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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裏說過,為了配合市政建設,我們這些免於拆遷的建於20世紀30年代的老房子, 凡靠近馬路的都被重新裝修過了。只是相對的,後面同時被保留下來的幾排老房子, 因為不臨街,就沒有這樣好運氣。 依舊是幾十年前的陳舊。因為裝修是要每家都出一點錢的,老房子裏的住戶算計比較細, 想著現在裝潢了,可遲早還是要搬的,所以一家不肯,連帶著一片住戶都不肯出了。 於是,只要穿過我們這一排門面房旁邊的小洞口朝裏走,就好像穿過了一道時空門似的, 一瞬間像跨了一個世紀。 其實從幾年前開始,老房子裏很多住戶就已經陸續搬走了,有的是高價賣掉, 去買了新的公寓,有的是租給別人,用租金去繳新房的貸款。 只有些實在搬不走的或者不想搬的還留在原地,多是些年紀大的老人 或者一些沒太好經濟實力的小夫妻。 秦奶奶就屬於這樣的住戶之一。 秦奶奶是住在我家後面的一位寡婦。 房子同我家可說是前胸貼後背,隔著條不寬的小巷, 和我房間的窗戶差不多就是一根晾衣竿的距離。年紀很大了,八十還是九十? 不太清楚,只記得再我讀小學的時候她已經滿臉褶子牙齒掉光, 那時候我姥姥還是滿頭黑髮自行車跳上跳下的利索。 似乎從我讀中學那會兒開始,那棟房子裏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不是因為沒有子女,事實上秦奶奶的子女還不算少,一個兒子,兩個女兒。 兒子自從成家後基本上就沒見回來看過她,女兒原先倒是一直跟她住在一起, 不過她兩個女兒的性情潑辣是我們這一帶比較有名的, 經常會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和她吵得不可開交,三十好幾的年紀, 一直也都沒有找婆家的打算。 聽說在最後一次和她激烈爭吵過後就都搬了出去,至此,她一直都是孤零零一個人生活在 那幢對她來說過于龐大、也過於不方便了的老房子裏。 常常會看到她從二樓駝著背艱難地一步步挪下來去市場買菜,一個人穿過弄堂, 煞有介事地對著路上不經意看到的某樣東西盯上很久,然後繼續往前走。 秦奶奶的個子很小,背一駝就更顯小,小小的個子花白的頭髮打邊上經過, 手裏的籃子看上去比她的身體還大。 那麼一大把年紀,這種樣子讓人看著心酸。 於是周圍的鄰居時不時會幫幫她,有時候給她買個菜,有時候幫她把屋裏打掃打掃, 也經常會招呼她到自己家裏坐坐。久了,對她來說卻成了種習慣。 常常會不請自到地在鄰居家坐上很久,不管別人家是不是有事情或者不方便。 碰上點點事情就找上門讓人家幫忙,油鹽醬醋則是能省就省,都是從別人家裏要來的。 如果有一陣子沒人過來幫她做做飯打掃打掃房間,她會抱怨,抱怨人都沒有同情心了, 抱怨現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抱怨得很大聲,連名字帶姓,好似別人虧欠了她一般, 這麼一來二去,弄得後來周圍鄰居都有點怕了她。 人的同情心向來是不缺的,可如果一個人把它當成了你的某種義務, 那你肯定就會因此而反感和回避。 後來可能周圍人態度的明顯讓她自己也有了覺察,而老人家常常都是這樣, 依賴你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旦感覺到不能再依賴你, 會絕決得一下子斬斷了同你所有得往來,近乎偏激得執拗, 甚至有時候別人一些好心的行為,到頭來看在她眼裏也是種憎惡她的表示。 於是乾脆斷絕和所有鄰居的交往,連平時出門散心的習慣也改了, 總是很早就起來匆匆在外面走上一圈,在別人家陸續起來的時候, 她安靜地回來了,也不同人打招呼,低著頭自顧自吃力地一格一格爬上二樓她的房間, 然後閉門不出。 而之所以我會知道這些,是因為平時對她觀察多一些。以來兩家離得近, 時不時能透過床窺見她的蹤影。 二來營業的關係,我起得也比別人早,所以總能看到她每天天濛濛亮駝著背慢騰騰 走在馬路邊的身影。 於是不知不覺就留意起了這個孤獨的老人,因為她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姥姥, 有時候會同她打個招呼 ,在她走過我店的時候。 偶爾,她也會給我個回應,更多的時候是頭一低就走開了,就像每次逢年過節, 我把狐狸做的新出爐的點心給她送去時她對我的那種表情。 常常覺得她和姥姥真實有點相似的,倒不是說性格或樣子, 而是那種老年人特有的孩子氣般的固執和自尊。 只是後來,漸漸連我也不太能看到她了。 不知道是身體原因還是別的什麼,隨著時間流逝,見到她的機會越來越少, 直到最近幾乎就沒見過她出門。 記得最近的一次在外面見到她,是今年大年初三的晚上,我路過附近菜市場, 看到她正蹲在附近的弄堂邊挑揀些被丟掉的蔬菜。之後,基本就再沒見老太太出過門。 有一陣子聽街坊談起她時都在猜,她會不會是病了?後來居委會的派人過去看了一次, 回來後說人倒還好,雖然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不過大凡人上了這歲數臉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只要身子骨還結實,就沒什 麼問題。 只是好像該組織一次活動準備去老人家裏幫忙清理一下,那位去看她的阿姨說, 老人開門出來時 房子裏一股子的餿味,怕是很久都沒有整理過了。 可是活動最終沒搞成,因為去的人在門外就被拒絕了, 這過程我在家裏的窗臺邊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當時街道裏的人婉轉表達了他們的好意,秦奶奶似乎並不打算領情, 只是在二樓的窗戶前看著他們,也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直到這些人悻悻然離去。 隔著窗看過去她確實臉色很差,蠟黃蠟黃的,滿是皺紋的皮膚上佈滿了黑漆漆的老人斑。 背也駝得更加厲害,小山丘似的一座壓在她身上,這樣子別說走路, 在我看來就是坐著躺著都覺得吃力。 想來,這也就是她最近足不出戶的原因之一吧,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之後我的生活裏發生了很多事——撿到了鎖麒麟,遇到了鋣, 看到了許多原先我以為不太可能在這世界上出現的東西, 撞上了很多至今想著都讓我後怕的故事……讓我暫時忘了一巷之隔的那位孤寡老人, 也沒去想那個孤獨又疾病纏身的老人現在過得怎樣。 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在鋣闖入我生活後接踵而來,於是旁的事,我根本沒有時間、 也沒有機會去想去關心。 直到那一天一件看似平常的事情在我眼前發生,才讓我重新惦記起了那個老人, 而細想起來,之後那一系列奇怪的事,似乎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 在不知不覺的狀況下逐一發生。 那時候我正和狐狸忙著把壞掉的地板、牆壁和傢俱修補乾淨。 狐狸總喜歡一邊修補著東西一邊嘲笑我,仿佛我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總之在劉逸那件事上終歸事被他抓到了把柄,我也沒話好說,只是看他幸災樂禍的 得意樣又總是難免火大,一頂“被鬼暗戀的女人”的大帽子在我頭上壓了足足有一個 多禮拜,我不得不反唇相譏,送他頂“連個馬子都泡不到的狐狸精”的帽子戴戴。 每每說到這個,狐狸就會甩著尾巴,把他兩隻不安分的爪子搭到我身上來, “小白,既然你除了鬼沒有人想要,我這邊又半個馬子都泡不到,不如咱倆湊合湊合先?” 於是從第一天修補開始到工程完成,狐狸頭上起碼長了十來個包。 那天晚上,又是和狐狸吵吵鬧鬧中結束了客廳的修補工作。和往常相比特別的累, 因為最近又是看店又是修東西又是準備考試,已經讓我的體力嚴重透支。 本想泡個澡提提神完了趁早再翻兩頁書,沒想到才從浴缸裏站起來兩眼就一抹黑, 然後耳朵裏嗡嗡一陣持續不斷的轟鳴。我想這回真的十累到人發虛了, 有點害怕臨考前會生什麼病,想起閣樓上有姥姥存的西洋參, 於是上樓準備拿幾片含在嘴裏吊吊精神。 閣樓原先是作為儲藏室用的,鋣來了之後就暫時住在這裏,不過他除了換洗的衣服外 幾乎沒有屬於他的東西,連床也沒有,只把原先放在閣樓中間的桌子朝邊上移了移, 騰出的地方隨便鋪了條席子,算是他的床鋪。 我把席子卷起來放到一邊,拖了張凳子過來站上去,然後把吊櫥上的門拉開。 這吊櫥可是姥姥的百寶箱,裏面什麼東西都有,那些陳年的信劄、我嬰兒時穿過的衣服, 縫紉刺繡用的陣線盒子,還有一包包不知道過期了多少年的藥片和打針藥水。 好容易在最裏邊挖出了那包洋參片,剛抽出 來準備跳下凳子,不經意對著燈照了照, 把我嚇了一跳。 參片上都長綠毛了。 真詭異,這種幹得跟木乃伊似的東西上居然也能長綠毛,可見它被姥姥存放得有多久。 當下把它和那些沒有的藥片、藥水包到了一起,朝凳子下一跳,正要轉身下樓, 冷不防目光掃到對面那棟樓,我一愣。 對面那棟黑燈瞎火的小洋樓上影影綽綽似乎站著個人。 一眼看過去不像是秦奶奶,因為秦奶奶駝背,而且個子沒有那麼高。 背著光站在秦奶奶家二樓的曬臺上,看輪廓應該是個挺年輕的女人。 難道是秦奶奶的女兒回來了?琢磨著我朝窗口靠了靠近,下意識想看得更仔細些,不了, 剛就著路燈的光 看清楚她身上那襲墨綠色的旗袍,她忽然頭一回,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毫無防備間讓我一個驚跳。她倒也沒太大反應,只低頭掏了支煙“啪”點燃, 光亮的瞬間一張清秀的臉在我眼裏閃了閃,細眉細眼小小的嘴,很古典,書卷氣, 一個標緻得像從二三十年代香煙海報上跳下來的陌生女人。 沒好意思再繼續盯著別人看,我轉身匆匆下了樓。 回到自己房間沒開燈,我來開點窗簾再朝上看,卻沒再看到那個女人, 那曬臺上空落落的,風吹著幾根吊繩微微地晃,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也就是從這天夜裏開始,我家閣樓上出現了一些奇怪的響動。 第一次聽見那種聲音是在當晚的半夜,正睡得迷糊呢,耳朵裏忽然鑽進來一些細碎地聲音 ,像是什麼東西在頭頂天花板上輕輕彈動,又有點像人的腳步聲, 咯噔咯噔在天花板上時斷時續地響了一整夜,知道窗簾 映出了魚肚白, 那聲音才徹底消失。 起床後見到狐狸,我馬上問他夜裏有沒有聽到這種聲音。 狐狸搖頭,然後忙進忙出地搬著蒸籠。我就沒再多問,想想也有可能是自己太疲勞而產生 的幻覺。可就在當天夜裏,我又一次聽見了這種聲音。 這天晚上我比平時睡得早,迷迷糊糊很快睡了過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些細碎 但持續不斷的聲音給吵醒。 醒過來頭一個意識就是朝天花板上看,那聲音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 “哢噠噠……哢噠噠……” 一下接著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上面時不時地彈動。再細聽,又好像是種高跟鞋在地 板上踩出來的聲音,有時候在天花板的左邊,有時候又在天花板右角落裏窸窣響起, 我腦子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當時心裏想不會是老鼠吧……於是很快爬起身抬頭仔細看了看天花板,但那聲音就在我起 身的同時消失了,突然隔壁誰家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 鬧貓子似的哭聲一陣接一陣,聽得我渾身一陣發毛。 哭聲折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 毫不容易等到它停,我卻再無睡意,瞪大了眼睛盯著天花板,半天那上面沒再發出什麼怪 聲,相當安靜。 於是我打消了上去看看是不是有老鼠之類東西的念頭,起身打開燈隨手找本書翻了翻。一 會兒眼皮子漸漸發沉了,關燈準備睡覺,頭剛一碰到枕頭, 冷不防忽然瞥見窗簾外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啪”地撞在窗臺的雨篷上, 發出陣納悶突兀的聲響。 驚得我一個激靈。 趕緊跳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拉開窗簾。可窗外什麼異樣的東西都沒,周圍一團漆黑, 只路燈隱隱勾勒著周圍房子高低起伏的輪廓,我推開窗朝上頭看了看, 這當口一聲貓叫從雨篷上響起,我的心登時寬了寬。 原來是只貓。 於是把窗關上,正準備拉上窗簾,目光落到對面的窗玻璃上,後腦勺又一陣發麻。 對面窗玻璃上有張臉,緊貼著玻璃在距離我不到一根晾衣竿的地方看著我,雖然周圍光線 很暗,還是可以看清楚那張蒼老的面孔, 以及那頭常年得不到好好疏理而亂得一團糟的白頭發。 是秦奶奶…… 大半夜得突然撞見這麼張臉在一團漆黑裏對著你看,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尤其是這樣乍然的一瞥。吃驚之下趕緊用力合上窗簾,深吸了口氣定下神,奇怪, 這麼晚了秦奶奶站在窗口邊幹嗎? 想著不由自主又把窗簾掀開了一條縫,我看到秦奶奶還在視窗一動不動地站著,對著我窗 戶地方向,像是在發呆。於是沒來由一陣忐忑,我小心放下簾子退到床邊, 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本想繼續睡,可是腦子越來越清醒,而且總是不由自主會朝那 兩道遮得嚴嚴實實的窗簾看,總覺得有雙眼睛正透過窗簾在盯著我,可又不敢過去確認, 怕懷疑成為事實。 最終坐不下去了,我跑出房間到了狐狸的房門口。 想敲門,卻發現門沒關牢,輕手輕腳走進去。剛進門就看見狐狸睡得太熟以至現了原形縮 成一團嘬著嘴在打呼嚕,這種樣子正中我的下懷,趕緊把他朝角落裏推了推, 挨著他在他滿是毛和香水味的床上躺了下來。頭剛沾著枕頭邊就睡著了,這一睡, 直到被狐狸一把抽了枕頭,腦袋從床上倒垂著把我給晃醒,這才發覺客廳的陽光 已經曬進了狐狸的小房間。 “哦呀!我說怎麼睡著睡著被鬼壓床了,原來是房東大人。”甩著尾巴, 狐狸的臉憤慨兩個字看上去相當顯眼。 背後的光把房間照得很亮,我不得不捂著眼睛哼哼:“狐狸,很晃眼啊……” “嘖,是不是覺得還是這裏比較舒服?”沒理會我的痛苦, 狐狸轉而把門又開得更大了一些, “那就實說嘛,好地方狐狸總是先讓給房東大人的,是不是啊小白, 沒准咱倆得房間可以換換。” “你最近脫毛脫得很厲害嘛狐狸。”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話說昨天好像夢遊了……” “哦呀……原來是夢遊啊……” “嗯嗯……”點點頭往我邊上一坐,狐狸朝我微微彎起了他那雙細長的眼, “嘖,經常這樣夢遊我可是會誤會你動機的,小白。” 我避開他湊近的腦袋,朝他翻翻白眼,“少臭美了狐狸,別人不知道你, 我還部知道麼,我可不會對一個耳朵長在頭頂上的男‘人’感興趣。” “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擅長傷人心。” “狐狸是長不出人心的。” “嘖……傷到自尊了。” “走開,離我遠點。”正拍著狐狸死皮賴臉湊過來的頭, 忽然聽見牆外一向安靜的弄堂裏有點嘈雜了起來,隱隱有女人唧唧喳喳的說話聲: “媽,這東西還要不要,不要我丟掉嘍!” “哎呀媽!這種東西還放在家裏做啥,都發黴了耶!” “小畜生下來快給我下來。” “要命了,房間裏什麼味道,悶死了悶死了……” 聲音來自秦奶奶假,久違了的風風火火的嗓音,我一聽趕緊跑出去到窗口邊朝他家看。 果然不多會兒就在她家視窗裏看到了秦奶奶兩個女兒的身影,多年不見, 看上去已經有點老態了,邊上跟著個男孩子看樣子是誰的孩子,歲數倒還小, 十來歲的樣子,被當姐姐的那個連聲呵斥著還自顧自地站在秦奶奶那張褪了色的舊沙發上 一個勁地蹦,皮得不得了。 沒在那房間見到秦奶奶,於是我只留意著那對姐妹。 幾年沒見回來過,以為她們都不認這個當媽的了,怎麼今天突然想到回來了。 琢磨著被狐狸拉了拉袖子,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關心得過了頭。 轉念間,正瞥見對方朝我瞪了一眼,“啪”的關上了窗,我悻悻地離開了窗戶。 這一天店裏生意不是很忙。 到下午基本上就沒什麼生意了,趁狐狸出門去買調料,我索性關了店門一個人先開始整理 盤點起來。正點著忽然覺得背後好像有什麼在盯著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冷不丁地被門口那道佝僂著的黑影嚇了一跳。 細看才認出來是秦奶奶,顯然那個駝著的背讓她站著很是吃力,整個身體靠在我家店的玻 璃上,似乎想進來,又猶豫著門上掛著歇業的牌子,所以站在那裏也不進,也不離開, 要不是我感覺到她的目光,也不知道要多久才會發現她的存在。 當下站起身我打開門把她讓了進來,“秦奶奶,想買什麼呀?” 她沒吭聲,也沒朝我看,只慢慢在店裏那些點心上掃了一圈。 忽地想起昨天晚上和她那次突兀照面,一下子覺得有點尷尬和局促起來。 正呆站著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忽然扶著她的手覺得很涼而且有點發硬, 想想可能是在外面站得太久了,於是趕緊給她拿了張凳子, “坐會兒吧秦奶奶,想要什麼慢慢看。” 她沒理會我,已經歪著頭在一隻只玻璃罩前細細地看著,半晌指了指邊上的蜂蜜核桃糕, 癟了癟嘴,“糕 ……” “幾塊呀?” 沒回答,她繼續道:“她們喜歡吃……” “哦……”我明白了,原來從來沒上我店裏買過任何點心的秦奶奶今天突然跑來, 這是特意買給她女兒們的。當下轉身抽了塑膠袋給她包上,一邊包, 一邊聽見她在邊上喃喃地道:“這個……她們也喜歡吃。” 回頭見她指著她腳跟邊那只菜籃子,裏面放著一條魚和幾把不同的蔬菜豆製品, 很新鮮,而之前很多年以來,我一向只看到她為了省錢而偷偷撿菜場裏那些沒人要了 的爛菜葉。 突然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我沒吭聲,只低著頭繼續朝袋子裏塞著糕。 然後聽見她又道:“多一點,寶珠妹妹,我有外孫了,他也要吃的。” 回頭看到她咧開嘴沖著我笑,笑得很殷切,帶著種隱隱的炫耀。 我忙說:“是嗎,奶奶您當外婆啦。” 她點點頭。 “那真要恭喜您了!”邊說著邊把包好了的糕塞到她手裏,看她低頭從褲兜裏掏出把皺巴 巴的鈔票,我趕 緊按住她的手,“秦奶奶,這些糕就算是我給您道賀啦。” 她愣了愣,然後再次朝我咧嘴一笑,“那……晚上到我家裏吃個飯吧,寶珠妹妹……” “不要了,您和女兒很久沒見面了,好好和她們處處吧。” “哎……那真是謝謝你了啊寶珠妹妹……” “客氣什麼呀秦奶奶,大家街裏街坊的。” “那……我走了,要做飯……” “好,您慢走啊……” “真的不來一起吃嗎……” “不啦,下次來。” “好……下次來……” 可是當晚,秦奶奶的兩個女兒和她的外孫並沒有在家和她一起吃晚飯。 從五點開始,那個小男孩久一直哭鬧著要吃麥當勞,聲音大得我坐在客廳開著電視機都聽 得一清二楚。之後被那個當姐姐的又呵斥了幾聲,然後兩姐妹就帶著他出門了, 似乎也沒和老太太說,因為在她們走後不久我經過窗臺時,瞥見秦奶奶家飯廳的燈亮著, 幾盤菜擱在桌子上還冒著熱氣,秦奶奶一個人在餐桌邊坐著,看著那幾個菜,也不吃, 也不動,只是坐在那裏發著呆。 這天晚上,秦奶奶家飯廳的燈亮了很久都沒有熄,直到我回房睡覺,透過窗簾還能見到對 面窗戶裏閃出來的昏黃的光。 於是拉開窗簾朝對面看了看,對面窗開著,飯廳裏那幾樣菜依舊照原樣擺在那兒,只是不 見老太太的身影。我想她可能已經回房睡覺了,老人年紀大記性不好, 忘了關燈是常有的事,就像我姥姥。 想著忍不住歎了口氣,正要放下窗簾,忽然聽見頭頂上“哢噠噠”一陣輕響,極細的聲音 ,很快聲音就不見了。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等著,可是頭仰了半天,天花板上沒再傳出過什麼奇怪的聲音。 也許家裏有老鼠了。我猜。 於是關上窗拉上窗簾,轉身正準備躺上床,就在這時,頭頂上突然“嘭”的聲悶響! 極突兀的一道聲音,驚得我心臟猛地跳快了幾拍。當下想都沒想就奔出房間,經過狐狸房 門時用力砸了兩下,然後只沖向二樓。 把閣樓門推開的一瞬,門裏直撲出來的風吹得我一陣寒戰。 風是從閣樓的小天窗外吹進來的,小天窗開得筆直,風一股一股從外頭朝裏鑽,可是這扇 窗印象中我在一個多月前把它關掉後,再沒有打開過。 眼睛適應了裏頭的光線,我看到窗戶下有團漆黑的東西在牆壁角微微蠕動,以至於我原本 準備跨進去的腳硬生生收了回來。這當口身後響起了狐狸被吵醒後有點迷迷瞪瞪的 說話聲,“哦呀,怎麼了,天要塌了麼?” 我回頭朝他用力招招手,“狐狸!快來看!那是什麼!” 狐狸噔噔噔跑了上來,眨巴著兩隻睡不醒的眼睛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然後再啾啾 我,“你要我看什麼?” 我再指,隨後膽戰心驚地朝自己指的方向也看了一眼。 隨即一呆。 窗戶下那團蠕動著的黑影不見了,只有風一股股從那扇洞開著的視窗暢通無阻地直灌進來 。我抬頭看看狐狸,他咂咂嘴伸了個懶腰就下樓了,留下我一人在門口站了半天, 最終關門下樓。 第二天進閣樓關窗地時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窗戶周圍。 窗戶周圍很乾淨,看不出有東西曾經逗留過的跡象。其實就算有也一已經被昨晚的風給吹 沒了吧,還有那些我積了一個多月都沒擦過的灰塵。 昨天我看到的東西到底是不是幻覺? 考慮半天,我把姥姥那只挺沉的梳粧檯拖了過來堵在了窗戶前,這樣一來,萬一真的有賊 進來,必然會鬧出很大的動靜,而如果是別的什麼…… 那我決定讓那只半年沒繳過房租的狐狸從明天開始就搬進閣樓睡.不過最終,沒有賊出現 ,狐狸也沒有搬進閣樓,自從我用梳粧檯堵住了閣樓視窗之後。 晚上再也沒有聽見那種老鼠跑路似的細碎聲響,當然,這也不能排除我沒有聽見, 因為那幾晚不知怎的,隔壁家小孩子夜啼得厲害,每到深夜咿咿啊啊哭個不停, 讓人有點不勝其煩。 之後一段時間,隔三差五,我都會看到秦奶奶的兩個女兒跑回來看看她。 始終不知道促使她倆突然變了性子回來看她的真正原因,只偶爾聽在我這裏吃早點的街坊 談起,說是秦奶奶的兒子前陣子出了意外,死了,死後兒媳來找過秦奶奶, 那之後不久這對姐妹就約好了似的一起回來了。具體是怎麼一回事,誰都不清楚。 不過之後大家也都說,秦奶奶這一大把年紀了,眼看著身體越來越不好, 繼續這麼一個人生活下去,總不免讓人為她擔心。 現在兩個女兒總算都肯回來陪在她身邊,不管原因是什麼,這種時候身邊有個人照顧著, 總是好的,畢竟這姐妹倆脾性再不好,總歸是自己的媽,而且她們年紀也大了, 總該明白人老了之後的困境。 事實上開頭的幾天也確實看她們處得還行,起碼不像過去那樣總是爭爭吵吵。 以前秦奶奶的身體還像現在這麼糟,經常吵起來就三個人對著罵,那陣勢現在想想都 還有點嚇人。現在不吵了,還幫她收拾過一次房子,雖然兩姐妹收拾屋子的時候簡直 就像一場核戰爭爆發,不停的抱怨房子裏的味道和骯髒。 而在她們那樣大動干戈的時候,秦奶奶就坐在二樓她的房間裏。透過窗可以看到她在床上 坐著,頭幾乎耷拉到胸脯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偶爾會忽然抬頭朝我這方向看上一眼,我每次都被她看得一激淩,想想自己算得小心, 是拉著窗簾偷看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她很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 幾天後氣氛變得有點不太一樣了。不知道是因為兩姐妹已經適應了幾年不見所以產生的距 離感,還是因為老太太的變化讓她們無法接受。 總之她們看上去越來越不耐煩,在她們自己對此還毫無察覺的時候。她們開始大聲地對老 人說話,有時候更像對那小男孩說話般的訓斥。 每每關了門窗她們在老人房間裏同她說著些什麼,話音很模糊,但也比較大聲。 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她們的焦躁,可是無法窺知原因。 直到一次無意中聽見那對姐妹的談話。 那天那對姐妹過來的時候,可巧老太太鎖了出去了,兩姐妹沒帶房門的鑰匙,於是就站在 門口等著。等著等著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爭論起來,從最初的姐妹倆互相抱怨對方來之 前不先跟老太太知會一聲,以致要讓兩個人站在這裏傻等,到後來開始喋喋不休的數落 起老人的不是。 而她們數落的話讓我聽著有點吃驚。 “噯,你說她腦筋是不是不開竅,幾年前說到現在,她怎麼就是不肯聽。” “她就想著秦為民。” “人都死了好不好。” “他老婆來過,也不知道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老娘她要真的傻乎乎的把房子給她了, 我肯定是要去鬧的,搞什麼。” “就是,怎麼這麼想不通、拎不清。” “對了,這樁事你那次到底跟她說得怎麼樣了。” “嗤,還能怎麼樣,一說到戶口問題就裝聾。其實把我們戶口都寫進來她又不虧的,一拆 遷的話多出好幾十萬呢。” “那你到底怎麼跟她說的。” “我的意思,讓我們幾個的戶口先報進來,現在房子不拆,她先住到鄉下表娘舅家裏去, 這裏麼借掉,房租還能幫我們還貸款。” “不錯啊。” “可是老太不肯。” “要肯幾年前就肯了。” “就是。你想啊,多一個戶口多一筆鈔票,老太怎麼就這麼拎不清。” “沒辦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她……” “唉!這種人還是當媽的,真叫命苦……” 後面的話沒能聽清楚,因為說到這裏,兩個人的話音越來越輕。不過就這些也足夠我瞭解 這對姐妹在丟下秦奶奶這麼些年後又突然回來的原因。 說來說去,原來是想說服秦奶奶讓她們進戶口,顯然,原本秦奶奶的房子只寫了她兒子秦 衛民的名字。 所以兒子一死,兒媳婦找來了,她的兩個女兒也巴巴地回來了。關鍵,還是為了這房子。 想著不由自主地重重關上了窗,“砰”的一聲,窗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轉過身看到狐狸 站在我房門外朝我彎著眼笑,我瞪了他一眼,他甩甩尾巴跑開了,一邊啃著他的蘋果。 幾天之後,秦奶奶家爆發了一場很可怕的爭執。 當時周圍很多鄰居都聽見了她們家的爭吵聲,因為聲音大得半條街都能聽到。爭執的起因 似乎是因為秦奶奶把媳婦的戶口遷進了這套房子,而最終不肯把兩個女兒的戶口遷進去, 終於把兩個女兒給惹火了。 最終破罐子破摔開始破口大駡,罵老太太胳膊肘子往外拐,把一個結婚到現在沒生過一 男半女的媳婦簽進戶口,卻把兩個女兒踢出家門。又罵她老封建, 打從生下她們兩個就不把她們當人…… 從頭到尾始終沒聽見老太太吭聲,而周圍鄰居聽得都不好意思開窗或者出門了,一時周圍 弄堂裏靜得只聽見秦奶奶家的大聲怒駡,罵聲幾乎可以把房頂都給掀開。 我想她們是真急了吧,這一帶的房子一個戶口最低也值三十萬,兩姐妹加上姐姐的兒子加 上姐姐的丈夫,湊一起至少一百幾十萬,不是筆小數目了。 確實也覺得挺怪的,作為一個母親,給媳婦入戶,卻不肯給自己親生女兒入戶, 這是很讓人費解的一件事。可是另一個角度看,其實也不難理解。 有這樣在自己最需要照顧的時候丟下自己離開,又在想要錢卻又沒能要到的時候 兇神惡煞地回來的女兒,那寧可把房子白送給別人,也好過給這樣的人。 爭吵聲一直到當天傍晚才平息下來。 沒注意到那對姐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看見老太太一個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彎著腰一 點點掃著門口那些被兩姐妹當破爛一樣摔出來的老醬菜缸。 意識到我的目光,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正想跟她打個招呼,卻不料看到她頭一低, 嘴巴哇的張開,吐出口淡黃色的水來。 把我驚得一跳,趕緊轉身出門繞過弄堂直奔向秦奶奶家,到門口她卻已經不在了, 掃帚被丟在門口的台階下也沒被撿回去,邊上一灘水漬,近到跟前隱隱聞到一股發餿了 的牛奶般的酸腐味,這讓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於是一邊叫著老人的名字一邊用力拍了拍她家的門, “秦奶奶!秦奶奶!我是寶珠,開開門!秦奶奶!” 叫了半天,可是沒人應我。我繞到窗臺下跳起來朝裏面看了看。 底樓的客堂裏一個人都沒有。不大的地方傢俱不過兩三件,但裏頭亂糟糟的, 一團團草紙被丟得滿地都是。 靠近門邊供著秦奶奶丈夫遺像的臺子上點著盆香,周圍門窗都沒開,香散出來的煙擠 在客堂裏一團團的,弄得有點烏煙瘴氣。 我跑回門邊繼續敲門,“秦奶奶!秦奶奶!” 可是半晌過去,依舊沒有人理睬我。忽然覺得頭頂有點微麻,我下意識抬頭朝上看,隨 即一呆。因為看到秦奶奶正站在二樓探頭朝下望著我。 眼神空落落的,我在下面敲門敲了半天,她明明都看到、聽到了, 卻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無動於衷。 莫名被她這種怪異的眼神看得有點發毛,我迅速低頭後退了兩步。 準備走,想想又不太放心,於是再次抬頭看向她,可是她已經不見了。 只一根竹竿從裏頭挑了出來,竹竿上掛了幾件衣服,黑色的綢衣黑色的綢褲,還都光亮簇 新的,“嘩啦啦”在風裏一陣抖動。 那天晚上颱風“愛美沙”過境。 說是跟我們這座城市打的擦邊球,可就是那麼位尾梢朝著這裏拐了一下,已經可以感覺到 這股渡海而來的颶風圈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呼嘯而來的風一陣比一陣強,撞在窗上好像一隻只無比有力的手在對著窗玻璃猛推似的, “哢噠噠”一陣響,讓人不由自主擔心這麼薄薄一層玻璃在它的淫威下到底還能撐多久。 不過擔心歸擔心,被風撞出來的聲音響歸響,房間裏的窗戶還是好好的堅守著它們的崗位 ,只是聲音大得讓人睡不著,尤其是那些從對面大廈盤旋而下的呼嘯聲, 鬼哭狼嚎似的尖叫而過,震得窗外雨蓬砰砰直響。 像是不停有人在敲打著窗戶似的。 周圍人家因此而關緊了門窗早早睡了,於是這夜黑得更黑,聲音響得更淩厲。讓人聽著不 禁心驚膽戰的,於是乾脆坐起來打開燈,隨手抽本書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突然聽見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哢噠”一聲響。聲音很輕,可是在耳邊颱風肆虐 的呼嘯聲裏有種異樣的突兀。 放下書我抬頭朝上看了看。 沒再聽到繼續有聲音從天花板上傳出。充斥在耳朵裏的除了風聲還是風聲,視線剛從上頭 移開,冷不窗玻璃上“哢噠”一聲脆響。 我幾乎是從床上直彈而起的。 迅速跑到窗前拉開窗簾,就看到被風吹得滿天碎紙垃圾亂飛的胡同裏,一道小小的身影背 對著我正一跳 一跳飛快朝前行著,朝著秦奶奶家的方向。 弄堂裏很暗,那個身影跑的也很快,但背後小山丘似的一塊鼓起,滿頭散亂在風裏的白髮 ,還是讓我毫 不費力地辨認出了那道身影到底是誰。而這讓我感到吃驚,因為那看上去有著不亞於猿猴 般敏捷動作的佝僂身影,竟然是秦奶奶…… 忙推開窗爬了出去,費力地順著窗框跳到地上的時候,秦奶奶的身影已經不見了,空曠的 弄堂裏風幾乎能把人刮倒,沒去管身後的窗在風裏搖得啪啪亂響, 我頂著風朝秦奶奶家跑了過去。 到她家門口,意外地,她家裏的門沒被鎖上。 可能是剛才她進的倉促,那扇門微扣著鎖,輕輕一推就開了,隨之而來撲鼻一股味道熏得 我幾乎窒息。 是一種熏香裏摻雜著某種肉類腐敗了的味道,很濃,本關在房裏散不出去,門一開全集中 一起迎頭噴發了出來,刺得我一陣幹嘔。 站在門口吸了半天的氣才緩過勁來,我回頭朝屋子裏看了看。屋子裏一地草紙被風吹得狼 藉不堪,幾團滾 到了我的腳下,看上去濕漉漉的,包著層粘液般的骯髒。 “……秦奶奶……”一時不確定是不是要繼續往裏走,我在門口朝裏叫了一聲。 半天沒人應聲,眼看著周圍的風越刮越猛,而四下又空無一人,一時有種莫名的恐慌,我 轉身走下臺階。正準備回家,身後忽然響起一陣細細的聲響。 像是有誰在嗚咽,一抽一抽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的房子裏依舊什麼都沒有,只有滿地的紙團在風裏滾來滾去,發出些窸窸窣窣的聲響 。 又朝前走了一步,身後驟然一聲尖叫:“啊——” 嚇得我整個人猛一激靈,轉身循著叫聲傳出的方向直奔到廚房門口,一把將門用力推開, 隨之而來的情形,硬生生把我驚在原地。 一直都以為秦奶奶的兩個女兒早就已經離開了,在今天她們大鬧特鬧之後。沒想到她們卻 並沒有離開。 始終都在這屋子裏,只是不知道這種狀況維持了多久。那個當妹妹的抱著腿縮在廚房的煤 氣灶下,青白著一張臉瑟瑟發抖。 叫聲就是她發出來的,不知道之前她到底看到了什麼極度可怕的東西,抬著頭兩隻眼 睛直愣愣盯著天花板,嘴一開一合,時不時發出一兩下上氣不接下氣的嗚咽。 而那個當姐姐的就坐在離她不到兩步遠的桌子上。 盤著腿,腿中間圈著一堆食物,她就那麼坐著在吃,一抓一大把往嘴裏塞,那一塊塊早就 長出了綠毛的東西。 看得我不由自主一步步朝後倒退。突然間那個當妹妹的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手朝天花板上 一指“啊”的一聲又尖叫起來,叫得我心徹底毛了, 頭也不回朝著屋子外一口氣沖了出去,剛到門口就聽到有人高聲叫著我的名字,“寶珠!寶珠!” 抬頭看到一道身影在我房間的窗戶前看著我,肆虐的風吹得他一頭長髮浪似的翻卷而起, 發絲下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下熒熒閃著層似綠非綠的光。 極突兀的一個照面,在這當口把我給嚇得脫口一聲尖叫:“啊——” 隨即辨認出那張臉的主人,“狐狸……” “哦呀!”不動聲色看著我的臉,狐狸挑了挑眉,“撞鬼了?” 我無暇計較他的貧嘴,“快報警!” 不到半刻鐘,員警和救護車都來了,帶走了秦奶奶的兩個女兒。 帶出來的時候大女兒吐得全身上下都是髒物,可嘴裏還在不停地吃。二女兒癡癡呆呆的, 一邊哭,一邊對著空氣叫:“媽……媽……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我們這些圍觀的都被員警趕到了一邊,之後擔架從裏頭抬出具屍體,不許我們看,只在事 後聽人說,那具屍體是秦奶奶的。 之所以不讓我們看,是因為屍體都爛了,一碰一灘水。據偷看到的人說,那屍體一邊被抬 出來,一邊一路滴滴答答淌著黃水,嚇人得緊。 可是一個才死不久的人,怎麼可能會爛成這個樣子?這是讓我非常疑惑的一個問題, 而這個疑惑不久之後就有了答案。 答案是街坊裏一個在公安局工作的大叔說的,他說這件事他也只是耳聞,因為實在太不可 思議,所以是被局裏作為一個非常事件而被鎖了檔的。只聽幾個同事偷偷談論起, 他們說根據屍體解剖確認,秦奶奶已經死了至少有半年多。 也就是說,她的確切死亡事件是在去年過年的那段日子。 這話一說可在我們這裏激起了一層不小的浪。什麼話都能亂說,這種事情可不敢拿來開玩 笑的,我們這裏幾乎所有的街坊都可以作證,雖然確實從去年過年之後就很少見她出來 走動,可偶然還是能看她出來露個面的,有時候是掃地,有時候是晾衣服, 就是這段時間她女兒回來也沒發覺她有什麼不對啊,怎麼會說 她已經死了半年了呢?那我們這半年裏看到的秦奶奶又到底是什麼? “莫非是詐屍?”有人這麼神神秘秘地猜測,之後就此沉默了。 如果秦奶奶真的如解剖所示已經死了有大半年,那麼確實除了這個猜測, 沒有更合適的原因。 可這世界上真有詐屍嗎? 都說這是迷信。 我無所謂迷信與否,因為我本不是個唯物主義者,更因為我家裏那只在唯物主義裏根本就 不會存在的狐狸精。所以那個說法,我信。 只是死了半年,她還活人般行屍走肉於這個世間,究竟為了什麼呢? 我想起她在市場裏撿著那些爛菜葉,想起她說起女兒愛吃糕點、她有了外孫時的喜悅,想 起她女兒帶著外孫離開後,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滿桌親手做的飯菜前…… 想起她拒絕讓女兒入戶被女兒們指著鼻子罵…… 她遊蕩在這個早已不屬於她的世界裏,到底是為了什麼…… 後來,聽說他們找到了老太太的遺囑,遺囑裏寫明瞭這房子的歸屬權,屬於她所有的子女 ,三分于她的兒媳和兩個女兒。 那麼始終拒絕女兒入戶又是為了什麼,既然早打算把房子給了她們。 再後來,有親戚來到她家整理房子和處理遺物,因為她兩個女兒已經在那個颱風來訪的夜 晚神志不清,至今還在醫院裏療養調理。 清理出來的秦奶奶的遺物很多。人老了,總有掖掖藏藏的習慣,就像我姥姥。而很多都是 早就沒有用了的東西,一些壓箱子的老衣服、一些藏醬菜用的罎子、 一些書信和一些照片,被山一樣堆在門外等待處理的時候,我“剛巧”打從那裏經過。 其實就是特意過去看看的,唯恐丟掉了什麼老太太生前珍視的東西,忍不住跑去轉了轉。 不過一圈轉下來,確實沒什麼能替她收著的東西了,正打算離開,可巧經過一堆紙箱, 一塊東西從上面“啪”的落在我的腳邊。 拾起來看時發現是只很舊的像框,塑膠的邊,有機玻璃的鏡面,面子都被磨得有點發毛了 。裏頭隱約可見一個人,一身深色的旗袍,長長的頭髮油光水滑地妥帖垂在耳根邊, 拿著把傘低頭站在鏡頭前。 覺得有點似曾相識,跟收拾的人打了個招呼,我捧著這只像框回家了,有種迫不及待的急 切,想把它同姥姥那些捨不得丟掉的寶貝們放到一起。 快到弄堂口時忽然想起了什麼,我回頭朝秦奶奶家二樓曬臺上看了一眼—— 曬臺上一個女人在黃昏落日的餘暉下背對著我站著,看著樓下忙碌的身影。 女人穿著件墨綠色的旗袍,勾勒著曼妙的身體,她抱肩低頭沉思著的樣子,有種二三十年 代香煙海報明星般風姿綽約的美妙。 (《屍變》 全文完) --------- 這篇好像也是實體書上的一篇番外 偶然在網路上看到... 分享給各位喜歡寶珠鬼話的朋友~ 應該沒有OP吧^^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218.45
casper179:頭推? 06/24 02:29
casper179:我的天 兩篇都是我頭推~我會不會太幸運~~>///< 06/24 02:30
Vitara:頭推嗎? 06/24 02:35
phoenixwind:哪應該沒人搶我的頸推 睡前看個寶珠才好入眠^^ 06/24 02:55
evaj:T^T 我還在唸書咧...... 06/24 03:26
wuchiyi:真好看 雖然看不太懂 囧> 06/24 03:35
tabo0:推 06/24 04:15
Vicente:push 06/24 04:24
timchenegg:有股淡淡的哀傷推 06/24 04:26
stoub:小白真敢 亂拿別人的相片帶回家 06/24 04:28
pandaswepp:先推~ 06/24 05:05
zoevivante:曼妙身姿的旗袍女,是秦奶奶吧? 那兩個真是不孝女... 06/24 07:24
didadi:汪 06/24 07:57
burgesswsho:秦奶奶為什麼要去寶珠家閣樓? 06/24 08:24
AAngelAA:是寶珠耶~~~未看先推 ^^ y 06/24 08:35
kgi:大推... 06/24 08:36
GataNegra:好看 06/24 08:45
yuanyen100:推推 06/24 08:59
ltmqw:好悲涼的感覺… 06/24 09:18
vamzhao:怎麼如此幸福,連兩天都有寶珠可看 06/24 09:24
visuna:推完再看 06/24 09:27
loveshih:push! 06/24 10:02
gunawan:推 06/24 10:20
ePaper:推阿!! 06/24 10:22
colatea:推推 06/24 10:22
blackcat:推 06/24 10:28
imna:推推 06/24 10:36
Momogoter:推..好感動O__Q 06/24 10:57
pcc318:推! 06/24 11:35
shyreen:秦奶奶好可憐O_Q尤其是對著滿桌的菜卻只有他一人時.... 06/24 12:41
huhu126:推~~ 06/24 12:58
kofsamer:最近怎麼都沒看到藍天大貼故事? 06/24 14:44
Simonana:推~ 06/24 15:40
xlovelessx:推 06/24 16:16
lordguyboy:寶珠紅不起來就是因為故事常常讓人看不懂  06/24 16:24
isisme:推~ 06/24 16:34
q5995:push 06/24 16:50
Finduilas:lord大,是作者太有深度啦 XD 06/24 17:18
yuhurefu:未看先推!!好幸福,連兩天都有寶珠.... 06/24 17:54
me1117:我怎麼覺得故事好像沒完欸.... = = 06/24 17:59
drymartini:我每次看寶珠,都覺得是在看一地文筆優雅細緻的碎片... 06/24 18:12
aanee:推...那個女人是..秦奶奶年輕時候嗎??? 06/24 18:23
olloo:有難過到...~ ~ 06/24 18:45
dape321:我覺得慢慢看 還是看的懂啊...而且還營造的很好.. 06/24 19:06
flyingfish:會看不懂嗎@@" 06/24 19:45
Laglas:推~~ 06/24 20:10
kusoQtaro:還滿好懂的阿....O_O"不算難吧 06/24 21:59
dream0208:水心沙的寫法比較隱晦 看的人可能要多點心眼 06/24 22:22