,蹦得老高。   他陡然轉身,一雙眼血紅欲滴,惡狠狠地瞪著她,張開嘴似乎是要說什麼,卻已經什 麼也說不出來了。   附在紙上的執念控制住了他的思想,一點一點吞噬他的理智。   淨砂的眼睛在他慘青的臉上一掃而過。   只怕這人也曾和這股執念鬥爭過,無奈不是對手,而且他本身身體情況就不良好,耗 盡心力的下場就是心臟病發作。   這種模樣,如果再不收拾掉執念,這人就活不成了。   心念至此,她的手臂微微抬了起來,兩指間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煙,定在那裡等他 先行動。   他發了瘋,一腳踢在旋轉椅上,整個人野牛一般氣勢洶洶,連滾帶爬地衝過來,一巴 掌就要將她推倒在地。   淨砂不著痕跡地讓了開來,黑色的身影忽然一閃,影子一樣竄到那人身後。   趁著他轉頭的那一剎那,她將手裡的煙舉起,輕輕點上那人額頭,道了一聲:「淨! 」   氣流亂了套,黑色的邪氣在半空中掙扎著,扭曲著,卻迫於她淨化的功力,不得不乖 乖從那人身上擠出來。   「撲通」一聲,那人臉色慘白,倒在了地上,手腳抽搐著,再也不能動上一分。   黑色的邪氣瀑布一般匯聚下來,盡數砸在桌上那張白紙裡。   黑光突然大作,空氣裡流竄著尖銳的呼嘯聲,彷彿哀鳴。   她靜靜地看著那張紙,忽然挑了挑眉頭,目光若有所思。   只一瞬間的工夫,房間裡安靜了下來,她彎腰先將那人扶起,推開門喚道:「去請醫 生,他需要治療。」   年輕人原本一直守在樓下,聽見房內的聲響只是戰戰兢兢,卻不敢進去看。此刻聽她 呼喚,當真如同得了聖音一般,急忙衝上去。   父親臉色蒼白,手腳抽搐,顯然心臟病嚴重發作了!他急到不知如何是好,將他接過 來就只顧著問:「解決了嗎?一切安定了嗎?」   淨砂走進屋子裡,關上門的瞬間輕道:「他沒事了,不過需要長時間休息。接下來你 們誰也不許進這個屋子,我要封印那幅畫。」   她將門關上,反鎖,轉身走到桌子旁。   桌上攤著一幅極破舊的油畫,濃黑的夜,土黃的月,還有死灰一般的建築。   一切都是死亡一般沉寂陰冷,土地上流滿刺目的鮮血,一塊塊殘肢散落,腐爛,敗壞 。   油畫下面有一行細小的簽名:『腐爛之都——奧利亞多·弗西明·布萊登於XX日XX月XX 年』   她目光如冰,看了良久,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那畫上。   「是什麼執念,存在如此之久,讓我看看當時的畫面,讓我將你淨化。」   她閉上眼,將意念集中在指尖,輕喝一聲。   畫面陡然轉變。   她孤獨地站在曠野,天邊一輪土黃的月,圓得妖冶詭譎。   土地是死灰一般的黑,夜是無窮無盡的深沉,她順著邪氣的方向走,一腳踏上一塊軟 綿綿的東西。   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被肢解的胳膊,指頭蜷縮在一起,已經看不出是屬於男人還是 女人了。   土地開始漸漸融化,有血水從其中溢上來,她看也不看,直直地順著邪氣的方向走。   只是奇怪,這種場景,當時的老布萊登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   畫是在四十五年前畫的,當時,這個城市有遇過什麼大災難嗎?這種殘酷的場景,除 非是噩夢或者戰場,不然太誇張也太震撼了。   她一邊走一邊回想,眼光四處打量,無一例外地全是高大卻慘灰的建築,淒涼的路燈 ,空無一人的街道,還有,滿地的殘肢鮮血。   一陣孩童的啼哭悶悶地響起,給寂靜的街道帶來驚濤駭浪一般的衝擊。   她頓了一下,源頭看來就在那裡了。   哭泣聲綿長而壓抑,似乎是從什麼空曠封閉的地方傳出來的。   她慢慢走過去,走近一家破爛的車庫。   卷門好像是被什麼人大肆破壞過,爛成一團,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其中還有大灘大灘 的血跡混雜。   她吸了一口氣,看來就是這裡了。   真實的場景,真實的回憶,這裡就是讓老布萊登執著憎惡了近五十年的地方嗎?他曾 經親眼目睹殺人現場?   淨砂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空氣裡瀰漫的血腥味很不好受,他的記憶竟然如此鮮 明,一絲一毫也沒有遺漏。   灰白的牆上影影綽綽,晃動著數個人影,似乎正在對什麼東西拳打腳踢,偏偏一點聲 音都沒發出來,車庫裡只有那個孩童淒厲的哭聲,斷斷續續,似乎要喘不上氣。   她一腳踏上玻璃碎片,輕微地發出聲響,前方幾個晃動的人影頓時停住,轉身往她這 個方向奔了過來。   按道理來說,她本不可能在幻境裡發出任何聲響,所以她微微一怔,立即明白過來自 己原是被老布萊登拉進了他自己的回憶裡。   現在她是作為當時的老布萊登,親身再將過往經歷一遍。   頭頂的日光燈閃個不停,她的影子在牆上和地上也跟著閃爍,仔細看去,卻是一個男 人的影子,短髮,胸口還紮著領結。   是當時老布萊登自己的影子嗎?他的回憶如此深刻鮮明,實在出乎意料。   「嘩啦」一聲,車庫後面的一扇小鐵門被人用力拉開,裡面竄出好幾個蒙著面的人, 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碧藍的眼,散發著猙獰瘋狂的色彩。   他們每個人身上的白色袍子都染滿了鮮紅的血液,手上還往下滴著血,一見她,立即 嗥叫著如同野獸一般撲了上來。   淨砂一下子明白過來。   她終於想起來了,這些人的身份,還有當時這個城市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個瞬間,悲哀襲擊心頭,她突然明白了老布萊登的心情。這樣的執著,他維持了近 五十年,為什麼?他本不需要有悲傷的。   身體在瞬間轉移,她抽身置外,冷冷看著那群白袍的年輕人對當時的老布萊登拳打腳 踢。   車庫外面突然站滿了人,隔著破碎的櫥窗望裡面張望,沒人進來,沒人說話。   所有的人都是死灰般的臉色,眼睛成了兩顆裝飾的珠子,漠然又冷酷地看著這一切。   孩童的哭聲從車庫後面的那個小門裡傳出來,讓人心煩意亂,她往裡面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的,那是一間倉庫,灰黑的牆壁已經被四濺的鮮血染紅,地上胡亂拋著鋼棍 ,長刀,石塊等物,旁邊匍匐著數十個不成人樣的屍體,血流滿地,緩緩滲透進泥土裡。   一個渾身是血,雙手雙腳被人敲斷的幼童半躺在中間,張大了嘴巴號哭著,看那模樣 才只有五六歲。   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黃色的皮膚,他原是個東方人。   淨砂吸了一口氣,緩緩在腿上摸索著,掏出一根煙,點燃,深吸。   原來是四十五年前,這個城市的一場不大不小的反東方暴動。   幾乎有近一半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東方人被人毆打,屠殺,辱罵。所有店面被瘋狂的 暴動份子砸爛,將大人極其殘酷的折磨之後再弄死,將孩子任意折磨,或打斷手腳,或生 生敲去牙齒。   當時,這個城市的人們選擇的方式是冷漠和視而不見。   原來是這樣。   她淡淡回頭,車庫外面,圍觀的,冷漠的,繼續走路的,甚至還有叫好和歡呼的,每 一個人的眼睛都是一樣的神采。   冷酷,漠視,死灰一般。   她忽然想到了方才見到的那幾個瘋狂年輕人,夜間徘徊在街頭,身上隨時帶著彈簧刀 。   他們防備的到底是什麼?   其實他們防備的或許是自己罷了,怕遇到和自己一樣瘋狂的人,怕藏在心底的那腐敗 的力量。   一切安靜下來,那孩子倒在血泊裡,再也發不出聲音,穿著白袍的那些暴動份子早已 逃竄。   老布萊登破布一般,仰面躺在地上,雙眼發直,瞪著頭頂那盞閃個不停的日光燈,一 點表情也沒有。   櫥窗外的行人瞬間變成了猙獰的妖魔,瘋狂叫囂,鮮血從地底噴湧而出,灰白的牆壁 被鮮血淹沒,漸漸溶化開來。   她走到他身邊,低頭看他,沒有說話。   老布萊登眨了眨眼睛,兩顆巨大的淚水從藍色的眼睛裡滑落,落在地上,沒有聲音。   「這個城市,原來早就腐爛了;這裡的人心,都是腐爛的……」   他喃喃說著,閉上了眼睛。   場景瞬間轉變。   高聳的天花板,白紗的窗簾輕輕掩住落地窗,豪華的房間正中,放著一張大床。   床上半躺著一個人,顏料和畫筆丟了滿床,將白色的床單都染花了,他卻一點都沒在 意,依然在畫架上努力畫著什麼。   一個小男孩爬在那人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畫架,藍藍的眼睛,雪白的皮膚,好像小 天使。   「曾祖父,你在畫什麼?」   那人沒有說話,專心地用畫筆慢慢地,仔細地畫著。   很久很久,他終於放平了畫架,露出臉來,是老布萊登。   他將畫從架子上扯下來,看了半晌,輕道:「我畫了一個腐爛掉的城市,這裡沒有活 人,人已經全死了。」   『這裡沒有活人,人,已經全死了……』   他的淚水滴在畫上,再也沒有說話。      樓下,眾人等到心慌意亂,被執念纏身的布萊登先生已經安置在臥室裡,剛剛吞下藥 ,正在熟睡中。   臥室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接著,門開了。   門口站著已經穿好大衣的淨砂,目光如冰,冷冷掃過諸人。   「事情已經解決,畫我拿走了。告辭。」   他們急忙追出去,年輕的布萊登公子跟在後面叫了起來。   「天淨砂小姐!太感謝您了!酬勞方面……」   「按原先商定好的數目,匯去我的帳號上。」   她拉開大門,走了出去,大衣上銀線的繡花在漆黑的夜裡妖嬈盛開,糾纏不休。   年輕的布萊登公子一直追到門外。   「請您至少留一些時日,讓我們誠心感謝您!我是真心謝謝您的!」   她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還沒學會說謊,湛藍湛藍的,和當時哭泣的老布萊登一樣純淨。   「你……你們,都是善良的,希望你的眼睛永遠這麼純潔。告辭。」   她疾步出了鐵門,黑色的身影一晃,立即融進夜色裡,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   布萊登公子傻傻站在原地,失落無比。      十二小時後,她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步出機場,候機大廳裡立即迎上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她面前,吊而郎當地攬住她纖 細的肩膀。   「收穫如何?西方的惡鬼和東方的有什麼不同嗎?」   那人嬉笑地問著,層次分明的黑髮垂在脖子上,兩眼狐狸一般靈動,面容俊美,引得 身邊無數女子駐足觀望。   她淡淡撥開那只色手,輕道:「不是惡靈,只是一種執念而已。當時他用盡全身最後 的心力,畫了一幅畫,那時心已著魔,死後也無法解脫。被附身的大布萊登因為過度想念 崇拜自己的曾祖父,所以容易被感染。現在一切已經解決,執念被我化去,老布萊登終於 可以在天堂安生點了。」   那人笑了起來,死心不改,摟上她的腰。   「既然解決了,怎麼臉色還那麼難看?還以為你沒拿到酬勞呢!這次可是幫了有名的 布萊登家族啊,賺了很多錢,你是不是該請我吃飯?」   她拍開他的手,逕自往前走。   「沒有你的份,當時是誰說不喜歡西方的惡鬼,死活也不肯去的?飯是不會請,最多 一杯茶而已。」   那人哀叫一聲,神色委屈又狡黠,總是漫不經心似的。   「加穆,澄砂呢?你有幫我看好她嗎?為什麼她沒來?」   她忽然輕聲問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加穆微微一笑,終於將憊懶的神態稍微收斂了一些。   「我覺得我能管住她嗎?她可是……」   「別說了。」   她打斷,臉色慢慢陰沉下來。   『所有人的心都是腐爛的,你在何處見到過完全純潔的心靈?我只是痛恨我自己原來 心裡也住著魔鬼,我怕事,我沒有能力去保護那些受罪的東方人……』   她當時完全無法說服那股執念,第一次遇到這般固執的想法,最後只好動手將它強行 消滅了。   執念並沒有做掙扎,一直桀桀笑著,到了最後一刻,它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的心裡不是也住了一隻魔鬼嗎?你妹妹她……哈哈哈!』   她想她當時是失去理智了,她不想瞭解這股執念是如何知道她的事情的。   一直以來,讓她天淨砂動怒的東西,她一定會徹底消除,再不讓它們留下來污染眼睛 和耳朵。   她用上了除靈大法,將那股執念完全消滅,將畫撕得粉碎。   原本她可以淨化,然後保留那幅詭異的畫,但她沒有這樣做。   是的,她的妹妹,天澄砂。   那是住在她心裡的魔鬼啊……   她痛恨,她惱怒,她恨其不爭,但是卻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是一直在用自己的要求來強加於人嗎?   但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澄砂好啊。   『人們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為了別人好,暴動份子認為自己是為了自己的國家好, 父母逼迫孩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也是為他好……你呢?你妹妹想要什麼,你給了嗎?你給 的了嗎?你認為對她好,那真是好嗎?你確定她要你這種好嗎?』   她完全無言。   於是動手將它消滅,它具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你接下來要去哪裡?回家睡覺?還是去餐廳大吃一頓?」   加穆柔聲問著,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長髮。   姐妹倆,一個二十,一個十八,都還是孩子而已,他這個大男人自然要照顧一點的。   出了機場,她點上煙,深吸。   「去找澄砂,我們一起吃飯。」   她噴出一口煙,神色平靜。   加穆挑起眉毛,誇張地笑了起來。   「喲!你終於開竅啦?姐妹倆要和好了嗎?恭喜恭喜!」   淨砂看了他一眼,他後面的話頓時吞了回去,只望著她呆笑。   「她身上的印……需要再加一道……」   她喃喃說著,狠狠吸了一口煙。   「影響已經擴展到了其他國家,我不希望下次行業時,再聽到陌生的惡靈說出我們的 隱私。」   她將煙丟在地上,用腳一踏。   「她工作的地方在哪裡?帶我去,加穆。」   加穆瞥了她一眼,輕道:「勸你最好別去,去了你只會更生氣。」   說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煙頭,繼續道:「也勸你少抽一點煙,對身體不好的。你最 近老咳嗽。」   「我的事情你別管,帶我去。」   冷冰冰的一句。   加穆只好投降。   「好,好,大小姐,我帶你去。先聲明啊,你要當場發飆,可不關我的事情。」   她沒有說話,眼神卻越發陰霾起來。   腐爛之都,老布萊登沒有說錯。   人心早就是腐爛的,所有人都逃不過去……   因為我們心裡,都住著魔鬼。      第三章 紀都之角(上)   PM 11:33   正是夜生活一族瘋狂的好時光。   街頭霓虹耀眼,燈火通明。街邊站著三兩個年輕人,衣著暴露怪異,聚在角落裡抽煙 閒聊。   身後是一家PUB,陣陣激盪人心的電子樂從裡面傳出來,連地上的積水都給帶得震盪起 來。   PUB門口停著一溜排重型機車,時不時有穿著龐克服的男女坐在上面嬉笑打鬧。   忽然,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同時望過去。   街角走過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修長,面容俊美異常,尤其一雙眼,狐狸一般狡黠靈動。   女的……很漂亮,而且是典型東方人的秀美,尖下巴,根根筆直的長髮,油光水亮。 身上是一件繡著銀色絲線的黑色大衣,纖細,目光如冰。   無論如何,這種看上去屬於高雅氣質的人類會出現在這種私人PUB門口,實在是匪夷所 思的現象。   眾人怔怔地看著他們走進PUB裡,半晌,才有一個男子輕嗤:「真酷!」   PUB裡面幾乎沒有燈光,只有不停閃爍的鐳射燈,舞池裡一干人群魔亂舞,墮落紅塵。   立體音箱裡放著不知道是誰的歌,嘶吼號叫,瘋子一般,聲聲直逼胸腔,腦袋都要給 吵爆開來。   淨砂飛快地在人群裡走著,儘管舞池裡人擠人,她卻總是有辦法不讓別人碰上自己的 身體。   加穆跟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苦笑道:「淨砂,你可要冷靜一點啊!要是再將澄砂逼 急了,這裡這麼多人,場面很難收拾的。」   她沒有說話,忽地停下腳步,瞇起眼睛看向台上。   前面有一個很小的舞台,大約只夠站兩個人,中間安置一根胳膊粗細的柱子。   一個少女正繞著那柱子瘋狂旋轉,纖細的腰身似乎一折就會斷,整個人化成一隻輕盈 驚惶的蝴蝶。   整片雪白的背部暴露在空氣裡,其實原本她穿在上身的那件白色肚兜似的衣裳也沒遮 住什麼,肩膀,胸口,脖子,幾乎所有的肌膚都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條極短的黑色裙子, 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成,在鐳射光下閃閃發亮,兩條又細又白的腿越發粉光緻緻,勾在柱 子上一圈圈盤繞。   她的頭髮極長,筆直地垂在腰下,隨著動作飛揚開來,是一種顏色非常淺薄的金,幾 乎發白。   淨砂冷眼看了半晌。   她哪裡還像一個人?簡直和妖精沒兩樣!   眼前的畫面陡然紊亂,呼吸漸漸緊促。   八年前,這個妖嬈少女也曾依依拉著自己,一雙眼睛純淨天真。   她會甜甜地喚她:『姐姐!姐姐!』   她捏緊拳頭,一個箭步衝上台去,反手捉住那少女的肩膀,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又脆 又重。   所有人都呆住了。   加穆暗歎一聲,急忙上去將淨砂攬在身後,對那個面無表情捂著臉的妖嬈少女微微一 笑。   「澄砂,我們……來找你。」   「跟我走。」   淨砂不待她回答,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轉身就走。   「你給我放開!」   那少女突然厲聲說道,然後用力摔開她的手,陡然抬起頭來,赫然又是一個尖下巴, 漆黑的眼如同深潭,只是面目卻比淨砂還要嬌媚一些,漂亮的讓人不能逼視。   「我不走,你少管我的事。」   她說完,轉身下了台,往角落裡的一個座位走去,那裡聚集了好幾個男女,見她過去 ,立即遞給她一杯酒,她一口喝乾,早有人遞上煙來,替她點燃。   「澄砂,他們是誰?那男的好俊,是你凱子?」   一個油頭粉面的男子笑嘻嘻地問著,目光不正經地在淨砂臉上身上繞了一圈,又笑道 :「那女的真靚,你朋友?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吧!我不會欺負她的……」   話沒說完,他忽然暴跳了起來,捂著胳膊尖叫。   他胳膊上有一塊被煙燙出的傷疤,澄砂將那根煙丟出去,冷道:「郭覺明,以後說話 給我小心點!她是我姐姐!」   那被燙的男子又怒又急,瞪著她嬌媚的臉蛋看了半晌,才恨道:「好!天澄砂,算你 狠!今天就算了,老子以後要是上不了你,老子就不叫郭覺明!」   他氣恨地走了開去,頭也不回。   淨砂看也不看他,盯著澄砂,半晌才道:「你寧願和這種人在一起,也不願意回家? 你不要做人了嗎?」   澄砂冷笑一聲,回頭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你總是用你的做人標準來規定我,你以為你是誰?!笑話,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 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還要你來規定我什麼嗎?!」   「啪」地一聲脆響,她臉上又挨了一巴掌,嘴角緩緩滲出血絲。   淨砂冷冷看著她,「我再說最後一次,給我回家去。」   澄砂輕輕抹去嘴角的血跡,也不發怒,眼神陰森森的看著她。   那一個瞬間,一抹暗金色的光芒從她眼睛裡一閃而過,又迅速消逝。   「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覺得自己什麼都是對的,什麼想法都是正義的。你自己正義 自己的去,何必要來強迫我?難道不順從你,我就成了罪該萬死的混帳嗎?!從小到大都 是這樣,你哪怕做錯了也不會道歉,也不會後悔。世界上怎麼有你這種人?!你以為你是 神啊?不允許別人反抗你,否定別人的一切,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帳, 所以你就可以毫無歉意的殺了他們?!是不是?!」   她厲聲吼著,話音剛落,舞池裡震天響的音樂聲突然停了,天花板上的燈泡「茲啦」 著閃出電火花,然後「鏗」地一聲,舞池裡頓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一切突然陷入深沉寂靜的黑暗裡。   舞池裡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加穆急急叫了起來。   「淨砂!快!加上印!她要發作了!」   淨砂的動作比他的聲音更快,手指飛速輕點,一指戳上澄砂的額頭。   澄砂不防被她戳中,立即軟倒在地,被她飛快攬住,抱了起來。   一直出了PUB,坐上加穆心愛的寶馬跑車,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回頭看看那對相處如同冰火的姐妹,他只有苦笑兩聲。   「好在及時又加上一道印,不然在那種人群聚集的地方發作起來,場面就沒辦法收拾 了。她還好吧?」   淨砂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只輕輕「嗯」了一聲。   眼前這個昏迷的小丫頭,是她的妹妹,她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對自己崇拜又親密, 自己對她疼愛又喜歡。但是——   『……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帳的,所以你就可以毫無歉意的殺了他們,是不是?!』   八年了,原來她一直在責怪她那件事情。   她到現在才明白。   她忽然伸手入口袋,在裡面仔細掏著,半晌,手指捏著一根細小的事物舉到眼前。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雨,車窗上點點水痕流動,路燈的光芒模糊曖昧,淡淡 暈在那東西上,幾乎成了半透明的。   那是一隻小小的角,只有小拇指那麼大,玉色玲瓏,切口利索光滑。   淨砂看了半日,突然煩躁起來,從口袋裡掏出煙來,點燃,深吸。   淡藍的煙霧在車身裡瀰漫,她將車窗打開一條縫,冷風灌進來,將那些纏綿的煙霧吹 散,卻依然糾纏著,裊裊地往上升。   一直以來,自作聰明的是她。   澄砂說的太對了,她找不到責怪的對象,又絕對相信自己,所以,遷怒到其他人身上 。   紀都,紀都,你說的對,什麼都不明白的人,竟然是我……      八年前——   她們從小是孤兒,從她有記憶起,她們姐妹倆就跟著師父生活。   師父是什麼人,居然無證可考,到現在為止,只知道他是一個男人,住在深山裡,門 下無數弟子,每月進行篩選,一年之後只得五個。   她們就是其中兩個。   她十二歲那年,澄砂十歲,都是天真爛漫的時節。   澄砂是她唯一的親人,這個認知她彷彿天生就瞭解,師父的那五個弟子裡,除了她們 之外全是調皮搗蛋的男孩子,於是她們兩個女孩子成了眾矢之的,尤其是小一點的澄砂, 由於年紀小修為不到家,經常被師兄們欺負得哇哇直哭。   她的責任就是護在澄砂身前,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為此,她沒少和師兄們打過架, 常常鼻青臉腫地被師父訓,不過最後經常是那些可惡的師兄挨揍。   進了師父的門,三歲開始學藝,擒拿,格鬥,靈力修煉……為了做一個出色的法師, 需要下極大的苦功。   十二歲學有小成,她和二師兄,也就是加穆成為五個弟子裡面最傑出的。   平時只是拿一些人偶假妖來修煉,從來沒遇過真正的妖魔,這是最讓這些驕傲的孩子 煩惱的問題。   師父總是告誡他們,功夫還不到家,要學的東西太多,他們現在的功力對付不成氣候 的小妖還可,一旦遇上邪氣深厚的大妖,根本動也動不了。   沒有人聽從他,大家都一樣的高傲,寧願相信是師父看走了眼,其實他們自己都是天 才。   事情的開始是在一個秋天,山中的楓葉紅透,遠遠望去煙霞明媚,極是美麗。   師父難得出門,只說是去賞景,順便去對面山頭尋一些藥草。   他們這幫孩子,老虎不在家,當然猴子稱大王,一個個功課也不做,擒拿也不練,兀 自在院子裡玩得開心。   淨砂和幾個師兄鬧了一場,跑的滿身是汗,氣喘吁吁地去找澄砂。   那丫頭最近幾天都不怎麼對勁,也不見她來找自己玩,動不動就跑去後院的倉庫裡, 烏漆抹黑,也不知在那邊做什麼。   「澄砂!快出來!我們去練幾套師父新教的擒拿法!」   她一到後院,就嚷嚷了起來,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天真熱情沒心計的丫頭呢,成天 就知道大呼小叫。   結果沒人理她,後院安靜到一點聲音都沒有,偶爾風聲吹過,帶起地上的枯葉,沙沙 作響。   不知道為什麼,她當時突然有一種詭異的感覺,那個時候她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現在 卻瞭解了。   那是妖氣,不濃,從倉庫裡面散發出來的。   她沒想那麼多,直接推開門就衝了進去,一邊還高聲叫喚。   「澄砂!懶丫頭!快出來啦,一個人在這裡有什麼意思?我們一起玩去!師父難得不 在家,今天休息一天!你在哪裡啊?」   倉庫裡面黑漆漆的,只有接近天花板的一方小天窗透過一線光明,她的聲音在空蕩蕩 的倉庫裡徘徊迴響,沒人理她。   她當時只覺得越來越不舒服,或許是因為接近那只妖魔的原因。   她的能力剛剛才被分類,屬於數量極少的除靈師。加穆是天生的結界師,能造堅固無 比的結界,任何妖魔都無法逃脫。澄砂的本領沒有一定特徵,師父也看不出她的屬性,每 次考驗她都平均通過,沒有特別突出的。   或許是這個原因,澄砂越來越孤僻,經常被師兄們嘲笑戲弄,她從以前的反抗痛哭發 展到如同不聞,到了最近,更是過分,連她這個姐姐都不怎麼說話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 想什麼。   「澄砂?你別躲啦,快出來吧!我們一起去玩啊。」   她一邊走一邊叫喚,怎麼也沒人理她。   走了一圈沒找到人,她正打算出去,卻忽然聽見裡面發出一陣細微的衣裳的窸窣聲, 然後是一聲輕輕的低呼。   她哈哈一笑,轉身往聲音處跑去,笑道:「死丫頭!在和我玩捉迷藏嗎?差點被你耍 了一道呢!」   穿過一堆雜物,她眼尖,立即看到了澄砂白色的身影。   她佝僂著背,懷裡似乎抱著什麼東西,背對著她,頭也不回一下。   「我可找到你了!快,出去吧!和師兄們玩去,一個人在這裡悶著幹嗎?」   她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她就要往外走。   不料澄砂的反應極大,居然用力摔開了她的手,依然背對著她,顫著聲音說道:「姐 姐……你出去玩吧……讓我一個人待會……我不喜歡和師兄們玩。」   淨砂呆了一呆,「為什麼?怕他們欺負你?有我在呢!你待在這裡能幹嗎呀,不過就 發呆罷了!別任性了,快走吧!」   她又來拉,這次卻被她躲了開去。   「我說了不想去!你自己去玩吧!」   淨砂怔了怔,轉轉眼珠,說道:「那……好吧。你喜歡待這裡我也沒辦法,那我出去 了,要是悶了,就來前院,我們都在那裡。」   澄砂點了點頭,肩膀似乎還在微微顫抖著。   她頓了半晌,終於轉身走了出去。   一直出了倉庫的門,她在前院裡消除身上的氣息,這個法術還是剛剛學的呢!剛好現 在用上。   她要去看看老妹到底搞什麼鬼,如果有秘密瞞著她,那就太可惡了!她們一直是一體 的,她絕對不允許澄砂排斥她!   那個時候,她真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只想著和澄砂恢復以前的親密無間。   她一直以為,兩個人之間要沒有秘密才算真正的要好。   她是個標準的笨蛋。   躡手躡腳走進倉庫裡,立即聽見澄砂的聲音。   她在說話!和誰?!   「……紀都,你說我該怎麼辦?姐姐那麼優秀,我卻一事無成,我好怕拖她的後腿。 我到現在也找不到自己的類別,我覺得師父根本就放棄我了……」   她的心裡微微一動,有些發酸。   紀都是誰?澄砂的心事能對那個人透露,為什麼就不能對自己說呢?她不知道自己在 世界上最關心的人就是她嗎?!   一個沙啞卻溫柔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聽起來很像患了重感冒的人,居然分不出是 男是女。   「為什麼這麼沒信心?上百個弟子,最後挑出你們五個,作為其中一個,你應該感到 自豪,而不是沮喪。你不瞭解別人的心,就不要亂猜測。」   她似乎能聽見澄砂歎氣的聲音。   「可是關於這方面,他們誰都不對我說什麼,我也只能去猜啊。越猜越覺得師父討厭 我,師兄看不起我,姐姐擔心我……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個廢物……」   那個聲音低柔地說道:「澄砂,人的心永遠也不要去猜測,因為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別 人在想什麼。就好像我們倆是朋友,我不會去猜你想什麼,因為我相信,我願意相信你說 出來的就是你心裡想的。你要想過得輕鬆一點,就不要猜,寧願相信別人說的都是真的, 這樣你才會快活一點啊。小姑娘,我喜歡看你笑的模樣,這樣哭喪著臉,連我也會跟著難 受哦。」   澄砂嘻嘻笑了,柔聲道:「紀都,我真是喜歡你。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啊,因為你 說的話我不會去猜,我相信你心裡想的就是說出來的,所以我才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是, 如果不去猜,被騙了怎麼辦?因為我總覺得他們嘴上說一套,心裡想一套,所以我才要去 猜。如果有能讀懂別人心理的法術就好了,我一定第一個去學,這樣就不用猜別人了。」   那聲音含著笑意,卻透出一股淒涼的味道。   「澄砂,等你真學會了這個法術,你就不會覺得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你年紀小, 不懂的。人心是世界上最難測,最可怕的東西。上一刻可以愛你如命,下一刻就可能恨你 入骨,當你完全瞭解對面那個人的心思之後,你會覺得世界根本沒有希望可言,你會憎恨 這種能力,然後知道你有這種能力的人也會憎恨你……你會覺得,隔著一層肚皮,那樣安 全很多,至少你永遠也不會親耳聽見別人是怎麼表面上和善,心裡算計你的。哪怕是自我 催眠,寧願相信別人真的對自己好,那樣也輕鬆一點,你的人生才有樂趣。」   淨砂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想伸脖子去看看,能說出如此溫柔悲傷話語的人,到底是 誰。   忽然聽澄砂說道:「紀都,你說得很對啊,現在我想想,老去猜別人在想什麼太累了 。我做好自己的,那樣會輕鬆很多,也不至於每天都跑來打擾你。要是讓師父和姐姐他們 知道這裡有你的存在,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尤其是姐姐,她剛成為除靈師,每天就想 找真正的妖魔來練手,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來傷害你的!」   淨砂心裡一驚,忽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她卻說不上來那到底是怎麼樣的感覺。   正在躊躇,那個叫做紀都的人忽然笑了,笑聲帶著一種睿智的頑皮。   「你這個小丫頭,我原是不在乎這些了……但為了你,我或許也該好好活著。紀都有 生之年竟然交了一個小姑娘做知己,以前的老友一定會笑死。哈哈!但是丫頭,不好意思 ,或許你的願望沒辦法實現了……那個偷聽的姑娘,你聽了這麼久,怎麼也不出來說說感 想?」   淨砂大驚失色,一時竟不知道是該出去還是轉身就跑。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怎麼知道?!她的隱身法術還不到家嗎 ?!   正猶豫,又聽那個人輕道:「小姑娘,你的隱身法術十分出色,不用懷疑。只是在下 有一點特殊的本領罷了……你別怕,出來就是,在下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她呆了半晌,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這個人……莫非能聽到別人心裡的聲音嗎?!   「你想的對,那是在下僅剩的一點本領……在下和你妹妹聊得十分開心,她是個很單 純很好的孩子,一心一意為了自己的姐姐好……方才在下失禮,也聽了一點你的心聲,能 感覺出來你是一個關心妹妹的好姐姐。所以在下不怕危險,願意和你見面,請出來吧。嗯 ,」   澄砂驚惶地叫了一聲,似乎不敢相信她還在這裡。   淨砂怔了半日,終於還是咬牙走了出去。   面對能讀懂別人心聲的人,讓她感覺自己根本就和沒穿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一樣恐怖 。   長久以來師父的嚴格訓練已經給她打上烙印,絕對不能暴露在這種赤裸裸的危險之下 。   可是,澄砂在那裡,她怎麼能不管?!   她慢慢從雜物後面現身,一雙眼睛略帶驚惶地望向澄砂。   卻見澄砂臉色慘白,幾乎丟了半條命似的,驚恐之極地看著她。   她手裡捧著一個東西。   眼光下移,她的渾身都僵住了。   腦海裡一瞬間被同一個單詞塞滿,擠掉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緒。   長滿青色鱗片的身體,慘碧的眼睛,長長的尾巴,猙獰的爪子,頭頂卻有一根纖細半 透明的玉色小角。   「你……你……」   她喃喃地念著,倒退了數步,腦袋裡忽然亂了。   「妖魔——!」    第四章 紀都之角(下)   「妖魔——!」   她尖叫了起來,幾乎是本能地抬手就要施法將它除去。   十二年的嚴酷訓練,妖魔是邪惡的這個規律深深刻在她的靈魂上面。   她堅信師父這一方是正義的,為了維護人類的安全。   妖魔是善於蠱惑人心的東西,可以讓人發狂至死。從小師父就給她講了很多故事,全 部都是妖魔如何在世間作祟。   她深深地相信,妖魔是不該生存在世間的邪惡。   她的義務就是剷除邪惡……   「姐姐!別傷它!紀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澄砂死命地拉住她的手,拼了命一般抱住她,不讓她上前對付自己的朋友。   「朋友?你瘋了?!它是妖魔啊!妖魔怎麼可能和你做朋友?!你已經被它蠱惑了自 己還不知道嗎?!給我讓開!」   她用力推開澄砂,用上除靈大法,五指直抓那只妖魔的身體。   身體忽然被人狠狠一撞,她立時站立不穩,往旁邊跌了好幾步,回頭一看,是氣喘吁 吁的澄砂。   「姐姐!你為什麼要殺它?為什麼?!它是我的朋友你還要殺嗎?就因為它是妖魔? 妖魔也有好的啊,紀都就是好的妖魔!它和我聊天,陪我一起煩惱,開導我許多道理…… 在我心裡……它是和姐姐你一樣重要的人啊!我絕對不允許你殺它!」   十歲的澄砂還太小,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只知道紀都是自己的朋友,所以是好的,所 以不能被殺了。   那完全是簡單幼稚的邏輯。   可是世間原本就不需要複雜的邏輯,只是當時她不懂罷了。   她只是憤怒,然後震驚,悲傷,恥辱,痛恨……幾乎所有的情緒都席捲上來。   師父的話如同聖音一般,在腦海裡不斷迴響。   『你們是光榮而且聖潔的法師,你們的責任和義務就是默默維持世間的安定,不讓妖 魔來襲。妖魔是暗,你們是明,你們要謹遵戒律,做一個偉大的法師!這就是我給你們的 第一條規定!』   如今,自己的妹妹居然要和邪惡的妖魔做朋友……天啊!   太荒謬了!   「澄砂,你看清楚一點!它是妖魔!是邪惡的!它蠱惑了你的心!師父的教誨你全忘 了嗎?你這樣如何算的上光榮的法師?!聽我的,快點離開,將師兄們叫過來,今天我們 要除妖斬奸!」   她厲聲吼著,第一次對妹妹露出嚴厲的面容。   「趕快給我去!如果你還是我天淨砂的妹妹的話!」   她猙獰地命令著,期盼迷途的妹妹能夠早點醒過來。   卻見澄砂發了半天呆,動也不動,眼睛裡竟然是痛苦之極,輾轉反覆。   見這個情景,她的心都涼了一大半。   半晌,澄砂走到沉默的紀都身邊,將它輕輕抱了起來,死死地摟在懷裡。   眼淚順著她潔白的臉頰淌下來,然後她喃喃說道:「姐姐……你,你別逼我了……好 不好?如果有人這樣威脅我要殺了姐姐你的話,我也是同樣這麼痛苦啊……紀都……在我 心裡面和你一樣重要……你讓我怎麼能看它被人殺了?」   她的淚水滴在紀都粗糙的鱗片上,凝成一顆顆晶亮的珠子。   紀都歎息著,尖利的爪子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好孩子,你別哭了。原本我就已經不在乎生死,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等著讓人王將 我殺了……在下……實在已經對生沒有眷戀了。只是有生之年,最後能遇到你,是我紀都 的幸運。一直困擾我的大難題,因為有你,我也解開了。在下死而無憾。小姑娘,生和死 不過是一種過程而已,何必如此悲傷?總有一日,我們會再見,我一直等著你。我的好朋 友。」   澄砂的喉嚨都哭啞了,抱著它怎麼也不放手。   淨砂已知事情不可為,除非她不想要這個妹妹了……該怎麼辦?   場面一時僵在那裡。   「淨砂,澄砂,你們都在這裡做什麼呢?師父快回來了,再不出來玩,可就沒機會了 哦!」   幾個師兄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了進來,澄砂的臉色更白了,差點將紀都揉爛在懷裡。   淨砂張嘴剛想喚師兄們進來除妖,一抬眼,卻見澄砂含淚看著她。   她的目光裡充滿了哀求,從小到大,同樣好強的澄砂什麼時候露出過這種表情呢?她 就差沒有跪下來求她了。   淨砂心裡忽然一疼,張開的嘴又合上了。   「我們……我們馬上就出去!師兄們先去玩吧……」   她喃喃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麼。   她整個人突然之間空了,耳邊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天淨砂,十二歲,畢生志願是做一個偉大的除靈師。   但是她今天為了妹妹,維護了一個妖魔……   她覺得自己是在經歷噩夢,一點真實的感覺都沒有。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呢?來找淨砂她們怎麼不進去?」   二師兄加穆的聲音突然清晰地傳進她耳朵裡,她的臉色頓時唰地一下白了。   她知道加穆一向是個狡猾多計的人,而且他的靈敏度最高,儘管眼前這只妖魔很虛弱 ,妖氣也不強,但是她相信加穆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麼。   他要進來……他要進來了!怎麼辦?   她望向澄砂,卻見她反而冷下了神色,漸漸有些不顧一切起來。   她太瞭解澄砂了,或許平時她會顯得很柔弱,很內向,但是如果將她逼上絕路,她會 比誰都狠。   只是為了一隻妖魔,值得嗎?   淨砂胡思亂想著,滿身冷汗,還沒思考好對策,卻聽背後加穆低柔清朗的聲音響了起 來。   「你們在發什麼呆呢?澄砂,你手上的是什麼?妖魔嗎?」   他輕鬆地問著,唇上揚起一絲狡猾的笑。   淨砂傻傻地看著他,話也說不出來。   果然,師兄們一股腦衝了進來,一見澄砂手上的紀都,立即興奮狂喜。   以往都是對著人偶假妖練習,實在沒勁透了,今天終於能拿一隻真正的妖魔開刀了。   他們話也顧不得說,紛紛施法往紀都抓過去。   事情是發生在一瞬間的,即使到了現在,淨砂也沒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當時只看見一團漆黑龐大的影子,形狀是獸,從澄砂背後猙獰地立了起來,毛髮飛 揚,頭角崢嶸。   她相信當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澄砂的眼睛變成了可怕的暗金色,間中一條血紅的瞳仁,突突直跳。   她有生之年,一直到現在都沒見過那麼可怕的眼睛。   冷酷,沒有一點感情,卻又是瘋狂的,熾熱的,彷彿包裹在鋼鐵外衣下的岩漿,兀自 翻滾澎湃。   獸的爪子緩緩舉起,沒有任何方向地往下一揮,她只看見離澄砂最近的那個師兄整個 人飛了出去,胸前一片血濕,似乎是被某種東西貫穿了。   她大駭,正要搶過去救人,卻只覺一股根本無法想像的大力撲面砸上來,她本能地用 胳膊擋在面前,雙腳再也無法站立,和在場所有人一樣,倒著飛了出去。   天空好像突然黑了下來,那片獸的影子無限擴張,充斥在倉庫小小的空間裡。   即使稚嫩如她,也能體會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妖氣,那氣息彷彿有意識一般, 鑽進皮膚裡,滲透進血液。   那種感覺極不好受,她覺得自己幾乎要被什麼東西壓扁了,喘不上氣來,眼睛瞪得老 大也只能看見漫天金星。   她以為自己要死在發怒的澄砂手裡。   一隻手陡然捉住了她的胳膊,然後她整個人被猛地拉扯起來,跌進一個人的懷裡。   迷茫中,她抬眼,對上一雙狐狸似的眼,眼尾上挑,嫵媚又清冷。   是二師兄加穆!他好厲害,在這種妖氣的壓迫下還能自如行動……   就在一幫半大的孩子驚恐茫然,不知道該如何的時候,一聲暴喝抽緊了他們的神經。   「你們在做什麼?!加穆,還不快設結界?!佑冉,教你的定身法你全忘了嗎?!淨 砂,你的除靈大法是不是都給嚇去爪哇國了?!」   是師父!他回來了!   孩子們頓時定下了神。   加穆將淨砂往地上一放,反手從口袋裡掏出結界的媒體——一串伽楠木的念珠,尾端 墜著一顆碧藍的明珠,忽地一亮,光芒刺目。   等她再看時,整個倉庫已經被加穆的青色結界籠罩住了。   佑冉急忙念動真言,企圖定住緩步而出的澄砂。   念了半晌,似乎一點都沒用,眼看著澄砂慢慢走了出來,輕鬆穿過結界,半點損傷也 沒有。   加穆微微蹙了一下眉頭,捏了捏念珠,卻又放開了。   師父也皺起了眉頭,厲聲道:「澄砂!你怎麼了?!快給我清醒過來!」   他是一個面目清矍的中年男子,平時就嚴厲之極,不要說澄砂,就連淨砂被他這樣一 喝,魂也能嚇掉半個。   但是澄砂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張口就問:「另一半在哪裡?」   師父勃然大怒,出手如電,一指點上她的額頭。     澄砂來不及迴避,被點個正著,手裡接近昏迷的紀都頓時掉在地上,然後她身體往後 一仰,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師父將她一把抱起,回頭瞪著淨砂,冷道:「跟我過來,好好給我解釋一下到底怎麼 回事!加穆,你也過來!把那只妖魔也帶上。」     澄砂躺在內室,屋子裡瀰漫著安神的薰香。   外室端坐著師父,他面無表情地聽淨砂陳述完經過,回頭又向加穆確定了一下。   半晌,他才道:「澄砂身上藏著一種恐怖的東西,她本人恐怕也沒自覺。這事以後嚴 禁在她面前提起,省得女孩子多心,幹出什麼亂事來。這只妖魔……你說它是澄砂的朋友 ?」   淨砂點了點頭,有些畏懼地看著師父的白色鞋子,不敢抬頭。   「荒謬!我看她是發了瘋!你是姐姐,怎麼也跟著發瘋?!加穆,你進去照顧澄砂, 她要是醒了,也別讓她出來。淨砂,我要你將入我門時,我教給你的戒律背一遍!」   加穆站起身來,回頭對惶恐的淨砂微微一笑,眼神詭異,她完全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 。   「身為法師,一,不可自滿;二,不可巧取豪奪;三,不可勾結妖魔……」   才背到這裡,她的喉嚨已經開始發抖,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她們犯了戒律啊,第三條,不可勾結妖魔……   師父冷笑一聲,「終於知道害怕了?我還以為你翅膀硬了,連基本戒律都忘了呢!以 後再說什麼妖魔是朋友的話,你就給我離開這裡,再也別說是我的弟子!你姐妹犯了戒律 ,澄砂現在昏迷不醒,罪過就由你一人承擔。罰你手刃這只妖魔,之後面壁思過一個月! 」   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身體裡面似乎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直往下掉,耳朵裡彷彿鑽進一隻蜜蜂,嗡嗡直響。   她麻木地答了一聲「是」,緩緩站起來,走到紀都身邊,死死瞪著它頭頂那枚玉色小 角。   澄砂不顧一切的表情還在眼前晃悠,她含淚看著她,無聲地哀求。   她又想到紀都說的話:『在下死而無憾……我一直等著你,我的好朋友……』   她緩緩舉起手,將法力集中。   掌心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   真的要殺了它嗎?它生平做過什麼壞事嗎?為什麼要殺……?它是澄砂的朋友啊…… 讓她如何下的了手?   「為什麼還不動手?!你居然還敢在我面前猶豫?!」   師父的聲音如同寒冰,根根刺在背後。   她閉上眼睛,不顧一切,一掌劈了下去!   「砰」地一聲,地板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臉色蒼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轉身用力跪下抱拳。   「師父……!請原諒!我實在下不了……」   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記力道十足的巴掌,將她整個人打得跌在地上,神色渙散。   「婦人之仁!退下!」   他厲聲罵著,站了起來,從案上抓起常用的短刀,飛速抽出,立即就要刺入紀都的身 體裡!   「師父——!」   「人王,我們又見面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人王的手抖了一下,咣噹一聲,刀居然掉在了地上!   他瞪著紀都,半晌才恨道:「你……假裝昏迷……!」   紀都從地上吃力地爬起來,慘綠的眼睛神采不在,它搖了搖頭,輕道:「不……澄砂 身上的那股可怕力量傷了我,再說我原本就已經虛弱不堪了,恐怕很快就要死去。不過死 之前,我要來告訴你一句話。」   人王臉色刷地變白,忽地大笑了起來。   「紀都,你太天真了!我是法師,你是妖魔,你認為我會聽你妖言惑眾嗎?!受死! 」   他直接用掌拍上去。   紀都看著他,忽然輕道:「事情和天家那個女子有關。」   人王倒抽一口氣,一掌飛偏,砸在地上,又多了一道裂口。   紀都死死地看著他,「我……如今終於知道,在你心裡,她到底是怎麼樣的存在…… 我費了無數精神,將全身的妖力都拋棄了……只是為了學會讀心術……我……終於知道當 年你為什麼會……」   它一口氣喘不上來,癱在地上,慘綠的眼睛還直直盯著人王,眼看著他發抖,臉色慘 白。   淨砂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師父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他一向是莊嚴冷靜的,為什麼紀都的一句話,讓他恐懼如 斯?   紀都忽然笑了一聲,「可笑,可笑……我最後居然還能見到她的後人……上輩子我修 了什麼福分……只是我想不到,她的後人會在你這裡……人王……你簡直……簡直是個自 欺欺人的笨蛋……我來,就想告訴你……你之前的一切都是妄想……你要做你尊貴聖潔的 法師……真……好笑!哈哈……哈哈……」   明艷的碧色漸漸從它鱗片上褪去,生命力飛速從它的身體裡撤離。   它忽地轉頭望向淨砂,笑了一聲,「小姑娘……你是個固執的人……和……和她一樣 ……只是,不要因為自己的固執……傷害最親密的人……你覺得好的,未必……別人就覺 得好……我看你……什麼都不明白……不明白啊……還有……那個狐狸眼的……男人…… 你要小……小心……他日後……會是你的……災難……」   淨砂茫然地看著它,再回頭看看師父,他臉色鐵青,充滿殺氣,卻又硬生生憋住,以 至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他的眼神幾乎要將紀都焚燒,似乎在不顧一切地等它再說點什麼,說點什麼更重要的 ……   紀都喘了半晌,眼神慢慢溫柔起來。   「小姑娘……麻煩你一件事……我死之後,將這……這信給裡面的澄砂……我實在很 喜歡她……她……有她的路要走……別用你們的條理去……去約束她……告訴她……我會 一直等她……等她來見我……我永遠在……在她身邊看著她……我們是……好朋友……」   「你說夠了沒有?!」   人王突然暴吼了起來,額上青筋直跳,惡狠狠地瞪著它。   紀都輕蔑一笑,「人王……我知道你想聽什麼……我什麼也不會說的……你死心吧… …」   人王大怒,再也忍不住一掌劈下,將它的頭從脖子上生生斬了下來。   青色的頭顱在地上反彈了一下,「噌」地一聲,一件小小的事物彈起來,剛好落入淨 砂手裡。   她顫抖著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玉色小角,切口光滑整齊,彷彿最精緻的工藝品。   它死了嗎?   真死了?   她怔怔地看著屍首兩異的紀都,胸口突然一窒,鼻子巨痛起來。   心裡的聲音頓時亂了。   師父喘著氣,臉色蒼白,看也不看她一眼,慢慢轉身,重重坐進椅子裡。   內室的門簾忽然一響,加穆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神色平靜自若,見到地下紀都的屍首 如同沒看見一般。   「師父,澄砂身體裡亂竄的氣息已經被平定了,過不久她就會醒過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瞥了一眼淨砂,那雙眼,狐狸一般,嫵媚而且清冷。   師父擺了擺手,頹然道:「明染是不是已經死了?」   明染就是當時衝在最前的大師兄,他的胸口被妖氣貫穿,當時就已經斷了氣。   師父站了起來,沉聲道:「你們已經學有所成,我再沒什麼可教的了。為師要閉關隱 居,明日起,你們就各自下山入世吧!能不能謀生,能不能出色,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你們都下去吧……」   淨砂駭然地與加穆對望,他的眼神卻一點驚惶也沒有,對她只是微微一笑。   『那個狐狸眼的男人,你要小心,他日後會是你的災難……』   她不明白,也沒心思明白。   十二歲那年,所有弟子被師父生生趕出師門,禍福自受,苦難自知。         淨砂怔怔地看著手裡那隻玉色小角,心裡有些淒涼。   很久以前的回憶了,現在又記了起來。   而紀都,你現在還陪在澄砂身邊嗎?   你說的沒錯,原來我什麼都不明白……我真是個大傻瓜……   「澄砂要醒了,你打算怎麼和她說?我可先拜託你們,別在這裡鬧起來,這房子我可 還在定期付款……弄壞一點,我可真沒錢修了!」   加穆的狐狸眼依然沒變,總是似笑非笑地看她,然後說著似真似假的話。   他會沒錢?   淨砂粗粗瞥了一眼這個裝潢豪華現代的別墅,他真大手筆,布萊登家族的人還沒他如 此會享受呢。   她捏著那隻玉色小角,口袋裡裝著當時紀都塞給她的信,推開了房門。   房間裡亮著一盞柔和的檯燈,澄砂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兩隻眼睛失神地看著天花板, 見她進來也不說話,沒表情。   淨砂走到床邊,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紀都不是我殺的。」   澄砂突然跳了起來,冷道:「別撒謊了,師父當時就差沒詔告天下,他有一個十二歲 就能除妖魔的女子弟!我求你也沒用,我哭也沒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是石頭 做的。你總覺得什麼都是為了我好,但是,抱歉,我真不想要那種好。請你以後也別在我 面前提紀都的名字,省得我又對你發脾氣。我們乾脆眼不見為淨,這樣也輕鬆點。」   淨砂沒有發火,「澄砂,我沒必要騙你,紀都的確不是我殺的。我想我還不至於撒這 種無聊的謊,這裡有紀都當時要我轉交給你的信,因為你一直不和我說話,所以我也一直 忘了給你。還有……」   她將那個小角拋了出去,「接住,紀都的角。」   澄砂整個人都僵住了,然後又突然顫抖起來。   她接住那枚小小的,半透明的角,那的確是紀都的角,尖尖的,彎彎的,玲瓏可愛。   她還記得初認識它時,自己還嘲笑過它那煞威風的玲瓏角……   眼淚突然流了出來,順著脖子往下流。   澄砂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哭過了。   紀都,紀都……她最初的,最後的朋友……   只有它願意聽自己無聊的訴苦,只有它無條件地相信自己是有本領的,只有它願意開 導她,教她懂得人生的道理。沒有人明白的,紀都在她那個十歲小丫頭的心裡佔了多重要 的位置。   但這個朋友突然就死了,消失了。   她的整個生命都空了半個。   她幾乎恨透了淨砂,但是,她卻在這個時候告訴她,紀都不是她殺的……   她顫抖著打開那封發黃的信。   上面有三行字,一行寫著送給澄砂,一行寫著送給淨砂,一行寫著送給它自己。   『給澄砂:哪怕前途是黑暗的,也有人會陪你走;哪怕自己是孤獨的,也會有人祝福 你。承載巨變命運的我的朋友,我永遠陪在你身邊,我永遠看著你,祝福你,你不是一個 人。紀都上。』   『給淨砂:固執,冷漠,卻是善良的小姑娘,世上千萬人,無人懂你,但高傲如你, 或許也不屑那些。行動的時候要做好計劃,愛人的時候要看清對方,狐狸將會成為你的災 難還是福星,這個命運在你自己手裡,祝福你。紀都上。』   『給自己:茫然一生,一無所獲,但神偶爾也會眷顧我這樣的妖。我終於見到了她的 後人,我終於可以卸下沉重的包袱。幸福或許短暫,痛苦未必綿長,至少在人間,還有人 會想我,念我,為我流淚。一生也不過如此了。紀都上。』   「啪啪」兩聲,是淚水滴在紙上的聲音。   澄砂什麼也沒有說,安靜地哭泣。   淨砂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出房間,留給她一個懷念的空間。   其實,自己只是在妒忌,不是麼?   「澄砂怎麼樣了?你們這次居然沒吵起來,真是奇跡啊。」   加穆坐在沙發上,喝著檸檬紅茶,面前還放著幾塊點心,正吃得開心。   淨砂走過去坐在對面,半晌才輕道:「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該活在我的影子下面 。是我強求了,我給她自由。」   加穆嘻嘻一笑,將唇上的奶油舔了去。   「終於想通了?不容易啊,花了八年才想通,你們也真能折騰。」   他遞過去一塊奶油點心,又道:「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這次大賺了一筆,起碼半年都 可以不工作了,要不要和我去哪裡度假啊?」   他的手又不安分地巴了上來,貼在她腰上摩挲。   淨砂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將他的豬爪摔開。   「不去了,我回白堊時代,店面的生意做起來也很悠閒,而且也可以順便接手一些小 事情。」   她站起來就打算走,加穆嘴裡吃著東西,急急咕噥了起來。   「喂!你不是說要一起吃飯嗎?現在想耍賴?是你自己答應要請我喝茶的!」   淨砂淡然道:「這頓飯也只好拖著了,什麼時候澄砂願意了再說吧。你的茶也一樣。 我走了,有事打我手機。」   「去哪裡吃飯?我要去。」   澄砂帶著鼻音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了起來,淨砂一怔,急忙轉身,有些不可思議地看 著她。   她的眼睛還是通紅的,但是已經沒有淚水了。   紀都的角被她用繩子掛在了脖子上,她有些尷尬地看著淨砂,輕聲道:「帶我去吃飯 ,姐,我餓死了。」   淨砂整個人忽然一顫。   八年了,八年她都再沒有叫過自己姐姐啊……   她忽然笑了起來,轉身很酷地問道:「那要去哪裡吃呢?給個意見先。」   「希爾頓!」   「中餐館!」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來,是加穆和澄砂。   姐妹倆很有默契地對笑了一下,決定自動忽略那隻狐狸男的意見。   「去中餐館吧,點你最喜歡吃的豆腐湯和清炒蘆筍。」   淨砂笑吟吟地說著,拉起澄砂就往門外走。   加穆急忙放下茶杯,不甘地叫了起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油爆大蝦和燈影 牛肉!」   沒人理他。   他委屈的聲音在半空中飄啊飄,還是沒人理他。   誰願意理?   你嗎?   第五章 許願樹(上)   請給我  一棵許願的樹   讓我  用夢想和妄想   去滋潤  然後   樹上結滿了火紅的眼睛   那是屬於我的  幸福的結果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天氣預報說這兩天可能會下雪。   透過茶色的玻璃櫥窗看外面的天空,陰沉沉的,街道兩旁的鵝掌楸早已經光禿禿地。   寒風蕭瑟,偶爾幾片乾枯的樹葉被風帶起,會輕輕敲打在路人的身上,提醒他們秋天 的離去。   淨砂安靜地坐在吧台後面,頭頂有一盞小小的溫暖的燈。   她在看書,很認真地看。   她這個人一直是如此,做什麼事情,起碼看起來都是很嚴肅很認真的模樣,讓人不敢 小窺。   這裡是一家坐落在偏僻街角的小小奶茶店,店面並不起眼,淺淺的灰色夾雜粉色的牆 壁,上面用雕刻的字體寫著『白堊時代』四個字。   店門不大,店裡安置著四五張原木的桌椅,鋪著淡碧色格子桌布,牆上隨意掛著不知 名畫家的油畫或者印象派的畫。   這裡是淨砂兩年前自己出資開的小店,從小她就一直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的奶茶店,裡 面瀰漫著淡淡的茶香,三兩個客人,燈光柔和,她獨自坐在吧台後面,安靜看書。   因為她是個喜歡安靜生活的人。   所以她的安靜時光並不多。   掛在門上的風鈴叮叮一響,寒風灌進溫暖的室內,她有些倦倦地抬頭,來人卻讓她愣 了一下。   「天淨砂小姐……」   那人低聲說著,有些猶豫地走近。   那是一個衣著考究,大方典雅的中年女子,如果不是面上纏綿著愁苦的神色,她會是 一個吸引人目光的美婦人。   淨砂微微一歎,將手上的書放了下來。   「溫太太,相信我已經和您說過了。死人,查案這些事情不屬於我的代理範圍,您可 以報警,甚至僱傭私家偵探。我只負責靈異方面的問題。」   溫太太滿臉哀求的神色,「可是……負責牽線的加穆先生告訴我,這件事情您會處理 的。算我求您,最近又死了好幾個下人……再這樣下去,我先生再大本領,也沒辦法把死 亡問題壓下去了……」   淨砂抿了抿唇,加穆那個混蛋!自己去享受南半球海灘的美妙陽光,卻給她招來這麼 一個麻煩!   她是除靈師,只負責死亡之後,或者生者被蠱惑的事件,而這個溫太太三番四次跑來 求她,都是要她調查她家下人無緣無故死亡的原因,太荒謬了,為什麼不報警?當她天淨 砂萬能嗎?   「溫太太,我再說最後一次,首先,您並沒有把情況詳細說明,這是您不信任在先; 再來,死人的事情不是我的處理範圍,我只接手死後的事情,如果您覺得您家裡有什麼東 西在作祟,或者人有什麼不對勁,隨時歡迎您前來光臨,到時候我一定專心為您服務。」   溫太太的眼淚都出來了,哀求地看了她半天,這個冷漠的少女卻連眼皮子也沒動一下 ,她的心難道是鐵石做的嗎?   淨砂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小說,又道:「請您考慮一下,如果您不將所有事情說清楚 ,我是沒辦法接手的,畢竟這種靈異事件不安定因素太大,如果事前沒有完善的準備,我 們也會很危險的。什麼時候您決定了,再來吧。如果您家裡只是單純的死亡事件,我建議 您去報警,警察的專業比較對口一些。」   來找她幫忙,卻什麼都不願意說,哪裡有這樣的事情?溫家是傳統的商人世家,做生 意做成了本能,什麼事情都不喜歡攤底牌,要她就如此鹵莽地接手,難,難!   溫太太在她面前杵了好久,眼見她再也沒抬頭,只顧著低頭看手裡的小說,當她是空 氣一般。   她無奈,只好轉身走出這家奶茶店。   她原以為,這裡是最後的希望了……   難道她注定要絕望嗎?   推開門,剛邁出一步,旁邊突然冒失地跑過來一個人,差點撞在一起。   她本來就有點心神不定地,被這樣一嚇,幾乎要跌到地上。   一隻手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伸了出來,飛快地扶住她,然後一個少女嬌媚的聲音在耳 邊響了起來。   「真抱歉,是我走得太急啦!您不要緊吧?」   她麻木地搖頭,隨意瞥了那少女一眼。   入目是一頭淺淺的金色長髮,那少女身上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羽絨服,潔白秀美的臉被 衣服帽子上的一圈毛邊擋去半個,足上套著巨大的軍用防滑靴,有些古怪,卻擋不住她渾 身迸發出來的嬌媚氣息。   她有些發怔,盯著那少女年輕朝氣的臉,突然想起那被重重院門遮住的另一張少女面 容。   同樣是芳華少艾啊,為什麼那人卻如此瘋狂……   「太太,您沒事吧?要不要進去坐坐?」   澄砂見這個貴婦瞪著自己發呆,有些尷尬,她不會被撞昏頭了吧?   溫太太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急忙對她抱歉一笑,轉身就走。   街角處停著一輛白色豐田,她飛快地上車,絕塵而去。      澄砂推開白堊時代的門,一邊縮著脖子對坐在吧台裡看書的淨砂笑道:「好冷好冷! 我看這天很快就要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真早。」   淨砂見她來,不由放下書站了起來。   「今天來得挺早啊,我以為你昨天夜裡去PUB趕場子,今天起不來呢。」   她沖了一大杯滾燙的珍珠奶茶,遞給坐在吧台前的澄砂。   澄砂飛快脫去羽絨服,裡面穿著高領的白色毛衣,得了命似的端著杯子就喝了一大口 。   「昨天晚上差點沒把我凍死!一出門就後悔了,打了電話請假,後天再去。」   淨砂笑了笑,從小澄砂就最怕冷,別人一分冷,到她那裡就成十分了。現在也不過才 四五度而已,她穿那麼多,冬天可怎麼辦啊。   澄砂四處打量一番,笑道:「幾乎沒客人嘛!你做賠本生意啊?」   淨砂聳聳肩膀,「無所謂,開店的初衷也不是掙錢,我還不缺這點錢,不過是兒時的 夢想罷了。擁有自己的一家店面,我坐在吧台後面做老闆娘……呵呵,你呢?你想做什麼 ?如果我沒記錯,是當飛行員吧?」   澄砂大笑起來,「你居然還記得!不過我的夢想太多了,現在已經完全變了……」她 拈起胸前那隻小角,目光變得溫柔傷感,「現在的夢想,就是再見紀都一面,雖然是無法 實現的,不過我堅持。」   淨砂沉默了一會,輕道:「妖魔……如果有心,最後也能有魂魄的。你要相信它,總 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能力將它從黃泉裡喚出來,它一直看著你等著你呢。」   澄砂點了點頭,喝一口奶茶,突然奇道:「加穆呢?當真去南半球度假了?我還以為 他一刻也不願意離開你呢。」   一提起加穆,淨砂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我和他沒你想像的那麼好,他喜歡給別人添了麻煩之後拍拍袖子走人。也不知道他 從哪裡給我牽線找來剛才那個溫太太,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等他回來,我要好好和他 算帳。」   澄砂曖昧一笑,「姐,以前在師父那裡,你們的關係就特別親密,他老護著你了。結 果下山之後,你們居然還維持聯繫,而且越來越親密。現在靈異界的人都知道你們倆的大 名呢!說你們是黃金搭檔,天生一對……」   她沒說下去,因為淨砂的臉色已經非常不好看了。她轉了轉眼珠,乖乖低頭喝茶,不 敢去撩撥惱羞中的老姐。   淨砂沉默了好久,終於從吧台後面走了出來。   「別提那個無聊狐狸男了,走吧,天也快黑了。我們去超市買一點火鍋材料,晚上吃 一頓豐盛的。」   她套上大衣,打開了門,「我先聲明,堅決不放辣椒。」她最討厭辣椒。   澄砂一把攬住她的肩膀,嬌聲道:「一點點,就放一點點嘛……哪裡有火鍋不放辣椒 的,就你事多。」   「免談!不然吃泡麵好了。」   「你好惡毒!賺了一百五十萬美金居然就請妹妹吃泡麵!」   「那稀飯好了,家裡正好還有一點寶塔菜。」   「好啦好啦!不放辣椒就不放!真沒見過你這麼挑剔的人!」   「喀」地一聲,門合上了。         餐廳裡,一片寂靜。   溫太太默默挾了一筷子蘆筍,吃在嘴裡卻好似一點味道都沒有。   對面坐著她的先生,眼睛下面有著深深的黑色陰影。   她知道,為了那件事情,他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睡好了。   她站了起來,拿起一個空碗,柔聲道:「道雲,我去替你盛點湯吧,你這幾天都沒休 息好,我特意讓盧嫂熬了魚湯,你喝了早點休息吧。」   先生沒說話,只重重歎了一聲。   家裡的下人早上一致提出辭工,再沒人敢留在這個恐怖的地方,天曉得什麼時候橫禍 臨頭,自己也和那些倒霉的人一樣突然暴斃……   現在偌大一個庭院,只剩下廚師和司機,一夜之間溫家大院清空,被流言蜚語渲染成 可怕的鬼屋。   「琴渝的情況怎麼樣了?還是待在屋子裡不出來?」   他沉聲問著,聲音裡沉澱太多的煩惱痛楚。   一聽到這個名字,溫太太顫了一下,手裡的湯跟著濺了出來。   她硬是把淚逼住,勉強笑道:「那孩子……精神很好……我看很快就會好了……」   話音剛落,卻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直直奔進來,「呼啦」一聲,餐廳的拉門被人飛快 拉開。   「爸爸媽媽!我們好餓哦,能不能再吃點飯?」   隨著歡快的聲音,閃身進來一個少女,明明天氣寒冷,她卻只穿了一條薄薄的夏裙, 一張臉青春明媚,笑顏如花,極其甜美。   兩人的臉色都是一變,溫先生皺了皺眉頭,剛要開口說話,溫太太急忙搶道:「餓了 就來吃吧!最近總也不來餐廳吃飯,我剛才還和你爸爸念叨呢!」   琴渝笑吟吟地坐了下來,膩聲道:「人家喜歡和懷明窩在一起吃飯嘛!剛才他還說今 天盧嫂燉的牛肉很棒呢!媽給我們多盛一點啊!」   說罷往左手邊溫柔一笑,甜蜜愛暱。   然而,左手邊卻只有空氣。   溫先生再也無法忍受,厲聲道:「琴渝!你到底發什麼瘋?!你要把我們折騰到什麼 地步才甘心?!你是要父母都陪你一起操勞死嗎?!」   溫太太臉色慘白,緊緊捉住丈夫的胳膊,渾身都在發抖。   琴渝卻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對著左手邊神色甜蜜地喃喃自語,然後又回頭對他們笑道 :「爸爸你就別煩惱了,懷明說工作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他已經找到新的了。」   回答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仔細看她的神色,完全正常,沒有任何古怪,但她卻彷彿活在另一個世界一般,自說 自話。   溫太太慢慢盛了一碗豆腐,今天盧嫂根本沒燉牛肉。   琴渝接過去,一邊吃一邊笑,「盧嫂的牛肉燉得就是好!」   「對了,前兩天我和懷明去巴黎玩,給爸爸媽媽帶回好多東西呢!一直放在屋子裡沒 拿出來,我馬上去拿!有老媽最想要的香水哦!」   她站起來,對左手邊的空氣嬌媚一笑,轉身跑了出去。   溫先生溫太太臉色蒼白,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沙啞,「你……今天去找了那個有名的法師……她怎麼說?」   溫太太絕望地搖頭,「她……不願意接手,怪我們不把詳細情況告訴她,還說死人的 事情要去報警……可是怎麼能報警?琴渝……琴渝她這種模樣,傳出去要怎麼和別人解釋 !第一個逃不了嫌疑的就是她啊……」   溫先生沉默了半晌,忽地用力將筷子和碗摜在地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個個都是這樣!這個世界怎麼了?!有良心的人都死光了嗎?!一點也不知道體諒 人家的痛處!詳細情況……什麼詳細情況?!要我告訴她我溫道雲的女兒突然成了有可能 殺人的瘋子嗎?!」   他暴吼著,額頭上青筋直蹦,一雙眼幾乎要被瞪裂開來。   溫太太急忙撲上去安撫著他劇烈的喘息,一邊哭一邊道:「你別急,別氣!我明天再 去求她!你愛惜一點自己的身體吧!忘了你有高血壓嗎?女兒也這樣,要是你再出什麼事 ,我還能活嗎?!」   「求什麼求?!別求了!溫家還不至於淪落到去求一個黃毛丫頭的地步!大不了我將 那丫頭鎖在閣樓裡,一輩子眼不見為淨,就當沒生過她罷了!」   說著他就氣勢洶洶地往門外走,口裡嚷嚷著找繩子把那丫頭綁上什麼的。溫太太魂飛 魄散,死命地拉扯著他,兩人在餐廳鬧了起來。   「噹噹噹噹!快看!我的禮物!」   一聲嬌呼打斷了兩人的拉扯,一起回頭,卻見琴渝把手攤在他們面前,上面什麼都沒 有。   她笑道:「這個是給老爸的領帶夾,是純金的哦!漂亮吧?懷明幫我挑的!」   她手指捏著空氣,很得意地在父親面前晃著,然後又做出拆包裝紙的動作,一邊拆一 邊說道:「這個就是給老媽的香水啦!一盎司要九十美金呢!天價啊!」   她把手舉在空中,做出要噴的姿勢,然後閉上眼睛用力嗅,「老媽快聞聞!很淡雅的 香味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   溫太太再也無法忍耐,走過去一把抱住她,哽咽道:「孩子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懷明早就和你分手了啊……你這幾天哪裡都沒去,一直悶在屋子裡啊……老天!你是被什 麼東西蠱惑住了?你說啊,媽媽要怎麼樣才能救你?!」   琴渝甜甜地笑著,「老媽你喜歡就好啦!不用謝啦!這些都是懷明挑選的哦!我們蜜 月期還去了米蘭和埃及呢!等會把照片給你們看……」   她突然有些嬌羞,紅了臉,放輕聲音說道:「那個……我有好消息要宣佈……我…… 我有孩子了……兩個月……」   溫先生大吼一聲,臉色突然血紅,渾身篩糠似的抖著,忽然往旁邊一歪,倒在了地上 。   溫太太尖叫了起來,肝膽俱裂,急忙過去將他扶起,卻聽他氣若游絲地說道:「這… …這可不是……噩夢嗎?」   她哭到幾乎不能呼吸,反身拉住琴渝的裙子,厲聲道:「你……你連你爸爸也不放過 嗎?!還要殺多少個人你才甘心?!」   琴渝嬌羞地笑著,臉上的紅暈如同煙霞,嬌美動人。   「爸爸,媽媽……」她柔聲喚著,「醫生說再過一個月才能確定是男是女呢……你們 先別激動嘛……」   溫太太幾乎要絕望,手裡扶著高血壓發作昏迷的丈夫,身邊一個發了瘋的女兒。   『請您考慮一下,如果您不將所有事情說清楚,我是沒辦法接手的……如果您覺得您 家裡有什麼東西在作祟,或者人有什麼不對勁,隨時歡迎您前來光臨,到時候我一定專心 為您服務。』   那個冷漠少女的話語突然出現在腦海裡。   她咬了咬牙,奮力將丈夫從地上拖起來,轉身就去找電話。   聲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庭被莫名其妙的東西破壞啊!   「琴渝……你再忍忍,媽媽馬上找人把你從幻覺裡救出來!」   她低聲說著,眼淚滑了下來。 第六章 許願樹(下)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窗外一片銀白世界,晶瑩琉璃。   茶色玻璃上佈滿濃厚的霧氣,澄砂在上面無聊地畫著莫可名狀的圖畫和文字。   她身邊坐著淨砂,對面是一個端莊卻憂鬱的貴婦,如果她沒記錯,這個貴婦就是昨天 被她不小心撞到的那人。   原來她是本市著名商人溫道雲的太太。   溫太太臉色蒼白,端起面前冒著熱氣的奶茶,神不守舍地喝了一口,然後從包裡掏出 一張照片,遞到淨砂面前。   「這就是方纔我對您說的,我們的女兒,她叫溫琴渝,今年十九歲。」   她低聲說著,眼睛一直盯著那張照片,眼眶忍不住又紅了起來。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淺綠色洋裝的少女,長髮,瓜子臉,看起來非常可愛,尤其是那雙 眼睛,剔透瑩潤,彷彿會說話一般。   淨砂看了一眼就放了下來,輕聲道:「您剛才說,令嬡高中畢業之後沒有考入理想中 的大學,是麼?而自從兩個星期前她開始陷入幻覺之後,現實中所有不理想的事情在幻覺 裡都美滿了起來,分手的男友也和她復合併且結婚了,她甚至還認為自己懷了孕?」   溫太太點了點頭,哽咽道:「沒錯,我們感覺她似乎完全活在另一個時空裡面,完全 自說自話。其實這樣也算了,只要她能開心……您不知道,兩個星期前,她因為學業和感 情上面兩重打擊,整個人都變了,大病了一場,我和先生都心疼到不知道怎麼辦。只要她 能快樂,哪怕當真變成瘋子,我們也甘願……可是……自從她開始發瘋之後,家裡就開始 莫名其妙的死人,現在已經死了四個下人了……昨天,我先生也給氣得高血壓發作,現在 還在醫院裡動彈不得……再這樣下去,我們溫家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啊!」   淨砂微微瞇了一下眼,拿起照片又看了半晌,問道:「在她發作的前一天,您記得家 裡有什麼古怪麼?我是說……例如突然增加了什麼陌生的事物,或者突然來了什麼陌生的 人之類的。」   溫太太搖頭,「什麼都沒有,小女那天剛出院,怕人來會打擾她休息,所以我們謝絕 了一切訪客,連從小照顧她的奶媽都沒讓進她房間。」   淨砂點了點頭,又道:「自從她發作以來,她幾乎從不出自己的房間,對麼?」   「是,就昨天晚上突然出來說要吃飯,以前從來不出房間的。有時候打掃房間的僕婦 會聽見她在房間裡面自己笑,自己說話,好像旁邊真的有人陪著她一樣。」   淨砂吸了一口氣,將照片遞還給溫太太,沉聲道:「好,我接受這件事情。」   溫太太激動得立即站了起來,嘴唇微微顫抖,顯然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淨砂起身套上銹銀絲的大衣,也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掏出兩張紙。   「這是我們的合同,首先,您對除靈師所做的一切行為不得過問和干涉;其次,無論 令嬡隨後會發生什麼異常反應,都不得阻撓除靈過程;其三,除靈師有權力隨意進出您家 裡的任何地方;其四,除靈師的一切道具和行動,沒有義務向當事人解釋;其五,除靈行 動結束之後,需要有三天的觀察期,不得阻止除靈師的行為;其六,一旦行動失敗,當事 人可以不附酬勞,但是十萬訂金不會退還。事成之後,五十萬酬勞請按電匯方式匯入以下 帳戶。您同意嗎?」   溫太太忙不迭地點頭,急忙從包裡掏出一個紙袋,遞到淨砂面前。   「這裡是十萬訂金,請您過目。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了嗎?」   淨砂將紙袋拋給澄砂,回頭笑道:「麻煩你,替我看店。如果不出差錯,我晚上七點 之前就能回來,我們去吃燒烤。」   言語間,溫太太已經在合同上牽了字,一式兩份。   淨砂將合同隨意一折,放入口袋裡,攏攏大衣的豎領。   「走吧。」      溫家大宅地處郊區,佔地面積極大,屬於典型的古老大院型。   白色豐田一駛進院門,就是一大片空地庭院,兩邊地上鋪滿高級草皮,中間空出一條 平路專供汽車行駛。   一直行了越五分鐘,才來到正式的主屋。   門口空蕩蕩地,半個人影也沒有,溫太太慇勤地替淨砂拉開車門,一邊賠笑道:「抱 歉,天淨砂小姐,下人昨天幾乎都辭工了,只剩下幾個廚師和司機,我們一時沒來得及再 招新的,招待不周請見諒。」   淨砂沒有說話,她的眼光從下車開始,就落在被圍牆包裹住的主屋上。   「那裡,東邊三樓是不是令嬡的房間?」   她問著,掐指一算,心裡微微有了底。   溫太太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連連點頭。   「您怎麼知道的?!天啊!您真是……太厲害了……」   淨砂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火紅色的筷子,將頭髮全部盤了上去,然後摸出香煙,點燃, 深吸。   「溫太太,您不用擔心,事情還可以挽回。請您將屋子裡除您女兒之外所有的人都帶 出來,如果我沒有出來,一律不許進入。」   說著,她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抱歉,請您允許我在裡面抽煙,多年的本能,辦事的 時候喜歡煙味,一時改不過來。」   溫太太急忙道:「不介意不介意!請您儘管抽!不要客氣。只要能讓琴渝恢復,我們 什麼都不在乎了!我這就進去將下人全叫出來。」   淨砂趁她進去的空擋,在外面將主屋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房子雖然古老,卻幾乎沒有邪物滋生,可見溫家人心地還是很正統純潔的。   唯一古怪的就是東邊三樓有粉色窗簾的那個屋子,即使關著窗戶,都能感覺到裡面充 斥瀰漫的血腥味。   奇怪,雖然血腥味重,卻沒有任何死亡的氣息,她已經知道必然是妖魔作祟,但是卻 沒有邪惡的妖氣。妖魔是寄托在什麼媒介上?它要那些下人的性命做什麼?迷惑了溫家的 小姐,它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她不明白。   那個窗戶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淨砂立即感覺到妖氣的移動。   嘖!是想趁這個時候跑掉嗎?!真是妄想!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紅色的小飛鏢,用尖端刺破手指,飛快地在一張小小的符紙上寫 著什麼,然後穿透符紙,輕巧地將飛鏢拋了出去,正中窗戶。   「啪」地一聲,玻璃被飛鏢砸出一個小洞,那支鏢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洞上,那團妖 氣頓時無法動彈,被她的血困住身影。   原來只是一隻小妖,根本不堪一擊,一道符紙就能將它鎮住。   剛才聽溫太太說得那麼誇張,她還以為是什麼高級大妖,白興奮了一場。   她深深吸了一口煙,這個時候,溫太太也已經把三四個下人帶了出來,一個個略微惶 恐地站在車子旁,時不時偷偷瞥上一眼淨砂,卻不敢多看。   溫太太臉色有些發白,急急走過來低聲道:「天淨砂小姐,我女兒……好像感覺到什 麼了……剛才一個勁吵著要我放她出去,我狠心將她關在房間裡了……您現在可以進去嗎 ?」   淨砂點了點頭,「請您和我一起進去,我需要一些協助。另外,無論您女兒露出什麼 痛苦的神情哀求,也請您不要心軟,不然功虧一簣。」   她推開大門,看也不看,直接走上鋪著白色高級地毯的樓梯。   一直上到三樓,立即右轉,妖氣越來越濃,血腥味也撲面而來,簡直如同前方有一個 大血池一般。   溫太太開始發抖,顫聲道:「天……天淨砂小姐……無論如何,請您別……傷害琴渝 ……」   她漫不經心,「這個我理會得。」   天下父母心啊……   門開了。   屋子裡面裝潢得很清雅,檀木大床,白色帳子,屋子正中的地板上鋪著一大塊咖啡色 的栗鼠毛皮地毯。   栗鼠的毛皮極貴,因為它異常輕軟綿柔,而且非常難護理。   溫家這樣的大世家,也只能在獨生愛女的臥室裡鋪上一塊,可見其珍貴。   一個穿著白色睡衣的少女,披著頭髮獨自坐在毛皮上,雙手在地毯上動來動去,也不 說話。   淨砂看了半天,那少女本身並沒有什麼邪氣,看來還是被什麼東西蠱惑了。   淨砂示意溫太太喚一下自己的女兒。   「琴渝……」   溫太太顫聲叫喚著,那少女身體一震,立即回過頭來。   「媽媽!」   她笑著站起來,一邊說道:「媽媽,懷明剛才還和我說,我們打算再去愛琴海那裡度 第二蜜月呢!他說我叫琴渝,所以一定要去愛琴海……你說他傻不傻?」   她咯咯笑著,甜蜜無比,淨砂那麼大個人站在她面前,她竟然如同沒看見一樣。   溫太太臉色蒼白,無助地望向淨砂,卻見她示意自己多和女兒說話,然後她在屋子裡 慢慢踱步,一點一點尋找邪氣的來源,還有剛才被她用血困住的小妖。   奇怪,那小妖剛才分明被她困住才是,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屋子就這麼大,它能躲去哪裡?還有,血腥味在外面聞得極清楚,怎麼一進房間卻什 麼都聞不到了?到底怎麼回事?   「……懷明剛才說他去公司辦一點事情,馬上就回來,然後順便拿機票,我們今天晚 上就走呢!媽媽,還有老爸,你們想要我帶什麼禮物?」   淨砂一聽這話,倒轉過身來了。   走了?知道除靈師要來,那妖魔挺狡猾麼!   她逕自往琴渝走過去,抬手在她眼前揮了一下,那少女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可以確定 她看不到自己。   她正打算再去尋找邪氣的來源,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等等!那少女的眼睛怎麼了?!   淨砂出手如電,一把捏住琴渝的下巴,直直望入她失神的眼睛裡。   然後,她笑了。   「原來在這裡!你這個兔崽子。」   溫太太忽然驚恐地叫了起來,摀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淨砂翹起食指和中指,直取琴渝的兩隻眼睛!然後另一隻手用力往她頭頂拍下!   那妖魔藏在少女的眼睛和耳朵裡!難怪她聽見和看到的全是幻覺!   琴渝被她一拍之下,整個人突然呆住了,愣了足有半分鐘,彷彿什麼都沒反應過來。   淨砂三根手指捏住那尾小小的妖,那是一隻有著醜陋大尾巴的滿身褐色斑點的小妖, 被她提在手上,一個勁對她傻笑。   「天……天淨砂小姐……這……?」   溫太太茫然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琴渝現在到底如何了呢?   淨砂將那小妖用符紙鎮住,一邊說道:「應該沒事了,妖魔已經……」   話沒說完,只聽那少女輕道:「媽媽,這人是誰?懷明怎麼還不回來?」   她皺了皺眉頭,奇怪,幻覺既然已經消失,她怎麼還能記得幻覺裡的東西呢?   溫太太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含糊地應了幾聲,柔聲道:「孩子,別管那麼多 ,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那少女直直盯著淨砂,彷彿根本沒聽見母親的話一樣。   「她……是不是和懷明有什麼關係……?懷明現在是我的老公!我不許任何人把他搶 走!」   她雙眼帶著嫉恨,死死看著淨砂秀美的臉蛋。   淨砂沉默了一會,忽然傲然道:「懷明是我男人!什麼時候成你的人了?幻想也要有 個限度,你們早就分手了!他愛上我了,他才不要你這個黃毛丫頭!」   溫太太差點被這幾句話嚇得栽倒在地。   琴渝憤恨地吼了起來,「你胡說!胡說!他兩個月前才和我結了婚!我們連孩子都有 了!馬上他回來後,我們還要去度第二蜜月!你胡說!他才不會看上你!」   喔,快了,將她逼急了,馬腳就快露出來了!   淨砂挑了挑眉頭,妖媚一笑,「什麼孩子?是你自己做夢吧?懷明人一直在我那裡, 他要我過來告訴你,他已經受夠了你的糾纏。你說他和你結婚了,人呢?照片呢?證書呢 ?拿出來給我看啊!」   她突然發覺自己很有演戲的天分。   看著那小丫頭惱羞成怒的模樣其實也挺爽的,她掏出煙,點燃,得意地深深吸上一口 ,再噴出來。   「什麼都拿不出來的小丫頭,也只配在自己的房間裡做白日夢而已。哈哈!」   琴渝急得眼淚都迸出來,轉身就在床頭的櫃子裡亂翻,將裡面的東西全丟了出來。   「我找給你看!我找給你看!……剛才明明在這裡的!……為什麼沒有?!我和懷明 的結婚照片呢?!剛才明明在這裡啊!」   她哭著,將抽屜整個翻過來,「嘩啦」一聲全倒地上,她就在一堆廢紙片和雜物裡面 絕望地尋找那幻想中的結婚照片和證書。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媽媽!」她再也無法承受,站起來撲進溫太太懷 裡,哭喊道:「媽媽!你知道的!你可以做證!昨天晚上我和懷明還和你們一起吃飯聊天 啊!你怎麼不告訴她?告訴她啊!」   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事實的殘酷,一味認定幻覺的一切才是真的。   溫太太摟住她,陪她一起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淨砂安靜地看著她,輕道:「因為你從來也沒和他結婚,也沒為他生孩子,你的一切 都不過是被蠱惑的幻覺而已。」   「你胡說!胡說!」   琴渝尖聲吼了起來,突然轉身惡狠狠地瞪著她。   「破壞一切的惡魔!你去死!」   話音剛落,淨砂只覺房間裡突然充滿了血腥的氣味,她暗叫一聲不好!   原來還有更強大的妖魔藏在這裡嗎?!她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平空突然張開一付血盆大口,腥氣撲鼻,呼嘯著往淨砂咬過來,牙齒尖利如刀。   原來那些下人就是這樣被殺的?!   她閃身讓過,飛快從口袋裡掏出符紙,然後點燃一根煙,將那符紙燒著,穿透。   「著!」   她大喝一聲,急速點上那隻大口,燃燒的香煙頭立即發出吱吱的怪聲,符紙跟著劇烈 顫抖。   眼看符紙要被燒光,而那只古怪的大嘴卻依然沒有降伏,淨砂急了。   她反手抽出固定頭髮的那根火紅筷子,「唰」地一聲,三千青絲披瀉而下,在空中揚 起一道嫵媚的黑色弧線。   「伏!」   她用力將筷子插進那大嘴裡的舌頭上。   只聽一陣驚天動地的劇烈吼聲從左前方爆發了出來,淨砂心裡一喜,總算找到那隻大 妖魔的原身了!   吼聲漸漸消失,溫太太和琴渝嚇得抱著頭蹲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那隻大嘴隨著吼聲也消散了開來,煙霧散盡之後,地上只留下一根火紅的筷子。   淨砂彎腰撿了起來,用符紙在上面擦了擦,隨手放進口袋裡。   「看來問題出在這裡。」   她走到窗台邊,指著放在上面的一盆盆景松樹輕鬆地說道。   不待溫太太驚恐地發問,她已經出手如電,一把折斷了那根松樹。   斷口處居然有鮮艷的血液汩汩湧出,恐怖之極。   淨砂捧著斷開的松樹,微微一晃,樹枝頓時化身成一隻碧綠的妖魔,頭角崢嶸,滿嘴 的利齒比刀還鋒利。   此刻它被淨砂掐住脖子的要害,一下也動不了,只能用雙血紅的眼惡狠狠地看著她。   「別瞪我,你身上全是血腥味,也不知道你吃了多少人,反正我是不會讓你活在世上 了。有什麼遺言現在就說吧。」   她慢條斯理地吩咐著,左手上提著火紅的筷子,抵在妖魔的心口,只待它說完遺言就 地處決。   「小生……的確殺了人……但是小生這麼做都是為了小姐……」   淨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它會這麼說,不由一呆。   那只妖魔癡癡地望著嚇得臉色慘白的琴渝小姐,柔聲道:「小生是……是只屬於琴渝 小姐的許願樹……是她從小細心照料小生,澆水,施肥,什麼心事也都不瞞小生……小姐 那天傷心欲絕地告訴小生,她因為沒考上理想的大學,加上男友有了新歡拋棄了她,所以 簡直不想活了……她一直不知道小生其實已經成魔,有一點能力……小生從來都沒有傷害 小姐的意思,小生只希望她能永遠開心,保持笑容……那樣小生就是耗盡妖力也在所不惜 。」   「小姐一直戲稱小生是許願樹,將心底的希望全部告訴小生……但是小生法力微薄, 沒辦法實現她的願望,但小生實在不忍心見小姐那麼悲傷,所以讓她做些好夢,盡能力讓 她開心一點。可是小姐醒過來告訴小生,她做了好夢,非常希望現實能和夢一樣……於是 小生就用法力喚來蠱惑妖,讓它附在小姐身上,盡綿薄之力博她一笑。可惜小生實在無用 ,沒辦法長時間控制蠱惑妖,於是便殺了幾個下人,取他們魂魄的力量為己用,方便維持 小姐的美夢……」   它癡癡地說著,一點懊悔的神色都沒有。   淨砂待它說完,問道:「那些下人的魂魄都給你吃了?那身體呢?」   妖魔微微一笑,「法師,您不是早就該知道屍體在哪裡麼?你一進來就聞到的血腥味 ……一共四具屍體,只有眼睛還可以再稍微增加一點法力,其他的,小生和蠱惑妖分著吃 了。」   眼睛?   淨砂微微一怔,立即明白了。   人的眼睛是慾望的集中體,也是靈性最高的部位,因為它總是忠實地實現主人最想看 到什麼的「任務」。   「眼睛在什麼地方?」   「在盆景裡,把土挖開就能看到了。」   淨砂走過去,拿起窗邊的小鏟子,用力挖開土壤,撥了一會,立即見到了八隻鮮紅的 眼。   呵,許願樹麼?   最後也不過是結出血紅之眼的魔樹罷了,即使要得到虛幻的幸福,也需要付出生命的 代價。   那些下人,死得好冤。   淨砂沉默了半晌,輕道:「你確信自己這麼做是為了她,原本我也沒有立場指責你是 錯或者對,但你不該拿這個理由來殺人。無論是為了滿足誰的願望,無論是真心想讓誰快 樂,也不該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死亡上。你的話說完了,現在受死吧。」   她反手將筷子一戳,立即穿透那只樹妖的心臟。   只聽它痛呼一聲,叫的卻是,「小姐!小姐!小生……好歹曾讓你快樂了一些日子… …小生……只想看你對我笑一下……小姐……」   它喚了半天,卻只見到琴渝驚恐駭然的眼神。   那雙美麗的眼,驚駭地瞪著它,又是不屑又是恐懼,那樣鄙夷地一瞥而過,眼角也不 肯再施捨。   它頓時默然。   「妖魔本是妖魔,天地靈氣的集合,你無辜動了情慾,自以為是殺了許多人,而這個 罪過日後要跟隨她一輩子。你太天真了,這裡畢竟是人類的世界。」   淨砂一個用力,筷子完全貫穿它的心臟。   它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安靜地化成一團綠色煙霧,漸漸被攏進她袖子裡。   淨砂將筷子一抽,收回口袋裡,轉身淡然道:「任務完成。」   溫太太急忙奔過來,也不敢碰她,只知道一個勁地說謝謝。   淨砂看著發呆的琴渝,輕聲道:「現實總是比美夢來得辛苦一些,所以從現實得來的 幸福更珍貴,一味的逃避不是辦法,你的人生還很長,路,總是要自己走自己面對的…… 」   話沒說完,卻聽琴渝哭喊了起來,「我就願意沉迷夢境!我就喜歡做夢!我就不要醒 過來!你為什麼這麼多事?!我面不面對現實與你有什麼關係?!我不要你來教訓我!」   溫太太連聲呵斥,「琴渝!住嘴!好不容易讓你清醒過來了,你又發什麼瘋?!還不 快謝謝天淨砂小姐?!」   琴渝哭泣著,絕望地搖頭。   「沒了……什麼都沒了……我只希望能讓自己按自己的心願而活……我沒有想害任何 人的心……為什麼?這麼一點快樂也不肯給我……?看我痛苦生活,就能讓你們開心嗎? 」   溫太太拚命呵斥,一邊回頭對淨砂強笑道:「您別怪她!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 她還是一個孩子……」   淨砂搖了搖頭,「請在三天之內將酬勞電匯齊,告辭。」     一直走出了溫家大宅,琴渝淒厲絕望的哭聲還依稀飄蕩在耳邊。   其實,她說的也沒錯。   一個人想要幸福,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她不過是想沉迷夢境而已,沒誰有資格指責她什麼。   如果,那樹妖的法力充沛,不需要殺人就能讓她一直幸福地生活在夢裡,那個時候, 她還會出手降伏嗎?   她想了很久,還是得不出答案。   幸福,原本就是很私人的事情。   她有什麼權力剝奪呢?   不明白。   天下父母心啊……   掏出香煙,點燃,深吸。   這些問題,終究是沒有答案的,如果當真要面對的時候再思考吧。         「姐,你袖子是怎麼了?怎麼濕了一大塊啊?」   澄砂一邊吃著燒烤,一邊盯著她的袖子,上面濕淋淋地,難道她走路不小心跌交了嗎 ?   淨砂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淡然道:「哦,那是一個傷心妖魔的眼淚,我看它可憐, 哭濕我的衣服也不怪它了。」   澄砂莫名其妙。   「您好,這是您點的牛眼睛,祝您有好胃口。」   說話間,有服務生端上來一盤圓溜溜的牛眼睛,笑吟吟地放在淨砂面前。   淨砂頓時變了臉色,撐著額頭歎道:「澄砂……這眼睛是……?」   真噁心啊……下午剛看了八隻人眼睛的說……   「牛眼睛啊,很好吃的,來,我幫你串起來烤。」   澄砂慇勤地拿起竹籤,立即就要串眼睛。   淨砂急忙推開,「不……我不想吃……今天沒食慾了……快拿開……」   「為什麼?你剛才不是還喊餓嗎?」   澄砂瞪著她,這人未免太古怪了,下午到底接了什麼事務?   淨砂苦笑著,連連搖頭。   「那個……我暫時對眼睛過敏……我喝汽水就好……」   天啊,饒了她吧……   第七章 幸福的大鬼(上)   聖誕節過後,迎來新年,一月份安靜無事。   二月初,加穆終於要從南半球某個不知名小島度假歸來,昨天剛發了短信。   這天天氣很好,雪霽雲開,陽光燦爛如金,撒在茶色玻璃上,為窗前坐著的兩個慵懶 女子鍍上一層薄薄的光輝。   澄砂百無聊賴地半躺在座位上,把腿翹得老高,歎道:「姐,再這樣下去,你會破產 的,連續一個月,店裡幾乎沒一個客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你還是安心做除靈師吧 ,別想著開店做老闆什麼的了,我們這種人的體質生來屬陰,做生意不受歡迎的。」   淨砂面前攤著帳本,上面空空如也,她卻看得很專心,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麼。   「我說過了,不在乎有沒有客人,關鍵是滿足我的願望而已,就算沒客人,誰也不能 否定我是這家店的老闆。」   她合上帳本,又歎了一聲,「普通客人幾乎沒有,來這裡的總是要求處理靈異事件的 委託人,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奶茶店要換性質成為靈異事件處理所……」   真是,她泡的奶茶不好喝嗎?一個個都不給面子,連踏進來一下都嫌麻煩似的。   正在感歎,忽聽店門「砰」地一聲,被人用力踹了開。   兩人都是一呆,抬眼望過去,卻見剛剛度假歸來的加穆滿臉黑線地直直奔過來。   「淨砂!」   他一看到淨砂就彷彿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急忙跑過來將她一把拽起,擋在身前。   「救救我!我要死了!」   他貼著淨砂的耳朵,低聲哀求著,兩隻手死死捉緊她的肩膀,似乎還在微微發抖。   難得見這個狐狸男逃跑的狼狽模樣,淨砂奇道:「怎麼了?度假不愉快?還是又勾引 了哪個大老的女人被人追殺?」   反正不外乎兩條,一是爛桃花,二是遇到他最討厭的妖魔類型。   這個狐狸男滿身爛桃花,走到哪裡都會招惹不該招惹的女人,為此他已經被無數大老 追殺過。而且他身為結界法師,卻神經質到了極點,一旦遇到自己討厭的妖魔類型,是絕 對不會接手處理的。   一句話,一個超級大爛人罷了。   加穆連連搖頭,臉色難看之極。   「都不是!不是!總之你要救我!不管誰來,告訴他,我是你的人!」   聽到這話,澄砂滿嘴的奶茶撐不住一口噴了出來,一邊咳嗽一邊笑,故意望向淨砂, 她的臉不出所料,早已經忽白忽紅了。   「淨砂!他來了他來了!快!快擋住我!」   加穆躲在淨砂身後,死死貼著她的背,無尾熊似的,怎麼也不放手。   淨砂無奈,正要回頭教訓一下這個無聊的狐狸男,卻聽店門口的風鈴輕輕地響了起來 。   門被打開,走進來一個穿著黑色休閒衣的少年。   咖啡色的頭髮,雪白的皮膚,一雙眼黑寶石一樣,熠熠生輝,竟然是一個罕見的美少 年!   淨砂微微一怔,這個少年……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同類相吸,一見到他就感覺他與 他們是一類人,而且,靈力似乎很高的樣子……   少年打著碎碎的微長髮,神色淡漠,先草草環視了一下周圍,不屑地笑了一聲,然後 轉過頭來,目光落在躲在淨砂身後,只露出半個腦袋的加穆身上。   「小穆!」   一聲深情的呼喚,澄砂嘴裡又一口奶茶沒撐住,「撲」地一聲噴了出來。   「哈哈……咳咳……小、小穆?!哈哈!」   她笑得打跌,用手指著臉色發青的加穆,困難地說道:「你叫他……小穆?搞沒搞錯 !他已經是二十四歲的老男人啦!還是換個稱呼吧!」   少年瞪了澄砂一眼,神色間又是桀驁又是不屑。   「有什麼不對,我二十六了,難道沒資格叫他小穆嗎?」   二十六?!   這下連淨砂都有栽倒的衝動,這個少年,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九歲而已啊……   世界果然很奇妙。   少年頓了頓,直接走過來,一直走到淨砂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頗有些不屑的模 樣。   「你是天淨砂?加穆的女人?」   澄砂再也不敢喝奶茶了,她怕自己全浪費在地板上,抬眼想看看老姐有什麼反應,卻 見淨砂冷著臉,似乎有些惱了。   「不關閣下的事。」   淨砂一把將畏縮的加穆推出來,轉身坐回座位。   「我不知道他在你面前說了什麼,不過你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我懶得插手。」   少年顯然已經沒注意淨砂在說什麼,他的眼光溫柔灼熱地定在加穆身上,突然奔過去 一把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小穆!我因為忘不了我們那個霹靂無敵紅粉熱情之夜,所以 一直追著你過來了,你就不想再和我說點什麼嗎?」   霹靂無敵紅粉熱情之夜?   加穆滿頭冷汗,背後承受著兩道冷光,刺得他發寒,老天,饒了他吧!   澄砂貼近臉色鐵青的淨砂,悄悄說道:「姐,什麼無敵紅粉夜?你聽明白了嗎?難道 是說加穆和他發生了什麼曖昧的事情嗎?」   淨砂沒說話,冷冷地看著加穆抓耳撓腮的可憐樣。   早知道這個狐狸男是滿身爛桃花,卻沒想到他終於有一天把桃花花在男人身上了!   她絕對不承認這人是她師兄,太丟臉了……      「那個……襲佑啊……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已經……那個名花有主了……所 以……所以……」   加穆囁嚅,不敢看對面和背後同時殺過來的冷光。   襲佑瞥了淨砂一眼,冷笑道:「就是這個女人嗎?我先前還當加穆一心掛念的是怎樣 一個絕代美人,原來不過是一個冰塊木頭人而已!加穆,她配不上你!我絕對不承認!我 要把你搶過來!」   加穆強笑著,往後退兩步讓開這人過於熱情的身體。   「可是……可是……這樣不太好吧……我從小就只認定……她一個人而已……」   情勢所逼,淨砂,別拆穿啊!   他在心裡祈禱著,卻聽身後的凳子「咣當」一聲倒地,然後他身體忽然一寒,一隻手 軟軟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你想搶人,也不該當著我的面。加穆不是告訴你了麼?他是我的人,你趁早死心吧 。」   淨砂低柔的聲音響在耳邊,然後他的腰忽然一緊,被她用力摟了住,差點被擠成兩截 。   加穆動也不敢動,只對著襲佑傻笑,腰上生生做痛。   好傢伙,淨砂真夠狠的!   襲佑沒有說話,那雙黑寶石一般的眼睛陡然變成了寒冰,冰冷地看著她。   淨砂毫不示弱,給他一一瞪回去。   有什麼帳等打發走了這怪人再算,她天淨砂是絕對不允許別人鄙視的!   澄砂和加穆屏息看著他二人目光在空氣裡纏鬥,似乎還能聽見電流的嗶波聲,刺啦刺 啦濺出藍色火花。   「叮叮」一聲,門又開了,但是沒人回頭招呼。   過了好半天,才有一個略帶惶恐的聲音響了起來。   「請問……有一位天淨砂小姐……就是很有名的除靈師的那位……在這裡嗎?」   「啪」地一聲,電流中斷,淨砂回頭淡然道:「我就是,請問您有何貴幹?」   門口站著一個穿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是典型普通上班族,手裡提著公文包, 似乎還不敢進來。   「您……聽說您擅長處理靈異事件,所以……可不可以勞您大駕幫忙處理一下我的問 題……?」   中年男子不敢走進去,這家奶茶店裡的人看起來都很古怪,似乎進去了就會發生什麼 不好的事情一樣。   淨砂拉開椅子,說道:「既然這樣,請您進來詳細說明,如果有我可以做到的,我一 定接手。」   那人終於還是猶豫著走了進來,剛一坐下就急著從公文包裡掏東西。   「請您看一看,這張照片。」   他將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推到淨砂面前。   所有人都把腦袋湊過去看,卻見照片上只是一團模糊的黑色,隱約呈一種猙獰的姿勢 ,仔細看上好久才能看出那有一點點像一隻頭角崢嶸的怪物。   淨砂掃了一眼照片上的時間,剛好是昨天下午。   「這是您照的?在哪裡?」   她問著,將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中年人沉默了一會,才輕道:「其實事情要說起來很複雜……這是一塊位於北邊郊區 的地皮,而我,是打算買一塊自己的地,退休後在那裡悠閒養老。當我開始留意各地的房 價時,就發現北郊有一塊偏僻的地區異常便宜,那裡原來是一棟老式房屋,後來沒人住了 就開始廢棄,房地商買下那塊地皮之後原本打算翻修,高價賣出,結果……那裡總是發生 事故,常常不明不白就有工人被嚇暈,醒來之後只說看到了鬼……事情越鬧越凶,結果房 地商覺得無利可圖,就放棄了那塊地皮,結果……給我發現了。」   他似乎很有些緊張,杯子也端不穩,撒出許多奶茶在桌子上。   「我們一家人都從來不信鬼神之說,見那塊地便宜,而且環境幽雅,空氣也好,就商 量著用超低價格買了下來。可是,去看地皮的那天,我女兒就被嚇病了,現在還躺在醫院 裡滿嘴胡話,問她看到了什麼,她只說有鬼。這件事情讓我很為難,相信您可以看出來, 我並不是什麼有錢的人,光買下那塊地就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現在要說另找房子根本就 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只想著既然買下了地,無論發生什麼,也該由我來解決,所以我昨 天大著膽子一個人又跑了過去……其實那棟老舊的建築還沒有拆除,雖然破爛,但也是有 門有窗,我一進去,就感覺氣氛不對……我也說不上來是怎麼樣的氣氛,反正就覺得邪氣 ,那裡肯定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作祟。」   淨砂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您的這張照片就是在那裡拍到的?如果當真如您所說是鬼 的話,照片上是絕對顯示不出來的,您是不是因為緊張導致了一些幻覺?我看照片上那團 影子並不很像鬼怪,有可能是光線的問題,您錯把屋簷什麼的當鬼了。」   話剛說完,後面的襲佑就哼了一聲。   「這就是所謂一流除靈師的態度?什麼都還沒看就先否定人家,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   他突然湊進那中年人,低聲道:「大叔,不如把這事讓我來處理吧!我和這女人不同 ,我可是真正的靈媒!什麼鬼怪我都能看見並且制服,要不要考慮一下?」   淨砂還沒什麼反應,澄砂先開了口。   「喂,老兄,上門搶別人的生意這行為是不是太可恥了一些?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工作 啊!」   她咬著珍珠丸子,冷冷地瞪著襲佑。   彷彿一直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注意到淨砂身邊還坐著一個金髮的小妖精,一時竟 愣住,沒接口。   淨砂輕道:「請您繼續說下去。」   「您說得沒錯,這張照片就是在那裡拍的。當時我雖然覺得氣氛不對,但還是大著膽 子往裡面走了一段,剛走沒幾步,就聽見左手邊一個破爛房間裡傳出類似哭泣的聲音…… 當然,我不是說什麼哭泣的女鬼之類的,那種都是電影上亂編出來的……我聽那聲音雖然 是哭,卻聽不出到底是男是女,反正我知道有人在哭。我嚇了個半死,本來是立即要逃跑 的,可是我又不甘心,好歹要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鬼怪作祟啊……所以我從門縫裡看,由 於光線問題,我並沒有看清那是不是真正的鬼怪,但它會動,會哭,就算不是鬼怪,也一 定是什麼髒東西!我偷偷照下了它的樣子,您看的這張照片就是了。我會來這裡找您,還 是我的頂頭上司溫先生推薦的……他告訴我這裡有一家奶茶店,老闆是異人,所以我今天 才大著膽子來這裡麻煩您……無論如何,請您至少去看一眼……如果是鬼怪,請一定將它 滅了!我感激不盡!」   說著,他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個紙包,用報紙包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一面猶豫著推 了過來。   「這裡……是我最後剩下的一點積蓄……只有六萬塊而已……您看看,如果不夠,我 再去借,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沒有能力換別的房子了……」   六萬塊?   淨砂挑了挑眉毛,這點錢連訂金都不夠啊……   她沒有說話,開始打量面前坐著的這人。   半舊的西服,發黃的襯衫,領帶也有些脫線,頭髮亂糟糟的,眼鏡上還結著霧氣,頗 有些狼狽。   但是他那雙殷切的眼睛,即使隔著霧氣也能感受到。   原是個走投無路的人了。   「好,這個事情我接手了。錢您先收回去,等事情完結再說。」   她站了起來,從衣架上拿起大衣,正要披上,卻聽襲佑冷笑道:「假惺惺!你若當真 想做清高,幹嗎不乾脆說不要錢?!」   淨砂眼光微微一閃,正要說話,襲佑卻又轉身對那中年人說道:「大叔,這事情交給 我!我一分錢不要你的!保證替你把麻煩解決!怎麼樣?要不要委託給我?」   淨砂再也忍不住,冷道:「你處處作對,什麼意思?莫非是想和我對決一番?」   襲佑黑寶石一般的眼睛亮了一下,俊美的臉上頓時露出得意的笑。   「好!你說的!我們就對決一番!看誰先降伏那隻鬼怪!如果我贏了,你就給我離小 穆遠遠的,再不許騷擾他!並且公開承認他是我的人!」   加穆咳了一聲,尷尬極了。   淨砂冷冷看著他,淡然道:「如果我贏了呢?」   「那我就承認你和加穆的關係!我從此對他死心,再不糾纏,並且承認他是你的人! 」   話音一落,淨砂厲聲道:「好!就這麼決定了!一言既出……」   襲佑接了上去,「駟馬難追!」   加穆左右看了半天,話也說不出來。   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的?   中年男子滿頭問號,呆呆地看著波濤暗湧的兩人,絲毫不明白自己成了法師對決的契 機。   「大叔,您先回去吧,明天下午三時整,北郊鬼屋門口,不見不散!」   襲佑一說完,立即轉身拉住加穆的手。   「小穆,」他溫柔地看著他,眼睛變成了浪漫星海,「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從那魔 女手上奪回來!等著我!我先走了,記得想我……」   彩色的泡泡瀰漫在兩人之間,背景成為了粉紅色。   澄砂用吸管一戳,泡泡「啪」地一聲炸了開來。   「囉嗦的男人,老男人好像都這種德行,無趣死了。」   她皺著眉頭,低頭看了一眼手錶。   「不行,都這麼遲了,今天我有場子要趕,姐,我走了!你要加油,別輸給那個變態 。」   她套上羽絨服,戴上手套和帽子,揮了揮手,飛快跑出店門。   「居然說我是變態……那丫頭……」   襲佑額頭上青筋直暴,「她到底是什麼類型的法師?!我要和她決鬥!被人侮辱的惡 氣我無法忍受!」   「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淨砂和加穆同時開口,說著一樣的話,倒讓他呆住了。   加穆微微一笑,「她雖然不算真正的法師,不過為了自己著想,還是別招惹她比較好 。將她逼急了,誰也沒好果子吃。」   他彈了一下襲佑白淨的額頭,笑道:「你快回旅館吧,死小子,說自己是二十六也不 知道害臊,明明才十七歲。你先回去,晚些我會去看你的。」   那小子立即踩著雲彩飄走了,輕快得好像要飛上天似的。   奶茶店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牆上的壁鐘滴答作響。   淨砂放下了大衣,坐在加穆對面,忽然沉聲道:「你笑什麼?看什麼?臉皮在抽筋嗎 ?」   加穆笑吟吟地搖頭,歎道:「我可沒想到一向以冷漠著稱的天淨砂居然會為了我和一 個十七歲小鬼決鬥……我是不是該榮幸得流淚?」   淨砂難得有些發窘,頓了半天才輕道:「他的態度……太囂張了……我……」   她的手被人溫柔地握住,她覺得全身都軟了,暖洋洋地,連心也要跟著融化一樣。   「我非常高興,淨砂……總覺得,終於稍微瞭解了一點你的心思似的。」   他柔聲說著,狹長嫵媚的狐狸眼裡滿是愛暱喜悅,唇角微揚,笑得寵溺。   「襲佑從小沒有父母,在孤兒院長大的,因為天生具有強大的靈力,所以被人排斥, 我在那個小島上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他原是極冷漠不擅與人相處的孩子。他對我的喜歡 應該類似親情,我像他一直以來渴求的父親和兄弟,所以難免過於糾纏了。你不要誤會什 麼,我這個人雖然很爛,而且滿身桃花,不過也不至於去勾引男人哦……何況他還未成年 。」   他握著淨砂的手,低聲說著,說到後面自己都笑了起來。   淨砂沒有說話,只盯著兩人交握的手,看得入神。   忽聽加穆柔聲說道:「我度假回來了,你不歡迎我嗎?我可是帶了很多禮物的喔!」   她終於笑了起來。   「那,歡迎你回來,爛桃花的狐狸,我等著你的禮物。」   他淡淡一笑,狐狸眼底有冷光一竄而過,凌厲陰森。   「當然,我的禮物,哪一次讓你失望過呢?」   他柔聲說道。   好好等著吧……   第八章 幸福的大鬼(下) 第二天下午三點整,所有人都集中在了北郊那棟鬧鬼房屋門口,連一向不插手靈異事 務的澄砂都興沖沖地跟過來看熱鬧。   襲佑穿著雪白的短大衣,咖啡色的頭髮全部抹到腦後,露出飽滿的額頭,看起來成熟 了不少。   如果不注意他的暴戾和孤僻,其實他的確是一個非常俊美的少年。     自從到了這裡,他就開始用挑釁的眼神瞪向淨砂,彷彿告訴她:他今天勢在必得!   淨砂掏出香煙,點燃,深吸,一口噴出。   「周先生,裡面可能會很危險,您留在這裡。澄砂,你也留下,照看委託人。加穆, 你若想幫忙就進來,如果不想,就留在外面好了……」   襲佑不待她說完,立即抗議,「你居然要小穆這麼嬌貴的人來幫你?!你難道不知道 他最討厭骯髒的鬼還有長相難看的妖魔嗎?!無禮的女人!決鬥居然有臉讓人幫忙!」   淨砂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卻沒說話。   「姐,我陪你進去吧,讓加穆留下來照看委託人。反正他一向懶的很,講究的事情又 多,與其讓他進去聒噪,不如給我們一個安靜地方。」   澄砂把加穆往委託人那裡一推,又笑道:「我也有很多年沒看老姐怎麼除靈了,今天 剛好有機會讓我開開眼界。」   淨砂將吸了一半的煙丟在地上,一腳踏過。   「澄砂,小心一點,這裡很古怪。如果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立即逃跑,知道嗎?」   這棟古老的房屋裡面,瀰漫的不是妖氣。   事情的確如同委託人周先生說的那樣,這裡作祟的是鬼,而且還是非同尋常的大鬼。   冬日天暗得早,才三點,太陽就已經有西沉的趨勢。   鬼和妖不同,天色越晚,它們的力量就越大,黃昏時分正是鬼怪蠢蠢欲動的時機。   眼前這棟古老的房屋周圍瀰漫著黑色的鬼氣,似乎可以穿透稀薄的霞光,灼灼跳躍, 甚是可怖。   只有一件事情很奇怪。   如此強大的鬼氣,卻絲毫沒有壓迫寒顫的感覺。   難道說它並沒有傷人之意嗎?   淨砂回頭問道:「周先生,您曾說過有人被鬼嚇病了,請問他們有生命的危險麼?我 的意思是,有誰突然暴斃嗎?」   周先生想了一會,搖頭道:「那倒沒聽說……可是雖然現在沒死人,但也不能保證以 後就不死人啊!鬼畢竟是鬼,非我族類,其心必殊!誰願意和妖魔鬼怪沾惹上什麼關係呢 ?」   是啊,誰願意和妖魔鬼怪扯上關係呢……?   除了他們這些擁有特殊能力的法師,即使不想也沒辦法躲避。   他們的命天生就注定該這樣走,抱怨痛恨都沒有用,只能這樣走下去。   她回頭看一眼襲佑,這個十七歲的少年也背負著與他們一樣的命運,所以他的怪異和 刻薄也變得可以容忍了。   「喂,你到底想不想進去?要是不敢和我決鬥,明說就是!省得等會被我打敗了丟人 ……」   「澄砂,我們進去吧。」   淨砂冷冷地打斷他,再也不打算同情那小鬼。   這種壞脾氣和爛嘴巴,恐怕只有菩薩才能容忍他了。   推開大門,一股年代久遠的腐臭霉味撲面而來。   牆壁上面掛滿了蜘蛛網,灰撲撲地,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地上堆滿垃圾和雜物,還有 許多碎玻璃。   這裡沒有生氣……連隻老鼠也沒有,必然是因為有鬼作祟。   淨砂將頭髮用火紅的筷子盤上去,一邊掐指算著陰氣的方位。   這個房子保留著古老東方建築的特點,一進門是一個大堂,左右兩邊各自有一扇門, 看樣子是通往東西不同的方向。   如果她沒算錯,陰氣的來源應該是右邊那扇門內。   「澄砂,你站住。」   她低聲囑咐著,探入口袋裡,捏緊了煙盒,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抽出一根來吸。   這裡的一切都極詭異,她還沒能摸透大鬼的能力,暫時先別輕舉妄動為好。   「讓開讓開!我先進去!」   襲佑鹵莽地撞開她們倆,一腳踹開右邊那扇門,飛快地奔了進去,一邊還冷笑道:「 確定一下方位都需要花這麼久,你還是退休吧!今天我贏定了!」   話一說完,他整個人已經跑了老遠,白色的身影一晃就沒了蹤影。   澄砂頓時惱了,張口剛要追上去罵兩句,卻被淨砂拉住了胳膊。   「別理他,我們做我們的。澄砂,你能感覺到陰氣的存在嗎?是多少年的鬼?」   澄砂雖然沒有驚人的靈力,作為法師也沒任何特長,卻有天生一雙好眼睛和敏銳的直 覺,無論什麼樣的妖魔鬼怪,她立即就能知道其強大與否,甚至成精多少年都能精確說出 來。   「嗯,讓我看看……的確有陰氣,但是感覺似乎是被極力壓抑著,如果我沒感覺錯誤 ……應該是上三百年的大鬼了。」   澄砂臉色有些發白,又輕聲道:「這樣的大鬼……很難對付啊……」   淨砂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擔心,我們不一定要對付它,我覺得它沒惡意,或許商量 一下就能解決。」   她走進右邊那扇門,回頭笑道:「澄砂,你留在這裡別進來了。你若跟著我,我會分 心,沒辦法集中精神呢。」   澄砂啐了一聲,急道:「你還當真要和那無聊的小子玩什麼公平決鬥啊?!讓我怎麼 能安心一個人待這裡等著?!」   淨砂微微一笑,「決鬥什麼的只是玩玩而已,我只是不想讓你危險罷了。乖,在這裡 等著,我一會就出來。」   她轉身就走。   澄砂忽然叫了起來,「姐!要是輸給那小子,我可不饒你!」   她揮了揮手,黑色繡銀線的大衣一閃就消失了。   剛走沒多遠,忽聽前面傳來襲佑惱怒的吼聲,似乎在和誰爭吵著什麼。   她頓了一下,屏息聽去。   「……誰要聽你這些唧唧歪歪的廢話!你等誰也不關我的事!快給我乖乖離開這棟房 子!不然不要怪我下手狠重!」   喔,還挺意外,她原以為這衝動鹵莽的小子一見到大鬼就會出手呢!   她往前走了幾步,一陣嚶嚶的哭泣聲傳了過來,過道裡的灰塵隨著哭聲上下浮動,氣 流頓時開始紊亂。   那哭泣聲非男非女,悲傷之極,好似有滿腹憂愁說不出口一般。   原來竟是怨鬼!   這下麻煩了呢……   她咬了咬牙,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點燃,輕輕吸了一口。   陰氣隨著她口中噴出的煙霧漸漸稀薄,彷彿溶入清水裡的墨汁,漸漸擴散變淺。   哭泣聲頓時停止,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淨砂飛快往前走去,將頭上的火紅筷子輕巧抽出,夾在兩根手指間,慢慢把玩。   沒走兩步,又聽襲佑吼了起來。   「死女人!壞我好事!誰要你幫忙了?!看我一個人就將這鬼收了!」   隨著他的吼聲,房子突然劇烈震動了起來。   「唰」地一聲,平地突然爆發出一道白光,將原本陰暗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日,呼嘯聲 四起,彷彿有無數道厲風盤旋交錯。   淨砂大驚,暗叫了一聲不好!   那小子居然鹵莽到在大鬼面前施展淨化術!這不是自找死路麼?!大鬼如果那麼輕易 就被淨化,早就被收拾了!   她再顧不得悠閒,疾步奔過去。   剛進入那房間,入目便是一道道白龍似的光線四處亂竄,而那個鹵莽的肇事者得意地 立在房間正中,雙手結印,企圖一舉將大鬼收服。   風聲凌厲,襲佑斜眼看見淨砂奔了進來,大笑道:「我贏了!小穆是我的人!」   他雙手陡然打開,那一道道白光頓時跟著分了開來,在空中唰地一下變成一隻巨大的 手,撲頭蓋臉地砸向角落的那團黑影。   「笨蛋!快住手!」   淨砂大吼了起來,腳下急馳,立即就要去將那小子救出來。   襲佑哼了一聲,「你還不死心嗎?分明是我贏了……」   他的話沒能夠說完。   因為那只巨大的手停在黑影上方約三尺的地方,顫抖著再也抓不下去。   襲佑臉色巨變,抬手打算再結印,卻見那團黑影忽然站了起來。   血紅的陽光透過那團人形的影子,變成了曖昧的暗紅。   那隻鬼慢慢走了過來,從它臉上不斷有漆黑的淚水落下,落在地上頓時消失。   它輕輕地,哀傷地開了口。   「我在等她……她說過一會就回來的……為什麼?為什麼她不來?好過分……我一直 在這裡等著呢,我乖乖聽話一步也沒走開啊……為什麼?為什麼她不來?你告訴我……告 訴我……」   它的聲音詭譎,妖異,卻又有說不出的纏綿悲傷。   半空中白色的光一點點地,無聲地被侵蝕成黑色,啪啦啪啦地掉落在地上,瞬間化成 灰燼。   風聲立止,一切突然變得極安靜,只有那隻大鬼的哭泣聲,越來越淒厲。   襲佑臉色慘白,似乎不能相信現在發生的一切。   房間裡慢慢變成了漆黑一片,濃厚妖異的黑暗沉沉蓋下,壓得人無法呼吸。   等兩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已被它的鬼氣纏住全身,一下都無法動彈。   黑暗裡,大鬼的面目漸漸清晰。   或許是由於被怨念束縛在這裡無法離開,它的臉早已沒有人的形狀。   一張巨大的嘴巴,獠牙是慘綠色的,眼睛又圓又大,眼珠卻出奇地小,不斷有漆黑的 淚水從裡面湧出來。   那是一張既恐怖又滑稽的臉,好像一個被人弄壞的人偶,無法言語的悲傷。   它一步一步走著,慢慢接近襲佑。   淨砂大驚,這隻鬼的陰氣過於沉重,如果襲佑沒有任何保護法術這樣貿然讓它接近, 就算不死也會重傷!   她吃力地用筷子挑斷纏在身上的鬼氣,行動如電,一閃身竄到襲佑身邊,那小子的臉 色早比白紙還白了,顯然已經被那鬼的陰氣逼迫到幾乎休克。   那隻大鬼已經湊了過去,把它那張巨大的詭異的臉貼近襲佑。   它的眼睛裡,淚水不斷滴落,然後它慢慢張開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   她一把撈過襲佑,筷子輕巧地耍了個花樣,直直劃過大鬼的眼睛,試圖攻擊它最薄弱 的地方。   「啪」地一聲,那根火紅的筷子從中間斷了開來,大鬼眨了眨眼睛,好像根本就沒明 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淨砂不由一陣駭然,那筷子可是萬年檀香木加了靈力做成的法器啊!居然那麼輕易地 就斷了!   「告訴我……告訴我……她……為什麼不來……為什麼?為什麼?」   大鬼一個勁問著,又將它那張大臉貼了上來。   淨砂急忙跳開,將無法動彈的襲佑護住,卻聽他氣若游絲地說道:「誰……誰要你救 ……我可不承……你這個情……」   她冷道:「閉嘴!就是一隻狗成你現在這種狼狽模樣,我也會救的。」   襲佑大怒,偏偏半點也動不了,連惱怒的話也沒氣力說,只好在那裡乾瞪眼。   「……為什麼?為什麼?」   大鬼一邊問,一邊湊過來。   淨砂已經看出來它沒有傷人的意思,但即使這樣,它身上沉積三百多年的陰氣還是致 命的利器。   而且……這隻鬼似乎有點神智不清了……總是問同一個問題,說同樣的話。   它受了什麼刺激?   眼看已經無路可退,而那隻大鬼還慢慢逼近。   淨砂咬了咬牙,將大衣的扣子飛快解開,然後飛快握住卡在腰間的一個冰冷事物。   一旦用上這個,是死是活就聽天由命了……   她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把握完全控制那「東西」呢……   大鬼低下巨大的頭顱,張開嘴巴傻傻地問著,「為什麼?為什麼她不來?告訴我…… 」   淨砂只覺一股劇烈的陰氣直壓身體,頓時頭昏眼花。   她用力抽出那東西,厲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有完沒完?!給我閉嘴!」   唰地一下,一道銀光閃過,轉瞬即逝,帶著一種古怪尖銳的鳴聲,鳥一般。   她推開襲佑,長髮在空中甩了一個利落瀟灑的弧度,一步踏上,右手畫出一道漂亮的 斜線。   銀光隨著她的動作飛舞,閃電一般。   大鬼被那道銀光砸個正著,狼嗥一般吼了起來,驚天動地。   它突然倒退了好幾步,抬手指著氣喘吁吁的淨砂,渾身發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淨砂右手裡握著一把約有一個小臂長短的銀色短刀,詭異的是那短刀在她手裡不斷震 動,似乎根本不服管。   她光是要制住那刀就花了許多氣力,它簡直和瘋狗一樣,根本捉不住。   銀色的光就是從刀身上發出,耀眼卻美麗,大鬼對那股光線似乎極恐懼,不斷後退。   淨砂雙手用力握著刀柄,手腕上青筋都暴了出來。   該死!這種情況和三年前有什麼不一樣?她還是沒辦法制服這把厲日刀,用上全身的 氣力也不行。   「你已經成三百年的大鬼,一直待在這裡會給人類造成極大的困擾和傷害。我知道你 沒有傷人之心,但是無論如何,你必須離開這裡!不然休怪我將你收服!」   她吃力地握著刀,厲聲說著。   她恐怕根本撐不了幾分鐘了……厲日刀太強悍,非她現在的能力可以使用。   師父給她的時候就說過,起碼要等她三十歲之後才有資格用這把極陽之刀,她的功力 還差了十年啊……   大鬼怔怔地看著她,忽然放聲痛哭起來。   「你……你……你終於來了……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   它的眼淚一串串掉落,灰塵被它的哭聲帶動著到處亂飄。   淨砂愣住了。   「你等的人……是我?」   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這種非凡的大鬼,按道理說根本沒辦法忘記的啊……   大鬼痛哭著,像「你終於來了……養著銀光的女子……我等了你好久……你讓我待在 這裡不可以亂跑……我一直乖乖聽話……你讓我不許傷人,我連一個手指頭也不碰他們… …我原本以為你不來了……」   它哭得傷心,卻痛快。   淨砂怔怔地看著它,輕聲道:「養著銀光的女子?你一直在等這個人?她長什麼模樣 ,你記得嗎?」   大鬼一邊哭一邊說道:「你……就是你……長髮的少女,黑色銀絲大衣……我再也忘 不了的……我已經等了7300次日出日落,終於將你等來了……」   淨砂大驚,7300次日出日落?!那不是足足二十年嗎?!   黑色繡銀線的大衣和厲日刀都是師父送給她的餞別禮物……難道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秘 密嗎?   她腦袋裡混亂了起來,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呆呆地看著大鬼。   大鬼突然跪在她面前,虔誠說道:「主人……主人……7300個日出日落終於把您盼來 了……這次請您一定要將我收下,從此之後,絕對服從差遣,如有不服從,讓我魂魄散盡 ,永無來生!」   淨砂默然,事情發展成這種情況,實在出她意料。   眼看那隻大鬼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等她收服成部下,打上記號,她一時竟完全茫然起 來。   二十年前,有一個同樣穿黑色銀絲大衣使用厲日刀的女子經過這裡,將大鬼馴服並且 承諾日後一定過來收它為己用。   是……這樣嗎?她應該沒推理錯誤吧?   她原以為大衣和刀都是屬於師父的東西,難道竟然不是嗎?   為什麼師父什麼都不告訴她?   這隻大鬼等了二十年,倘若她沒有接手這個任務,說不定一生也沒機會得知這件事情 。   「大鬼……那個女子……沒有和你再說些別的什麼嗎?你能全告訴我嗎?」   她喃喃問道。   「您只說要我在這裡等您……說要去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對了,當時跟在您身 邊的那只帶玲瓏角的妖魔呢?它怎麼沒來?大鬼我很喜歡和它聊天呢!它是個智者。」   淨砂只覺背後全是冷汗。   它是在說紀都?紀都已經被師父殺了啊……   一時間,過往的一切都籠罩上迷團,她原本以為所有的事情都清楚瞭然,她有天分, 於是成為師父得意的弟子,因為學藝精湛,所以下山時得到了最多的禮物……   其實一切根本不是這樣……對不對?   師父有事情瞞著她!   這個認知令她渾身發軟,茫茫然不知何年何月。   她將厲日刀用力插回刀鞘,它終於停止了瘋狂的擺動,安靜下來。   「大鬼,今天起,你就為我天淨砂所用,我為你打上記號。他日若有謀害人類之心, 立即消滅,絕不留情!你願意嗎?」   她淡然問著,心裡空空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大鬼叩首於地,「絕對不敢起逆反之意!」   她從口袋裡取出鎮魂簽,咬破手指,龍飛鳳舞地寫上熟悉的咒文,然後用力貼上它的 後背。   只聽「茲」地一聲,那道簽飛快嵌入它半透明的身體裡,大鬼的身體頓時實在起來, 雖然仍是黑漆漆一團,卻有了影子和實體。   它叩首不止,感激不盡。   淨砂又從腰帶上取下一個青銅小牌子,輕道:「你先將就著住在這個小牌位裡面,日 後我能力再長,必然給你換一個好些的。」   大鬼應了一聲,整個身體突然化成一股輕煙,裊裊地盤旋在那塊牌位上,漸漸滲透進 去,沒了動靜。   她將那塊牌子掛在胸前,隱約還能聽見大鬼快樂的歌聲,顯然它是真的在高興。   它得嘗心願,幸福萬分,但她呢?卻得了滿肚子的疑問。   她轉身將襲佑從地上拖起來,飛快走出這棟陰暗的古老房屋。      門外,澄砂,加穆,還有委託人周先生都是一臉焦急地等待。   一見她出來了,他們全部跑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情況。   淨砂對周先生勉強一笑,「您放心,事情已經解決了,大鬼已經為我部下,這房子從 此安全,您大可安心住進來。」   周先生感激不盡,抖著手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微微一笑,「至於酬勞就免了,我得了一個好部下已經是最好的酬勞。您安心去醫 院看您女兒吧,我們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加穆抱著昏迷的襲佑急忙跟上,連聲道:「怎麼回事?那鬼很厲 害嗎?襲佑傷得好重!你沒事嗎?」   淨砂抬眼看他,張嘴想將一切都告訴他。   可是一看他那雙妖媚的狐狸眼,她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加穆的眼睛裡藏了太多東西,有些是她完全不能摸透的情緒。   這個人,她雖然與他很親密,卻始終無法完全不設防,她感覺他有秘密。   於是她嘴唇動了動,輕聲道:「他太鹵莽,大鬼很強,不過我還是收服了。先將他帶 回去療傷,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她低下頭,不看他的眼睛,拉著擔心的澄砂,逕自往前走去。   加穆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   收服了大鬼……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啊……   他追了上去,叫道:「等等我啊!你們打算拋下司機自己走嗎?太沒良心了吧!」   叫聲在幽靜的林間飄蕩,有些嫵媚,有些撒嬌。   更多的卻是狐狸般的狡猾和清冷。 -- -- ▆▍ ▄▆█.\◣ ██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ψ◣◥█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8.145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68.145 (09/08 22:22)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68.145 (09/08 22:22)
laine:十四郎這位作者寫的故事都很好看呢XD 09/09 02:44
apple323:很長的文~~可是很好看呢^^~多謝藍天大分享 09/10 02:35
spiritia:推 09/15 1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